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启地道的机关设在泥塑神像的背后,需要很仔细地找才能发现,可想而知,如果不是有人带路,一般人定是找不到的。而随着一声机簧转动的轻响,眼前地面上的青石板徐徐移开,露出一条直通地下的走道来。
庙里光线昏暗,让人只能看清地道的入口,若是再往里瞧,便只剩下漆黑一片。
这位顶了雾若位置的新护法显然是个很有眼力见的,本来还跟在他们身后,见状立即拿了靠在墙角的火把,用火折子点着了,举在手里率先走下去,既替他们照了明,同时也是在为身后之人引路。
她做这些时,另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只有李惜花微微一笑,朝她彬彬有礼地道了句谢,于是姒冥对这人的好感又增了几分,细长的眉眼糅上些许勾人的妩媚,微微俯身,抬手做了个请。
一旁的玄霄见了,眸色一沉,暗暗攥紧了手中的剑鞘。
地道内十分幽深潮湿,狭窄处只能容得一人通行,李惜花扶着石壁缓缓向下,走了约莫有半柱香的时间,前路才逐渐趋于平缓,变成平直的走道。他在心里估摸了一下,这个方向应是通往襄阳城内,看样子这个分舵和在开封见过的一样,都是正门开在闹市区,真正的内容则建在地下。
几人又往前走了快一盏茶的时间,地道变得宽敞起来,随之出现了许多岔路,而在经过一处关卡时,玄霄亮出重火令,那守关之人恭敬地接过去,验过之后才放了行,守卫可以说是十分的森严了。
李惜花走时,有些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刚刚放他们过去的那人正低头在一张纸笺上迅速地写了些什么,然后翻开墙上的一处暗格,将纸笺塞进一只悬在钢丝上的竹筒内,又拽了一下红线,那竹筒便飞快地消失了。
他重新转过头来,眼里掠过一抹深思。
过了那道关卡之后,几人又连着被验了两次身份,才终于进到一处看起来似乎是议事用的暗厅,摆设陈列也与开封的颇为相似。厅内已经有人在等,那是个乍一眼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中年人,一见他们来了,便立即躬身朝玄霄行了一礼。
“拜见阁主,属下襄阳舵主——侯明,愿凭阁主差遣。”
但在转向商陆时,这人明显顿了下。
将这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玄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冷冷道:“商陆,四大护法之首。”算是重立了商陆的位置。
侯明闻言,敛了心头诧异,同样恭敬地行了一礼:“属下见过商护法、姒护法。”
对此商陆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李惜花跟在玄霄身旁,他的刀和琴一起收在琴匣里了,此刻换回那把玉骨鎏金的折扇,就这么合扇拿在手里,目光一一扫过这几人,没有出声。这里毕竟不比他处,虽然他家阿玄没有避讳他,但旁的事情他好插话,这会儿却显然不合时宜。
墙壁上用于照明的火把熊熊地燃烧着,黑烟将贴着石壁的地方熏得焦黑。
玄霄抬眼,目光落在暗厅石墙正中,看着那道青铜雕就的象征着千重阁的似火非火的印记,顿了片刻,问道:“神龙教最近有什么动向?”
将不久前收到的消息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侯明答道:“自祭神台一役之后,神龙教再度销声匿迹,但近几日桂州有消息传回,说查到了对方仍有小部分教众在暗中活动。”
玄霄听完不置可否,又问:“这里有寻踪蛊?”
寻踪蛊,顾名思义就是用来追寻踪迹的蛊,但这东西并不常用,不仅养起来代价不菲,需以近百种毒花毒草毒虫为饲,并且还只能追踪蛊虫的踪迹,因而只有开封、襄阳这一类规模较大的分舵才养有几只。
虽不知这人突然要寻踪蛊做什么,侯明仍是答道:“有的。”除此以外,则半句不敢多问。
玄霄握着剑的那只手,指腹轻敲着剑鞘侧身,过了一会儿,冷冷说道:“半个时辰之内,准备好了再来见本座。”
他这话是对着商陆说的,而商陆见状,立即抱拳应道:“是。”随后便带着姒冥与这位分舵主一起离开,去准备御使寻踪蛊需要用到的东西了。
这几人一走,整个暗厅顿时显得空旷起来。李惜花有些无聊,但见他家阿玄明显在想什么事情,他不想去打扰,遂摇着手中的玉骨鎏金折扇,在暗厅里转了一圈,又见一旁小几上摆着的茶水已经凉了,便随手拿了盏茶。
谁知他才刚揭开茶盖,手便被人用剑柄按住了。
“别动。”玄霄突然道。
李惜花有些不解,问道:“怎么了?”
移开压在这人手上的剑,玄霄虽然知道面前这人百毒不侵,却还是出言提醒道:“防止有人心怀不轨。”
李惜花:“……”
他将那茶盏放回桌面,有点心理阴影地看了看摸过茶盏的手,再次感慨千重阁果然是个可怕的地方。
“对了,寻踪蛊是什么?”他有些好奇道。
玄霄看向他,解释道:“也是蛊的一种,能精准追踪其他蛊虫的方位。”
想起这人曾说过要找商陆帮忙,李惜花心念一转:“你想用它来找慕容鸩?”
“嗯。”
提起这事来,玄霄眉头深锁,犹豫了片刻,换作凝音成束对他道:“神蛊十分特殊,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即是蛊,蛊即是我,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没能察觉到它的原因。”
神蛊?
李惜花一愣,想起当初在祭神台时,这人被慕容鸩控制得神志尽失的情形,表情不禁变得有些凝重,亦凝音成束道:“那东西竟还在你体内?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就见玄霄摇了摇头。
“当初在三崇寺时,毒医便帮我看过了,不过神蛊已经失效,慕容鸩无法再利用它来干涉我,只不过平时可能仍会影响我对部分情感的认知。”
玄霄淡淡地说着,表情甚是平静,仿佛事不关己,李惜花却听得一阵皱眉,不仅没有因为神蛊的失效而放下心来,相反变得愈加担忧。
“什么情感认知?”他问道。
看着这人担心自己的样子,玄霄心中渐起一股暖意,想了想说道:“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天生冷情,所以对人对事少有同理心,不过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蛊。”
而他没有说的是……
在遇到这人之前,他是真的无心无情,可现在的他却被人安了一颗心,这大抵便是神蛊失败的原因。
可李惜花听他如此说,心里却是一紧,想得要更远一些:“你身上的蛊是子蛊还是母蛊,如果慕容鸩一死,会不会对你也造成影响?”
玄霄没想到这人会突然这么问,一时沉默不言。
“你不知道?”李惜花挑眉。
面对这人的提问,玄霄顿了一下,本想随口给个肯定的答案,但想起自己之前欺骗这人许多次后的教训,遂又将话给咽了回去,等于是默认了。
李惜花看懂了他的表情,脸色骤然沉了下来,之前的风度翩翩也一时间全丢到了九霄云外。
“阿玄,你开玩笑?”
玄霄难得心虚地移开眼,企图辩解:“神蛊已经失效,也不确定母蛊是不是就一定在慕容鸩身上……”
然而不等他说完,李惜花死死皱眉:“胡闹!”接着,似是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了,又连忙压低了声音,警告这人道:“不许去,听到没有?”
玄霄皱眉,态度变得强硬了些,异常冷静地说道:“慕容鸩必须死。”
闻言,李惜花简直被他气笑了,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也不知为何,这人总能让他情绪失控,但又见这人漆黑的眼眸直直地盯着自己,像只可怜兮兮的猫猫,于是火气就又莫名消了几分,心也跟着软了下来。
半晌,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阿玄,你难道就不考虑下我的感受吗?”
玄霄的眼神闪了一下,一语不发地转过头去,渐渐攥紧了手中的剑鞘。
又过了一会儿,他幽幽道:“要杀此人已是极难,活捉更是难上加难。况且此人不死,就永远是个祸患,即便不是为了天下大局,这人也必须死。”
李惜花笑了,讽刺道:“大局,你总是有你的大局!”
这个人发火了,但却是因为担心他而发的火,玄霄看着这人怒不可遏的样子,顿觉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李惜花说完,紧握着手里的玉骨鎏金折扇,同样不再多言。
于是……
他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就这般一直持续到了商陆他们回来,不过那位舵主倒不见再有跟来,应是被这人有意遣开了。
浸透了油的火把持续燃烧,不时地爆出几颗火星,反衬得石室内安静异常。
姒冥一进来便觉得气氛不对,虽是不解,却不敢多问,只偷偷朝李惜花瞄了一眼。反观商陆像是完全没有察觉,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致志做着他的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将各种瓶瓶罐罐拿出来,一个接一个地在小几上摆好。
等做完这一切,他又朝玄霄行了一礼,恭敬道:“阁主,可有药引?”
这人所说的药引并非是真的药引,而是能让寻踪蛊用以辨别和区分所要追踪目标的东西,普通的蛊是没这个待遇的,一般被寻的都是些稀有的蛊。
玄霄一早便清楚寻踪蛊会用到这东西,但又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身上神蛊的事情,所以都提前准备好了,只见他从袖中暗袋内拿出一只小瓷瓶递给这人,而那瓷瓶里装的是他的血。
商陆伸手接过,也不问里头是什么,亦或追的蛊又是什么,只将瓶塞一拔,放进面前的陶盅内,那只匍匐在盅底的小虫儿就立马像是发现了花朵的蜜蜂,自己顺着瓶壁爬了进去,等再将它从瓶口磕出来的时候,这小东西的体积已是涨大了近一倍。
吸饱了血的寻踪蛊,就好像一只肚子红得透亮的九香虫,懒洋洋躺在陶盅里,四脚朝天,不停地翻腾。商陆将之倒进一只小香炉,又研磨了数种不知名的粉末,一齐添了进去,再盖上炉盖,片刻过后,那虫不再动了,仿佛死了一般,见状他却反而暗暗舒了一口气。
“明日的这个时候,这只蛊便能用了。”
拿起桌上的小香炉,玄霄冷冷道:“剩下的事,你不必管了。”
闻言,商陆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里终于有了一抹探究之色,不过消失得极快,犹如只是错觉。
“是。”他抱拳,答道。
而在这之后,玄霄并未留在分舵中,而是与李惜花一道出了千重阁,在襄阳城中投了家客栈,暂作休整,准备第二日动身前往桂州。
清晨时分,外头忽然下了好大一场阵雨,本该大亮了的天仍是一片灰蒙蒙,阴沉沉的。客栈中的一间房内,靠窗的桌子上摆着两碗豆腐面,正腾腾地冒着热气。
玄霄独自坐在桌边,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又放下来,转头看向坐在床头的紫衣青年。
“你不吃吗?”
这其实是他第二次问了,可这人还是摇头。
“你吃吧,我不饿。”李惜花说道。
玄霄拧眉,从昨晚开始这人便没吃过东西,怎么可能不饿?
他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筷面条,手抬到一半,又放了下来,最后自己也不吃了,改盯着那碗面条发呆,这般过了一会儿,忽然出声打破了沉默。
“我知道你担心,但慕容鸩非死不可。”
他一边说,一边推开凳子站起身来,走到床边紧挨着这人坐下,想了想,又伸出手覆在这人的手背上,轻轻地握住:“我答应你,等这一切结束了,我们就离开江湖,你说去哪里,我便陪你去哪里。”
李惜花叹气:“阿玄……”接着抬起头来,看向玄霄时的眼神复杂极了:“你知道吗?那日祭神台下发生的一切,是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噩梦,我不想把这个梦再做一遍了。”
话音一顿,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抬手反握住这人的手,用力地抓紧:“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有几成把握能赢?”
玄霄沉默不答。
见状,李惜花极少有地冷笑了一声:“罢了,我如何改变得了你玄阁主的想法。”
然而玄霄垂眸,仍是沉默,被这人握着的手却渐渐紧握成拳。
也不这样知过了有多久,只知久得连桌上的面条都不再有热气。
玄霄转头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语气低沉地说道:“我会有今日,全拜这人所赐,无论是修习极情剑,还是武功全废,全都是因为他。这个人一次又一次地将我推下深渊,早已成为我心中的魔障,若是消不了此障,剑道一途必然难再精进。”
李惜花皱眉,不赞同道:“可是你……”
“没什么好可是的。”
玄霄打断了他的话,眸色渐沉:“你不是说过,想和我并肩站在武道巅峰的吗?但如果我就此退缩了,心中有了畏惧,那么终有一日我的剑会锈蚀,直到再也拔不出来,这样的我,又怎么去到你所说的巅峰?”
说这话时,这人神色很是平静,但那双锐利的鹰眸却好似藏着冷冽的冰雪,坚定而决绝。李惜花看着他,内心泛起了涟漪,一时竟是欲言又止。
窗外的雨敲着半合的窗,发出笃笃的轻响。
李惜花沉默了片刻,闭了闭眼,有些艰难地重新开口道:“那如果你拼尽全力,仍是胜不了他呢?更或者就算你杀了他,最后母蛊一死,你也无法活命,难道你就非要为了杀一个人,而赔上自己吗?”
玄霄低头,看着那只抓着自己的手越发的用力,眼里似有什么情绪在微微地浮动。
“不会有事的。”
他轻轻地说道:“我不会为此赌上性命的,那个人不值。”
这话虽然是为了安慰这人而说的,但也是实话。他虽然用剑,可他更是杀手,练剑是为了杀人,而不像那些霁月光风的名门正派,是为了所谓的剑道。他固然也有他的道,不过在他眼里,人只有活下去了,才有资格谈这些。
想到这里,玄霄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抽出被这人紧握着的手,从衣襟暗袋内翻出一根红绳来,递予这人。
“这是……”
李惜花伸手接过,看着躺在掌心的红绳,以及上面编着的那个极为眼熟的同心结,忽而心头一颤,鼻尖更是酸得厉害。
“不要再弄丢了。”玄霄说道。
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骤然间,玄霄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这人紧紧地抱着他,力道之大,像是要就这样把他嵌进身体里。
其实,李惜花并不是真的不清楚他家阿玄这般坚持的原因,而这人非要亲手杀了慕容鸩的理由,除却刚刚那些,他觉得其中还有另一层因素在,只不过也许是事关朝廷,这人没有向他言明而已。
他大概知道这人的想法,夜丞局镇府虽然权力极大,可以下命青麟卫围剿神龙教余孽,但慕容鸩的势力已有百年的积累,盘根错节,三年前神龙教便出了事,三年后朝廷都未能完全剿清这帮人,由此可见一斑。
慕容鸩定是藏得很好,不然玄霄也不会用到寻踪蛊,而只捞几条小杂鱼毫无意义,这人想要的就只是这条大鱼而已。所以这人才要亲自动手,不经过朝廷,不惊动任何可能存在的眼线,在所有人以为他武功尽失再难翻身之际,乘机快准狠地找出这条鱼,杀他个措手不及。
说起来,当初李惜花乍一听玄霄要杀慕容鸩时,便问过这人有没有把握。他那时知道玄霄的难处,又觉得凭他两人的武功就算杀不了那人,逃应该也不难,却万万没想到这人还瞒了他神蛊的事情。
神蛊不可控,所以李惜花才会如此生气,可现在冷静下来细想,又发觉杀慕容鸩最快的捷径只有这一条。那人是一切药人灾祸的源头,又有神龙教通过张司如渗透朝廷的前车之鉴,未来大夏若败,他家阿玄身居高位,是绝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进,也是死路一条,退,也是死路一条,不过是生逢乱世,身不由己罢了。
想通这中间的关节之后,李惜花渐渐明白,为什么即使有神蛊这项不确定因素,这人却还是要这般冒险。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丝毫的轻松,反而忽然有些疲惫,心情更是无比复杂,担忧害怕有之,无可奈何亦有之,而这些情绪糅杂在一起,仿佛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口,不得喘息。
半晌……
李惜花深吸了一口气,沉沉说道:“阿玄,你若是死了,我绝不独活,说到做到,所以……不许死,听到没有?”
拂过耳畔的呼吸,微微地有些痒,玄霄条件反射地缩了一下,却被这人牢牢困在怀中,不得动弹。他不知道这一刻李惜花究竟为他想了多少,但却能感觉到这人对他的牵挂与担心,于是眸中冰雪悄悄消融,亦抬起手来回抱住这人。
“好。”他轻轻道。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打着节拍,然而这一刻,屋内却好似雨过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