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计划逃跑路线了。
陈阿香的院子靠北,是整座陈府里最不受日光照射的地方,距离北门仅一座荒亭,接着穿过长长巷道,就是我来时路。
我初发现这布局时,不由想到那晚,怪不得二少爷会选择这一处来偷情,既荒僻,又因着陈阿香眼盲不受重视,难以发现。
或者说,就算发现,陈阿香也是断断不敢声张的。
是以那晚陈阿香为救我,被二少爷冠了个纵容下人顶撞主子的名义,反倒挨了几个手板。
真是荒谬。
不过这样的话,我想逃走其实很容易,路线仅在我冒出这个念头时就出现了。
但不是现在,我还想为陈阿香过完她十九岁生辰。
今年我十四,陈阿香十九,她大我五岁。
三月廿四,草长莺飞,鸟语花香之时,便是陈阿香的生辰。
要不怎么说陈阿香性情如日光,经久不息,暖了自己也暖了我,她连出生的日子都如此明媚,不似我,寒冬腊月出生,幼时苦,长大些也苦。
三月廿一,春云来问我备了怎样的礼物。
“我没准备什么。”我说,“小姐现在吃穿不愁了,我那些小玩意儿,上不得台面的。”
她听见我这话,很夸张地瞪眼张嘴,问我:“你为什么不叫小姐阿香了?”
“可能傻病快好了。”我说。
春云闭上了她那张桃瓣唇,惯常上扬的嘴角竟然往下撇了撇,道:“你跟小姐闹别扭了?”
我很疑惑她这样的态度,仿佛我与陈阿香身份平等,我可以肆无忌惮地闹脾气一般。
“没有。”我岔开了这个话题,“你准备了什么?”
春云这才将她揣在怀里的东西掏出来给我看,是一本精美封皮的册子,我识得几个字,上头写的是“西厢记”。
“话本?”我没听过这个故事,但也知陈阿香素日爱让春云念的除诗词外就是话本故事了,而这名字,显然不是诗词。
春云咯咯笑了两声,道:“是的,是的。”
说着她将那本册子递给我,要我翻看一下,我本想以“看不懂”来推拒,却耐不住她期冀又带着些捉摸不透的笑,还是接了过来。
我看书不多,只潦草翻过几页,就觉得头痛,不过眼睛很敏锐捕捉到了几个字,疑道:“情爱话本?”
“没错。”春云把那册子抽了回去,“小姐如今十九了,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娘,早该婚配了,这不,因着小姐眼疾,家中也没个人张罗,才拖了好几年。”
她过来用胳膊肘拐了我两下,凑近我耳边道:“咱俩作为小姐的心腹,该将这事儿提上日程了!”
听她说完,我心中很不是滋味地退开两步,垂下头不想讲话。
春云是好心,我不能怪她。
“玉露,你觉得呢?”
她怎么还来问我如何想的,那我想怪她了。
“我觉得很好。”
狗丫,你口是心非。
我这么想着,酸楚难忍,但不得不忍。
不过反正我也要离开了,若是能在离开前,看着陈阿香成婚,断了念想,倒也不错。
“你真觉得好?”春云突然问道。
我抬头对上她目光,使了最常用的一招傻笑,说:“那当然是最好,春云姐姐要好好替小姐挑挑,可不能让她受欺负。”
她忽而长叹一气,用我看不懂的眼神将我上下打量一遍,道:“那是自然。”
我赞同地颔首,以为她会离开,却不想她愣是坐在那里又絮絮叨了良久,多是说些陈阿香昨日做什么了,今日又让她念了什么。
细致到连陈阿香中午用了什么餐食都说了一遍。
我就静静听着她讲,虽不懂得她这向我打报告的做派是为何,但想着过几日就听不了了,倒也乐得如此。
傍晚,落日西沉,春云才喊着要去叫后厨赶紧上菜,风一般地快速离开了。
其实我很佩服她这风风火火的样子,若陈阿香是柔和的春日,那她就是热烈的夏日。
同为太阳,合该在一块做姐妹。
待陈阿香用完晚饭,我一如既往地抹黑进了她房间,坐到了日日呆坐的凳子上。
以前,我是会与她一起吃饭的,但自春云来后,陈阿香做回小姐,我就刻意地避开了。
陈阿香对此不满,但她其实是拗不过我的,几次过后也随我去了。
“玉露,你来了吗?”
陈阿香的耳力总是很好,我已经尽量放轻脚步,但还是逃不过她的耳朵。
“小姐。”我喊了她一声,接着去燃上两根白烛。
火光映照下,她的面颊忽明忽暗,透着恬静美好,我不由看得痴迷。
“你为何不唤我阿香了?”她蹙了蹙眉,长睫透下阴影,像一把小扇子,撩在我心上。
我想了半天怎么说不显得刻意,但最后还是败在了她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下,无奈道:“阿香。”
她落下的嘴角扬起,朝我在的方向招了招手,我犹豫一会,还是走到她面前。
“玉露,今日我让春云做了桃酥。”
她伸手拉我的手腕,让我坐到她身边,接着又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个帕子包,小心展开递到我面前。
“我本来想晚食给你,但你没来,我只好包起来,时间长了,可能有些软了,你尝尝。”
桃酥易碎,但她掌心里的三块,皆是圆滚滚胖嘟嘟,完好无损,连碎屑都没有。
我看着她双手捧着,像捧着什么稀罕宝贝一般,心里暖呼呼,但也酸胀得不行。
陈阿香对我当真是极好的。
“玉露,你怎么不吃?”她问道,又把手往我这边抬了抬。
她没注意,掌心逐渐倾斜,顶上那块桃酥就要往下滑,我赶紧接了过来,胡乱啃了一口,猪油甜腻香气顿时充盈口腔,酥软绵密。
“没有软。”我说,“很好吃。”
陈阿香笑了,张嘴“啊”了两声,又往我这边凑近些,眸子澄澈清明,直勾勾盯着我。
“你这是……”我再一次不争气地被她这样子迷住,犹犹豫豫问道。
白烛芯陡然炸了一声,陈阿香就在我的瞳孔中不断往前凑,在距离我鼻尖不足一掌的距离停了下来,又“啊”一声,嗔道:“给我一口,我都没吃呢。”
心跳漏了半拍,我忙不迭身子后仰,脱离她这过于亲昵的气氛,道:“你没吃?”
似乎是我退的太快,掀起的微风拂乱了她的额发,她不满意地拧眉成小麻花:“没有,春云只弄来了三块,还是给了后厨师傅一锭银子才讨来的。”
我没想到这普普通通的桃酥居然花了陈阿香一锭银子。一锭银子,足够她吃一两个月,现在却只用来换了三块桃酥。
而这桃酥,她将第一口留给了我。
我说不出心中酸麻的到底是感动还是心疼,或许都有,但都被喷薄而出的爱恋掩盖了。
我突然不想走了。
“玉露,春云说这两日要给我找夫家了。”
好突兀的一句,顿时将我刚升起的犹豫瞬间打散。
我心慌意乱,手忙脚乱,竟一下将手中的半块桃酥塞进了她张口要讲话的嘴里。
“咳咳。”她立时被噎住,碎掉的桃酥吐了我一身,开始不住地咳嗽。
我被吓一跳,心知是自己做了错事,赶忙过去帮她拍背顺气,急急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
我一连说了十几个“对不起”,她就在我的连声道歉中慢慢止住了咳嗽。
“扑哧”一声。
陈阿香突然笑出了声,肩膀一耸一耸地,像跳跃的小白兔。
我盯着她弯弯的笑眼,不知怎么的,也开始笑个不停。
我与陈阿香,就在这样安静的环境中,面对面笑了许久。久到不知哪儿来的一阵风,将烛火吹灭,屋内回归黑暗。
我没有再去点烛,陈阿香不需要,我觉得没必要。
仿佛只有黑暗,才能掩盖住我荒诞的情愫。
掩耳盗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