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任克明如小安所说, 坐上开往医院的那辆车。
彼时的他十八岁,刚回国不到两年,却已在任氏集团扎下一盘属于他的根脉。
这背后除了他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果决手腕之外,离不开任老爷子的示意。
任老爷子说:“你年龄还小, 但我老了。我对你的要求不高, 唯有三点。”
第一点, 要任克明从真正的底层做起, 一步步站稳脚跟。
这对任庆那样的纨绔子弟来说也许困难,但对任克明来说不过是轻而易举。
毕竟他本身就是底层出身。
况且现实生活又不像电视剧, 集团接班人进入底层工作,下面的人怎会一点风声都收不到?
加上任秀琴的暗中支持, 任克明竟然短短一年之内便做到了寻常人多年奋斗才会晋升到的岗位。
任老爷子得知时却只是挑挑眉峰, 淡淡道:“还挺会拉拢人心。”
第二点, 要任克明维持学业,至少, 大学读完。
任老爷子也知道这个儿子打小生活艰苦,教育方面难免疏忽, 因此他不要求任克明能拿个什么名校文凭回来。
毕竟对他们这种阶级的人来说,这种一张薄纸的东西并不难拿。
难的是真正的学。
他只是想要看看任克明学习的能力。
然而事实证明, 这个儿子永远能给他带来他想要之外的惊喜。
任克明得知第二点后便飞回英国, 继续回国前在那边的学习。
不到两个月, 他重新回国。
与此同时带回一封令任老爷子眉间一震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抬头上方是一所全球最负盛名的高等学府。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周末留在国内,周内不时飞往英国, 常有上午飞去,下午回国的情况发生。
就这样持续了十个月, 竟然提前修完了所有学分,甚至后来还登上了优秀毕业生名单。
要知道这名单一届仅有三人。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总之任老爷子的这两点他都圆满完成,不,应该说是超标完成,惹得任老爷子喜不胜收,在家族聚会上盛赞:
“有克明在,我可以放心老了。”
全任家上下闻言低语纷纷,看来家业注定属于这个半路杀出的长子了。
唯有任克明仅垂眸抿了口手中的红酒,没有说话。
因为任老爷子提出的三个要求中,还有一个第三点。
他无法做到的第三点——
两年之内,繁衍子息。
从回国那年起,他就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出现了异样,但素来没这方面的需求,他也就没多在意。
直到任老爷子提出第三点的第二天早上。
他平平淡淡醒来,朝床脚的地方望了眼——
毫无动静。
他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这样平平淡淡醒来很多天了。
于是立即预约治疗。
一开始为了避开国内虎视眈眈的家族其他势力,他选择以继续学业的理由飞往国外治疗,然而数月以来并无成效。
这时小安为他联系上了国内某位知名专家。
而八年前那场车祸,就发生在与专家见面的路上。
彼时任克明坐在后排右窗,驾驶座不是专任司机,而是尚担任其助理的小安。
只因此事私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下午四点,车行驶了一半路程,忽然一阵颠簸。
小安说:“任先生,轮胎好像出了点问题,劳您下车。”
任克明眉间微动,定定看了小安几秒后,开门下车。
车停在路边,是左边车胎出了问题。
小安当即联系新车继续任克明的行程,任克明则站在车后,目光晦暗地盯着出问题的车胎。
小安通话结束后走到他面前:“任先生,已经为您联系了新车……”
任克明却打断他的话:“任秀琴指使的?”
小安神色一顿:“……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任克明转眸看他,一双眸凛冽如霜:“你是任秀琴的人。”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喻示着他早已知道这个既定的事实。
小安眼神微动。
他确实是任秀琴安插到任克明身边的眼线,目的是为监督任克明的一举一动。
起初,他见识过这个少年初露锋芒,还担心自己是否会被识破。
却不曾想两年过去,对方竟然一直将自己留在身边,并且未曾流露一丝怀疑与回避。
小安还当对方已经完全信任自己,现在回头看来,原来他是早已知道自己身份。
不怀疑,不是因为没察觉,只是因为早已知悉。
此刻的任克明眉眼尚存少年稚气,但却透着无法令人忽视的威严。
“我允许任秀琴知道我的动作,但不代表允许她在我身上玩这种把戏。”他语气冷漠:“说出停在这的目的。”
小安摇头:“任先生,这只是意外。”
“意外?”任克明垂眸看他,鸦睫下的一双眼冰凉如夜:“你自己信吗?”
小安视线落在地上,噤如寒蝉。
这确实不像意外。五年前,任家老爷子的父亲车祸离世,就因车辆行驶过程中出现了类似于眼下的“意外”,自那以后,任家的车每三天就会进行定期维护。
而今天任克明所乘坐的这辆车上午才从专人手中接回,像此刻这样的“意外”,属实不应该。
四下无人的郊外路边,任克明盯了小安许久,接着拿起手机,不知发送了什么。
片刻后他终于再次开口。
“替我转告任秀琴,我对权斗没有兴趣,”他的声音听不出来喜怒,沉静无波,“她承诺的事只要做到,下一秒我就会离开任家,不必多虑。”
小安闻言猛然抬首。
“任先生……您要离开?”
任克明看着他,眯了眯眼。
“她没告诉你?”他停顿一瞬,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语气些微缓和:“问问那边派的车走到哪了。”
小安却还陷在其中:“……您不能离开,您怎么能在这时候离开呢?”
任克明眉心微蹙:“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小安仍未停下:“您接管任氏指日可待,您是最合适的人选,您怎么能,您——”
话说一半,陡然顿住。
看向任克明的目光忽然偏离,神情由迷茫变得惊恐。
任克明随着他僵直的视线看向身后,瞳孔睖睁——
他的身后,一辆黑车偏离道路,正朝他们疾驰而来!
车辆驶出风鸣的声音,巨大的震惊令小安脚底灌铅,站在原地想跑却无法行动。
这是人的生理本能,就连任克明也不例外。
可那车距离之近,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几秒之内,二人必被撞击!
忽地,一个身影飞奔而至,任克明和小安还未看清,便同时感觉到一股力气将自己狠狠推开,一阵翻滚。
“砰——”
倒地瞬间,巨大的铁鸣传来,如同惊雷之击。
任克明滚落在地,顷刻间只觉耳鸣,回头看去,原来那是两辆车相撞的声音。
他紧紧看着那交杂在一团的两辆汽车,如同两张毫无用处的铁皮,在阴沉的日光之下变形到无法辨认。
一贯端静的神色竟覆上片刻茫然。
就在这时,一片阴影从高处笼罩下来,闯入任克明的视线。
他滞然抬眸,只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向自己,顺着手往上看去,是一张沾着些许血迹的脸孔。
背光而立,足以代替日光。
“你没事吧?”那人问。
声音清脆如玉击。
任克明的视线停留在日光之上,恍然间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神迹。
他紧紧看着,一刻也未移开视线。
那日光也就同他对视,分毫未退。
一双眼眸晶莹澄澈,长睫垂下,如同羽翼般轻扫在任克明的喉间、心头。
半晌后,任克明喉间微紧,看着那白皙皮肤上刺眼的鲜红,终于艰涩出声:
“你……流血了。”
日光闻声一愣,却没有当即抬手去摸自己的脸颊,而是垂首朝下望去。
似乎并不意外地,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腿,轻轻嗯了一声。
任克明停在他脸孔之上的视线下移,顺着手指方向投去,顿然瞳孔缩紧。
浅蓝色的牛仔裤上方蕴出大片红渍,是鲜血。从左脚脚踝处外溢,流淌,滴落。
“我的脚受伤了。”日光轻轻出声:“很疼。”
他重新看向任克明。
一双如水的眸眼睫微垂:
“你……能送我去医院么?”
……
任秀琴缓缓讲完这个故事。
“如你所知,小安是我的人。”她说:“但我不是主使。”
黎昌怔在原地,洁白的指逐渐攥紧手中的杯把。
许久后,他嘶哑开口:“你的意思是……我救了十八岁的任克明?”
自己和任克明的第一次见面,是这场车祸。
自己在车祸的时候救了十八岁的任克明。
然后十八岁的任克明就和自己结婚了。
……是吗?
就,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结婚了?
“是,你救了他。”任秀琴颔首:“一周后克明把你带回了任家家宴,我大哥,也就是他父亲,问你是谁。他没回答,而是……”
她停顿了一秒,缓缓拿起手中的咖啡杯抿了一口。
在黎昌急切的目光下,她说:
“而是拿出了你们的结婚证明。”
黎昌:……?!
“一周后?”他睁大眼睛。
所以连几个月的时间都没有?
就短短几天,自己就和任克明从认识到领证了?
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草率的!
黎昌惊诧一瞬后,垂下眼睑,开始细细思忖任秀琴的话语。
……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情很不对劲。
片刻后,他抬眸对上任秀琴的眼睛。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件事?”他眉间轻蹙:“你想要得到什么?”
任秀琴看着他紧蹙的眉间,微微勾唇。
“你别着急,我还没说完。”
她垂首,指尖在杯壁上摩挲了一阵,忽然抬头。
“你知道吗,其实克明当时根本没打算留在任家。”
黎昌当然不知道。他没说话,只等着任秀琴继续。
“当时我们谈好,他替我牵制任庆背后的势力,直到我哥对任庆彻底失望。”任秀琴说:“事成之后,我会给他一笔钱,然后,他把任家交给我。”
黎昌错愕一瞬。
任秀琴继续道:“他当时似乎……很需要钱。”
她不明白这样一个未成年的小孩怎么会对金钱有如此大的需求,直到调查了他在国外的经历。
原来,任克明还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存在。
“你知道原因的吧?”任秀琴说:“他那个弟弟。”
黎昌没有回应她,但任秀琴已经默认他知道了。
“这对他来说是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她说:“毕竟他在任家想要拿钱……呵,说实话,很困难。”
任家虽然家大业大,但是任老爷子任临真就是个一毛不拔的性格。
特别是对孩子,他不溺爱半分。
认祖归宗的两个儿子,一个任克明,一个任庆,成年之前吃穿用度都在任家名下,每个月发放不超过十万的生活费。
这个数量也许在寻常人眼中已经不少,但对任克明而言,也就刚够填补文那边的医疗费用。
哪怕是断一个月,都会出错。
“我给他开的条件,他下半辈子即便是供十个这样的弟弟,都绰绰有余。”任秀琴说:“原本一切很顺利,直到你的出现。”
那场车祸之后,任克明得有一周没有再与任秀琴进行过任何联系。
直到那场家宴,就是他第一次带黎昌回任家的那场家宴。
任秀琴终于逮着机会堵住自己这位侄子。
“你带个男人回家做什么?男人能给你生孩子?”她压低声音说:“趁现在还早,立马跟那戏子断了。”
任秀琴才不管任克明对黎昌是什么感情,她不在乎男的女的,只在乎能不能如任临的愿。
而任克明却转过头,黑漆漆的一双眸落在她头顶,声音平静:
“二姑,我不需要孩子。”
任秀琴一愣:“你说什么呢?没有孩子,任临现在能答应把任氏交给你?”
“现在不给,总有一天会给的。”任克明说。
“……什么意思?”她皱眉看着自己这个侄子,仿佛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总之任克明仅垂眸看了她一眼,便移开视线,缓缓开口:
“意思就是,我们之间的交易作废。”
“我留在国内 ,不会离开。”
他举起酒杯,抿了口淡黄色的香槟。
在任秀琴还陷在惊异之时,转眸朝不远处挑眉一敬。
敬的是站在任老爷子身边,正紧紧看着他的任庆。
任秀琴目光随着任克明的酒杯投去,和任庆一个对视。对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下唇咬得发白。
而在这时,她听见耳畔传来少年锋利的话语——
“二姑,从今晚起,你要选好站在哪一方了。”
……
后来任秀琴才知道,那场车祸后,任克明早在她没有看见的地方悄然瓦解了几个任庆背后的势力,这也就是那天任庆用那副神情望着他的原因。
选好站在哪一方?
任秀琴内心苦笑,这还用选吗?
也不知道自己是把个什么人物给带回任家了。
不过事虽如此,她却并不后悔。
“我说我和任克明站在同一阵营,不是玩笑。”任秀琴沉声向黎昌道:“毕竟跟着他,我还可能喝喝肉汤。”
而任庆背后的那些势力……真要让他上位了,自己可就连肉渣都见不到了。
黎昌听完她的话,却还是有些不知所谓。
这些事情,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难道自己可以左右任家的内斗吗?
任秀琴却又继续道:“你也知道如今任庆回国了,我大哥在谁继承家产这事上,态度暧昧不清。”
“所以?”黎昌问。
“所以,”任秀琴说:“我找你,就是为了让你帮助任克明拿下任氏掌权之位。”
黎昌眸间一滞:“……怎么帮?”
“很简单。”
任秀琴从皮包中夹出一张支票,滑到黎昌桌前:
“离开他,金额你定。”
支票没有填数额,黎昌垂眸看了一眼,怔愣片刻,笑了。
“二姑,我看起来很缺钱吗?”他歪了歪脑袋,露出困惑的神色:“你们任家的人是不是都这样啊,以为拿钱什么都能买到。”
不管缺不缺钱的,黎昌即使是重新回到贫穷的十八岁,也不会接受这张支票。
他只卖自己一次。
既然任克明的钱买他留下了,那么没有人可以再买他离开。
任秀琴的手轻轻一顿,轻笑一声:“你还是这样,一点没变。”
她对上黎昌盛着些许惑色的眸。
“八年前,我给你递过一次支票,还记得你当时说什么吗?”
“你说,一个人是想离开还是留下,都不是金钱可以左右的。”
“我当时不信,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任秀琴收回支票,敛下笑容。
“可是黎昌,这次你必须离开。”她抬起眸,语调沉缓地说:“只要你离开了,即便克明没有子嗣,任临也会把家族交到他的手上。”
“任庆的人又开始了,八年前的车祸很快就会重演。”
“黎昌,你救过他一次,现在,你要救他最后一次。”
……
窗外已下起连绵微雨,经纪人找到湖畔咖啡厅来的时候,就见黎昌坐在角落,出神望着窗外。
漂亮的脸孔毫无血色,长睫拢翳,光影交错,像从某部文艺电影中抽出的一帧画面。
“……小昌?”她唤了一声。
黎昌回头,看见她时眼眸微动:“姐。”
“诶。”经纪人应了一声,不禁发问:“怎么了?”
黎昌没说话,只盯着她看了许久。
眼里似乎有着水珠在打转,蕴在眼眶,迟迟不掉。
经纪人看清后吓一跳,忙上前两步,想继续询问。
却听黎昌忽然开口:“我这样好看吗?”
经纪人愣住:“……啊?”
“吓到你了吧?”黎昌粲然一笑,用手背抹抹脸颊上掉下来的泪水:“嘿嘿,我这样是不是特别有那味儿。”
经纪人没弄清楚状况:“……什么味儿?”
黎昌理所当然地答:“狗血片文艺男主角的味儿啊。”
他擦干自己的泪水,眼眶还红着呢,但是看起来跟平常没两样。
“你要不给我接个这种片子吧,我感觉我特别适合。”
毕竟不都说要亲身经历才能演出精髓吗,黎昌觉得自己现在真是大历特历了。
比以前当服务员还要有经验。
一觉醒来从十八岁变成二十八,穷屌丝摇身一变新视帝,嫁了个身家上亿的男人,男人家里面还特么动不动搞权斗,不知道的还以为有皇位要继承。
并且最狗血的经典桥段也上演了——
自己一场车祸把人给救了,男人二姑给自己塞支票,只为让自己离开他。
自己居然还不离开。
多离谱啊!
是不是马上就可以快进到出国三年然后化身白月光回国了。
老牌偶像剧不都这么演吗。
黎昌擦干眼泪后从咖啡厅里出来,跟着经纪人坐在回东郊宅子的车上,内心无比复杂。
窗外夜色混沌,天空糅杂着皎洁月光与城市灯影,一晃神他就仿佛自己回到了还未穿过来前的日子。
任秀琴今天说的所有,他都很陌生。
对任家陌生,对车祸陌生,甚至对自己陌生……
只有任克明,他只对任克明不陌生。
黎昌觉得自己虽然不聪明,但算不上傻,难道任秀琴说什么他就要信什么么?
难道自己不知道问任克明吗?
他……真的需要自己离开吗?
任秀琴离开咖啡厅前最后的话语重新浮现在黎昌耳侧——
“我不是在危言耸听,任克明和你结婚的那年任临就对他说过,只要愿意放弃你,任家立马属于他。”
“他拒绝了。”
“因为你的存在,任庆重新被任临纳入考虑,这一次无论他们做什么,任临都不会插手。”
“车祸都能搞得出来,他们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你好好考虑吧。”
黎昌耳边回荡着任秀琴的话语,在经纪人的注视下神魂恍惚地下车。
不知道怎么走进宅子,又走上二楼卧室的,总之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躺在床上了。
脑袋如一片理不清楚的乱麻,整个人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卧室没开灯,只有窗外月光洒进,照在惨白的墙壁之上,世界仿佛化为黑白。
忽地,他感觉裤兜里的手机发出一阵震动,移眸望去,只见屏幕透着布料发出白光。
他这才猛然坐起,掏出手机。
是电话,来电显示“老公”。
是任克明。
他愣愣地看着屏幕,眼底倒映着屏幕的荧光,竟然一时忘了按下接通。
直到电话挂断,屏幕熄灭,整个房间重新归于黑白。
黎昌的瞳孔也归于黑色。
三两秒后,却又再次亮起——
电话再次打来了。
黎昌这次终于回神,手指忙按下接通按钮。
“……喂,”他的声音滞在喉间,“老公?”
那边低低嗯了一声:“睡了?”
换往常的黎昌一定会说,睡了怎么会接你电话,我在梦游吗?
可这一次他只轻轻说了一句:
“没。”
听起来魂不守舍的。
任克明沉默几息,问:“怎么了?”
黎昌攥着手机的手指立马收紧几分,指节泛白。
可良久之后,他仅仅是张了张唇,什么也没说。
“没怎么。”卸下力,他将一切回诸心口:“你呢?你打电话……是怎么了吗?”
“嗯。”那边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今晚加班,回来得晚,你早点睡。”
黎昌怔了一瞬:“又加班吗?”
最近这一个月,任克明似乎没几天是没加班的。
即便是和自己去见白妈,他也一天能有七八个小时面对着电脑屏幕。
……是因为任庆回来了吗?
是因为任庆回来了吧。
如果不用和任庆竞争,他肯定就不会这么累了。
任克明那边却静了一瞬,然后用温柔的语调说:“很正常,别担心。”
“倒是你,以后少拍点夜戏。”
“晚安,睡觉吧。”
黎昌把手机听筒紧紧贴着耳侧,只觉得自己耳膜在随着这略带些疲惫的声音颤抖。
“……可是我不困。”他说:“你困吗?”
任克明那边闻言,轻轻笑了声:“我不困。”
“你困。”黎昌的声线放得软软的,说:“老公……你回来睡觉吧。”
对面笑音敛去,沉默了。
夜色之中,黎昌能听见对方呼吸的起伏。
他无比熟悉任克明的呼吸的拍数,他在无数个深夜里曾伴着这呼吸入睡。
他知道对方累了,他知道他很困。
他一定困了,他一定想抱着自己睡觉。
他一定会回来的。
可是半晌后,对面却微微叹息一声。
“你先睡吧,”低沉的声音就像在哄不听话的小孩,“乖,不用等我。”
电话最后不知是怎样挂断的,黎昌的耳畔就一直萦绕着那句沙哑的“乖”。
明明自己比任克明还要大上两岁,怎么就像自己是小孩一样。
什么时候爱哭鬼也可以做大人了?
黎昌抱着手机无端勾了下唇,仰倒在双人床上,黑暗中他的目光仿若浓墨夜色中闪烁的星点。
闪烁,闪烁。
后来这间屋子里再出现动静,已经是下半夜了。
估摸着凌晨五点左右,卧室门由外打开,双人床的另一个主人回来了。
脚步轻浅,刻意不发出响动。
连洗漱都是在客房完成,最后掀开被角躺进时,却发现床上那人早已睁开了眼睛,一双如鹿般澄澈的眸在曦光之下静静望着自己。
眼角红红的。
任克明搂上他,吻了吻他还潮湿的睫。
“怎么了?”他低声问。
黎昌睁开眼,说:“做了个梦。”
“噩梦?”
“……不知道。”
我梦见我根本没有遇见你了……这是噩梦吧。
可是没有遇见我的你,好像结婚了,有孩子了,不用和任庆争夺家产了,文也过得很好。
任家的一切都属于你了。
你只不过没有我了而已。
这是噩梦吗?
“会让你哭的梦,都是噩梦。”任克明捋了捋他额前的发,拇指轻轻擦了下他的脸颊,柔声说:“都是假的,睡吧。”
黎昌没有说话,只看着他,片刻后,伸手揽住他的腰,把自己往他怀中缩了缩。
“……晚安。”他靠着他的胸口说。
“晚安,”任克明轻声说,“做个好梦。”
……
什么是噩梦,黎昌说不清楚。
但他知道什么是好梦。
过去他的好梦是吃大餐。
吃鸡蛋,吃肉,吃小烧烤,吃到肚皮撑撑再醒来。
这样的梦就是好梦。
现在他的好梦是和任克明待在一起。
做什么都有任克明,吃饭有任克明,睡觉有任克明,海边散步有任克明,就连醒来也能见到任克明的侧脸。
这样的梦,就是好梦。
可是好梦似乎比以前还要难全。
自那晚后,他已经好几天都没能再在入睡和醒来时见到任克明的侧颜了。
偶有几夜,他能感受到任克明上床的动静,但似乎没躺多久便又起身离开。
黎昌睁眼后望着空荡荡的身侧,心中纠结万分。
要把任秀琴那天的话告诉他吗?
可是告诉他之后,他又能说什么呢?不论如何,他都不会允许自己离开的吧。
但他也是真的很累了,任秀琴说的话不假。
任庆那边很难对付。
很难对付。
百般纠结后,黎昌终于下定决心,决定给任克明说清这件事。
不管怎么样,任克明知道要比不知道好。毕竟他比自己聪明,比自己有能力,不是么?
然而数天过去,黎昌都没能再在醒着时见到任克明一眼。
发信息过去,常常是早上发的下午才回,傍晚发的凌晨才回。
电话打进去也常在接通,虽然事后会给他打回来,但周遭似乎全是各种键盘、汇报的声音,估计是会议开到一半找出的空闲才急匆匆回的电话。
这种情况持续到某一日,黎昌和到家中的经纪人沟通完新的几个剧本后。
那时他决定自己去任氏集团找一趟任克明了。
刚起身和经纪人一起往外走,却见小安的身影自二楼奔下来。
“黎少爷——”
黎昌当下心中一咯噔,他从来没见过小安慌成那样,连声音都是抖着的。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果然,只听小安喘着气说:
“任先生……任先生出意外了,人在医院——”
黎昌登时感觉浑身血液冰凉,木在原地两秒。
再回神,已脸色煞白地跑出门外,在一片黑夜里颤抖着声音叫着张叔载自己去医院,叫了好几声却都没叫出人影。
只听追出来的小安在后面连声叫道:
“张叔给任先生开的车,张叔也在医院——”
最终黎昌是被小安载去医院的。
下车时他都险些站不稳,小安扶了下他的手,那手冰凉得像没有温度,人一登上台阶就朝里冲。
“黎少爷,在四楼!”小安追在后面喊。
好在黎昌没傻到跑楼梯,在电梯前小安追上他了。
这个点的电梯前没什么人,小安往黎昌颤抖着的手里塞了个口罩,黎昌根本没力气接,黑色的口罩就那样掉落在地上。
任克明怎么样了,任克明怎么样了。
怎么会在医院,怎么会出事了。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梯按钮,忽然猛然转首向小安:“他……”
话没说出来,电梯门在这时却打开了。
黎昌便也顾不得再问什么,直接冲了进去。
电梯上行的速度很快,可黎昌觉得简直有一万年那么久。
他扶着镜面墙壁上的把手,脑袋里天旋地转,却仍不忘看着两片铁门。
几乎是在门开的那一刻便奔了出去。
走廊,白灯,直行。
黎昌只感觉听见自己耳畔都发出飕飕风声,风声中传来小安的声音:
“就是这间,黎少爷,就这间……”
他刹下步子,整个人仿佛泥在原地。
顺着小安的话转首看去,目光空洞地钉在那半掩着的病房门上。
将开未开的房门缝中,半开着灯,却能依稀看见里面病床上躺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绝对不是醒着的,好像还插着管。
黎昌没看清,他只看了一眼,就一眼,便烫开了视线。
他不敢继续看下去。
这时,房门却忽然从里面拉开,走出一位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
护士撞见黎昌,愣了一秒,显然是认出了他。
黎昌张了张唇,小安却上前一步立在了他身前,隔断了护士的视线。
护士这才回神问:“……是家属?”
小安:“是。”
“等你们很久了,”护士说,“车祸,还好送来得及时,现在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黎昌闻言身形一滞。
车祸?……生命危险?
“……是这间?”他朝墙壁后退了一步,一双眸抬起看向小安:“你确定,是这间吗?”
说话的气息不稳。
“是这间没错。”小安语无伦次:“……黎少爷,是车祸,秘书联系我的,您别着急,我……”
黎昌无力地朝他抬了下手,打断他的话语。
他靠上墙壁,在冰冷的扶手上平稳了下呼吸,蝶睫垂下,苍白的脸颊上落下一片阴影。
看不清他的眼神,甚至看不清他的眼睛,只靠着那墙壁。
良久之后。
“……好。”他支起身说:“我……我看看他。”
刚走过小安,手扶上门把,却听护士叫住:“您稍等。”
“病人的情况还不稳定,您进去后控制好情绪。”
“……”黎昌轻轻颔首:“好。”
“有任何情况都可以按床头的铃。”
“好。”
“最后和您说一下,一定要控制好情绪,病人毕竟年事已高,虽然现在清醒了……”
“好……”黎昌机械地回应,忽然猛然抬头:“年事已高?”
小安也愣了,看向护士:“你说的是任先生?”
护士眉间皱皱:“任先生?病人不姓任啊。”
她垂眸翻了翻手中的单子:“病人姓张,五十三周岁……”
黎昌就听见这两句话,瞳孔骤缩,上前一步推开病房门。
开着床头一盏灯的病房之中,病床上的那个身影完整映入他的眼帘,看清脸的那一瞬,黎昌握着门把的手紧了一下。
苍老,方形下颌……是张叔——
不是任克明!
他的手霍地松开,后退两步,退出病房。
胸口的起伏放缓,他对小安说:“不是他,是……”
“黎昌。”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黎昌语顿,怔然抬头,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眸。
他愣了一瞬,站在原地仿佛丢了魂,目光呆呆地看着来人。
看了两秒,才终于反应过来,开始上下确认。
从锋利的五官到衬衫衣领再到脚底漆皮皮鞋,最后视线移回到他的面孔上,确认无碍后,眼眶顿时红了。
猛上前一步扑住对方。
“任克明,任克明……”
他紧紧箍着他的肩,喃喃着。
男人手中本来抓着一件西服外套,这时松手扔下了,反抱住黎昌。
紧绷的背部肌肉在触碰到温暖身躯的那一瞬终于释力。
仿若分别多年的爱人再度重逢,还能够相拥,是来自命运的馈赠。
寂静的医院走廊,白炽灯光混杂着消毒水的气味。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抱着,一句话也没说。
黎昌越抱越紧,头放在任克明的肩上,细白的指蜷缩地攥着对方的衬衫,仿佛非要将人融入自己骨血才能确认到他的存在一般。
任克明就由着他收紧的动作,大手抚上他的后脑,更贴近了距离。
亲密异常。
不像朋友,更不像兄弟。
一旁的护士看见这幕,手中的单子掉落在地。
她不关注娱乐八卦,但偶有听闻黎昌这个新晋视帝实际已经名草有主,隐婚多年。
现在看来,这隐婚对象莫不是是个男的?!
小安这时俯身拾起护士的单子,面色恢复平静。
“护士小姐,”他的声音很低,左移一步挡住对方的视线,“我想见见医生,劳您引路。”
护士这才回过神来,看向这个面色忽然冰冷了的男人。
知道对方是在对自己下逐客令了,于是点头:“……好,我带您去。”
小安没去多久。
再回来时,就见着黎昌坐在走廊的座椅上,两腿微微分开。
而任克明就坐在他的两腿之间的地上,微微低垂着点头,给他露出后脖颈。
小安这才看到,原来任克明的后脖颈处有血迹。
似乎已经干了,呈现出暗红的颜色。
黎昌手中就拿着一包湿巾纸,目光审慎而专注地为他擦拭。
纤细的手指划过皮肤,稍微靠上点的地方还会触碰到几丝硬硬的发茬,直在指腹里就像划过刚刚发芽的草地。
血迹擦干净后,那皮肤泛着湿巾留下的水痕,看起来很是冰凉。
黎昌就直接用温热的掌心覆上去,轻声说:“你冷么?”
“不冷。”任克明垂眸摇摇头。抬手牵过脖颈上的那只手,把略带着水渍的指节握在手心:“冰不冰?”
黎昌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任克明侧身将自己的手引向他的唇畔,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抬眸。
黎昌和他对视一秒,手指骤然缩了缩。
任克明的眼神和动作,就好像……
就好像只要自己说一个冰字,他下一秒就会张唇含住自己的手指。
于是黎昌没有说话,两人就那样一上一下地对视着。
良久,任克明的视线终于移开,从眉眼处移向他微红的耳尖。
几息之后,黎昌听见他轻声说:“……我想睡了。”
声音沙哑委顿。
黎昌顷刻回神,反握紧他的手,说:
“好,我们回家。”
离开医院前任克明问了下张叔的病情。
黎昌这才知道这场车祸中任克明之所以没有受伤,归功于张叔在危险瞬间猛打的方向盘,而张叔本人伤势很是严重,好在如今已经没了大碍。
这时一直在处理车祸事宜的秘书也到来了。
原本准备让秘书留在医院守守张叔的情况,临走前小安却说:
“任先生,换我留在这里吧。”
任克明看了他两眼,没多说话,嗯了一声算同意了。
于是最后是秘书开的车送他们回东郊宅子。
下车时吴妈已经候在门前,但黎昌和小安这边都没通知过她是不是要回来,估计是从他们刚出门就一直候在那里了。
见着黎昌搀着任克明下车,吴妈松了口气,当下就要去扶。
然而当两人从夜色里走到路灯之下,任克明的身子显露出来,吴妈顿时心间颤了一下。
嚯,任克明那雪白的衬衫之上,大片大片的血迹!
特高大的个子在这时候也显得有几分虚脱无力,整个人像纯粹被黎昌给撑起来的一样。
黎昌这时候看见吴妈的表情了,对她轻微摇了下头:
“吴妈,您去放下洗澡水吧。”
吴妈愣了下,连声答诶,又看了两眼任克明,便转身上楼去放水了。
再回过头来,就见黎昌已经把任克明搀回了卧室里,在沙发上一颗一颗地替他解着衬衫纽扣。
而任克明就那样垂着眸子,眼神一移不移地落在黎昌身上。
没开大灯的卧室里,吴妈不太能看得清他的神情。
说起来,黎昌这平日里挺虚的一个小身板,居然也能搀得住任先生。
……也不是没搀过,几个月前醉酒的那次,不就是他一个人把他搀上来的吗?
不过那时的黎昌还没现在这么瘦。
现在这身子骨瘦得,唉,脸上都没什么血色了。
她没多待,只问了几句黎昌还有没有别的需求,得到否定答复后就离开卧室了。
走的时候把门带得严严实实的。
门里的两个人一听见落锁声,皆是抬眸。
对视不过半瞬,衣服被解了一半的那个立马就俯身吻了上去。
解衣服的那个被吻得倒在沙发上。
闭着眼睛,耳朵到脖子粉成一片,直到都快喘不上气,他才推了推那人的胸口。
手推上去的时候,触碰到的是不着一物的皮肤,肌肉既柔软又紧实。
寂静的空气里传出“啵”的一声,双唇终于分开,隐约可见一缕银。丝。
黎昌一双眸含着水波,颤着呼吸问:“你……你确定没伤?”
任克明撑在他的身上,眼神晦暗地在那水润的唇上游走两秒,忽然松下力,整个人直接倾在黎昌的身上。
黎昌吓了一跳,去摸他的头:“怎么了?难受吗?”
任克明没说话,只把头往黎昌的颈窝里蹭。
唇和发丝还不时搔过细腻的脖颈,惹得黎昌发痒。
简直像只往主人怀抱里钻的大狗,最后嘴唇吻上对方的锁骨后就不再动了。
黎昌这下也察觉出来他应该不是难受,于是手指在他的头发里无奈地揉了揉,没再说什么。
反正也不重,他爱这样压着就压着吧。
但这样下去几分钟后,黎昌逐渐感受到脖子间有些湿润,身上的人也发出了几阵鼻息声。
他知道他应该是哭了。
于是伸手往沙发边的小桌上去探,抽回了几张纸巾来。
“抬头,擦擦。”他轻轻说。
任克明这次倒是很听话地抬头,黎昌就着月色看见他红红的眼角,顿时心都化了。
这么大个人,老是哭得跟个小孩一样。
他拿着纸巾去擦任克明的眼泪,动作很轻,很细。
然而任克明那泪水就跟线似的,他越擦越落,越擦越落,一双眼就紧紧把黎昌看着,怎么都不动一下。
黎昌这样没耐心的性格,这时却也毫无怨言地一直擦。
擦到纸巾都湿透了,便伸手又要去抽两张新的。
这时任克明却把他的手攥住了。
黎昌顿然一滞,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就见自己的手被他带到唇边。
就像半小时前在医院那样。
不过这一次,他不仅仅是轻轻吻了一下了,而是如黎昌那时所想的,微微张唇,含住了他的手指。
黎昌整个人不禁一抖:“别……”
任克明却没有再抬眼看他,只含着那洁白的指。
黎昌感觉他的舌尖在绕着自己的指转圈,温温热热的。
忽然那牙齿轻合了下,黎昌便忍不住勾了下手指。
这一勾,就不受控制地按下了任克明湿润的舌头,像是故意的。
任克明的眼神顷刻间便暗了几分,黎昌见着了,立马把手往后退,想把手指抽出来。
可他忘记了他的手腕还被紧紧攥在任克明的大掌里。
于是那手退到一半,就再退不动了。
出是出来了,却还在任克明的唇侧放着,指尖带着闪着荧光的水渍。
黎昌战栗着声音说:“别舔……”
任克明抬眸看了他几秒,接着当真便没再张唇了。
就当黎昌松了口气时,手却被任克明捏着腕骨,送到了他自己的唇前。
就见那人目光晦暗,视线落在他的唇上,声音沉沉说:
“自己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