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月节还没结束, 但初冬的寒风却暂时驱散了昨晚人们手心中的暖意。
冷飕飕的晨风中,客栈喂马的伙计听见了身后的动静,看见身后走来的蓝衫女子, 他哆嗦着停下喂马的动作,堆起笑来喊了一声:“姑娘。”
看他正在喂自己的黑骝马,秋望舒点了点头, 默默道:“我来喂吧。”
“不用不用,我马上就喂完了!”
听见伙计笑呵呵的推辞,秋望舒坚持道:“没事,我来吧。”
见秋望舒坚持, 伙计也只能抓抓头:“好嘞”
伙计自然乐得能少喂一匹马, 于是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把手上的粮草递给了秋望舒。
接过草料,秋望舒又从随身带的袋子里掏出一把上好的苜蓿喂到了黑骝马嘴边。亲昵地蹭了蹭秋望舒的手背, 黑骝马张口咀嚼起草料来。
不知道是不是闻见了些微主人的味道,旁边易君笙的白马也缓缓靠了过来。它先是踏了两步, 随后便一动不动地停在了秋望舒两步外,似乎是在静静地打量秋望舒。
秋望舒迟疑地伸出了手,将喂马的草料递到白马身边,可是那白马却扭头避了避,似乎对草料完全不感兴趣。
不吃草料,那它扬着脖子过来是要做什么呢?
思索了片刻,秋望舒似乎想到了什么, 伸长了手轻轻地抚上了它的脖子。果然, 那白马初时还有几分自矜, 紧接着就轻轻地闭上了眼,任由秋望舒抚摸它的鬃毛。
看着白马享受的样子, 秋望舒笑了笑,心想,这算不算常人说的物似主人型?
笑着笑着,想到因为自己惨淡收场的昨晚,秋望舒又缓缓地垂下了眼眉。
过了好一会儿,在黑骝马发出疑惑的响鼻时,秋望舒才收回抚摸白马的手,面色复杂地顺了顺它的鬃毛,将草料又重新送到它嘴边。
“今晚,又要辛苦你跑夜路了。”
似乎听懂了她的话,黑骝马打了个响鼻,颇为不认同地动了动前蹄。
答应她们一起走的话终究还是违心话,秋望舒想,像她这样的人,既然没有能护住什么人的底气,就不该再用自己的犹豫和纠结去耽误别人。
她早已习惯了那些无痕无迹的日子,也只有那样的日子最适合她。
脸上是半明半暗的晨光,秋望舒站在马厩外,眼神空洞而低沉。
不知是不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喂完马上楼时,秋望舒却听见了易君笙开门的声音。
看见站在楼梯口的秋望舒,易君笙脸上闪过了一丝愣怔,她张了张口,似乎想和秋望舒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隔着走廊和秋望舒沉默地相对。
这是秋望舒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心中涌起些微苦涩,秋望舒心想,是自己让她难办了。
她那般坦诚地将花结递给自己,可自己却让她这么为难。
……但为难也好。
觉得自己懦弱可恶,总好对自己抱着无法实现的期待。
不知所措地抿了抿嘴,秋望舒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客栈走廊不算宽阔,秋望舒身形僵硬地从易君笙身旁走过。
走过易君笙面前时,即便秋望舒已经贴着门边走了,可是手背还是堪堪碰到了她的袖子。
秋望舒身上还能闻见淡淡的花结味,易君笙回过头,哪怕只是一句若无其事的问候也好,她不想要两人僵得像是陌路人。
可是秋望舒已经快步走进了房间里。
在沉闷的关门声中,易君笙能看见的只有秋望舒渐渐远离门边的影子。
门是关上了,可是那道带着失落和愣怔的视线却难以忽略。
如果今晚顺利离开的话,这就是她们的最后一面了。
窗外晴得很,初冬的暖阳落在檐上,不似她们初见时那般阴晦。木然地抬起了头,秋望舒看向了窗外。
她想,她们应该是有缘分的,不然不会在中都见了又见。只是这缘终究不像晴日一般开阔明朗,所以无论是初见还是临别前的这一面,都只留下了模糊而短暂的一眼。
避开了窗外的明光,秋望舒深吸了一口气,轻不可闻地吐出了一句“抱歉”。
直到秋望舒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木门后,易君笙在走廊停留了很久,久到从袖中掉下了一片有些发蔫的花瓣,易君笙才攥了攥手心,捡起花瓣走下了楼。
又到了一天的晚饭时刻,可是今天饭桌上却迟迟等不来第五个人。
往日里易君笙和秋望舒她们都成双出现的,但今天下来的只有易君笙一个人。
开饭前秋望舒来敲了自己的门,和自己说今天身体不适,让她们先吃别管自己。虽然很担心秋望舒,但想着秋望舒这几日遇到的事情,她也还是让秋望舒自己呆着了。
不过担心之余,玉小茶还是觉得,这两人之间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庄主虽然没显露什么情绪,但是从开饭那会儿起,就没说超过两句话。直觉告诉玉小茶,这两个人不对劲,肯定是辜月节上发生什么事了。
玉小茶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易君笙:“你和阿望这是……吵架了么?”
原本就没吃几口饭,听完玉小茶的话,易君笙放下了筷子,没什么起伏地回道:“是我出言不当,提起了她介意的事情。”
“什么事?”
玉小茶迟疑地问起,却突然被林恣慕捅了捅臂弯。
正要不耐地问林恣慕做什么,玉小茶却突然从林恣慕眼中读到了“别问”这两个大字。
还能因为什么?
辜月节是互道情意的日子,可两人却是这么个脸色……那八成是因为木头嘴硬,不承认自己的心意。
面色复杂地看了半天易君笙,林恣慕还没想出来该说什么,就听苏临镜认真地发问:“那……要不少庄主一会儿将饭菜送上去,再好好和秋姑娘聊聊?”
思索了片刻,易君笙露出了一个往常的笑容,只是嘴上却一反常态地推辞道:“还是劳烦苏姑娘你们送一趟吧。”
看着易君笙反常的样子,玉小茶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看来吵得很厉害,她悄悄在心中下了定论。
……
“阿望”
耐心地敲着秋望舒的门,玉小茶不厌其烦地问她:“你不在里面么,怎么不开门?”
她这都敲到第四遍了还是没人应,林恣慕狐疑地凑到门边。
桌上的茶盏还冒着热气,看来刚倒出来不久,但林恣慕心里总有种隐隐的预感,感觉这房间里缺了点什么东西。
当她费劲从门缝边看到窗边的箱柜时,林恣慕的脸色却蓦然变得不妙了起来。
从她的脸色中,苏临镜也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就算心情再怎么糟糕,秋望舒也不是一直不回应她们的人。
从晚饭时她们就一直没见秋望舒下楼,也没有听见她屋里的动静。
秋望舒是安静,但这房间也实在是安静得没有一点人气。
久久未听到房中的响动,苏临镜和林恣慕对视了一眼,使劲推开了门。
焦急地冲进房间里,三人这才发现,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存放包袱的箱柜空空如也,而原本应该在房中休憩的人也不见了踪影。
难以置信地屏住了呼吸,苏临镜虽然担心过秋望舒会离开她们独行,可那也是在最初几人还不熟悉的时候。她没想到在大家都熟悉了彼此,决定了同甘共苦后,秋望舒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她们。
尽管秋望舒是为了不牵连几人,可是她有没有想过事到如今,她们没有一个人可能会放秋望舒去独自面对中都的风雨。
客栈的马厩外,伙计正为一只突然消失的黑马犯愁呢,眼前就突然飞来几个人影。
虽然被几人吓了一大跳,但看这其中没有秋望舒,伙计还是拍着胸脯念叨道:“吓死我了,我以为来找我要马的呢。”
要马……?
难道指的是秋望舒的马么?
听见伙计这句话,苏临镜着急地转过身,“你说的,是不是一个蓝衫姑娘骑的马?”
被这架势给镇住了,伙计呐呐地承认了:“是,是啊。”
本以为她们要替秋望舒跟自己算账,结果下一瞬,却听林恣慕凑上来追问:“马什么时候不在的?”
“就,就是你们吃饭那会儿。”
吃饭那会儿?
想起了当时秋望舒和自己说的话,玉小茶急白了一张脸:“是啊,饭前,她特地来跟我说她身体不适,让我们别管她了。”
三人对视了一眼,纷纷意识到,如果秋望舒是那会儿走的话,那现在应该已经要出城了。
自责地攥紧了手指,玉小茶急声道:“都怪我缺心眼没多问一句!可是,可是现在怎么办?还追得上么?”
安抚地拍了拍玉小茶,苏临镜蓦然想起今天街上有游市的灯队。
既然秋望舒得骑马出城,那她说不定会为了避开群人绕远路出城。
“小玉,这不怪你。”
“顿了顿,苏临镜望向客栈外的街道:“少庄主方才出去找了,一定能追上!”
想到了易君笙方才瘆人的脸色,林恣慕强装镇定地冷哼道:“你放心,她就是出了城都能被追回来。”
在距离城门口仅有两个街口的地方,秋望舒牵着马,被堵在了人群中。
苏临镜的猜测是对的,那灯队虽说是游市,但随着这两年游人愈来愈多,灯队也从晚市游到了城中所有宽阔的街道。
其中,就包括这即将出城的长街。
那游灯自然是漂亮的,游灯人着盛装撑着灯,花灯外头用绢纸刻出了精巧的花瓣,里头是各色彩烛,照亮了所有游人的影子。游灯如昼,游人嬉闹,这原本是辜月节的一大盛景,可是此刻,秋望舒却完全没有心情去看。
她是了解她的同伴的。
在舌尖珍惜地咬了咬“同伴”二字,秋望舒脸上闪过了短而浅的笑意。可很快,这笑意又被紧蹙的眉头取代。
她牵着马,可是易君笙她们应该是提着剑来追。只要再晚半刻,她就很可能就会被追上。
尽管秋望舒尽力穿梭在空隙中了,可她的脚步还是被游灯两旁如潮的人群给堵了个结结实实。
花灯队伍带着人潮往城里走,而秋望舒的方向却是逆流而行。
背后也涌来一阵嘈杂人声,似乎是有人从街口赶来,几个于玉小茶极其相似的音调钻入耳中,秋望舒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花灯队伍里也突然热闹了起来,似乎是要变换什么队形,还是变换方向。在一片人声鼎沸中,秋望舒心中突然传来一阵不安的躁动。
看来是不可能逆流走到城门了,自己不如去上一个街口等人散开一点,不然走半天也是白走。于是,秋望舒不再跟人群作对,拉着马便朝上一个街口走去。
因为牵着马被挤到了人群中,街边又是数不清的摊贩,秋望舒只能无奈地行到了靠近灯队的地方,让马能好歹松一口气,不至于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紧张得不行。
前面是几个蹦跳的孩童,听着灯队的锣鼓声,他也兴奋地摇起了拨浪鼓。只是孩童到底没有那么仔细,他一个不小心,拨浪鼓便从手中掉到了众人脚下!。
看见拨浪鼓落地,那孩子立马惊呼出声,可还不等他去捡,那拨浪鼓上便伸来了几只毫无察觉的脚。
眼见拨浪鼓即将惨遭毒手,那孩子的叫声骤然尖利了起来,眼里也涌起了一包眼泪。
就在那孩子的眼泪即将喷涌而出的瞬间,秋望舒蹲下/身,眼疾手快地帮前面的小孩把掉落的拨浪鼓捡起。
拨浪鼓落回那孩子掌心时,人群中骤然爆发出比孩童还要响亮的惊呼。她循声望去,只见花灯的撑杆在鼓声中被高高举起,一阵暖光如裙袂般扬起,然后又在嬉笑声中落下。
看来方才只是游灯,就会儿是正儿八经要上演游灯舞了。
不知为何,在秋望舒看清晃悠灯盏的瞬间。她心中却响起了直追锣鼓声的躁动。
方寸不定,手心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这似乎是在提醒她,如果不快些离开这里,她最担心的事情也许真的会发生在她眼前。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马上离开这里,可是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声却催促着她看向街对面。
也许是心有所感,也许是灯队偏要和她作对。在流光悬落的空隙间,秋望舒屏住了呼吸,看见了对面人群中朝她追来的,面色苍白的易君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