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还仰着头在瞪我,一双眼睛晶莹剔透得像被水润过的玻璃球,亮得让我移不开眼,亮得要灼伤我的心。
我怀揣着满胸腔的自卑去揣测她的爱意,我低估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她对我的爱。
而这一切,所有的嫉妒,愤懑,怀疑,卑劣,在我死后,都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些我藏了十数年的阴暗,终见天日。
我怔立原地,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她在服下那颗糖丸时心里在想什么,是终于解脱的释怀,还是仍有不甘遗憾。
而在之后发觉我骗她时,又是如何的崩溃。
“阿绾,是我负了你,不是吗?”
我艰难张嘴,发不出一声。
“你说,让我在你之后服药,给我选择的权力,是同你于阴曹地府相会,还是假死脱身离开绿巷,远走高飞,都随我。”
“但你好狠的心,从一开始就骗了我,临到死也不愿意信我。”
“你说你在底下等我,好好好,那我偏要让你等,是你疑我在先,我负你又如何?我大可两颗一同服下。”
她的面容逐渐扭曲,蒙上一层水雾,光影下狰狞一片。
“但我不!”
“凭什么!”
两声哽在喉咙里的低吼从她嘴里发出,带着咬牙切齿的倔强和隐藏起来的恨意。
“二十七年,我每日都在想,你是不是早就投胎转世去了,直到昨夜,我知道你没有,天晓得我有多开心。”
“你等我的那些时间里,有没有后悔过?”
或许我该说有,但事实却是,这二十七年里,我甚至都忘记了一切,包括她。
她憋着气似乎是在等我回答,等了一会,气突而就散了。
“哦,你忘了。”
好平淡的几个字,没有任何的情绪和语调,轻到几乎听不见,喃喃自语般经她吐出。
半晌,“你忘了!”
她猛然站起来拽我的领口,“你凭什么忘了?!”
她的唇瓣被咬破,开始往外渗血,染得猩红。
我同她靠得极近,脸几乎要贴在一起,由昏黄灯光笼罩着像一对难舍难分,即将相拥亲吻的恋人。
我们本该如此。
但横在中间的隔阂,是无法忘怀的猜疑,还有阴阳两隔。
这两者,皆因我而起。
想着,我叹了气,不敢再与她对视。
“我想起来了。”
她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作为回应,我知道这是催我继续讲的意思。
“阿桃,都过去了,好吗?”
“不好。”她立时一口回绝,“为什么要过去?我过不去,你一句话,就要将我这么多年的苦恨都抹去?那不可能。”
“那怎么办?”我偏头看着橱柜上的摆件,水濛濛的,看不清晰。
“你哭了。”她说,“鬼也会哭吗?”
我吸了吸鼻子,“我没哭。”
话是这么说,但很快我的脸颊便被濡湿了,鼻腔酸涩得不行,喉咙里有咽不完的口水,堵在一处,大有要我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我哭了,被她提溜着领子,像个大活人一样抽噎个不停,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打嗝。
若是拿面镜子来看,我此刻肯定丑得不行,头发胡乱散着,旗袍被又揪又揉,褶皱遍布。
她冷眼看着我哭,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连纸巾都舍不得给我递两张。
哭到最后,我感觉快要背过气去了的时候,才开始数数。
一,二,三。
我在心里数了一百下,刚到一百,我停了下来。
她也开了口:“好了,不哭了。”
好生硬,太生硬了,一点都不温柔。
我皱着眉瞪她,她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怨气,抿唇默了一会子,再说话时语调柔和了不少。
“阿绾乖,不哭了。”
“好。”
一刻钟时间,足够我与她各自收拾情绪了。
再次面对面坐着时,她换了套睡裙,白色缎面的料子,领口和袖口都有珍珠和蕾丝边装饰,衬得整个人面白如玉,娇俏又动人。
与二十七年前的那个阿桃,判若两人。
我突然又开始有些苦涩了,其实没有我,她过的也很好,不是吗。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就开始生根发芽。
“你在想什么?”
她突然出声,我的目光回笼,重新聚焦,但仍是抿唇不发一言。
“你在想,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好。”
陈述句式,简短明了,点出了我的心中所想。
我猛然抬头,对上她清明的双眼,那里头有洞悉一切的泰然,以及藏于之下的为我所熟悉的狡黠。
“你现在又在想,我怎么会知道。”
我微张了张嘴,将惊讶都写在了脸上。
“阿绾,你可能算出我多少岁了?”
我沉吟片刻,“四十五。”
话一出口,我被这数字吓了一跳,不仅因为她看起来仅三十出头的模样,更因为这年纪放在当年,都能算半截入土的老妇人了。
而她,仍然年轻貌美,甚至没有婚嫁。
吓过之后,我紧接着恍然大悟。
二十七年,于地府里的我而言,日复一日弹指一挥间,没有任何变化。
于人间的她而言,却是实实在在忙碌充实的每一天构成,看脸色这件事,绿巷的姑娘个个都会,更莫说,本就聪慧玲珑的她了。
她在往前走,我停在了原地。
“你走的二十七年里,我每天都会想同你的曾经,日日夜夜,不论大小事。阿绾,我在这些日子里,重新认识了你。”
她咽了口水,应是在斟酌字句,好一会子才说出来一句“我不怪你。”
“我本来想,等我死了若能在地底下见到你,就代表你一直在等我,那我就不怪你。”
“我在等你的,我一直在等。”
“你撒谎,你都忘了,还说等我,拉倒吧。”
我见她翻了个白眼,连忙闭上嘴不讲话了。
等了半晌,她接着道:“结果没想到你死了竟能回人间来,我昨晚听陆少铭讲这件事时,还骂了他好一阵子。”
“你知道的,他不信你死了,所以我真以为他想你想到失心疯了。”
“咳。”我轻咳一声,打断她带着些揶揄的话。
“好好,不说这个。”她笑了笑,“接着我今天真见到你了,说实话,我以为你是来向我索命来的。”
“我没有这个想法。”我说。
“你说这话谁信,当初可是你要拉着我一块去死的,结果就你一个人死了,过了几十年突然回来,我当然以为是索命女鬼。”
好吧,她这么说确实有道理。
“但我真没有要索你命。我现在看你这样,挺好的,真的。”
我诚恳地看着她,等了一会,听见她轻声笑着说。
“我也觉得挺好。”
我是在深夜离开的,离开前,我如从前无数次那般,与她共枕同床,隔着薄薄一层真丝被,给她轻轻拍着背,唱着歌谣哄睡。
她睡熟了,呼吸浅浅,打在我的唇角。
我有些不舍,但还是强迫性地开始数数,照旧一百下,我爬了起来,最后看了她一眼,合门离去。
我将铜镜留下了,那大概是她娘的遗物,尽管后头被她刻了个绾字,又赠给了我,不过那始终是她的东西。
所以,物归原主。
离开那柄铜镜,我变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身形开始变得虚无,仿佛下一秒就要散去。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该想起来的事也七七八八拼凑得差不多,现在只差最后一点。
阁楼,我要去那里,生与死的地方。
在人流攒动的大街上,我一步一歇,感受着逐渐被抽离的身躯,走了许久,一抬头,才不过十米。
照这样的速度,还等不及到那个岔路口,我就该回去了,更别说还要挨家挨户找红楼。
正当我焦急得脚下一软,快要倒地时,一双手托住了我。
我偏头看去,“陆少铭,是你。”
“绾娘。”他叫了我一声,待我站直后赶忙松开了手,“是我。”
从他的肩头看过去,我看见了他身后的那辆汽车。
片晌,我说:“我要去绿巷。”
果然,他爽快应下,“好,我送你去。”
今日那个开车的男人不在,车里只我与陆少铭两人,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急切和心不在焉,很识相地没有说话,只将车子开得飞快。
不到一刻钟,我同他,便站在了绿巷口。
他护着我往里走,小心避开脚下的泥污和醉汉的骚扰,最后,停在了一处黑着灯的旧楼门前。
“你死后没多久,你娘就把红楼卖了,新的妈妈是个不会管事的,没多久,姑娘们都跑了,这栋楼就荒废了下来。”
陆少铭贴心地给我解释一番,我听完静了半晌,“她不是我娘。”
说完,我抬脚就往里走,果然是荒了许久,一推门尽是灰尘,洋洋洒洒扑我一脸。
不过我不需要呼吸,被呛到的只有陆少铭。
他一边咳一边抬手挥挥,捂着口鼻在我背后问:“你去哪里?”
我没有搭理他的话,直接踩上了楼梯。
木板腐了一些,踩上去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伴着陆少铭的一声惊呼,我脚下的板子断裂开。
但我稳稳地停在了原地,因为脚下空空,站变成了飘。
我听见陆少铭倒吸一口凉气,呼声卡在嗓子眼,像被掐住了喉咙,下一刻,一声重响。
有些好笑,他果真被吓晕了。
我回头看了他两眼,便顺着楼梯上了顶层。
阁楼的门很矮,我得低头才能过去,进去后头顶便恰好抵住了天花板。
没有一丝光,潮湿的腥气萦绕在鼻腔,我转着脑袋看了一圈,桌子板凳全都没有了,只剩几根嵌在墙里的棍子,上头搭了一块木板子。
那是曾经我与阿桃睡了十几年的床。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
凉意从脚底开始蔓延,我顺着去看,才发现我的鞋子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丢了,而露出来的脚,变得透明。
也好,也好,在这里消散也好。
我想起来,妈妈当初就是躲在这里头咬着布条偷偷生下的我。
我死的时候也是躺在这里头,含泪服下的鸦片丸子。
突而想再去床上躺一躺,这么想着,我重新站起来,拖着身体爬上了那块木板。
躺上去时,我才看见角落里,静静放着一个妆屉。
最后一点终于补上了。
我想起来,那里头放的,是我攒了多年,后面上交给妈妈,又被我偷回来的首饰银钱。
死前,我将它们留给了阿桃,那些东西足够她逃离后生活一段时间。
而妆屉的底部还有一个暗格,是我写给她的信。
也不知道她看了没有。
我将暗格打开,看着里头泛黄的纸张,叹了口气。
原来没有看吗。
大概是发现被我骗了就气愤地离开了吧,这妆屉就连位置都没动过。
想着,我将那叠纸拿出来数了数,。
一张,两张,三张,四张,五张……
多出来了三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