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嵩山腹地内,一座庙宇静立在茂密的丛林之中,抬眼望去,只见寺门朱红,檐角斜飞,门楣处上悬一黑底金字的匾额,端端正正写着少林寺三个大字。
而穿过一路的碑廊,直至气宇恢宏的大雄宝殿前,大殿的主门未开,只得从边门往里望去,一名老僧正静静坐于佛前,盘膝入定。
他闭着眼,微微垂首,嘴里应该是在念佛经,一把雪白的胡子随之轻轻抖动,身上披着件赭红色的袈裟,在长明灯的映照下显得庄重而肃穆。
这一幕本是寻常,许多少林弟子都知道每日的这个时候,方丈弘海大师会在此诵经,可今日却有些不同以往……
似乎是,起风了。
突来的一阵风从边门刮进大殿内,瞬间烛火摇曳,如天边星辰明灭,而这人正拨转佛珠的手忽而顿住,下一秒,他抬起头来,明明双目已盲,可观其神情却像是在仰望面前的佛陀,沉默了半晌,落下一声轻轻的叹息。
因为曾在夜丞局的红狱中受过洞穿琵琶骨的酷刑,他两只手至今还有些颤抖,放下佛珠后,颇为费力地双手合十,脸上露出一丝悲悯。
殿前一排又一排的莲花灯浩渺如星海,衬得满座神佛的金色造像宝相庄严,而在这片柔光中,他们好似正一个一个地垂着眼,无声地注视着面前这名虔诚的信徒。
看着他,低低地叹道……
“是果亦是因,万般皆定数,阿弥陀佛……”
“禅机已至。”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祭神台下的玄霄倏然间睁开了双眼,曾经锋芒锐利的鹰眸中再不见往日的半点神采,空茫得像是失去了灵魂。
而慕容鸩见状,心头顿时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热切与狂喜。
“伟大的龙萨毗罗神啊!”
他高呼一声,激动地拜伏在地上,双手横托着荆棘神杖,高举过头顶,口里念念有词。
“请您垂怜世人,怜他们的无知和愚昧!”
“请您用您的无边神力,斩杀这世间的一切污秽!”
又是一道闪电垂直接地,如同要将天空撕裂开来,随之而来的雷声震耳欲聋,声势之浩大,好似天摇地动,直教所有人的心吓得一颤。
但这个所有人里,并不包括玄霄。
即使是面对大自然这般可怕的力量,他也仍毫无知觉似的,只神色木然地抬起头来。
在他眼里,自己仿佛与这个世界切断了所有的联系,只剩下一片黑白色的光影,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但这种感觉却又不只是无感无心,他仍有情绪,甚至感觉到了犹如发自灵魂深处的亢奋,那是一种对鲜血的强烈渴望,如火灼心。
随着那道擦亮天空的闪电黯淡下去,顷刻之间,昼夜如同颠倒了过来。
视野中,不远处跪倒着的那人还在一遍又一遍地祈求,又像是在用一种古怪的声调唱着一首悼亡的祭歌,而他每一句话都如同一道指令,在玄霄耳边不断回响。
杀……
杀了他们……
斩杀这些不洁之人,抹消所有的肮脏与污秽……
这一切在别人眼里只有短短的几秒,但在他的感知中却变得无比漫长,就这样像是过了有千百年那么久,突然间!
无数的人声在玄霄的脑海中爆炸式尖叫,声音之凄厉,使人渐渐变得无比狂躁,而在这种暴虐情绪的不断侵蚀之下,他对杀戮的欲望每加深一分,眼底的赤色便浓重一丝,到最后双目竟成了一片赤红,如血浸染。
然而即便到了这般地步,他潜意识里仍在挣扎,直到实在敌不过那一阵阵魔音,意识中有什么东西终于“啪”的一声……
崩断了。
乌云翻涌,极端的雷暴在天地之间肆虐,这是夏日阵雨常有的前兆,可在这一片电闪雷鸣之中,以祭神台为中心,竟忽而开始飘起了细雪。
而就在这满天的飞雪里,一袭玄衣的青年像是成了黑暗的一部分,狂风裹挟着落雪刮过他的面颊,轻轻停驻在他眉宇间点落的那一点鲜血之上。
但他已经失去了知觉,仅在神蛊的驱使下循着本能而行动,先是将手中长剑用力地插在地上,随后手腕轻轻一翻,倒转剑鞘,另一只手顺势按上流云堆聚的银白色剑柄。
不远处被围困住的众人仍在拼死抵抗,杀声喊声不绝于耳,处于人群中心的凤玉楼正以玉箫抵挡药人的攻击,却见一片雪花轻轻落在他的剑尖。
他下意识用余光瞥了一眼玄霄那旁的情况,结果这一看之下,顿时大惊失色,手中的箫中剑猛然一沉,强行以内力震开四周不断朝他袭来的药人,转头惊慌道:“玄霄!你要干什么?!”
可这一声惊呼却似泥牛入海,没有激起半点波澜,玄霄仍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随着他手中之剑一寸寸出鞘,幽蓝的剑光渐渐映亮了他的双眼。
“玄霄!!!”
凤玉楼惊恐无比地又喊了一声,不顾周围浮萍一般重新“荡”回来的药人,抽身便想去阻止这人,而一旁的萧子楚见他背后空门大露,心跳都吓得停了半拍,一声小心还未来得及出口,但见寒光一闪,已是血流如注。
——那是萧子楚匆忙之间替他挡了一刀。
那一刹那,时空如同凝固了一般,定格下的血花妖艳至极。
而当凤玉楼闻声转过身去,一把接住这人倒下的身体时,他大脑嗡的一下,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子楚?”
凤玉楼有些反应不过来,脸上表情空白了几秒,忽而极为用力地大声喊道:“子楚!!!”
幸而旁边有赤魔宫的人见状围过来,替他们挡了几下药人的攻击,才给这二人留下一线喘息的机会,然而凤玉楼根本没能注意到这点细节,满心满眼只剩下这人倏然间血色尽褪的脸。
伤口虽然不在致命的位置,但萧子楚身负寒疾,受此一刀的后果不可想象。
他指出如电,迅速封了这人身上的几个大穴,而后将人一把架在背上,一只手用力地捂着萧子楚身上的伤口,另一手则紧握手中的玉箫,抵挡着周围的敌人。
可不管他怎么捂……
都还是有血不断外流,滚烫得几乎要将凤玉楼的手灼伤。
“萧子楚……”
“你睁开眼,看看我……”
他一面出招,一面回头侧顾,但无论他怎么呼唤,背上这人都一点反应也没有,一时绝望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那一刻,他甚至感觉自己快要疯了,颤声道:“你别吓我啊……”
“子楚,你别吓我,我害怕……”
身为赤魔宫之主,凤玉楼这辈子从来都傲慢得像一只孔雀,只有他咬别人的份,何曾像现在这般说起话来都带上了哭腔?
而那名被他架住的青年终于在他的连声呼唤中,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等听清凤玉楼都说了些什么后,这人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唇角。
“别怕……”萧子楚费力地睁开眼,在他耳边虚弱无比地轻轻说道:“我没事……”说完,便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直吓得凤玉楼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样。
但那旁的三个人却都像是没有注意到他这边所发生的一切,就连慕容鸩都不曾朝这里看过一眼。至始至终,这人的目光都放在玄霄的身上,见他拔剑出鞘,慕容鸩眼底的情绪如滚水一般沸腾起来。
他情不自禁地低声蛊惑这人:“乖孩子,快去吧,快去杀了他吧……只要你杀了他,你就是这世间的神。”
可他所谓的神明此时却一副神情麻木、眼神空洞的模样,全然不似那些药人行动灵活。只见这人先是动作僵硬无比地弃了剑鞘,随后握着手中那柄一臂来长的短剑,一步步朝着被绑在图腾石柱上的紫衣青年走去。
而李惜花见他浑浑噩噩地朝自己走来,顿时心急如焚,暗暗强提起所剩不多的内力,妄图震断绑在他身上的锁链,但他到底被慕容鸩的毒药虚耗了太多,即使拼了命地想要挣脱这层枷锁,到最后却只是徒劳。
与此同时,就在他奋力挣扎的这数十息之间,这人已然来到了他的面前。
这一切发生得好似很快,快得李惜花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又好像很慢,慢得如同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因为他先开始低着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这人的一双粉底皂靴,而当他顺着朝上看去时,心里忽然感觉到了一阵窒息般的难受。那是一种让人难以准确形容的情绪,有悲哀,也有自嘲,有不甘,也有无奈,甚至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
李惜花努力地扬起头来,痴痴地看着面前这人,如同一只引颈受戮的困兽,渐渐地,眼里最后的一丝光彩也黯淡了下来。
原来兜兜转转,终究还是逃不过这样的结局。
他忽然悲从心起,又觉得这一切的一切荒唐而可笑,不禁自嘲般地扯了一下嘴角,直笑得他心如刀割,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还记得在碧暖春香阁初见这人时,那穿过茫茫人海的轻轻一瞥;
记得在半云坡纷纷的落花中,那认真得近乎虔诚的一吻;
记得在大雨倾盆的街市上,那人孤独而绝望的眼神;
也记得……
他曾经对这人许下的那些承诺。
可惜……
天意弄人。
更可惜,他明白得太晚。
远处的云层间时明时暗,电光游龙一般在云间穿行,看这样子,一会儿必定会是一场大雨。
玄霄手中的短剑已经慢慢举了起来,剑尖的位置正对着李惜花的心脏,他就像一个等待行刑的刽子手,双眼无神地看着这人,只待一声令下,便会取人性命。
可就在那一剑即将送入这人心口的最后一秒……
恍惚间,他听见了一声朦朦胧胧的轻唤,手中的剑也跟着一顿。
“阿玄……”
李惜花深吸了一口气,用嘶哑的声音,最后轻轻道:“对不起。”
“今生我负你良多,欠你良多,如今……都还给你。”
他是笑着说的这话,目光温柔地注视着这个正拿剑对着他心口的人,一面微笑,一面落泪。耳边炸响的惊雷将他那一瞬的神情映入玄霄眼底,那般哀恸,那么绝望,简直可怜得让人心疼。
可是……
心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疼?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玄霄握剑的手瞬间不可抑止地抖了起来。他似乎在和什么东西抗争着,额头上全是冷汗,就连另一只手也不由自主握上剑柄,力道大得手背上暴起一片青筋。
慕容鸩眼见情况不对,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他起身将手中的荆棘神杖猛然杵向地面,金蛇口中衔着的金环互相撞击,顿时一片叮当作响。
“快,杀了他!”
变故生于电光火石之间,一声命令之下,玄霄整个人都随之一颤,心口熟悉的绞痛不断传来,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用刀一片片割成碎片,然而在这阵剧烈的疼痛之下,反倒使他的意识有了一丝清醒。
不过仅这点清醒的程度,还远远不够。
他又用力地甩了一下头,似乎这样就能让浑浑噩噩的大脑更清楚一点,可慕容鸩显然并不乐见他能够清醒过来。只见这人微微眯起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略略调整了一下表情,竟是又柔声道:“枭儿,帮为师杀了他吧……”
明明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语气甚至不比之前的狠厉,却逼得玄霄倏然间单膝跪地,一只手死死地按住自己握剑的另一只手。他用力咬紧牙关,游走于四肢百骸的内力被蛊虫激化,再一次变得狂暴无比,明显就快要脱离控制,鲜血自他唇边蜿蜒而下,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一口朱红呕了出来。
李惜花听见动静,诧异地睁开眼,见他如此,顿时满脸惊慌,条件反射地挣扎起来,将铁链挣得哗哗作响。
“阿玄!?”他失声叫到。
玄霄却像是还没有彻底清醒,目光散漫,表情恍恍惚惚。
他用短剑撑着地,抬头看向李惜花,声音如同堵在嗓子眼里,含含糊糊地问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不料他话还未说完,只觉一道人影一闪,竟是慕容鸩飞身掠到了他的旁边。
“既然你不肯动手!”
这人眼底陡然闪过一丝阴毒之色,手上猛一用力,拽着玄霄握剑的手便朝李惜花身上刺去。他用力极大,几乎要将玄霄的腕骨握碎,可就在短剑的利刃即将没入李惜花胸前的那一瞬间!
玄霄忽而以更大的力气,猝然间扭转剑锋,一剑深深刺入了他自己的左肩,同时另一只手似一把纯铁枷锁,牢牢箍住慕容鸩按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将这人狠狠压制在地上。
霎时,一股滚热的鲜血从玄霄肩上的伤口迸射出来,正溅在慕容鸩的脸上,那样瑰丽无瑕的朱红,连他眼角那颗泪痣都被比了下去。一时之间,他们就像寓言故事里的鹬和蚌,鹬想夺他的剑,而蚌则用壳禁锢住了鹬,谁也无法动弹一下。
玄霄半闭了眼,也不知是因为用力过度,还是其他的原因,浑身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脸上的表情也不再冰冷,身体上的巨大痛苦内外夹击,将他的痛觉感知压榨到了极限。
可即便他已经痛到难以开口,却仍是拼着最后一丝理智,艰难地开口……
“如果……有一天……”
但慕容鸩又怎可能让他说完?
这人发了疯似的挣扎,偏偏怎么也挣不脱玄霄的桎梏,于是心里逐渐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紧接着,他见来硬的不行,又想转用蛊虫影响这人,但不知为何,神蛊似乎也失控了!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慕容鸩死死盯着玄霄,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往日里惯常摆出来的那副高洁的姿态彻底消失了,就连原本俊美的面容也变得狰狞起来,仿佛地狱里冲出来的恶鬼。
而就在这人费尽心思想要脱身的这段时间里,玄霄也终于将要问的话断断续续地吐了出来,只是随着他每一次启唇,口中鲜血便似“争先恐后”地涌出,很快染红了他脚下的地面。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风一吹就能散去,可他的话却似重逾千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砸进了李惜花的心里。
这人说……
如果有一天,所有人都说我是恶人,是冷血无情的杀人狂魔,指责我,唾弃我……
你愿意站出来帮我吗?
李惜花闻言,身体如同被电了一下,怔怔半晌,突然泣不成声。
上一次听到这话,是两人还在唐门的那会儿,彼时唐梦柯的事情刚刚尘埃落定,他与玄霄之前却因为各自心里的猜疑而暗生嫌隙。如今时隔三年,人事已非,然而同样的问题,竟是一句不少,一字不差。
他看着玄霄,仿佛穷尽了一生的目光,要将这人刻在心间。那一瞬间,眼前之人虽然形容狼狈,面色痛苦,却似是与当年那个一袭水蓝色长衫的青年重叠在了一起。
也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惊觉……
原来他这么长久以来的痛苦都是在庸人自扰,原来自始至终,他爱的不是那个叫萧玄的名字,而只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
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后,李惜花微微地愣了一下,忍不住在心底喃喃自问……
原来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竟然是这样的吗?
下一秒,李惜花忽然笑了,笑得万般狼狈,哭得不能自抑,但是这一次他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他说……
“我愿意。”
但如果只是一句愿意,却还不足以解开玄霄的心结。
在经过漫长的电闪雷鸣后,这场雨终是下了下来,先开始只是几个豆大的雨点,再然后,天空便如同陡然间破了一个洞,大雨瞬间倾盆而下,不过这些雨还没能靠近玄霄,便都被他身上所外展出的内力化一颗颗小冰雹,噼噼啪啪地砸在他身上。
如果换成旁人,这会儿可能早就被这些小石子一样的冰雹砸得抱头鼠窜,可是这人仿若未觉,因为他根本无暇再分出一丝心神去管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楚。
此时的玄霄,内力已濒临崩溃,周身经脉走向之处出现了许多鼓包,时而凸起,时而又隐下,看上去煞是恐怖。他心里很清楚,再这样下去,自己的下场唯有一死,但有些东西如果不问清楚,他就算是死了,也会难以瞑目。
所以他一定要问,哪怕是透支生命,他也要问。
“可我是一把沾满了鲜血的利剑,死在我手上的人,双手也数不过来,自我幼时入千重阁起,每日学的就是如何取人性命,现在会的也仅有杀人,即使这样……你也愿意吗?”
这些话玄霄说得很慢,但每一个词都吐字清晰,每一句话都异常连贯,而到最后那句时,他竟忽然有些哽咽,声音轻轻的,似乎怕用力过大就会惊碎了什么一样。
而这人小心翼翼的神情骤然刺痛了李惜花的双眼,他忽然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恨过自己,恨自己没能保护好面前这个人,恨自己伤了他的心。
不过还好,他还能回应这人,至少这一次,他不会再伤这人的心了。
李惜花看着地上这人的眼睛,缓慢而坚定地说道:“如果你是利剑,我想做执剑的那一人,往后余生,剑不离身。”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玄霄眼里的世界忽而静得落针可闻,即使大雨声杂,却盖不过这一句情深如许。
他等这句话实在等了太久太久,以至于骤然得到这个回答,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竟情不自禁地流下一行血泪,与他苍白的脸色相比,显得触目惊心。
“好。”
“真好……”
这时的他已经痛苦得难以自控,明明心里喜悦,却只能极不自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每说一句话都要不住地喘息。
可他仍然要说,因为他也有一定要让这人明白的事情。
“那你也记住……”
“我爱你,李惜花……”
“今生今世,我只爱你一人,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