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苏醒过来后, 易君笙只是走了不到百步,便发现自己被幻阵送来到了这扇石门外。
她的面色比方才还要苍白,可是眼睛却倔强地盯着阵门上的石纹。
石门上用阳刻雕出了一棵纹路清晰的双生树, 树叶茂密,布满了大半阵门。
平静地抚上了石纹上的树干,易君笙的眸光渐渐沉了下来。
万时遥说的不错, 这的确是只有她们能开的门,或者准确来说,是只有她才能开的门。
看着石纹的目光中露出了几分冷色,易君笙现在十分好奇, 究竟是谁, 想要引她来开这扇只有她有钥匙的门。
收回了抚摸石门的手后,易君笙将翡翠约指从手指上脱下,随后用发簪的尖尾抵进了约指的里侧。
随着“咔哒”一声, 约指竟然从中断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了圆环内里殷红的血液。
将约指贴近树干的纹路, 易君笙看着从约指中落下的血色,眼中闪过了方才幻境中看到的记忆。
面上露出一丝恍惚,易君笙有些讽刺地想,方才她真是入了障,才会在幻境中看到秋望舒的影子。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想起过青临门那狭窄的东厢房了。可是这次,她不止看见了东厢房,还看见了逆光拉住自己的秋望舒。
可惜幻境最后, 她还是没有留在自己身边。
脸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来, 易君笙重新扣好约指, 放下了手。
幻境中的“秋望舒”和本人也并没有什么两样,还是一样毫不吝啬地给了自己希望, 却又不给到底。
玉戒中的血滴顺着树叶的纹路一路流下去,流过繁复的枝叶,流过庞大的树干,最后落入了虬结交错的树根中。
血滴没入树根的纹路中,就仿佛滋润了枯树的甘霖一般,叫那干枯的树叶重拾生机一般向一旁伸展开来。
树叶露出了原本浓艳的底色,枝叶一寸寸舒展开,最后,露出了被枝叶纹路所掩盖的门锁。
将门锁转到了底,随着一声闷响,阵门缓缓地离开地面,露出了阵中的光景。
阵门渐渐抬到了眉上,一线柔光顺着肩膀爬上了易君笙的眼中,照出了阵中石台上那棵参天的双生树。
阵门外的冷风惊动了阵中一成不变的柔光,而那棵古树也仿佛等到了期盼已久的远客,抖落起满枝的红叶来。
在这与荒芜石洞格格不入的婆娑声中,易君笙低着头,缓步走进了阵门。
阵中央是几级石台,铺满石台的红叶蜿蜒而下,似有万千红蝶静伏于细流间。
拾起一片落到脚边的红叶,易君笙仰头开始打量起面前这棵双生古树。
天光直射而下,为树顶的红叶铺上了一层不似实景的金光。树干苍虬,支撑着满枝如蝶翼般的红叶。树根复杂交错,深深扎进石台之中。
她久久地凝望树根与石台相接的部分,那里,藏着她为何从吴州至此的原因。
在她驻足凝望间,阵门带着缓缓下落,而在石门与石壁相摩擦的声音中,易君笙却敏锐地听到了细微而突兀的脚步声。
回头间,一袭紫衣已闪身闯入阵中,而易君笙也顺着被吹开的帷帽看清了来人的面庞。
看清帷帽下那双绿眸时,易君笙眼中露出一分惊诧。但很快,那丝惊讶又转为了沉凝的冷意。
和其余几人不同,易君笙并没有询问来人的身份,那是因为她早在之前便已知晓此人的存在。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人来得这么快。
帷帽下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阿曼苏的目光也同样停在了那棵双生古树上。
落下的阵门激起一阵风,吹动了满树的红叶。而在一片被漏光捕捉到的烟尘中,阿曼苏似乎完全忽略了对面人的存在,就这样站在石台边,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在这一刻,她面上的平静变为了全然的怀念,就好似多年之前,她曾坐在树下听过旷野吹来的,带着熟稔气息的风。
只可惜,这只是幻阵里吹来的风,风停了,阿曼苏也就重新睁开了眼睛,看向了身旁的易君笙。
而易君笙也在她无波的目光中,察觉到了隐约的敌意与锋芒。
她知道自己要来闯阵。
易君笙心中十分清楚,此时此刻,她站在这里,心里怀揣着和自己同样的目的。
凝神盯着对面的阿曼苏,易君笙眼中的神色越来越冷,而阿曼苏身边的白虎也似有所感地弓起了背。
“呜——”
在白虎威胁的低呼声中,她安抚般地抚上了白虎的后颈。从耳后一直顺到背脊,阿曼苏紧盯着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睛。
“衔蝉奴”
利齿尽露,白虎目中的凶光愈来愈盛。就在白虎的虎背弓到极点之时,阿曼苏弯下腰,不慌不忙地对白虎轻声道:“拦下她。”
“吼——!”
在这一声震耳的虎啸中,惊丛剑瞬间出鞘!银光落于右掌中,易君笙运转内力,使出全身内力将奔哮而来的白虎震开。
趁着白虎翻倒的瞬间,易君笙又提剑逼近阿曼苏身前!
眼看那注入内力的剑尖即将袭向自己的后心,阿曼苏转身吹响了怀中拿出的口弦。
口弦如叶片,却能吹动旷野的苍凉之声。在这缥缈的闷声中,易君笙似乎听见了鸿雁思归的长鸣,听见了被孩童碰响的驼铃,也听到了篝火旁少女的歌吟。
只是她却无心欣赏这口弦声,因为在弦音奏响的一瞬间,易君笙的脊梁骨便像有针刺一般,疼得骤然一颤!
钻入心底的刺痛和阴冷如附骨之疽一般,将她死死缠住,而血肉却又在皮肤下沸腾翻涌,阻断了她所有的气力。
这交替的冷热牵动了她全身的颤抖,易君笙浑身一软,差一点便握不住手中的惊丛剑。
余音仍在阵中回荡,阿曼苏没有一丝犹豫,放下口弦便向着双生树而去。
阿曼苏的脚步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而易君笙也顾不上那啃噬血肉般的刺痛,撑着银剑站起,毫不犹豫地朝阿曼苏攻去。
鬓边已有冷汗滴下,易君笙却仍冒险催动了内力!
见状,阿曼苏再次吹动了口弦琴,这一次那弦音更急也更激昂。内力再次被蛊毒所扰,易君笙的呼吸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可偏偏这时,那白虎却又再次缠上。
虎啸声中,易君笙分神瞥了一眼自侧后方而来的白虎,随即皱眉抬起了仍在发颤的手。
出掌的瞬间,口中涌上淡淡的腥甜。同心蛊已被催动,在这样的情况下,越是运转内功,越是伤及自身。
可是,即便如此,易君笙也不能让她靠近那棵双生树!
拼尽全力在虎腹落下一掌,易君笙咽下喉中残余的鲜血,持剑意欲拦下想要触碰树干的阿曼苏!
嘴角的血丝刺目,就是阿曼苏看了,眼中也不由得露出些许惊讶来。没想到为了阻挠自己易君笙竟可做到这一步,阿曼苏后退一步,攥紧了手指。
眨眼间,惊丛剑的剑光便已闪至阿曼苏的眼底。那剑势虽柔,可是刺向自己的每一下都锋利得足以割破衣袍。
知道即便在蛊毒发作时自己也敌不过惊丛剑,阿曼苏蹙起眉头,抬起了手上嵌着红玉的指环。
然而,就在她犹豫要不要按下指环的瞬间,紧紧关起的阵门边却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
“轰——!”
一声震响将两人从石台边震开!门外碎石和烟尘四射,让石台也为之一颤!一片混乱间,阿曼苏看不清衔蝉奴所在之处,只能在碎石飞溅声中捕捉到几声低沉的虎啸声。
眼前烟尘弥漫,阿曼苏的耳边仍在嗡嗡作响。可是,看见即便面色苍白也紧盯着自己的易君笙时,阿曼苏却又强撑着精神挺起了背脊。
她已是强弩之末,而自己,却还有这混乱之中的一点力气。
压制住眼前眩晕,阿曼苏转身费力奔上石台。
可惜,在她的手差一点便要碰到树干的时候,惊丛剑再次穿破了尘雾,横挡在她的身前。
劲风之下,阿曼苏的左臂传来些许刺痛。
若是放在之前,惊丛剑的剑势早已刺穿了她的手腕,现在剑尖这般颤抖,说明易君笙不是不愿下死手,而是早已无法催动内力刺穿她的手!
紫衣上洇出一道血痕,阿曼苏眼中的锋芒却愈发逼人!
用指环擦过衣上鲜血,阿曼苏抬眼朝易君笙开口道:“……既已至此,便莫要再阻拦我的脚步!”
说罢,阿曼苏挥手便要召出血蝶话术!
可是,话音落下的一瞬后,阿曼苏的动作却被一柄闪着墨蓝幽光的长剑所阻!
动作停滞间,流水惊石声已然擦过耳边,阿曼苏顺着长剑看去,那飞身挡在易君笙面前的,居然是在阵中迷失许久的秋望舒!
对上了易君笙惊讶的眼神,秋望舒二话不说,一手用更星剑的剑柄将阿曼苏击倒在地,另一手运功安抚了她混乱的内力。
温和的内力舒缓了易君笙全身的阴冷和刺痛,而秋望舒那看向自己嘴角血迹的目光中,也多了许多,自己无暇确认,但又十分熟悉的情绪。
意识到秋望舒在幻阵中可能看见了属于自己的记忆,易君笙下意识偏过了脸,不想被她注意到自己的狼狈。
但是方才的打抖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因为无力言语,易君笙只能皱眉抽手,再次拄剑站起。
而在她们身后,阿曼苏也捂着胸口艰难地坐起。
察觉到阿曼苏的动作,秋望舒转头便再次出剑!
这一次,阿曼苏是真的无力回击了。她虽是司傩,可秋望舒身上无毒也无蛊,她并没有办法操纵这一个人。
但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束手就擒,因为,在易君笙打开机关前,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在迅疾的剑风中,阿曼苏闭上了眼,顺势迎上了更星剑!上身受击后,她忍住浑身的震颤顺手向后掷出了手中的口弦琴。
秋望舒意识到她的打算时,事情已经来不及挽回。口弦撞上树干中段时,众人却听见了一声空蒙的闷响。
下一瞬,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中,树根前的石台突然下陷。
在看清石台下的景象时,易君笙浑身一滞,而瘫坐在地的阿曼苏也终于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
“怎么回事!”
穿过漂浮不止的烟雾,林恣慕担忧地跑来秋易二人身边。
而顺着几人视线向下看清时,林恣慕的眼中也浮现了惊愕的神情。
石台之下,居然是一口完好无损的冰棺。冰棺透亮,内有两人交指而眠,仔细看去,两人的胸口居然还有细微的起伏。
石台下已成一片狼藉的废墟,可是冰棺中的人,却好似隔绝了所有的纷扰,就这样闭目安睡其间。
左侧安眠之人,身着绿衣,黛眉疏冷,可是那偏向一边的脸侧,却带着一丝冰霰消融的笑意。
即便她的手指上空无一物,可是在看到她腰间的长剑时,秋望舒失声地看向了旁边面色苍白的易君笙。
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易君笙从吴州至此的原因。
因为冰棺中人,竟是她在幻境中见过一面的云照雪!
而在与云照雪尾指相连的身侧,同样躺着一个女子。
在看清那女子真容的一瞬间,秋望舒的神色却如凝固了一般。不是因为那女子有万千丹彩所不及的绝艳,而是因为她有着和阿曼苏别无二致的发色和面容。
看到这不可思议的场景,玉小茶颤巍巍地将目光投向了石台上瘫坐的紫衣人。
“怎么会……有两个阿曼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