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调离
纸上得来终觉浅。
小川梦子没有想到，她要用亲身的经历来验证前世的诗句。
哪怕有太宰治留下来的“银之手谕”，又有中原中也的大力支持，没人明面上对她接任首领的行为提出质疑，但随之爆发出的事件，还是多得超出了她的想象。
每一次首领变更，都会迎来内忧外患，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里可是港口黑手党。
行事温吞的人早已死去，没有野心没有锐气的人总活不长久。
说是自命不凡也好，想要趁机谋求利益也罢，也不是所有的“不服管教”都会上升到“叛乱”的地步，在小川梦子看来，这更像是对她的试炼，只是因为她身为女性又不是异能力者的身份而变得过分频繁了些。
此为内忧。
外患更不用说，和声名赫赫的“太宰治”相比，小川梦子确实显得查无此人……更重要的是，之前太宰治急于求成、过于高压的扩张手段终于暴露了弊端。
原本太宰治在任期间得以丝滑运转的机器，却像是突然生了锈，需要重新维修；而且需要维修的地方简直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处跟着一处地开始传染。
不幸的是，一副扑克中，王炸只有一对。
中原中也只有一人。
完全是分身乏术吧。
港口黑手党高楼最高一层的灯火已经不知歇息地亮了好些天，小川梦子翻看着从国外传来的一封用词更比一封急切的报告，深深地叹了口气。
大门被敲了三下，是她尤为熟知的频率。
“请进。”
一身血迹的中原中也朝她走来，昂贵的定制西装上还沾染着些许泥土。
已经忙碌到连整理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了吗，中原先生？还是因为替换的西装都用完了呢？
不然，在她面前尤为注重形象的中原先生，才不会这么狼狈地出现吧。
对此非常清楚的小川梦子心想，最近的中原先生，也完全没有时间好好休息呢。
“中原先生。很抱歉百忙之中还让您前来。”坐在首领的座椅上，简单的寒暄过后，小川梦子说明了自己的目的，“但这个任务非您执行不可。”
她把手边的机票推到了对方的跟前：“两小时后启程，目的地是欧洲的分据点。以中原先生的能力，预计要花费两周左右的时间吧。”
自从向小川梦子宣誓效忠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的中原中也在她的面前皱起眉：“……这么着急吗？”
他瞥了一眼机票上的时间和地点，并没有伸手接过，而是垂眼端详着小川梦子的神色：“在这么要紧的关头，如果我离开的话……”
“正因为是要紧的关头，所以海外那边才想不到中原中也会突然降临，这一定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临时通知也是这个原因。”小川梦子的神色平静，教人看不出任何端倪，“对于港口黑手党而言，珠宝线和军火线才是立命之本，这是绝不可以丢掉的业务。”
中原中也当然非常清楚。
前者代表着钱，后者代表战力，但凡运转出了问题都会让港口黑手党蒙受非常严重的损失，这是需要优先止损的对象。
但另一方面，现在的横滨已经足够人心浮动了，这还是有中原中也镇守的情况下。
在这个时候，将他调离日本的话……
“中原先生。”这位即使是现在也使用着敬称的女性，说出的却是一点也称不上客气的话语，“我并不是在同您商量。‘首领的命令是绝对的’，您应该清楚才对。”
如此不容置疑的口吻。
中原中也咬了咬牙，还是决定再争辩一句：“但是首领，您的安危……”
在那个瞬间，小川梦子冷冽的神色消散了。
宛若冰雪融化一样，她露出了中原中也更加熟知的柔软，这是以前的小川总会在他面前流露的笑意：“不用担心。黑蜥蜴、中岛先生还有红叶小姐都值得依赖。”
她拾起了桌子上的机票，把它举着递到中原中也的跟前：“所以，中原先生的回答是？”
虽然用的是询问的口气，但他并没有被赋予其他的选项吧。
中原中也无奈地接过了机票，他戴着黑手套的右手颇为眷恋地抓住了小川梦子的手，他很清楚，这是一个有些冒犯的动作。
然而，对方的目光饱含笑意，一点都不打算训斥的小川梦子，又一次纵容了这样的以下犯上。
中原中也俯下身，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小川梦子的指间。
犹如蜻蜓点水一般，停留的时间过于短暂，显得未免有些过于克制了。
“可别乱来啊……首领。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中原先生才是不要太逞强了。我可不想成为像先代首领，还有先先代首领一样过分的资本家。”小川梦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也有心情开着许久不曾说出口的玩笑，“那就祝中原先生武运昌隆了。”
*
12.不被需要
等到中原中也火烧火燎地闯入港口黑手党的大楼，已经是东京时间的半夜。
即使是这个时间，这栋大楼依旧灯火辉煌，亮堂得宛如白昼。在这个特殊时期，仍然能看到不少人在楼道里走动。他闯过层层的防御，胡乱地回应着其他人的问好，脚下的步伐是从未有过的急切。
脸庞是最好的通行证，一路畅通无阻的中原中也一直到顶楼的门口，才被驻守在此处的中岛敦拦下了。
“中原干部。”一身漆黑外套的中岛敦看着这位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我并未从首领处得知你会来访。”
“那你现在知道了。”中原中也口气不善，他眯起了眼睛，在心情尤其糟糕的现在他早就没有保持礼貌的冷静，“你要阻拦我么？”
两人对视着，在杀气一触即发的时候，小川梦子的声音恰巧从对讲机响起：“是中原先生到了吗？我收到了这样的汇报……中岛先生，请让他进来吧。”
中岛敦这才往旁让了让，在中原中也不善的目光下跟在了他的身后，一同走进了首领办公室。
原本正打着哈欠拿着钢笔写着什么的小川梦子在这个瞬间眼睛一亮：“中原先生！你真的赶回来了……啊，中岛先生，麻烦您让我们独处一下，今天提前下班也没有关系哦，辛苦你了。”
中岛敦抬眼，原本想说什么的他在和小川梦子视线相撞的瞬间又憋了回去。
他看了一眼此刻明显神色不对的中原中也，又看了一眼对此心知肚明的小川梦子，终究还是回答道：“……我会守在门外的，如有需要，请随时吩咐，首领。”
他退出房间，顺带关上了门。
“恪守职责的中岛先生，对工作非常认真呢。”小川梦子轻声称赞着，她合上了手中的钢笔，假装没有听见中原中也从鼻腔里哼出的冷气，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冲着她亲爱的干部大人微笑起来，“这才第七天，中原先生就赶回来了啊……未免有些太过逞强了吧。”
“因为我听到了无法置之不理的传闻。”中原中也深吸口气，“自我离开之后，关于内部的叛变，红叶姐的袖手旁观，还有您危在旦夕的处境。”
实际中原中也得知的情报远比他描述得还要糟糕。
泉镜花叛逃，她成了被用来威胁尾崎红叶的人质，不止是袖手旁观，尾崎红叶甚至极有可能会倒戈；以芥川龙之介作为主力的武装侦探社恰巧来袭，同黑蜥蜴缠斗了一番；这样一来，首领的身侧也只剩下了游击部队可供调遣，而负责率领游击部队的中岛敦，这个人对于港口黑手党的忠心本就存疑。
发动这场叛乱的，是另一位干部。
这意味着……小川梦子会有危险！
在意识到这个结论的瞬间，中原中也的心脏骤停，大脑几乎一片空白，空白到只剩下了要立刻赶到她身边的指令。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征用了最近的私人航班，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航班上一跃而下，又在第一时间调遣了附近的直升机，才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就从欧洲赶回横滨。
然而，几个小时后的世界就已经是天翻地覆。
原本一直打不通的电话终于有了邮件回应，原来从一开始，这都是小川梦子的计策。
尾崎红叶受到威胁是将计就计，因为武装侦探社的袭击而中门大开是顺势而为，和中岛敦的争吵是刻意做戏，她一手打造了自己身侧缺乏战力的局势，为了引诱反叛，为了清理门户，早在调离中原中也的时候就开始了布局。
……哪怕最后一点，并没有出现在小川梦子对他发来的消息中。
是确信他会因此生气吧？
中原中也有点想笑，只可惜他还没有笨到这个程度。
“中原先生应该看到我的消息了吧？虽然大部分都在我的预料之中，但芥川龙之介要插一脚把银抢走可还真是意料之外的展开呢！”小川梦子还在絮絮叨叨分享着自己的经历，“银的哥哥，完全没有想过要尊重妹妹的意见，明明银自己都说了留在港口黑手党是她的意志，可那家伙还是一根筋地认为妹妹被洗脑了什么的……真是不懂人心到我完全不想承认他是芥川龙之介。不过除了这一点之外都在我的预测之中哦？贼也被钓出来了，红叶小姐也不用担心镜花小姐的安危了，同时还狠狠打败了武装侦探社……可谓是完美解决！我做到了哦，中原先生。”
她仰起脑袋，黑灰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甚至比头顶的灯光还要绚烂。中原中也非常明白，这是她一贯希望得到表扬时的姿态。
小川梦子的神色，是难得一见的兴奋。
哪怕她的书桌上还堆积着非常多的文件，哪怕她的黑眼圈已经厚重到成了脸上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哪怕她的身上还混杂着硝烟、子弹和香烟的味道，脸上也有着不轻不重的擦伤，但这一刻的她精神抖擞，完全可以用神气和得意来形容了。
……可哪怕是看着这样的她，中原中也依旧笑不出来。
恰恰相反，心底仿佛开了一个豁口，漏着寒风让他无比失落。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当他这么轻声询问的时候，笑容从小川梦子的脸上迅速消散了。
“中原先生，是因为觉得我的决策有点冒险而生气吗？”她小心地打量着中原中也的神色，“不过，我并没有受什么伤，而且结果也非常完美……”
……诚如她说的那样。
这是非常成功的计策，作为小川梦子成为首领的第一战而言，可以称之为“精彩”。
中原中也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应该同样露出笑容，无论是作为下属还是作为未来的恋人，都应该加以称赞，一起分享着她的喜悦，而不是在这个时候……出言扫兴。
但他根本做不到。
“……明明有更稳妥的做法吧。想要抓出内部有反意的人也好，需要镇压海外的叛乱也罢，情况并没有糟糕到了非要调离我不可的地步。”中原中也闭上眼，这个时候他不想去看对方的表情，“而且，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只有我是事后知情呢？”
“因为中原先生知道的话一定会不赞同，因为……”
小川梦子支支吾吾的解释被打断了。
“因为，我在的话，首领的目的就无法达成了吧？而且，也会有消息走漏的风险。”中原中也睁开眼，这一次是小川梦子避开了他的视线。
果然啊。
“一开始我在欧洲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也是首领刻意隐瞒的结果吧？”哪怕小川梦子保持着沉默，中原中也依旧从对方细微的表情中捕捉到了自己的答案，他垂下眼，轻轻笑了一声，眼底的刺痛也顺势收敛了起来。
在无比安静的首领办公室，这声轻笑就显得格外刺耳了。
“是我逾矩了，首领。不必在意，您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中原中也微微弯腰颔首，这是他表达歉意的方式。
小川梦子原本纹丝不动的身躯，在这一刻，骤然猛烈地颤抖了起来。
“……我也只能这么做吧？”她的声音还是努力保持着平静，“和先代以及先先代首领相比，我如此弱小，弱小到了只能利用别人的轻视，只能将自身作为诱饵才能扳回一城的地步。我知道中原先生非常强大，可我做不到只依赖你。我才不是为了依赖你，才坐上这个位置的。如果我不这样做的话，如果我什么都证明不了的话，如果不是在没有依靠中原先生的情况下解决的话……”
她露出了，如此破碎的表情。
哪怕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中原中也依旧知道她的未尽之意。
自从小川梦子出现在人前，作为女性又是无能力者的她，就开始出现了过于不堪入耳的传闻。
无论在哪个领域，男女之间的桃色新闻一直是长盛不衰的把戏。只不过以前主要以她和她的老师太宰治为主，自从中原中也在众人面前向她效忠之后，“双黑”的轶闻更是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再到她接任了港口黑手党之后，包括中岛敦在内的有名有姓的男性几乎都插上了一脚，一时之间，港口黑手党似乎变成了什么不正经的风月场所。
包养和上位都还是委婉的说法，哪怕中原中也早就把那些胆敢在他面前提及的杂碎全都用重力碾碎，但背地里的消息不曾间断。
虽然小川梦子自己也就这种事情开过玩笑，说什么“传言里的那个我都成哪个程度的大美女了，怕不得是特洛伊的海伦转世”，还说什么“至少说中原先生对我非常迷恋，这一点还是让人很高兴的”，但是，不可能真的做到完全不在乎的吧？
是这样啊。
中原中也平静地想，是他的喜欢，反而成为了她的麻烦和负担了吗？
她做的很好，给她带来压力的人是他。
“我知道。”中原中也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有问题的人，只是我而已，首领并未做错什么。”
无论是站在港口黑手党的立场，还是对于小川梦子来说。
只是中原中也的私心，胜过了他原本公正的评价系统吧？
“抱歉深夜打扰了您的时间。”中原中也说着无比恭敬的话语，“我就先行告退了。请记得早点休息，不要紧的工作可以之后完成。”
在他转过身的时候，他听见颤抖的声音从后方响起：“……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所以，对于现在的中原先生来说，我是不被需要了吗？”
在那么一个瞬间，中原中也突然涌起了立刻抱住她的冲动。
但是，这是不行的吧。
甚至不敢回头的中原中也，生怕自己会撞见小川梦子脸上流露出的脆弱。
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他咬着自己的舌尖，鲜血涌出的疼痛令他清醒了不少。
“首领不会做错，也绝不会‘不被需要’。”背着身的中原中也沉声答道，“一定要说的话，应该是现在的我不被需要了才对。”
当中原中也这次迈开脚步的时候，他没有再被叫住了。
小川梦子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直到关门的声音响起，她都还是失魂落魄地看着前方。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明明是为了中原先生才一路坚持到了这里……为什么，现在反而距离中原先生更加遥远了呢？
而且，为什么刚才那个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冲上去抓住中原先生的手呢？如果是以前的自己的话……哪怕是喊叫着、打闹着、丢人地哭泣着也会死死地哀求吧？
可是现在，甚至连眼泪都不曾上涌。
那岂不是糟糕了？哭泣的杀手锏，没办法动用了。
大门又被敲响了一下，小川梦子怀揣着微薄的希望抬起头，然而，响起的却是中岛敦的声音：“……首领？根据汇报，中原干部离开了大楼，前往的是机场的方向。”
“我知道了。”隔着门，小川梦子的声音尤为平静如常，“多谢告知，辛苦了。”
就算是中原先生，这么短的时间内也没能前往所有的据点吧，所以必须得飞回去返工。
她看着面前一大叠的文件，又一次拿起了放在一旁的钢笔。
还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处理……小川梦子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她闭上眼，当熟悉的尼古丁刺激着神经，最后一点的情绪动荡也被她用理智替代了。
解决了叛徒和内乱还只是一个开始，还有很多善后工作要做。
……等这些事情彻底告一个段落，她说不定就有时间和中原先生好好谈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