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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再次进山

  年节一经过完,日子便经不住了细细品味,时间如车轮般飞速地往前迈进,有时感觉只是昨日之事,掐指一算却已是十数天之前。闲散了一个冬季的族人们经过了年节的滋养和润泽,一个个似乎都胖大了一圈,饱受了这个漫长冬天的禁锢,此刻当再一次春暖花开,他们如久圈于棚中的犍牛获得了自由一般,捡起墙角生锈的锄头,背起角落布满尘灰的背篓,拿起已搁放得有些发霉的渔网,又开始了新一年的劳作,他们将来自于年节的滋润再次还回到土地里、山林中、大河上。

  日子一日似一日地重复,年景一年似一年地轮回往复,粮米依旧,美酒依旧,山川还是那个山川,亘古地巍巍挺立,河流还是那条河流,经年不停地源源流淌。而在这看似不变的应景之中,所有的一切却又发生了变化,叶生叶落,花谢花开,看孩童一年年地长大,看老人一年年地老去,看部落缓缓地发展壮大,即使这种变化慢到几无察觉,甚至需用年这个漫长的时间来做衡量。树上应季的果子吃了一季又一季,而当年采摘果子的那个娃儿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嘴角生须的中年人,墙角的拐杖依旧,而拄拐杖的那个老人却再也回望不到;当年那几个零星的窝棚早已不见,他们繁衍生息、发展壮大成了如今部落的模样。万物皆有夙命,纵使死亡是所有生命的终点,而活着始终是为了过程。

  时节已到了四月,空气中浸满了泥土和花草的芬芳,这是一种让人迷醉的气息。在这样春光大好、满目葱绿的宜人时节,拓布和阿爸打算再进一次山了,这也是父子俩年前就定好的计划。但此趟进山却不为猎取皮毛和肉食,而是由于去年拓布和巨鳖缠斗的过程中从腰带里弄丢了半葫芦的金黄色叶子,那种特殊的醇香已经深入骨髓,没有了那种叶子,日子似乎一下子少了一种佐味的副料,连吃饭都变得寡淡无味了。听说父子俩又要进山,部落里好几户人家提前来打了招呼,叶子可是要多摘一些的,各家里的存货也已经快要见底了。

  的确,经过了一个冬天的消耗,家家的叶子均已经所剩不多,因此父子俩此趟行程可谓是肩负了多家的重托。

  父子俩收拾好了行装,就在一个早晨出发了,他们在家族的两个女人注视下渐渐远离了部落。直至走出了好远,拓布回过头来看到阿妈和阿奶的身影仍然站立于北门那棵老皂角树下。那一刻他的内心感动万分,每一次他和阿爸的出行于她们而言始终是一种搁心不下的牵肠挂肚。

  上一次的进山依然在拓布的脑海中记忆犹新,因此这一次的出行又一次勾起了他的思绪,自上一次近距离遭遇了山混子之后,拓布的脑海中便经常出现山混子那神秘的样子,以至于后来他竟然多次在梦中遭遇同一头山混子疯狂的追撵,而他拼命地逃啊逃,最后惊醒过来却发现只是一个梦,便又为自己的梦境而感到幸运和可笑。

  因为神树发芽最晚而落叶最早,因此这一年的进山较去年晚了一月。秉着早去早回的想法,一路上父子俩快步流星,拓布也不再贪恋荒原上的玩耍,这一路顺风顺水,父子俩便赶至林子里第一个树屋的时候,天色竟然还是晴亮,这一天的行程下来,父子俩腹中早已是饥肠辘辘,待他们在树屋上吃罢了干粮天色才完全暗淡下来。由于头顶上方林木的遮挡,这一刻的林中黑透一片,父子俩摸黑大眼瞪着小眼,父亲道一句:“寡淡。”便摸黑下了树屋,说去林边小径下个套,明早打个牙祭。拓布自然呆坐不住,也一并随着阿爸下了树屋,此处树屋建造的位置距离林子边缘并不太远,又是下坡,因此父子俩一会儿的工夫就走出了林子。没有了山林的遮挡,此处的光线隐约可见,而在这林子和荒原的交界地带却也是喧闹异常,近处几只狐子匆忙赶路跑了过去,嘴里发出“呜呼呼”的叫声,一只雕鸮像个落寞的守候者孤单单地卧在树上,不时发出凄厉的啸叫,又兼林中远远传来各种兽类深沉浑厚的嚎叫,因此一时热闹非常。此处的泥土早已经被陈年的腐叶所覆盖,因此踩上去软绵厚实,弹性十足。父子俩顺着林子的边缘排察过去,在一处低矮的灌木丛附近,阿爸让拓布观察一番,拓布见此处两排低矮的荆棘互左互右生长,而枝条均向对方倾斜,恰构成了一条低矮的林中小径,对于林中小兽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一条隐秘小道,且此时的道上清晰可见有兽足的印迹,如此看来,此处正适宜了猎取。在阿爸的指导下,拓布亲手用铁丝布置了一个套环。阿爸适时地告知拓布,对于这样的小道,更适宜于两头下套,以增加捕获的机率,因此拓布听从了阿爸的意见。父子俩又顺了荆棘找到了小道的另一头也就势下了个索套。做完这一切阿爸言道猎狩不可无度,于是两人按原路返回了树屋,这一夜山林中嚎声不断,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好在树屋距地甚高,四周围挡坚固严实,因此心下无虞,而毕竟赶了一天的路,父子俩倒头一会便入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父子俩起身下了树屋。夜半时分应该是下过了小雨,因此此刻地面湿滑,叶子上满是水珠儿,由于雾气较大,此刻的山林中氤氲一片,数十米开外已看不清楚。当他们赶至昨晚下套的地方时,林边的小径入口处已赫然躺着了一只山狸,拓布解下了索套,那山狸早已因窒息而死去多时。他们循路找到小径的另一头,竟然也套着了一只林鼠,却被不知什么兽物吃得只剩了一副皮囊,因此地面上显得狼藉一片。拓布道一声晦气,只好挖了个坑连带了皮囊和索套一起埋掉了事。不过所幸还有一只山狸,足够父子俩饱餐一顿。

  他们当下就近依了泉水将山狸宰杀洗净,又远离了山林在荒原小径的泉水边生出一堆火来,刚下过雨的地面没有干柴,阿爸跑至山林边上,将松软的腐叶扒开,湿漉漉的腐叶之下却埋藏了大块大块的干枯枝条,阿爸不一会儿便收集好了一捆,看看足够烤肉用了才作罢。

  当一堆野火旺旺地烧了起来,架烤其上的山狸肉“滋滋”地冒出了油,一股股的香味如同一条条的小蛇钻入内心,引诱得拓布禁不住吞了口唾沫。待肉色烤至发黄变红,阿爸又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麻包,竟是碾碎的盐巴。炙烤得冒油的山狸肉上细细地撒上盐巴,一股浓郁的咸香撩拨得拓布忍不住提前撕下了一小块肉放进了嘴里。烤肉太烫,他吃得“吸吸呼呼”,吃完直喊好吃死了。阿爸顺势将刚烤至外酥里嫩的山狸肉撕下一条大腿递给拓布,自己也扯下一块胸口肉,父子俩坐在火堆边大口大口地啃吃了起来。虽说过去阿爸一样捉过山狸提至家中,宰杀后炖了做肉吃,但拓布却感觉从未有此次吃的这么香嫩可口。父子俩足足将一整只山狸肉吃干殆尽,拓布又将手指缝上的肉渣舔得干净,这才重重地打了个饱嗝,道一声:“痛快!”这毕竟也是进山前最后一顿美食,一旦进了山便再也不能生火,而只能吃了硬饼子冷腌肉。

  当下父子俩用旁边的泉水彻底浇灭了火堆,那些留在地上的骨块将成为首先发现它们的兽类的美食而在片刻之后被一扫而净。他们挖了坑将灰烬和未烧完的黑炭埋入土堆,这才打点了行装再次进了林子。

  火后不留痕,这是部落传下的规矩,火的痕迹做为区别于人兽的特症已经深入到山野走兽的味觉,而隐藏起这些味道也有助于人类在多变和危险的山林中隐匿自己的行踪。

  刚下过了雨,因此此刻的林中极其潮湿,整个山林弥漫在一片雾气蒸腾之中,十数米之外便已看不清,又兼道路湿滑,突兀于山道之上的枝条树叶湿漉漉地贴碰到脸上身上,而衣服也很快被打湿了,这使父子俩感到极不舒服,因此他们走得小心翼翼。那个“驱魔号”便一直挂在阿爸胸前,以备不测,而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行山开路,阿爸的手中还握了一柄砍刀,麻烦和危险可能随时来临,只有将一切风险防患于未然才能确保自身无虞。

  他们沿了山谷的小径缓缓往上行进,这条浸染了先人们的汗水和鲜血、祖祖辈辈踩踏出来的山中小径上曾经发生过那么多悲壮的故事,先人们的光辉和英雄事迹如同前方路上的明灯,照亮了脚下,穿透了这重重迷雾,指引着他们一步步往前。

  一路上鸟鸣啁啾,新叶清翠,曲径通幽,周身的雾气又如丝如滑,似不可捉摸的流沙曼妙流动,伸手触摸,雾气便缓缓贴了指缝漫溢过去,有那么一刻,拓布感觉自己仿佛身在了天宫仙境之间。由于没了参照,父子俩也不知道此时身处何时,只是却越来越感觉周身的憋闷和气喘。好在这置身其中的迷雾逐渐发黄发亮,终于,当一缕阳光穿透林木的缝隙斜斜地打在了拓布前方的时候,拓布惊喜地喊道:“日光!啊,日头出来了!”是的,自然就是日光,一束日光如一柄插入黑暗的利刃自树顶斜斜地照下,瞬间暖亮了周遭,继而又有更多的光柱不断射下,这笼罩了周身的雾气终于在四月日光的照耀下缓缓地散尽退去,父子俩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此刻他们路过一处头顶枝叶稀疏的天空,而早已被雾气打湿的衣服和头发也总算可以在这温暖的光照下得以晾晒。这片被阳光沐浴下的地带正好有一块岩石,父子俩当下搁了行装躺于岩石之上。拓布微眯了眼睛,久违的阳光暖暖地洒向岩石,晒得他恹恹欲睡。而当他又睁眼的时候却猛然发现树顶之上似乎坐了一个人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由于背光拓布一时没有看清,当他用手做瞭望状之后才终于看到那树顶之上并非是一个人,但身形却和常人无异,只是那怪物一张花里胡哨的大花脸,这一下可了不得,惊得他一屁股坐了起来,口中喊道:“有鬼!有......有鬼!”同时连忙推醒同样微眯了眼睛的阿爸。阿爸坐起身定晴望去,这才稍舒了一口气。“原来是山魈。无妨,但不要盯着它的眼睛。”对于山魈,拓布只听部落的人简单提起过,部落中倒是有不少关于山魈的传说。有说那山魈是成了精的猴子,生得脸面红艳却又诡谲异常,而生性又狡黠淫邪,会假扮了男人专捡落单的小媳妇勾引,此说法不可信者据多,但有个传言却是言之凿凿的,说当年部落中阿呆老汉同样呆傻的那个闺女因为呆傻疯癫十八岁了还无人可娶,却在十八岁那年迷路于荒野,顺了山道竟走向了山林,更有下山的两个猎人亲眼所见山魈掳了那傻女子一起向山林深处跑去,两人斗胆追了一阵,但山高林密,只一忽儿便失去了踪迹。两个猎人惊恐不已,回到部落后便大肆传言,两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头头是道,因此听得族人惊异不已,皆信了其说。而部落中此后再也没有了傻女子,却多了一个关于山魈的诡异传言。又有人说山魈那诡魅的长相会迷乱了人的心性,专门喜欢在山道边的大树上看人,若被它盯上,纵使再有定力的人也会逐渐迷失了心性,着了魔道随它而去,而傻女子多半也是如此。不论传言真实与否,山魈的鬼魅怪异却深入了部落的人心。虽说这货不伤及族人,但倘若遇到了切不可看它的眼睛,这也是族人们言之凿凿的。

  当下这只蹲坐于树梢的山魈一动不动地望着父子俩。拓布强忍着不去看它,但又心痒痒地时不时瞄一眼它,但每次都发现树顶的这只山魈一直在盯视着他们。这让拓布有一种被窥视了的感觉,极不舒服。

  也许是还没看够,山魈竟然往树下跳跃起来,身手竟是极其的灵活,眼见它攀了枝头,三下两下便跳跃到了离地只有一丈多高的位置,拓布和阿爸这才得以在如此近的距离上细细地观察了它。这只山魈一身灰色的浓密毛发,体型略小于成年人,但四肢却是粗大,最典型的便是那张花花绿绿的脸,极富色彩而又极具诡异,又似有一种魔力一般,看过了让人心下惊骇,拓布慌忙避开它的眼睛。

  此刻树上的山魈和树下的父子俩便这样僵持着,也许被盯视得久了,拓布终于烦躁起来,于是他站将起来,指着山魈道:“呔!”而树上的山魈也跟着“哦咦”地嚎叫了一声。拓布气得挠头,山魈竟也跟着挠头;拓布对着山魈挥舞拳头,山魈也对着着拓布张牙舞爪;拓布将自己藏身于一抹树的后面,只偷偷露出了眼睛望着山魈。山魈也抱了树干,将自己藏身于其后,也不时用眼睛瞄了拓布。拓布气得喊道:“学人精。”而山魈仿佛听懂了似的,乐得“哦哦呀呀”地在树梢间上窜下跳。拓布气得去撒尿,而山魈竟也于树梢间挤出几滴尿来,却是骚臭无比。空气中很快便弥漫了一股腥骚味。好在父子俩早已将衣服和头发晒干,阿爸直言:“再别逗弄它,这货的尿实在骚气得不行,快跑。”父子俩当下背了背囊赶紧跑离了此处。倒是那山魈似乎很久没寻下这般的乐子,于枝头间扑腾跳跃,跟了父子俩好一路,期间极尽挑逗和捉弄,而拓布听从了阿爸的教诲对其不听不闻不管不顾,那山魈见再无人搭睬它,这才意犹未尽地攀了枝条于偌大的林间闪腾而去。倒是拓布感觉这山魈无非是顽劣淘气,似乎并无传言的那么怪异。

  “见猴即安”是部落中流传下来的一句古话,因为猴子平时高居于树端,又机警敏感,因此地面稍微一点的风吹草动便会引起它们的警觉和尖叫。而此处恰遇到了山魈,看来这一片区域是安全的。父子俩趁了天气晴好和四下相安无事便趁机赶路,一路上满目青山翠叶,几步之外溪流汩汩,行于山道之间,但听得雉啼鹰啸,所经之处,兽跑鸟飞,而高天之上,闲云片片,一时之间似有人在画中游之感。因怕误了采摘的时期,因此他们颇赶脚程,夜宿昼行,当他们赶至三道梁时,已是第五日的黄昏时分。眼看天色已是黯淡了下来,父子俩当即决定,在此处的树屋过夜。不远处即是溪水,他们汲水濯足,用罢了饭食,天已黑透。连着赶了几天的路,父子俩早已疲乏不堪,因此倒头便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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