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信然知道他是在挑衅自己,故意惹他生气。
他深吸两口气,尽力将情绪压下来,额角一直跳个不停,半晌才道:“不必追,或许他在城外还有埋伏,故意引蛇出洞。”
侍从连声应下,只能再去城门处加强守卫。
到傍晚时天色愈发闷热,城卫本就疲惫,放松了警惕,没想到木朝生又去而复返,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损失很是惨重。
吴信然还是认定木朝生在外有埋伏,让城卫按兵不动。
木朝生三番两次来攻城,却又不进城,吴信然手中人手反倒损失了大半,人心惶惶,连吴信然都有些心中难安。
他多多少少已经知道自己要输了,却又始终不愿放弃城池逃走,想要玉石俱焚。
直到木朝生最后一次来,这回他身后跟着白丹秋。
白丹秋带着军队回京了。
大军压城,浩浩荡荡停留在城门外,木朝生那身红衣实在显眼,满是傲气,带着藏不住的得意骑着马在军队最前头。
他懒得放什么大话,与城墙上的吴信然对视了片刻,之后转了脑袋看向白丹秋。
白丹秋道:“杀吧。”
于是身侧的青年如一道利刃直刺而出,势不可挡。
他一动,身后军队便跟随着将领的步伐一道冲上,整个晏城顿时陷入一片战火。
吴信然这倒是头一次直面木朝生这样的杀神,见到传闻中那无法阻挡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冲劲。
他垂着眸望着城墙下的纷乱,瞧不清神情如何,只觉得平静。
片刻之后他转身要下城墙,木朝生目色一沉,脚下借势跃起,甩出手中的钩绳。
他行动速度很快,转眼便上了大半城墙,却又瞧见吴信然出现在城墙边,手中箭在弦上,直朝着自己。
木朝生倒也不慌不忙,脚下又是一蹬,瞬时换了方位,吴信然便转了方向,再次对准他。
箭离弦一瞬,木朝生正欲迎面而上,忽然感到什么东西拽住了自己的衣裳,之后用力将他扯到一边去。
那人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他与吴信然竟都未察觉,两个人都愣了一会儿,等再回过神来时他已被那人拽上了城墙。
木朝生猛地拽住了他的手腕。
城墙上并无外人,只有他们三人相视而立。
整个天地之间闷热到了极点,几乎快要喘不上气,却又瞧见远处天边乌云密布,大约会有一场大雨,不久便会倾盆而下。
木朝生指尖抽动了一下,却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剑。
那人将他的手拂下,转过身面向吴信然。
吴信然怔怔道:“文林......”
吴文林还活着。
他只来得及这么想,想着自己的弟弟原来还活着,后来又清楚地意识到,是季萧未骗了他。
他放了一道长线,只为了引诱自己上钩。
吴信然冷笑了一下,喃喃道:“果然是季萧未啊。”
年少便中了毒,伤了身,身为傀儡被扶持上位,却还是凭着自己的能力将权势一点一点掌控在手中。
他一向装作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的模样,看起来确然是慧极必伤的良君,实则那些柔软却都是他故意放出给外人看的,真正脆弱的地方藏得干干净净,甚至不惜隐瞒了木朝生。
输给这样的人他并不觉得可惜。
更何况......
“你还活着,”吴信然笑道,“你倒是对季萧未忠心耿耿,连你哥哥都骗过去,如今还要与我站在对立的两面。”
“是你自己从前教我的,”吴文林轻声说,“你教我的,君为臣纲,我若是大晟的臣子,须得心向大晟的安危和百姓的喜怒哀乐。”
“可是你做的这些事情,你贪图短暂的安逸,甚至为了自己的私心和欲望,放任外敌不管,也不希望陛下去管。”
“权势和名誉,在你心里已经比天下苍生还要重要了,”吴文林道,“这与你从前教导给我的,还有何处相似?”
吴信然忽然噎了噎,一时间竟说不出话。
只记得自己儿时似乎也与弟弟如今的观念一般无二,心系百姓,到后来家主的权责压在身上,他没得选了,忘记了。
他身后拖着的是整个庞大的家族,不能再凭借着自己的心意做事。
吴文林挡在木朝生身前,一为保护木朝生,二来还想再劝一劝,或许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已经近乎哀求,道:“收手吧,哥。”
“现在还来得及,你想看到晏城的百姓也像阳城那样饱受战火侵袭吗——”
“收不了的,”吴信然打断他,他脸上带着笑,还如往常那般一样虚伪,重复道,“收不了了,文林,已经到这一步了。”
要么夺位,要么死。
话音刚落,木朝生已经冷着脸抽出了剑,越过吴文林直刺而来。
他能耐心等他们兄弟二人交谈已经很不容易了,既然吴信然不愿收手,又何必再多听他废话。
他还急着回去照顾季萧未,没工夫在这多耽搁时间。
木朝生出剑极快,吴文林顿时大惊:“木朝生!”
他扑身上去,三人乱做一团,木朝生杀红了眼也未曾注意,后来只听见刀剑相接时的刺耳声音响起来,“铮”地一声,寒光晃过眼底。
他闭了闭眼,剑刃落了空,没伤到人,有些血渍落在了自己脸上,但更多的却在吴文林身上。
他挡在二人之间,自己倒也没受伤,只是手中用来阻挡木朝生的短剑此刻正刺穿了兄长的胸膛,陷在他的血肉之中。
吴信然抓着他的手腕,任谁都能看出来他是自愿赴死,于是木朝生与吴文林都懵了好一会儿。
直到吴信然失了力跪倒在地上,吴文林才恍然回过神来,怔怔望着自己的兄长,磕磕绊绊道:“哥......”
木朝生收了手,他有点晕,到现在不太喜欢看这些生离死别的东西,尤其是曾经的朋友的。
他依靠在城墙上,转头望向城下,白丹秋的军队已经攻破了城池,其实要想打下晏城,夺回皇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只需要一个吴文林便够了。
季萧未原是一开始就留了后手。
当真是心有城府,吴信然怎么斗得过他。
木朝生隐约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不算聪明,但吴信然此番所做为了什么却也清清楚楚,不想再多看下去,转头下了城墙。
天际一道闷雷响起,混着兵戈喊杀声,片刻之后暴雨倾盆而至,将城门血水纷然洗尽,似是从未躺过残肢断臂。
这场雨接连下了许多日,木朝生亲自去宁城将季萧未接回了皇宫,但宫中人大换血,目前能用的人少之又少,太医院也没有人手,只能又去宫外找民间的医者。
找来也无甚大用,无非便是照着从前的方子开些药暂时稳住性命,还需要等林回找回草药。
他还要熬制解药,还要先行试验,并不能确定那道方子一定有用。
木朝生知晓是自己先前太过异想天开,季萧未那时说的没错,有了药方也并非就万无一失了。
他心中烦乱,季萧未尚且昏迷不醒,只陪了一会儿,知道暂时还不会出什么事,这殿中久坐之后压抑无比,便起身出去了。
院外狂风骤雨,木朝生不知道自己想去何处,宫中和城中处处都在重建,像是这一场大雨能洗清一切一般,他希望这场雨能够带走季萧未的病痛,带走所有的灾厄,还给这世间一个公道与和平。
他心不在焉,一路走到某处破败宅门前,抬高了一瞧,方发觉此处竟是吴家的府邸。
吴信然一朝谋乱又失败,晏城百姓平白无故经受了一场战火的侵袭,对这样的乱臣贼子恨之入骨,闲着便来闹一闹,门匾都已经被损毁了。
木朝生面无表情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很快又抬了脚,转眼便消失在巷子尽头。
上回出宫还是季萧未陪着出来的,那时他失着忆,瞎着眼,只能凭靠着模糊的记忆来想象这座城池的模样,到现在总算得见,虽经受过战乱,如今又掩在雨幕之中,但仍可见身为京城的繁华。
他开始期待这座城池真正热闹繁荣的模样,或许会与从前话本子上看到的一样。
若江山仍在季萧未手中,以他的能力,大约会有这一日的。
木朝生在还开着店门的甜点铺子里转了一圈,买了两份糯米团子,蘸着糖水吃了一块。
他倒像是不在意这令人烦躁的雨夜,散步一般,绕过大半的集市,最后又回到吴家大门处。
这回他没再驻足,径直进去了。
吴文林在府里。
祠堂被人毁坏过,屋檐破损,淅淅沥沥漏着水。
木朝生脚步轻盈,没让泥泞沾上洁白的鞋面和衣摆,一身白衣,像只白鸽一般穿过花园和长廊,绕过后山,走走停停来到此处,瞧见吴文林正跪在祠堂中,棺椁放在身前,他正在烧纸。
木朝生嫌祠堂中漏雨,没收伞,更没打算进去,不想沾上烧给吴信然的纸钱味儿,于是只在门外站着,盯着吴文林披麻戴孝的憔悴的背影。
他没说话,他知道吴文林察觉到他来了,两个人到如今好似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生死的隔阂横亘其中,他们已经不能再想从前那样做知己好友了,无论如何都已经生了嫌隙。
木朝生看不见对方的脸,他垂着眼看着屋檐下雨珠打出的凹陷,听着天边忽大忽小的雷声,打更人落更之时,他知道自己要走了。
木朝生从怀中摸出那块尚且温热的年糕团子,弯身放在了门槛上。
踩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雨声哗然作响,却更显得长夜寂静。
作者有话说:
掰着手指算算,还剩最后一章,写完速速放上来。
去码字啦,等会儿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