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两个阿曼苏”这句话, 阿曼苏的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帏帽已歪倒在地,阿曼苏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只是站起身来看向了易君笙的眼睛:“玉壶心的徒儿……我只是想带她走而已, 你又何必拦我。”
看出了易君笙眼中不易察觉的暗涌,阿曼苏微微眯起了眼睛:“还是说,你觉得她害了云照雪一颗心和大半寿数, 所以想替你师君出一口气。”
沉默了片刻后,易君笙平静地开口,答道:“你带不走她。”
无论她是出于什么目的,今日, 易君笙都不会让她将冰棺中的人带走。
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叫秋望舒不禁思索了起来。
云照雪是五年前和阿曼苏一起失踪的, 但后来那说书先生却在弃月城看到了只身一人的阿曼苏。
从双生树看到了阿曼苏与冰棺中人极其相似的面孔,现在秋望舒终于明白了。
从一开始,那说书先生见到的就是双生姊妹中的另一人。
因为她并非故事中的阿曼苏, 所以说书人那故事才没有结局。
直直地望进对面人的眼神,秋望舒缓缓道出了她的猜测:“所以五年前, 那说书人见到的人,是你。”
顿了顿,秋望舒继续道:“但你,却不是阿曼苏。”
闻言,“阿曼苏“神色一变,但很快,她的脸上又露出了淡漠的神色:“我说得颠三倒四的, 老头却也讲给你们听了么?”
说完, 她低头唤来了刚从碎石中挣脱的白虎。
将随身携带的丹药喂进了那白虎的口中, 这一次,“阿曼苏”并没有再回避秋望舒的问题。
“我和她, 都是阿曼苏。”
转头看向冰棺中沉睡的面容,她沉声道:“只不过,她才是那个与云照雪相遇的阿曼苏。”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纷纷露出惊讶的神情。
什么叫“她们都是阿曼苏?”难道阿曼苏并不是名字,而是每个司傩的称号么?
并没有理会众人面上的惊诧,阿曼苏就这样看着冰棺里的人,自顾自地嘀咕起来:“她躺在那儿,我却站在这儿……真是颠三倒四的。”
秋望舒还未收剑,易君笙也并不会让自己如愿带走冰棺中的人。
既然如此……眼中露出些许疲惫来,阿曼苏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白虎的后背。
“不过,既然我已不能轻易讲她带走,不如把那老头没讲完的结局说与你们听好了。”
“让我想想,我从哪里开始讲好呢?”
将目光从冰棺移到易君笙的翡翠约指上,阿曼苏漫不经心地开了口:“不如,就从你师君入西疆那年讲起好了。”
话语间,一阵风从阵外吹来,吹过了阵中人的裙摆,最后吹落了几片红叶掉在了冰棺边。
风中带来了些许凛冽的气息,将“阿曼苏”的思绪拉回了五年前,云照雪为了求药,闯入红石崖的那个寒冬。
那个冬天和往常并无什么不同,红石崖的饲魂草照样傲立于寒风中,想要加入钰龙神教的教徒也照样跪在阿曼苏脚边,等待服下代表衷心的饲魂蛊。而唯一要说有什么不同的,那就是钰龙神教的教主在这个初冬再次闭关。
他的内法早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只怕这次出关后后,钰龙神教的野心,就不单单是西疆,而是藏有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剑法的中原武林了。
那日,云照雪潜入钰龙神教时已至正午。
她潜入钰龙神教不为打探消息,只为了替她的徒儿,高水山庄那传说活不过十五的少庄主来取一味药,一味只有阿曼苏才能制出的解药。
可是,钰龙神教占了几乎整个红石崖,其势力之大,教众居所之多,那阿曼苏又岂是这么容易便能找到的人物?
于是,在第二次寻找无果后,云照雪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钰龙殿的殿后。
教主闭关,若无大事,教众和圣使不会贸然入殿。所以此时这殿后经过的,也只有神情麻木的侍从和教奴。
在寻找教中地图未果后,云照雪无声地立于门后,打算将看起来知道些线索的侍从或教奴抓来询问。
在走过一个年轻的绿衣侍女后,云照雪眸光微变,突然在这一刻想起了那对自己尊敬有加,却又并不亲近的徒儿。
她知道寒争怪她过分严苛,不然她十岁那年,也不会趁着自己外出寻药时,故意离开山庄。
可是她没有别的办法。
她自幼磨剑,一心钻研剑术,没有别的功夫去学什么温情与和蔼。
她只知道,她若是不严厉,那日后,寒争无以自立。
如今,寒争已近十五,若是再不解那同心蛊,她很有可能活不过及笄之年。
这次来西疆,若能向那阿曼苏求得解药,自是皆大欢喜。
但若是求不来,那只好以剑法最后一页的禁术将自己的功力与寿数换与寒争了。
在那之后,自己不一定能再护得住她。所以她只能严苛,不能有丝毫懈怠。
思及此处,云照雪眉间肃色又增加了几分,人也从门后闪出,劫住了两个教奴打扮的人。
“别动!”
定在自己面前的是一老一少两个教奴,年纪大的老妇双目浑浊,走路也不利索,所以几乎大半的东西都捧在旁边的少年怀里。
喉间抵上了一把长剑,那少年教奴面色惊恐地僵在了原地,手里捧的东西抖得“咯吱”作响。
初冬已至,教奴手捧着上好的银霜炭。此炭金贵无烟,一看就是要送往教中有身份之人的院中。
既如此,那此人说不准知道阿曼苏的住处。
用剑鞘抵住了他的喉咙,云照雪低声问道:“告诉我,阿曼苏在哪里?”
闻言,那教奴脸上露出了惊愕之情,很快,他又抬起了手,焦急地指了指炭盆,又咿咿呀呀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他焦急张口间,云照雪才注意到,怪不得他只能发出些含糊的声音,原来竟是被人割去了舌头。
想到这一路上看见的毫无交流的教奴们,云照雪皱起了眉头,手上的力气松了一分。
“你的意思是,若不赶紧将炭火送去,你会被人责罚?”
没有想到云照雪竟然理解了自己的意思,那教奴惊喜地点了点头。
“那你便带我去离的最近的路,不耽误。”
说着,云照雪便将主意打到了两个教奴的衣服上。意思是,送完这炭火后,分一身给自己,好叫自己装作教奴的样子,潜入阿曼苏院子院中。
看懂了她的意思,那教奴面上露出了胆怯的神色。
若是被侍卫发现,这人说不定还能凭借一身功夫顺利逃脱,但自己就不一样了。
害怕地抠了抠手指,那少年教奴心想,自己一定会命丧侍卫的毒鞭之下。
那教奴正为难着,突然,旁边的老妇抬起了头。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云照雪清楚地听见那老妇问自己:“你找阿曼苏做什么?”
见云照雪朝自己投来了警觉的目光,老妇盯着她又问了一遍。
“回答我,你找阿曼苏做什么?”
话语间,老妇的双唇紧闭,她似乎也被割去了舌头,但即便如此,也能用腹语与自己交流。
明明只是与阿曼苏没有任何关系的教奴,可是此刻,她浑浊的双目中却充满了执着。看起来……竟像是十分担心阿曼苏。
思索片刻后,云照雪寒声吐出了两个字。
“求药。”
“什么药?”
盯着她的眼睛,云照雪一字一顿道:“救人的药。”
云照雪抵在教奴手上的剑始终没用狠劲,老妇眼中似乎有几分松动。沉吟片刻后,她似乎叹了一口气,随后转头对旁边的教奴示意:“带她去吧,去找阿曼苏。”
说到“阿曼苏”三个字时,教奴脸上透出了些不确定,可是在她坚定的语气中,那教奴最后还是败下阵来点了点头。
……
片刻后,在一个有些冷清的小院边,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蹑手捏脚的身影。
矮的那个是给圣使送完炭火的教奴,而高的那个,则是易装后的云照雪。
与之前那得力圣使的院落不同,这里既没有侍卫,也没有进出的侍从,只有三三两两的麻雀和庭中的枯树作伴。
看清院中景致后,云照雪面上便出现了怀疑的神情。
阿曼苏贵为司傩,怎么住在如此偏僻的院落?
而且……这钰龙神教的教主又怎么放心没有侍卫看着这能蛊惑人心的司傩呢?
见云照雪皱起了眉头,那教奴赶忙抬手比划起来。虽然那手比划的七零八碎的,但是云照雪还是明白了个七八分。
看他比划的“用性命担保,里面的人确实是阿曼苏”,云照雪点了点头,示意他自己明白了。
这哑奴眼中并无算计,看着也没有泄露她行踪的打算。于是在观察了四周片刻后,云照雪对他微微颔首道:“多谢,你可以离开了。”
然而说完这句后,方才还很害怕的哑奴却又抬手比划起来,他的神情比方才还紧张,比划的手也不禁有些颤抖,但云照雪还是依稀看懂了那是一句“不要伤害她。”
云照雪十分不解,按理说阿曼苏助纣为虐,为教主操纵教众教奴,教奴们对她应该十分厌恶才对。可是不止方才的老妇人,连这被她挟持的教奴对阿曼苏都如此挂心,这倒是叫她想不通了。
沉默了片刻后,云照雪轻轻地“嗯”了一声,从他手中扯出了袖子便走进了院门。
已近正午,可是院中除了那枯树边有些阳光外,都静静窝在昏暗之中。
无声地跃上了走廊,云照雪小心地走进了那间教奴在路上告诉她的,阿曼苏制药的药房。
与外面冷清的庭院不同,这药房里的东西倒是一应俱全,有矮榻,有书架和药柜,有桌案,甚至还熏了风雅的浓梅香。
不过,非要说哪里古怪的话,那就是……比起药房,这间屋子更像是有人长居的卧房。
仔细环视过一圈后,云照雪缓缓地朝药柜走去。
可是,在看清药柜上摆放的瓶罐后,云照雪却愣了一愣。
那药柜上摆的哪有全部都是熏香的调料,没有一件与草药有关。
心中的疑惑更甚,结合这院子和屋中的异样,云照雪甚至开始怀疑,此处是否真的是阿曼苏的住所。
思索间,书柜后的角落里却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声音不像是老鼠的动静,倒像是人身上的衣物摩擦的声音。
心中一惊,云照雪赶忙躲进了药柜旁空置的红木柜中。
柜中昏暗,但是留下了一条可以看清外面的缝隙。云照雪就这样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缝隙外的动静。
她先是看见一角微微晃动的狐裘,那狐裘色白如雪,只带几分杂色。
而渐渐的,随着那狐裘慢慢被掀起,出现在云照雪眼中的,竟是比狐裘还要白上几分的手臂。
是个女子……云照雪在心中悄悄问自己,这个女子便是阿曼苏么?
已是初冬,这个女子却身着紫色单衣和外衫。她半拥着外衫站起,身姿慵懒至极。
站起来后,那满头银发垂到腰下,甚至盖住了她的侧脸。
不知是不是自己打扰了她的午睡,云照雪看见她满怀困意地揉了揉眼皮,然后蹲下身去拍了拍身下的狐裘。
几下轻拍后,云照雪以为的“狐裘”却抖了抖皮毛,缓缓地站了起来!
眼睛倏然睁大,云照雪这才意识到,那哪是“狐裘”,分明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
外面的紫衣人却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只见她亲昵的挠了挠白虎的头,随后便神色如常地朝外间走去。
正当云照雪以为她会毫无察觉地走过时,木柜外却响起了一道带笑的声音。
“还不出来么?”
白虎的尾巴在木柜外扫来扫去,云照雪听见她懒懒地威胁道:“那就让我这衔蝉奴来替我会会不速之客吧。”
衔蝉奴……
明明是一只凶恶的白虎,却取了乖顺猫儿才会叫的名字。
这人真是……
在她第二次喊出衔蝉奴这个名字时,云照雪终于放下了犹豫,蹙眉撞开了柜门。
视线恢复明朗后,云照雪才看见,她以为异常凶恶的白虎,竟乖巧地依偎在一步外的紫衣人腿边。
而当她对上眼前的视线时,却发现方才那威胁她的,竟是一个笑盈盈的绿瞳美人。
“中原人?”
看清了云照雪的长相后,那人笑着感叹了一句:“倒是稀奇。”
眼睛在云照雪的眉眼间流连着,云照雪听见她轻飘飘地留下一句:“长得这般好,却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