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 秋风凋零,冬去春来,佘杭携着枯萎的向日葵走过了一个四季。
在外人看来, 佘杭犹如缺乏灵魂的旅人,执着地穿梭在城市的公园和街道。
她每天都去那天清晨相遇的广场,同样的时间和地点, 却始终没再见到那个人。
仿佛昙花一现,好像江揽月是从另一时空穿越而来,只送给她短暂的一束光。
由微弱的希望跌入更深的深渊里去。
暗无天日。
在公园“守株待兔”失败后,佘杭打算去街道的花店看看。
向日葵由废弃的英文报纸好好包扎着, 明明枯萎了却得到了最为珍重的爱护。
春季的小雨如同丝线, 细密地洒落在佘杭的脸上,路边是奔走的人们,佘杭跨过马路, 躲到对面的一家杂货铺。
护好怀里的向日葵,佘杭艰难地滑开手机, 关闭一直响个没停的来电。
她的父母又给她打电话了。
原主虽然有这么对不尽人意的父母,但还有对疼爱她的老人,奶奶在原主很小的时候去世,两年前爷爷出去扫马路不慎摔倒,砸到了脑袋没过多久就与世长辞了,知道没了他们孙女得吃苦,临走时给她留了一笔钱。
在原主之后两年的生活里, 她没有把钱留给父母的念头, 更没有拿着钱远走高飞的打算, 生活得过且过,就这样烂下去一辈子也没什么关系。
直到佘杭穿到这具躯壳。
直到那天清晨在公园里看到了那一束光。
所以佘杭拿着钱出来了, 她想找到那束光,找到活下去的动力。
她望着雨幕发愁,不觉想起戴望舒的《雨巷》,要在这里站多久,才能遇见那一位丁香花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耳边响起清脆悦耳的笑声,两道声线糅杂在一块儿,清丽的、婉转的……雨打油纸伞的声音引人注目,佘杭不禁转头,与油纸伞下穿着西服和淡绿旗袍的两道身影擦肩而过。
心跳加速,佘杭怔愣在原地。
熟悉的味道由远及近,再渐行渐远。
油纸伞遮住看不轮廓,只能看清伞下婉转的身姿,还有那头如瀑布的黑发,落在窄细的腰间。
佘杭转身,后知后觉地默默走在二人身后,转角,穿西装的女人搂着另一人的腰肢,道了声“小心”,伞往旁边偏了偏,佘杭看清了她的长相。
很陌生的长相,女人戴了一副银边眼睛,镜框两边垂挂了两根银链,看起来清冷又高贵,她正在一刻不停地和旁边的女人说话。
而另一个女人只是全程安静地听着,时而偏过头看她一眼,泄出几声动听的轻笑。
这两人一景,深刻交融,如同一幅画,将濛濛烟雨江南的毓秀与朦胧展现得淋漓尽致。
二人走上老旧街道的石拱桥,踏上布满青苔的石阶,佘杭寻着两道身影望去。
绵密的雨幕里,油纸伞往上偏,伞下的人垂睫,恰巧对上佘杭那双青涩又湿润的眸子。
一滴雨落进垂挂着柳枝的湖面,荡起一面波澜,摇曳了整片心湖。
“月月。”
几乎是下意识地,叫出了江揽月的名字。
佘杭拿着枯萎的向日葵,走在雨幕里,跟着两人步入窄街,来到一家花店。
弦音花店,这地并不处于人流量大的步行街,而是隐藏在巷口深处,仿佛它的存在只是这条被遗忘街道的布景。
两人收了伞走到里头,女人着急忙慌地让江揽月去洗澡换衣服,江揽月进去后她坐在门口,点燃一支香烟。
佘杭在外面站了很久,身体淋得湿漉漉的,也没敢往店里走一步。
“怎么不进来?”
佘杭寻着声音往前望去,坐在门口抽烟的女人也抬起头,两人的目光相交接。很明显,女人看她的眼神有些迷惑,声音不是她发出来的。
“买花吗,小姑娘?”
佘杭心漏了半拍,偏头朝里间望去,江揽月穿着一条纱制绸缎睡裙漫不经心的倚在门边。
头发半湿,睡衣欲盖弥彰的遮住曼妙的身体,因为刚沐过浴,她眼尾薄红,眼眶湿润,望向佘杭的眼神好似带着一抹风情。
时间和心跳仿佛静止,佘杭怔愣在原地,仿佛进入独属于她内心深处的私密花园。
“买花吗,小姑娘?”
江揽月又问了一遍。
“我……”
佘杭支吾着,却蹦不出一个字,她看着女人走向前揽住江揽月的腰肢,宛如一对璧人,笑望着她。
“外面雨下那么大,进来坐坐吧。”女人说。
“……”
佘杭攥紧了拳头,身上湿得仿佛一只落汤猫,这样跨进店里肯定不太好。
“进来吧。”
熟悉的香味渐渐靠近,佘杭抬头望着朝她走来的江揽月,她在她面前站定,“我认得你。”
佘杭抬头,看向她的目光不可置信。
“你认得我?”
“当然。”
话已说到这地步,再推脱佘杭也只会觉得难堪,她跨进来,江揽月转身去给她沏了一杯热茶。
“地铁2号线、明都日落广场、枯萎向日葵。”
佘杭接过茶说了“谢谢”,江揽月坐在她对面。
“你居然一直都知道吗?”
“你很孤独,也很显眼。不是吗?”
江揽月弯腰凑近她,眼神也直白坦荡,里面聚集了太多情绪,让佘杭疑惑却又沉迷。
佘杭了然,或许她和江揽月这场初遇早在很多年就开始了,只是一直是江揽月单方面的,这才让原主的记忆里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你很喜欢向日葵?”
佘杭顿了片刻,看着江揽月的眼睛,“是,很喜欢。”
江揽月不解:“即使已经枯萎了?”
佘杭笃定:“即使已经枯萎了。”
两人直白炽热的目光想接,很快又慌不择路的躲开,佘杭抬头偷瞄她,江揽月低头抿了两口热茶。
“你是过来这边旅游吗?”
佘杭点点头:“过来散心。”
短暂性沉默,女人从浴室里出来坐到了江揽月的身边。
漂亮而犀利的狐狸眼扫了眼佘杭,又轻轻揽住江揽月的肩膀。
“宝贝儿,今晚公司要加班处理点儿事,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当然,你忙你的。”
女人露出会心的微笑,她掀开江揽月的额发,在她额头亲了一下,“真乖,晚上你先睡。”
“好。”
佘杭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阴恻恻地看了会儿,又收回去。
不算太难受,但也不怎么舒服。就是心窝感觉像是火烧一样,让她有点想要自尽的念头。
她们是在谈恋爱吗?
女人走了,雨也停了,佘杭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她站起身,准备告辞,一枝新鲜的向日葵递到她面前。
向日葵花苞盛放着,带着点苦涩的阳光的味道。
抬头江揽月看着她笑。
“送给你。”
“谢谢。”
“你叫什么名字?”
“佘杭。”
沉默片刻,佘杭犹豫着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江揽月。”
佘杭默然。
兜兜转转,没想到还要以“你叫什么名字”开头。她和江揽月也算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吧?
想问有关那个女人,却又不敢开口。
起身,欲走。
“我要回去了。”
江揽月站起身:“找到住的地方了吗?”
佘杭看着她,原本想说搭地铁回家,最后只慢吞吞地摇摇头,“我打算看看附近有没有旅馆。”
江揽月犹豫了会儿,但还是说了声“好”。
-
佘杭并没有找什么旅馆,她站在石拱桥上出神,直到这时她才分心看清这里,这里是一个小众古镇,没什么出名的网红景点,却也但得一声“小桥流水人家”的诗情画意,这里民风淳朴,生活节奏慢,保留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生活习惯。
这个点饭后出来下棋打牌的老人好多,一群人围在一方棋牌桌,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箱子里除了老街坊只有一家面馆,花店隐藏在巷口深处不显眼的地方,很明显江揽月并不以盈利为目的。
真是个很奇怪且神秘的人。
天色渐黑,佘杭简单逛了一圈也没找到旅馆,重新折回拱桥时看见桥上站着一抹熟悉的身影。
江揽月拿着一株向日葵,站在桥上望着湖水戏水的鲤鱼。
见她走过来,笑着把向日葵递给她。
“没找着旅馆吧?”
佘杭感觉意外,沉默片刻,笑着摇摇头,“没。”
“要不去我店里坐坐?”
“……”
“今晚可以给你暂住,明天再另作打算。”
佘杭怀疑自己听错了。
江揽月走近,把向日葵塞进她手心里。
“走吧,跟我回家。”
佘杭动动干涩的嘴唇:“你怎么,你怎么就知道……”
“就知道什么?我怎么就知道你需要帮助吗?”江揽月淡淡地笑笑,“我能从你眼中得到某些渴望,比如爱和自由。”
“你……”
爱和自由吗?
敏感的情绪被一语道破,佘杭形容不出自己当时的心情,她突然情绪失控起来,眼泪珠子擅自滴落,亮堂的月光照亮了她此刻狼狈的样子。
佘杭迅速捂住脸,试图躲避江揽月的视线,她知道自己这样子一定难看极了。
她知道自己变得不像自己,但她克制不了,她已经和这世界的佘杭融为一体了。
“别躲,”江揽月攥着她的手腕,将她捂住脸颊的手掰开,她看着面前哭成一只花猫似的的人忽而就笑了,“怎么就跟谁没哭过似的。”
佘杭眨眨眼,试图知晓这一幕是不是昙花一现。
她跟江揽月回了家。
巷口深处只有这家花店开着,佘杭跟着江揽月回到花店,再打开里面的屋子。
这一看,才发现里头是一间院子,里面种了满院的鲜花。
眼花缭乱,色彩缤纷。
佘杭瞪大了眼睛,她仿佛误入画家油画里的花园,满围墙的粉色蔷薇,墙根的三叶梅,饱满簇拥的夏绣球,各式各样的月季玫瑰……
这个院子简直包揽了这个季节的一切花种。
佘杭慢慢走近,头脑渐渐放空,一直紧绷的情绪突然决堤,呼进的花香成了解除压抑的新鲜氧气。
“原来你的花都是你自己种的?”
佘杭转身,碰上迎面走来的江揽月。
两人面对面站定,之间隔了一步路的距离。
心跳加速,江揽月问:“你没有发现少了什么吗?”
佘杭又仔细浏览了一遍,“向日葵?”
“对。”
“……”
“整个店唯二的向日葵都在你手上了。”
脸颊发烫,佘杭眼睛亮晶晶地看向江揽月,“那这个也是你亲手种的吗?”
江揽月弯弯嘴角,歪着脑袋看着她。
“是不是我种的,很重要吗?”
“……”
脸颊以惹眼的速度变红,佘杭无论是表情还是样子都人畜无害,江揽月的心也越来越软。
“你今年多大?”
“十九。”
“十九啊……”江揽月托着腮看向夏绣球中飞舞的萤火虫,“太小了。”
佘杭想问你呢,又想到直接问女生年龄不大礼貌,清了清喉咙,“你属什么的?”
“啊?”江揽月一下没反应过来,随后笑道:“其实你可以直接问我年龄。”
佘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等着她自己回答。
“我比你大了六岁,你得叫我姐姐。”
佘杭看着她,认真道:“姐姐。”
“噗——”江揽月忍不住了,“不是吧?让叫你就叫,你也太乖太可爱了。”
佘杭仓促地低头,只有她清楚自己心脏跳动的频率该有多么不正常。
小鹿乱撞应该就是如此了吧?
但不合时宜地,佘杭想到了那个女人,她看着江揽月的眼神小心翼翼,“刚才和你在一起的姐姐,她和你是,是……”
“她是我女朋友。”
“……”佘杭愣住了。
她能猜到江揽月和她的关系,却也没想过那么直白。
“被吓到了吗?”
佘杭摇摇头:“没有。”
“被吓到也没关系,毕竟这世界对同性恋……”嘴角露出苦笑,江揽月的表情满是无奈,“挺排斥的。”
但她又望着那轮明月,表情洒脱惬意,瞳孔又深邃多情,里面盛着柔情蜜意。
“她是我很重要的人,曾带我走过最艰难的岁月。”
时间静止,她们陷入短暂沉默。
佘杭张了张嘴,话说不是不说也不是,她和江揽月还有回旋的可能吗?
最后只能晦涩地吐出她自己都听不懂的字。
“你们俩,很般配。”
好比在拿刀扎自己的心窝子。
“谢谢你!”江揽月甜蜜蜜地笑了,“我也喜欢向日葵,它对我而言很特别。”
“……”
佘杭愣愣地看着她。
“不相信吗?你看……”江揽月凑近她,掀开衣领,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只见锁骨窝下方簇拥着三团小向日葵刺身,她们的花瓣随着风摇曳着,好似在沐浴阳光。
明明没有添加表情,却能感觉她们是在微笑。
佘杭呼吸一滞,状似乖巧地抿了一口白开水,轻轻“嗯”了一声。
实际内心已心火大动,快要将她整个人都烧焦。
“想不想看我亲手种的向日葵?”
片刻后,江揽月问她。
佘杭毫不犹豫地点头。
“明天有空吗?”江揽月在佘杭暗喜的眼神中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为什么,要给我看向日葵?”佘杭只觉得受宠若惊,在江揽月心里,她们现在不过陌生人。
“为什么啊……”
江揽月歪着脑袋敲了敲耳朵,脸颊晕着淡淡的粉,暖黄的灯光下,睫毛轻颤,连眉骨都透着温柔。
“因为我迫不及待想跟你分享我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