意识朦胧之际,他好似做了一个冗长无比的梦,梦中画面纷杂而凌乱,却都围绕着千重阁,有当年他初入阁中时的惊惶无措,有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残杀同伴的恐惧,有在绝境中被那人所救的感激,也有被罚入地宫水牢后的愤恨。
接着梦境中的景物又渐渐变换,主角只剩下了他和慕容鸩。
那画面依稀是他在鬼榕林第一次见到那人时的场景,他看到那个倒在血泊中的自己,伸出满是鲜血的手,用力拽住了那人的衣摆。
他还看到那人亦伸出了手,温柔地轻抚着他的发顶。
“既然如此,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慕容鸩的徒弟了。”
“月黑枭鸣树,枭乃鸟中猛禽,黑夜中的掠食者,便……叫你玄枭吧。”
记忆中的人,如是对他说。
可这一切不仅是美梦的开始,亦是一切噩梦的根源,是他内心深处最不堪的回忆,却因着这个梦,又重新浮现于眼前。
是了……
他几乎都快要忘记了,多年前的自己也曾奉这人如神明,而如今他却亲手杀了这虚伪的神明,了结了这段一直纠缠于他的噩梦。
而就在他沉沦于光怪的梦境时,现实中正值入夜时分,窗外一片凄风苦雨,风从窗棂间的缝隙呜呜地往里灌,吹得桌上油灯如豆,隐约照见屋内榻上之人。
玄霄睡得并不安稳,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眉头紧锁,煞白的脸上冷汗涔涔。他被慕容鸩以内力震伤了内腑不说,又因为神蛊之故中了玉幽萝的毒,若不是燕汐清来得快,怕是这人一脚踏进鬼门关,就再也回不来了。
但这人伤得实在太重了。
为了把人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燕毒医忙得焦头烂额,谁知后半夜情况却越来越不妙,到了最后关头,他眼见着躺在床上的人进气多出气少,索性一咬牙,瞒着李惜花下了猛药,拼着不足一成的把握,硬是和老天赌命。
说实话,在当时那种情况下,燕汐清几乎以为玄霄要活不成了,若不是担心被李惜花知道后,会经不住打击再疯上一回,他都打算放弃了。不过万幸中的万幸,这人竟是硬生生从那般凶险的境地挺了过来。
一开始燕汐清以为是这人运气好,但自从从李惜花口中得知玄霄为何会中玉幽萝的毒后,他看向这人的目光中便带上了一丝钦佩与复杂。
燕汐清笃信玄剑圣一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但他想或许也只有这样遇事狠绝的人,才能如同路边的杂草般,无论如何也要咬着牙活下来吧。
不过出于直觉,事后燕汐清并没将此事的细节告诉李惜花,至于那人自己究竟能猜到几分,那就不是他的问题了。
转眼三四日过去,玄霄的病情慢慢稳定下来,而在这几天里,李惜花不顾自身的伤势,一直衣不解带地守在床边,熬得面容憔悴,满眼血丝。
燕汐清见他这么糟践自己,也不是没劝过他,可惜这人说了不听,拉都拉不走,非要亲眼看着心上人苏醒才能放心,结果人是醒了,他自己精神一放松,倒又支撑不住了,于是这下可好,病号一个变俩,难兄难弟似的一齐躺在床上。
那几日,燕毒医每天脸都沉得不像个救命的大夫,反倒活像个索命的阎王。李惜花见这人来换药时,总时不时冷冷地剜他一眼,而他也只能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
没办法,谁让他理亏在先呢。
就这般又过了几天,天渐渐地放了晴,尤其雨后的晴空漂亮极了,端的是一碧如洗。
李惜花的伤也好了许多,便想着这次为了他家阿玄,把燕汐清十万火急地催了来,加上之前也麻烦过这人许多,心下一合计,本打算找个时间好好地给人家道谢赔罪,至少也要请顿饭什么的,谁知他前脚刚打定了注意,后脚药王谷那旁就突然出了事。
那日早上,燕汐清走得匆忙,也没同他仔细说是什么事,而人家不愿意说,李惜花当然也不好多问,所以只让这人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他,他一定帮忙。
临走前,魏端很是哥们儿义气地拍了拍他,叫他不用担心。李惜花闻言则是笑了笑,亲自将他们送出了城。
两人走后,小院儿里一时冷清了不少。此地原是一户农家,院墙的篱笆下种着些葱头,此时三两只母鸡正在墙根下慢悠悠地踱步,与江湖中的腥风血雨比起来,竟有种说不出的宁静与恬淡。
李惜花唇角轻勾,自窗外收回目光,但就在他准备去端放在灶台上的药碗时,却有一只信鸽突然扑棱棱地飞进院来。
——是赤魔宫的传信。
李惜花顿了顿,转而往院中走去,结果他刚跨出门,便见一袭书生打扮的商陆正巧路过。
“李琴皇。”
来人朝他略略躬身,抱拳行了一礼,李惜花见状亦是微笑着点头,算作打招呼,但等两人错身而过后,他不禁转头朝玄霄的房间看了一眼,暗暗皱眉。
才醒来就又在忙这些事……
这人怎的这么不会爱惜自己?
李惜花心下叹了口气,转头捉住停在院中的那只信鸽,解下它脚上的信笺,展开一看,原本轻松自在的笑容便倏然凝在了脸上。
他微微攥紧了纸笺,思索片刻后,将之叠了两折,收入袖中,接着仿若无事发生一般,重新回灶台旁,拿缸里的水净过手后,端起药碗往门口走,但在走了两步后却又忽然停住,想想又回来多拿了两块松子糖,一并放在了碟子里。
而等李惜花端着托盘来到门前时,正巧里头的人在说话。
只听玄霄隔着门冷冷命令道:“这件事由你亲自去办,把慕容鸩的首级和这柄神杖一起送回长安,拿着这面令牌去找夜丞局少府使唐多令,信书务必要交到他本人手里,不可过二手。”
商陆恭敬道:“是,属下这就去办。”接着是一片叮叮当当的响声,应是这人拿起了那柄荆棘神杖。
李惜花听着屋里的动静,脚步轻轻顿了一下,虽然眼前房门只是虚掩着,但他还是伸手敲了敲门边,方才推门而入,进去时玄霄仍在交代事情,过了会儿才抬头看向他。
商陆见状,领了命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地退了出去。
而等人走远离了,李惜花才将手里的托盘往旁边的桌上一放,转过身来袖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这人,说道:“怎么,病好了,不疼了,又活蹦乱跳了?”
玄霄:“……”
正如前些天李惜花对着燕汐清时会心虚一样,玄霄想到自己之前做了什么,这几日看见李惜花的时候,心里不禁也有点发虚,于是刚刚还神情冷肃,正经危坐的一个人,忽然像是冰雪化开了一样。
只见这人先是眼神闪了闪,然后起身来到桌旁,乖顺地拿起桌上的药碗,明明是那么苦的药,这人却能顿也不顿地一气灌下去,甚至连表情都不曾变一下。
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李惜花看得心下一阵无奈,正张口想说些什么,忽然发觉这人放下碗时,目光在那碟松子糖上停顿了一瞬,接着居然假装没看见。
“……”
李惜花像是发现了什么,凤眼微弯,笑眯眯地凑过去问道:“刚刚的药,就不觉得苦吗?”说话间,玄霄已走到桌案边坐下,抽了一旁架子上的笔,蘸着之前研好的墨。
“习惯了。”这人头也不抬地说道。
但就在玄霄埋首正准备落笔之时,眼前忽而伸来一只手,指尖捻着一块松子糖,逗猫似的在他眼前晃了晃。
“张嘴。”李惜花戏谑道。
玄霄:“……”
他迟疑了一瞬,虽然明知这人是在逗他,却还是乖乖张嘴接受了这人的投喂。
那块松子糖切得有点大,玄霄往嘴里一包,也没想自己颊边到底会不会鼓个包出来,有损他一阁之主素日里冰冷的形象,便又忙自己的事去了,显然是心不在此上。
李惜花看得有趣,问他:“甜吗?”
玄霄随口含糊地应了一声,刚提笔写了没几个字,突然条件反射地朝旁边躲了躲,一抬眼,就看见某人正伸出魔爪,准备戳他的脸颊。于是他舌头一卷,把那个鼓包从左边转移到了右边,目光自那只爪子上移到这人的脸上,俨然一副你是不是有毛病的眼神。
好像一只炸毛的猫猫。
李惜花心里想着,面上便忍不住笑了起来,立即顺毛道:“好了好了,你忙,我不闹你便是了。”
然而这次玄霄却没有立即再动,而是意有所指地扫了眼这人倚着他桌子的位置,直到李惜花“知情识趣”地起开身,方才又低下头,继续写着什么。
李惜花见他如此,心下只觉一阵好笑,却也真的没再打扰他。一时之间,两人俱都安静了下来,屋内除了偶尔翻阅纸页的哗哗声,便再无其他响动。
也不知这人究竟在写什么,一手蝇头小楷铺得满纸密密麻麻,而且玄霄写得很快,不一会儿便写完了一张纸,然后又换了张空白的新纸继续写。
李惜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搬了张凳子坐在这人身旁,手撑着头,看着这人处理公文,结果看着看着,目光不经意间瞥见一旁放着的那两柄造型殊异的剑。
不得不说这两把剑实在是漂亮,剑柄与剑鞘浑然一体,不似兵器,反而像是件精工细作的艺术品。李惜花有些好奇地站起身来,等拿起剑鞘,才发觉这看似秀气的剑实则入手极沉,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诧异之色。
“这剑倒是特别。”
玄霄手里的笔尖一顿,没提这剑和玉无瑕的渊源,却是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来:“对了,那日对上慕容鸩时,最后一招怎么没见你用过?”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枚方印,摁上红泥,稳稳盖于面前公文之上。
“嗯?”
李惜花听后先是不解,随即似是想起了什么,放下手中的剑,有些无力地笑了笑:“对,那招……是不怎么用。”他话音一转,问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将公文用特制的信函封好,玄霄眼也不抬,不答反问:“为什么不用?”
李惜花也不瞒他,垂眸轻轻叹道:“那是孤影刀诀最后三式中的一招,因为出刀必见血,且施展的条件也有些苛刻,所以除非是一定要杀的人,我一般都很少用后三式。”
条件……
什么条件?
玄霄放下手中的信函,回想起那日的情形。
一般来讲,武斗时双方的注意力一定是主要集中在对方用以攻击的兵刃上的,可慕容鸩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李惜花手中的刀,便被这人莫名其妙地一刀正中了心口。当时他便觉得有些违和,现在再想,竟是越想越不对劲。
李惜花见这人陷入了沉思,不由笑道:“好了,别想了,慕容鸩那时的确是没看到我出刀,至于是怎么做到的,你若是有兴趣,等伤好了,我把刀招拆解了给你看。”
说着,他忽而顿了一下:“说起来……”
那天他家阿玄最后的那一式剑招,李惜花总觉得其中有一点华山派剑法的味道,更有点像是他曾在各大派史中看到过的,当年华山派掌门顾弋霄的绝学。但他转念一想,自己也仅是从书中见过一个大概的描述,更何况极情剑法的其他剑招皆以快与狠辣著称,怎可能和一直是武林正统的华山派扯上关系?
大概只是他想多了吧。
而这旁玄霄虽然一直埋头在忙,实际也是竖着耳朵在听这人说话的,结果等了半天没见这人的下文,不由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李惜花笑着摇了摇头,却在看向玄霄时,发觉这人不仅又拿了一沓书信出来,面前还摊了一张。他敛了笑容,皱起眉道:“怎么忽然这么多事情?明明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忙过。”
玄霄拿起桌上的加急密信,一目十行地看过去,脸上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凝重,直盯着那封信定定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才徐徐说道:“千重阁那旁有魅月顶着,大部分事情无需我管,但朝廷这边……”
他放下手中的信,抬手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夜丞局不涉及军情,然而据千重阁分舵传回来的消息,苍狼行动得比我预想中的要快。”
李惜花听完,脸上半点不见意外之色,反而沉沉叹了一口气:“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暗袋内掏出刚刚的那张纸笺,置于这人面前,苦笑道:“我之前托玉楼帮我打听九音塔的消息,这是他刚寄来的信。战火波及了他们那里,不得已之下,只能弃了总坛,带领教众退入密道,不过好在人都没事。至于九音塔,他信上说若是我们要深入沙漠腹地,有个人或许能帮到我们。”
玄霄随意地扫了眼纸笺上的内容,点了点头,又抽出一旁架子上叠着的舆图,在桌上铺开来,手指着上面的一处,说道:“这次去往西域,我们很可能需要穿过战乱火线的边缘带,事不宜迟,我打算过两日便动身。”
“这么快?”李惜花吃了一惊,不自觉道:“可你的伤……”
玄霄眸色略沉,盯着桌上的舆图,微微地眯了一下眼,说道:“我有不好的预感。”
“什么预感?”李惜花拧着眉,问道。
玄霄伸出手指,沿着舆图上的地形一路划过去,最后在一块地方画了一个圈,着重地点了两下。
“照目前的局势来看,下一个失守的地方很可能是这里。”他冷冷说道。
李惜花闻言,顺着这人手指的方向看去,脸色倏然一变。怪不得燕汐清走得那般匆忙,药王谷正巧就在玄霄手指的这一带附近,想来那人必是也听到什么风声了。
然而他想了想,却又问道:“但如果苍狼真来得如此之快,我们即便是找到了古楼兰国的宝藏,想来也用处不大,毕竟那宝藏深处沙漠之中,若是数量庞大的话,要运出来怕是需要不小的人力。”
对此玄霄沉默了片刻,只道:“边关战局如何,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事情。”
而李惜花闻言,亦是沉默下来,直到过了半晌,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起身往屋外走,边走边道:“我去看看灶上的鸡汤煨好了没。”却在走了两步之后,忽然听身后之人叫住了他。
“惜花。”
玄霄垂下眼来,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如果将来某一天,我也需要冲在战争的最前线,你……”
其实从理智上来说,他是不该让这人搅合进这些事情的,但不知怎的,却又怀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心情,问出了这句话。
他原本做好了被这人责问,或是担忧的准备,谁知李惜花听后却是轻轻一笑,理所应当般地答道:“傻瓜,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说完,这人便走出门去,留下玄霄一人在屋内,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