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知许从没觉得自己远离了苏州便是一种摆脱, 她小时候很听话,听话到哪种程度呢,温茹不让她吃糖,她可以很久都不碰, 即使那块糖再喜欢她也不会碰。
寒风搅得人眼睛生疼, 在电梯门开了以后, 温知许菜恢复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 屏幕上是简十初的消息:
【我到酒店了, 不用担心我】
她抬首往前看, 藏青色大衣将温茹罩得全身端庄严肃, 温茹即使来了杭州也绝不会到殡仪馆看上一眼。
此时的温知许仿若明白了唐原早上的那通电话,还有中午的那条短信意义在哪里。
她并不紧张, 大概是从决定要和好那一刻,她就不停地在做准备, 怎么坦白、怎么沟通、怎么出柜。脑子里过筛了无数遍草稿。
进门时, 温茹摘着手套, 背对她说:“把门关上。”
温知许手伸进衣兜,另一只手往后撇,门‘咔’一声锁上。
温茹将手套叠放, 语气很沉:“小许,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妈,上次中秋节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温知许保持着温和的态度, 步子往温茹的方向靠近。
她脚停在温茹后面,眼睛刚被抚平的干涩, 再次贴在眼膜上。
温茹转头看她:“如果我今天不来,你是不是不打算跟我说你回了唐家, 还有我看到的这件事。”
温知许被她的气势给压住了:“我没有,我打算晚上给你发消息说我到了杭州的事情。”
她想了想以后,还是继续开口:“不过,妈,你怎么能跟踪我。”
在进餐厅的时候,温知许在玻璃门上看到影子就应该有所察觉,温茹应该是提前就联系过唐原。
温茹也并不是非要求一个回答,她永远是站在谴责者的角度,也永远不会妥协。
冷气从嘴里呼出,温茹看向她:“小许你怎么跟我说话的?”
气氛慢慢开始走上坡路,谁也不让着谁的气势,这样的争吵如果一方不妥协那便永无止境。
“妈妈跟你好好聊,你坐下。”温茹折身坐到沙发上,指缝贴着大衣整理好边缘。
温知许挨着旁边的沙发坐,好像真有促膝长谈的架势。
温茹没着急,缓了缓以后问她:“这几年,我一直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也没有跟你好好沟通过,我知道你压力一直很大,这两年也没有写过新的东西,身边没有朋友可以诉说,这点上其实妈妈做的不对,小时候怕你被人带坏,不让你跟人接触太深。”
温茹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落了暗淡,温知许并不是性格有问题,温茹总是在担心温知许会不会被人带坏,单亲家庭控制欲会稍微更强一些。
“都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温知许语气清淡,那些事情现在看来就只是过于云烟,不值一提。
她在回神时看向温知许:“妈妈记得,你有过一个网友叫花生对吗?”
“嗯,花生,后来不是你说,网络上的人虚假,不让我联系。”温知许很认真地和温茹谈话,谈到了这里其实她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
只要温茹能慢慢和她好好说,她觉得希望即使渺茫,也好过滴水不漏。
“你那时候年纪小,心智不成熟,对事物没有判断力,你觉得你和花生之间的友谊,跟现在产生的情感有什么区别?”
温茹的问话很冷静,当话题拉到了这方面,温知许看向她,呼吸里噙着的倔强也渐渐松了。
温知许说:“不一样,我和花生友谊不多,没见过面对某些东西是不了解的,所以这个问题不能同时出现,以前你说这个是性向认知障碍,其实并不是,是因为我喜欢她,我才知道,我原来和别人不太一样。遇见她之前我会觉得,我的人生总是少了什么,我会喜欢花,喜欢海,喜欢世上万物,这些东西美得不可言喻,但也不能替代她,我描述不出这种感觉,就像是因为她在,我才会觉得人生完整。”
这些话钻入温茹耳廓时,第一反应是没有接话,温茹总是在冷静中克制着某种东西。
她们之间在这段话中沉默,温知许最认真地态度,话也就表达得越诚恳。
“所以你认为的是,你觉得自己就是同性恋对吗?”温茹唇角落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手指插入头发,将短发往后带,倒吸气声随着动作渐显。
温知许只是嗯了一声。
在得到这个答案以后,温茹拉过她的手,掌心的褶皱压住她的手背,动作很轻。
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社会对性取向有很多种定义,小许,你对自己的性取向有没有更深的思考?或者妈妈这么问你,有时候,我们可能会感到对性别和性取向的社会期望产生困扰,你觉得你不会产生这样的情绪,但你要知道的是,对方也是个女孩。”
温知许听得不太明白,眉心就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你觉得妈妈反感同性恋,所以不愿意跟我好好聊。小许,小时候妈妈教你懂责任,也不奢求你必须要嫁人,你们都是女孩儿,所以你不能太自私。”
“社会通常对女性和男性的性取向、行为和角色有一些传统的期望,比如女性与异性结婚、组建传统家庭等,你们都生活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之下,你怎么保证自己的感受与这些传统期望不符时,而不会产生心理上的困扰?你思考过这些问题吗?”
温茹靠近了问她,目光像是一团黑洞,放轻语气一点点吸引温知许的视线。
温知许说:“我没有想过,我不会因为这些而产生困扰,传统的概念不代表我们的人生就非得这样。”
温茹喉头滑动,仍旧是不紧不慢地态度继续问:“这种困扰源于社会对于性别和性取向的刻板印象,导致个体在接受自己的真实感受时感到内心矛盾。”
“你觉得你的真实感受不是一时冲动,但当你们在一起几年以后,你们年龄都不小了,你到时候再产生了这种矛盾心理,是对她的不负责,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温知许没有说话,不自觉地走了神,她在想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来,温茹的话没有一点破绽。
空调风往里灌,温知许手心出了汗。
温茹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觉得自己在感情中更容易与哪一性别建立深层次的联系?你和她之间,你会想要照顾她吗?”
温知许慢慢对上温茹的视线,她脑子像是一条直线,这个问题从根本上说,不需要思考。
“我想照顾她,她受伤的时候我会很担心。”
温茹继续说:“那你和异性之间有共同感,是你没有察觉到的。”
“你知道吗,有时候,通过专业心理医生的帮助,我们能更好地了解自己,你不能用自己的认知障碍来毁掉别人的人生,她是同性恋,但你不是。”
温知许心口一抖,像是被某种尖锐的物体猛烈撞击一半,又像是被尘封在冷冽的冰层间,每一寸肌肤都透着灼烧感。
呼吸时不知不觉就哭了。
热泪滚烫顺着面颊往下淌,她哭什么,她也不知道,或者问她该不该哭?
话可以耳熟能详,仿若下一秒就会上演断肠人在天涯,温知许手越收越紧,没人比温茹更了解她。
了解这个词真的很可怕,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抨击对方的弱点,让人沦为提线木偶。
空气就在这时候静止了,温知许看着温茹一言不发,难受到说不出一个字,像是被困在迷宫里走不出去,面前的一堵白墙困住了脑子。
她眼帘盖住了泪水,胸口随着气息涌动越发难受,温茹这时候伸手擦了她的眼泪。
指腹落在面颊上慢慢说:“小许,妈妈希望你能够更好地了解自己。我听说过一位很好的心理医生,她可能能够帮助你理清思绪,我认为去见一位专业心理医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妈。”温知许低着头,嗓音发抖唤了一声。
这一声唤得很轻,但又觉得重得可怕,思想在对某种语言上瘾,关系变得事与愿违。
温知许深吸一口气说:“你为什么总用一种了解我的方式,来伤害我。”
她眼睫抖动落了碎珠在温茹的指甲盖上,像是被打落的芭蕉,水雾硬将眼尾逼成了潮红色。
竭力抑制的哭声让温茹指节一抖,连带着眼眸都变了神色。
“从我发现你一直在试图让我认为自己有问题开始,我总是找很多借口替你开脱。”温知许说得哽咽,喉间被堵塞住,迟迟落不下后面一句。
温知许慢慢将手抽出来,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那一年你也是这么说,你说我承受不了会伤害她,你说我的认知障碍是对她的感情不尊重,我要怎么办?”
“我试着爱一个人都不会,我......我特别失败,我这几年......就一直在想,如果我有思想,如果我努力一点,就一点,会不会不太一样。”温知许哭得泣不成声,强忍着眼泪直至手腕发抖。
温茹轻闭着眼调整呼吸,在温知许站起身时跟着站了起来,语气变得急促:“小许,我跟你说.......”
温知许猝然转身打断:“妈,我不想听,你别说。”温知许没有一点犹豫往门口去。
在尾音落后不敢继续往下接话,这一场并不热闹的争吵,像是积攒了多年的怨气。
这些年她怎么过来的,她忘了,潋滟的眼眸掉下的晶莹系数落在她的手背上,熬都熬过来了,再回头就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