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自我厌弃
中原中也在躲着她。
这个在忙到脚不沾地的时候可以逃避的事实，等小川梦子有了喘息的功夫，反而变得无法自欺欺人了起来。
哪怕他早已经出差回来，可和他不在的时候没什么差别，小川梦子还是无法捕捉到他的身影。
他们总是恰到好处地错过，哪怕小川梦子询问下属得到的也只是“中也先生正好刚出去巡逻了”的答案；原本总能够偶遇的茶水间或者吸烟室也瞧不见身影，小川梦子当然非常清楚，哪里有什么机缘巧合的相遇，有的只是刻意地创造机会。有时候是她有时候是他，而只是现在，中原先生从刻意地和她见面，变成了刻意地远离。
作为总是有人贴身保护的首领，她的踪迹并不难打听。
仅仅是这样的情形，小川梦子当然有应对的办法。
就算没有办法见面，他们还可以用邮件联系吧？
而且再怎么样，中原中也绝不会违背首领的命令。她可以用强硬的手段通知他来办公室，她可以扣押他递上来的报告，只要她想，小川梦子立马能想到十种以上的手段逼迫他出现。
……问题在于，如果是中原先生不想见到她呢？
不可避免的当面汇报，在堪称冰冷客气的公事公办过后，又是对方匆匆离去的身影，迫不及待得简直就像落荒而逃。
中原中也，落荒而逃？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笑话。
可它确为事实。
“……中原先生，为什么现在你连看都不看着我了？”小川梦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这对于非常讲礼貌的中原中也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吧。
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这是最基本的尊重。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的首领。”哪怕说着如此诚恳的回答，中原中也依旧避开了她的目光。
所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小川梦子看得出对方的欲言又止，也能察觉出中原中也眼神的闪躲，发现他刻意地避而不谈。
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吗？是因为她做的还不够好吗？是因为她还不够努力吗？
是因为……她的努力没有用吗？
如果是别人的话，如果是比她更有资格的人，如果是比她更加强大的人……是不是一切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坐在仅有她一人的首领办公室，随着太阳的落山，身后巨大的落地窗不再有温暖的阳光映照，天光暗了下来，小川梦子闭着眼睛，没有起身开灯的力气。
房间有些过于空旷和安静了，冰冷的月光照耀到她的身上，小川梦子捂着脸，原本一直都在压抑着的痛苦和孤独终于在此刻浮出水面。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明明是为了中原先生才……不对，中原先生从未对她提出过任何要求。
想要保护中原中也只是小川梦子自说自话的行为，是她想要帮助他，是她想要成为他的同伴，是她想要成为他的共犯，是她想要守护他，是她想要成为他的力量，是她想成为他更重要的人，可说不定……所有的一切，都只会给中原先生带来困扰吧。
中原中也并不一定希望她这么做。
是她自说自话，是她自作多情，说不定从一开始，其实就搞错了。
因为自己付出了，所以自我感动地希望得到回报，所以说什么都不愿意松开对方……这是何等卑劣的人类啊？
并不是出于自发的愿望，而是想要获得喜爱所以才这么做……会落空，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只有小孩子才会相信，付出了一定会有回报。
这个道理，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有问题的人，明明是小川梦子才对。
原本盖在脸上的手渐渐收紧，不由自主地，她抓起了自己的脸。
并不锋利的指甲划过脸颊，虽然不曾抓出血迹，但抠弄的疼痛还是通过神经传到了大脑。
可还是远远不够。
和心口此时感受的绞痛相比，还远远不够。
得制造出更深的伤口才可以，得是更加浓郁的痛楚才行……她记得她随身带了一把刀防身，只可惜刀身上涂了毒药，还不能这么做，至少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安排，就这样死掉的话，未免太给别人添麻烦了。
啊，太宰老师，这就是你原来的感受吗？
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变得混乱，小川梦子大口地喘息着，可口鼻仿佛还是被什么东西牢牢捂着，怎么样都喘不上气。
中原先生，一定觉得她很麻烦吧？
那么温柔的人，一定连讨厌的话语都不忍心说出口。
如果中原先生收回了对她的优待，如果中原先生不再看着她，如果不被中原先生所需要……小川梦子，一定会疯掉的吧？
不，说不定她现在已经疯掉了。
要是能死掉就好了。
早就已经决定过了吧？做不到的话就去死。
遗书的话还需要修改，现在港口黑手党势力的分布和上一份相比也需要调整，还有些没能来得及实现的规划和后手安排……
哪怕是情绪低落到谷底的现在，小川梦子惊讶地发现，她的大脑依旧不受打扰地稳定运转着，这让她没忍住狂笑了起来，笑到喘不过气，笑到肩膀都开始颤抖。
这算什么？小川梦子付出努力得到的回报？太宰治的训练成果？身为港口黑手党首领的自我修养？
……可是，如果不被中原先生认可的话，这一切根本就毫无意义。
她笑着笑着，笑声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止住，然后抬起头，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僵硬的手动了动，打开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拨通的那一刻，她的声音平静地响起：“红叶小姐吗？我这里有一个私人的请求……”
*
14.命令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的首领。”
几乎从未在小川梦子面前说谎的中原中也，此刻说出的更是十足的真心话。
他当然能够感受到对方堪称灼热的目光，而以往能够让他无比喜悦的注视，这个时候却拷打着他的灵魂，无声中嘲弄着他的卑劣。
小川梦子什么都没有做错，所以，有问题的人果然是他吧？
说什么要成为她的剑，说什么要守护她避免一切的伤害，可如果，伤害的来源，成了他本人呢？
时至今日，中原中也还是不愿意回想当时从欧洲赶回横滨时的心情。
那短暂的几个小时，成为了他人生最为煎熬的时刻。
在和小川梦子失联的那一段时间里，他满脑子都是对方此刻可能会遭遇的折磨，是她此刻可能会经历的痛苦，她说不定此刻正忍受着煎熬，在心底拼命叫唤着他的名字，而他却没有办法及时出现。
说不定，等到中原中也赶到的时候，小川梦子已然停止了呼吸。
不管说什么，都不应该和她分开的。
就算一定要前往欧洲的话，明明可以带着她一起吧？只要时刻守在她的身侧，别的地方哪里都不去……遇到危险什么的，就不会发生了吧？！
不对，或许是更早的时候，或许在她来寻求帮助的时候，就不应该同意她乱来的决定，要是小川梦子不是首领的话……也不会遭受这一切。
总是一直注视着前方的中原中也，在这个时候却滋生出了“后悔”的念头。
失去她的恐慌令他怎么都无法平静，哪怕他非常明白，这个时候没有消息说不定是最好的消息。
可是，中原中也一直都在失去。
要是这一次也失去的话……
收到小川梦子报平安和说明的邮件的时候，中原中也确实松了一口气。
他应该为她感到高兴，为她惊人的成长速度，为她即使没有他在也足以自保的实力，可是中原中也完全笑不出来，止不住地后怕蚕食着他所剩无几的理智。
首领的命令是绝对的。
他回想起把机票递给他时这么说的小川梦子，他非常明白，只有自己被瞒在鼓里的原因。
毫无疑问，这是正确的选择。
他所说的“更稳妥的办法”，只是不成熟的口不择言而已。
任何的决策都会存在风险，与其被动地应对，倒不如主动成为诱饵，至少这样一来还能将局势掌控在自己手中，小川梦子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这么说的中原中也，分明只是在嫉妒吧？
在嫉妒，这个只有他被排除在外的场景。
在嫉妒，为什么只有他没能被好好地使用。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说不定，想要保护小川梦子的决意，只是中原中也的自说自话。
即使没有他在，她依旧能够圆满地解决一切，他才是那个不必要的存在，他是她如此拼命的罪魁祸首，他为她带来了压力，他给她带来了伤害。
和小川梦子总是称赞的“好人”不一样，中原中也才不是什么道德高尚的家伙。
他甚至会因为她的成长而感到失落，因为这意味着她不需要他的保护；他甚至会因为她被那么多人拥戴而感到落寞，因为这意味着她不再只看着他一个人。
太低劣了。
原来他是这样低劣的男人吗？
想要被依赖，想要被需要。
就因为以前的小川过于弱小，所以无法适应两人之间骤然变化的落差。
这已经不是用“溺爱”可以解释的程度了吧？
甚至，就连小川梦子在微笑着说“不用担心，我并没有受什么伤”的时候，中原中也满脑子都充斥着糟糕的想法。
下一次的话，她一定还会这么做。
……完全没有必要将自己身处险境吧。
要是能够把小川梦子锁起来就好了。
无论走去哪里，都将她紧紧地带到身边，只要牢牢地把她看在眼皮底下，一刻也不分开的话，首领也就不会再受伤了吧？这样一来，她也不会对他有什么隐瞒，这样一来，她一定会就只看着他了。
即使首领并不情愿也没有关系。
如果中原中也这么做的话……真的有人能阻拦他吗？
下一秒，中原中也立刻从这种完全出于私心的念头中惊醒。
“这具身躯将为她所用”……明明下定了这样的决心，根本不对吧！
会被小川梦子喜欢，会被她注视，会被她称赞为“好人”的那个中原中也，一定不会这么想。
所以，有问题的人，一定只是中原中也才对。
他看着一脸紧张的小川梦子，即使是现在，那双灰黑色的眼睛里都写满对他的关切和信任。
他很清楚，他亲爱的首领从未对他设防。
……如果，对小川梦子造成伤害的人，是中原中也呢？他能够使她免遭来自他本人的伤害吗？
中原中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的小川梦子。
他好几次感受到对方欲言又止的视线，可每一次，他都只能选择匆匆离去。
他有意识地避开了对方，将所有的会面停留在了公事公办的交谈，除此以外的一切都避而不谈。
直到那一天，他收到了红叶姐的电话。
“首领喝醉了，现在还吵着闹着说要从顶楼上跳下去……”
“我知道了。我立刻赶过去。”想也不想的，中原中也就冲了出去。
其实这通电话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
比如说，为什么会是红叶姐打的电话，而不是更有可能守在首领身侧的中岛敦或者芥川银。
比如说，为什么这通电话会打给中原中也。
比如说，红叶姐肯定会当机立断地打晕发酒疯的首领，她拥有这样的魄力。
可那个时候，中原中也完全没有去思考这些不合理，又或许，他的潜意识驱使着他前去见面。
他想见到她。
没有开灯的首领办公室，仅有的光源是从落地窗倾斜而下的月光。
空气中回荡着酒精的味道，小川梦子背着月光坐在书桌上，歪歪倒倒的酒瓶围绕在她的身侧。她双腿交叉翘着脚，身穿的长靴早已松散地掉落在了地上，穿着灰色的羊毛袜子的脚在来回晃荡在半空中。
“你终于来见我了，中原先生。”她用着欣喜的语调如是说，这位沐浴在月光中的女性露出了一个如此艳丽的笑容，过于夺人心魄得教人移不开眼睛，有一种魔性的魅力。
“到我身边来……好吗？”
当小川梦子向他伸出手的时候，宛若受到蛊惑一般，中原中也不自觉地向她靠近。
这个时候的他当然意识到了不对劲，这是一个将他引诱至此的陷阱，而这一刻，他只想要摒弃理智，直愣愣地往里跳。
直到理智回笼，几乎已经走到她跟前的中原中也艰难地张了张嘴：“首领，既然您没事的话……”
小川梦子原本晃动的双腿在片刻停滞了，就连笑容也停顿了一瞬。
随后，她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起来：“中原先生的话，一定会遵从首领的命令吧？”
她伸出手，柔软的双臂搂住了中原中也的脖子，迫使他弯下了腰肢，在他的耳侧咯咯地笑着：“那么，Kill me or fuck me，你也能做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