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年3月
隔壁家的房子重新住进了人。
从此开始世界变得叮叮咚咚的吵闹个不停。
黎驰偶尔会来劝我多出去走走。
我不愿意出去走,因为外面没什么我在意的。
这像是一个巨大的死局,如果我一直待在屋子里面不出去,那是一定不会找到自己在意的东西的。
又一个春天。
我突然想走出去。
(二)
早上并不是个适合干活的时间。
人正处在困倦中,伴随着初春的雨窸窸窣窣催眠曲般的声响,是最适合沉溺在梦乡里面的。
门外的雨声要更大一些,大约也是两年多前的某一天,黎驰站在门口端详良久,认为这样的玻璃门漂亮但并不实用,防盗能力底下,所以就将这扇门换成了铁的。
藏蓝色的底漆掉了不少,经年雨水的腐蚀已经让它的外表镀上了一层锈迹。
黎扶余再没有站在门前看过雨了,只是打开那扇门就好像花费了她巨大的精力。
这样的雨天,她要么在睡觉,要么就是打开窗户,在另一道铁栅栏后面发着呆。
桌子上摆着个烟灰缸,里面混着三两个烟头,都是最便宜的那种,地上扔着的废纸稿代表了昨晚创作的吃力。
黎扶余几乎要熬上一整个通宵,本子上的纸张被她撕去了大半却什么也写不出来。
她现在没有工作,也不读书了。
整天待在这间屋子里面苟活着,能过一天是一天。
或许再将时间往前推一点,一直到两年前。
94年春天的时候,扶余的心情也随着花草树木的发芽日渐积极了起来。
往日里的贵族学校是再上不起了,但G城从小学到高中的教育都是免费的,所以扶余转学到了离家最近的那所高中准备继续她的学业。
她用了三两个月的时间来接受父母亡故这件事情,接着振作起来,准备给生活一个焕然一新的机会。
地产大亨黎氏夫妇也变成了众人偶尔才会谈论的话题。
现在的G市头条新闻已经变成了这家的公子哥和某位当红女星打的火热。
生活经历了一段很长的平和期。
每天的日子像是机械的程序一样,上学、下学、吃饭、睡觉。
一切安稳,美好不美好的倒是没有那么重要了。
却又在突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风声。
说黎家夫妇早就聊到了公司的发展走向有问题,但是不去积极弥补,反而将能套出来的钱都转到两人的独生女黎扶余的名下。
扶余起初听到这个传闻,觉得未免有些好笑。
且不说大笔的财产转移在彼时就会引起银行以及G城商管的注意,如果父母真的给她留了那样大的一笔钱,自己怎么说都要换个好房子住住。
下小雨还好,等到了夏天,雨来的稍微急了些,屋子就像是快要散了架一般,不一会就叮叮当当的——不知道从哪处开始漏了雨。
扶余知道这件事情是假的。
可总有些人以为是真的。
班上开始议论纷纷,就连黎驰也过来问她,“喂,阿余,你父母到底有没有给你留钱啊。”
他抽着烟,带着墨镜估计是为了耍酷装帅,“留了钱就拿出来点,你也带着表叔去过过好日子哦。”
“苟富贵,勿相忘嘛。”
扶余哭笑不得。
除去黎驰,还有一部分闻风而动的人。
扶余的腿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打断的。
追债的人堵在她放学的路上,把人拉到了废弃的工厂。
扶余挣扎,那些人厌烦了就将她的腿给打断了。
木棍一下又一下的敲下来。
躺在床上的人猛然之间睁开了双眼。
又梦到了。
二月天,棉被全都盖在她的身上,人却出了一身冷汗。
额前的发丝被汗水浸湿,扶余的心脏现在还在砰砰的跳着,她下意识的想要去抚摸自己那条残疾的左腿,却在快要触碰到的时候猛然收手,掀起了被子。
事情已经过去了又半年,扶余就算心理上接受不了,也在行为上逐渐形成了肢体记忆。
书桌被移动到了床边,正挨着那面窗。
这样的天气打开窗户,雨难免会扫进来一些。
扶余挪到那张凳子上,将窗户打开。
额上的汗珠滑落到她的脸庞,这个时候已经骤然冷了下来。
扶余熟练的从左边第一个抽屉里面拿出烟来。
点烟的动作熟练的像是一个老烟枪。
昨天晚上写了点什么东西她已经记不太清了,从书桌上的那堆纸团里面随手抽出来了一张,展开:
“...北方的浓烟遮蔽着农田(划去)”
“砸碎了法力的禁锢,冒失的闯入伊甸园。”
...什么狗屎玩意。
扶余的眉拧着,盯着那张纸看了有一会,最后像是强迫自己不去在意了一般,打开窗户,将那张纸丢出了窗外。
打开窗户的一瞬。
就像从前打开门一样——不,比从前打开门的时候还要更清晰一点,从天而降的雨先滑落到了屋顶,接着顺着屋顶上的一道道沟壑最终从屋檐处滑落,随意的跌到一块石板上。
不过今天,似乎还有额外的声音。
扶余敛眉,发着呆,放空自己的同时也在听着雨声之外的那些击打声。
不肖几时。
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女人从屋里面走了出来。
她没撑伞,但扶余的眼睛有些近视,也没配眼镜,所以只能模糊的看出一个轮廓来。
大概一米六多的样子,看上去很高,但只是因为比例比较好,个子肯定没有到一米七以上。
审美看上去不太好,牛仔裤是深蓝色的,上衣却穿了一件火红的棉袄——扶余看不出她的身材到底怎么样,不过看脸的轮廓和牛仔裤下包裹着的细长的腿,想必不会很胖。
那人似乎感受到了来自扶余的目光,没有上前也并不避讳这样的打量。
她站在自家的屋檐下,同样往这边看,像是扶余刚才在对她的探究一般,也如此的打量着。
不过她目光里面的防备意味没有那么严重,更像是一种好奇心理的作祟。
先败下阵来的是扶余,她将那扇窗子给关上,如此隔绝了雨声也像是隔绝了那个女人的目光一般——心理作用上的。
扶余知道目光是隔绝不了的,更可怕的是,扶余甚至还怀疑自己听到了那个女人“咯咯”的笑声。
黎扶余太久没有和人接触过了。
95年的秋天以后,她更像是从阴暗潮湿角落里面长出的一只蘑菇。
现在也还待在那个角落里面,不知道干什么,但在角落里也挺好的,不用担心有被人摘走的风险。
扶余将那根烟按灭在了烟灰缸里。
又有些顾虑的抬头——在偷窥后被发现,总是有些心虚的。
抬起头透过那扇玻璃窗又向外面看过去,女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扶余这才像是劫后余生般的喘了一口气,又起身将窗户打开。
雨也停了,雨后冲刷出的腥湿感一点点的蔓延进她的屋子里面。
烟味与之相撞。
扶余难以用语言描述出那种感觉,两种腐朽的气味在那扇窗子的附近糅合,却巧妙的产生近似于春天的状态。
她又展开一张纸,拿起笔在上面胡乱的写几句:
“96年的春天——严格意义上来说只能算作早春...”
“来到这个巷子的第一天是个雨天,天边挂着薄薄的雾气,经由几番辗转我才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面找到一个还算合适的落脚之处。这里的租金不算贵,只有一间卧室和几乎与卧室等大的客厅,说是客厅其实也不只是客厅,它还要承载起许多其他的职能,要在那里做饭、吃东西,以后交朋友了还要在那处招待客人...”
扶余写到这里又停下了笔。
从抽屉里的烟盒中又抽出一只来,点上第二根烟又继续写道。
“G城的面积实在是小,在整个国家里面,和G城发展水平相类似的地方有很多,或者说G城的经济水平还要比它们更胜一筹...我无法想象...”
“G城是如何运转起来的,里面的各项规则以及效率的支配是如何配合的相得益彰的...”
扶余深吸了一口气。
烟还剩下半支。
她最近写不出东西来,故而抽烟抽的有点凶。
接着断了腿那段往下讲。
虽然她现在的状态已经平和了很多,但是,这该死的操蛋玩意。
在短短三年之内,先是失去了一个美好的家庭,继而连一个健全的身体都没有了,而现在,她还任由着孤独、寂寞和空虚,将她仅剩的、曾经还算是美好的心灵一并吞噬掉。
扶余知道人活着就得想办法养活自己,于是她开始撰写一些文章,还没创出什么名气来,但总有些报社、杂志被她坚持不懈的毅力所打动,所以每个月也会过稿一两篇。
拿到的钱多半被扶余拿去买了烟。
吃喝拉撒用的都是黎驰的钱,放在吸烟这件不算正经的事情上,扶余觉得,还是用自己赚来的钱更为心安理得一点。
烟瘾也是那段时间里面染上的。
医院的住宿费太贵,所以只是把伤口处理了一番之后,扶余就要求回家。
反正在那里住都是一样,在这件事情上,她似乎觉得,病好不好,或者腿断不断,都只和命运捆绑在一处,反倒是和治疗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了。
就好像拿再多的钱,打再贵的针吊着一条命一样,但是该死的还是会死掉。
...有些偏了。
扶余回过神来,对...为什么会抽烟呢?
大概是因为烟是最廉价的成瘾品...有了精神上的瘾,其他地方便可以自然而然的通过注意力的转移而变得轻松一点。
她已经抽烟很长时间了。
一开始觉得呛的慌——因为不习惯,也因为这烟着实廉价。
廉价的物品又大多劣质...
劣质吗?
扶余又抽了一大口,她被呛的眼泪都要咳出来,就像是她第一次抽烟那样。
那张纸已经写了大半。
黎扶余将它拿了看了一会,接着拉开最右边的那个抽屉将纸放了进去。
现在,她要开始创作一部长篇小说。
主角么?
就以今天所看到的那位女士为原型吧。
借助这样一位女士的身份,来将自己对G城所有的埋怨与愤懑诉诸于口。
扶余又挪动自己的身体回到床上去。
钟表上的分针挪动到了十二,接着是金属发出的沉闷的一声响。
现在是上午十点钟,黎扶余要开始构思自己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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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扶余还不知道邱羽的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