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身没入言益灵的血肉, 可射箭之人却不是面色惊诧的林恣慕,而是远处屋顶上,一个遮面的架箭之人。
来不及细想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林恣慕转身拉开了破山骨,以电光所不及之速射向了跳上另一边屋顶的人。
“射中了!”
听到了箭尖撕开皮肉的声音,林恣慕放下了长弩, 苏临镜和玉小茶也飞奔而出。
前面的人在低矮的檐上飞速穿梭,即便腿上已经中了一箭,但他的动作也丝毫不敢放慢。
瞄准了他忍痛跳向另一个屋檐的时机,苏临镜几步跃上, 从前方挡住了他的去路!
而在他打算后退时, 后面的玉小茶也踏上了檐上的瓦片。
这下是彻底无路可逃了,意识到自己大概逃不脱被抓捕的命运,这人迅速闭上眼睛, 深吸了一口气。
不好——这是个死士!
意识到他要咬舌自尽,苏临镜拾起檐上的瓦片掷向了他的下半张脸。
“唔——”
苏临镜听见了一声吃痛的闷哼。
可是, 还是慢了一步。
即便没有咬舌自尽,可是在林恣慕的箭射中他的那一瞬间,这死士便已咬开了舌下藏着的毒药。
苏临镜拉下他的面巾时,看见的便是一张早已面目全非的脸,和唇边即将涌出的鲜血。
想起了船上苏临镜昏倒的场景,玉小茶惊呼一声,死死地捂住了苏临镜的眼睛, 单手抖出了怀中带着的解毒丸。
但是这毒药显然超出了玉小茶的想象, 就在玉小茶将药丸塞到他嘴边的瞬间, 他便已经瞪大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颤颤地松开了药丸, 玉小茶白着一张脸告诉苏临镜:“……阿临,他,他好像已经断气了。”
另一边,在林恣慕拉开破山骨后,秋望舒赶忙爬了起来,颤着手封住了言益灵的几处大穴!
而易君笙也运起内力来企图护住言益灵的心脉。
在她注意到秋望舒看向那孔明锁的眼神时,她便已猜到了事情的大致脉络。此时,她不敢有一刻耽搁,抵住言益灵的后心,为她续上了几口气。
白着一张脸捡起了地上的孔明锁,秋望舒一边撕下裙子为她包扎,一边颤声问她:“言益灵,你告诉我,这是你姐姐给你的,是么?”
即便易君笙用内力帮她梳理着经络,可她还是觉得内府里被这一支箭搅了个稀碎。吐出了几口血来,言益灵费力地看向秋望舒:“怎么……你也要找她么?”
“你这样看着我,那我得猜一猜……是你欠了她什么东西,还是她害了你什么人……”
秋望舒的眼中满是令人觉得可怖的执着,执着得甚至都有些癫狂。她这个样子,言益灵怎么可能还不明白呢?
哑笑了一声,这一笑扯得她浑身上下都疼,尤其是伤口处,疼得几乎把她这一口气撕得支离破碎。
“啊,我知道了,原来是害了你……”
将手中的圆锁捏得“咯吱”作响,在这一刻,对那人名字的渴望盖过了她心中的恨意,秋望舒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你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我就算再不成器,也不可能告诉你啊……”
不……她一定得知道!
用双手堵住言益灵心口的鲜血,秋望舒红着一双眼,近乎祈求地说道:“不告诉我她在哪里也没关系,我只要一个名字!”
闻言,言益灵低笑了一阵,她笑得像是生了锈的铁剪一般,刺耳又沙哑。
怎么可能告诉秋望舒啊,告诉了她,她就一定会找到姐姐的。
用尽最后的力气,言益灵推开了给她护住心脉的易君笙。
“……也好,死前还有人能告诉我,我的姐姐,没死在当年的河里。”
可能是因为熏过烟火,今夜的夜空雾蒙蒙的,让她想起了那个她在河滩边醒过来的夜晚。
也是一样的夜空,自己也是一样的满身狼狈,只不过不同的是,今日的自己终于凭自己的力气,完成了一场对仁远村的讨伐。
言益灵的体温在渐渐流失,甚至连开口都只剩下气声,可她却动了动眼珠,看向了秋望舒手中的孔明锁。
她已经不会再哭了,也不再是姐姐和师君的累赘了,即便下了黄泉,她也敢坦然地去见等在前面的师君了。
弯起了眼睛,言益灵的笑容里有从未有过的轻松。
“……真是好极了,我替她回来报了仇。”
“她替我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活着。”
只是可惜了,她的仇了了,但秋望舒的仇,她却不能帮忙了去。
悄悄地牵上了孔明锁上的红绳,言益灵喘出了最后一口气,“秋姑娘……抱歉了”
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言益灵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留下了轻不可闻的一句:“但也,谢谢你……”
即便秋望舒会恨她,可她也得厚颜无耻地谢谢秋望舒,在她生命的最后,让她知道了姐姐还活在某一个她不知道的角落。
话音落下,村中再不闻任何一声铃响,而言益灵攥在红绳上的手也轻轻地滑了下来。
“言益灵……?”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面前唯一知道些线索的人就闭上了眼睛。
不敢置信地将手探去言益灵鼻下,秋望舒颤抖着睁大了眼睛。
指尖只有夜风吹过,十二年前那个死里逃生的小姑娘,在了却了血仇后,终究还是死在了这个始料未及的夜晚。
……
天亮了,言益灵的尸体静静地躺在了她的屋中。
大门敞开着,能看见天边如裂绯般的火红。
从祠堂腾起的火也早已被扑灭,而秋望舒却在她们六人平常会谈天和吃饭的屋门前,枯坐了一夜。
“……他咬舌前就服了毒,抱歉,我们没拦下来。”
苏临镜愧疚的话音还在耳边,秋望舒茫然地低下了头,缓缓看向手中的更星剑。
为什么要说抱歉呢,明明是自己又一次自以为是地被局中人给愚弄了。
自己早已高过秋臻甚至师君半个头,更星剑也早已轻得像是一片竹叶,可是这一刻,她却好像又被不知何处而来的晨风吹得抬不起头。
那个死士是冲自己来的,秋望舒心中十分清楚。
言益灵本来也不用死的,是因为自己看见了那个孔明锁,问起了当年,她才在自己面前被彻底封了口。
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路跟自己跟到这里……
用冰冷的双手盖住脸庞,此刻,秋望舒仿佛看见了当年法定寺中那人最后望向她的一眼,听到了那幕后的神秘人又再一次嘲笑了她的无能。
逃避似地将头埋进臂弯间,秋望舒咧开嘴角,自嘲地笑了一声。
疲倦在这一刻席卷了她的全身,她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可是脑子里,所有嘲笑自己的声音却那么清晰。
突然,有一阵脚步声打乱了她的思绪。
秋望舒是累得抬不起头来了,可她还是敏锐地闻见了风中一股熟悉的竹沥冷香。
“不冷么?”
秋望舒听见来人这么问自己。
冷么?
冷吧。
但冷一点,人才清醒。
点了点头,秋望舒毫无情绪地回了一句:“冷。”
听到她这句回话后,易君笙却并没有说什么。
易君笙在她面前站了很久,久到秋望舒都快忘了她的存在时,易君笙才走到了她面前,蹲了下来。
秋望舒听到了她抬手间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见了她发出的一声轻叹,紧接着,便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双温热的手握在了手心里。
在短暂的愣怔过后,秋望舒没有动作,沉默地任由易君笙握住了她的双手。
暖意从易君笙的手心中传来,短暂地驱散了她手中的寒意。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暖和几下,手心中便传来了除了体温以外的东西。
一个圆形的,边缘有些粗糙的东西。
意识到这是那个自己丢在院中的圆锁,秋望舒抬起头来,有些抗拒地缩起了手。
可这次,易君笙却不允许她有任何退缩。
近乎固执地掰开秋望舒的手指,易君笙蹲在她面前,把着她的手一根根地拆解起这圆锁来。
圆锁的边角再粗糙,也粗糙不过她手中的薄茧,可是当易君笙带着她快拆到中间时,秋望舒的眼中泛起了毫无由来的抗拒,她咽下了一口气,压着眼中热意挣扎了起来。
“我不拆,你松手!”
她这幅样子,易君笙的几乎想马上扔开这个碍事的圆锁,替她擦掉眼中所有的委屈。
可她知道不行,秋望舒最需要的不是自己的心疼,而是一个她渴求了十年,几乎近在咫尺的答案。
按捺住心中的不忍,易君笙手下动作不停,可是力道却极其小心。木条悉数掉落在脚边,终于,只剩下最中间的一根。
这是与其他木条都不同的一根,虽然已有些泛黄,可因为藏在最里边,那上面写着的字却仍然清晰可见。
“你看。”
易君笙松开手站了起来,将木条放到了秋望舒手中。
木条正面写着的,是用黑墨写下的言益灵三个字,而翻过来后,背面写着的却是让她浑身一震的两行字。
第一行,“言静川”三个字笔锋犀利,甚至能让人猜到这字迹的主人是什么样的性格。
而在那名字的下面,还有小小的一行“谁偷我找谁”。
原来……红姑故事里,言益灵的姐姐“小川”,是这么一个名字。
原来她要找的人,竟然是一个在十年后,才与她有了这么一点细微交集的人。
红着眼抬起头来,秋望舒迟疑地看向了眼前站起的人。
她背对着自己站在门边,却丝毫都没有挡住落到自己面前的光,甚至用背影替她隔开了日出最刺目的烧灼。
她讨厌漫漫长夜,也讨厌提醒自己一次又一次辗转难眠的日出,可这一瞬,秋望舒眼前却看不见丝毫亮光,能看见的只有那片轻碰在自己手边的青绿。不知为何,她手心中突然冒起一股热意来,鼓动着秋望舒留住这触手可及的衣角。
也许是晨风牵动了秋望舒的手指,她也就顺从着这份让自己软弱的无助,伸手拉住了易君笙的裙角:“为什么……你这么帮我?”
感觉到自己被拉住的裙角,易君笙顿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来。秋望舒看不见她面上的表情,只能听到她答非所问的一句:“那你当时为什么要救我?”
当时?
秋望舒闷声问道:“你是说机关阵中”
可她的话却被打断了,“不是机关阵中。”
晨曦爬到了屋檐上,在面前投下一小片灼眼光影。而易君笙又蹲下了身来,温柔地平视着秋望舒的眼睛。
易君笙问的不是百影门机关阵,她想问的也从来不是百影门机关阵。
十年前在伏春城渡口边,明明是二人素不相识的第一面,可秋望舒却冲了过来,毫无理由地救了自己。
那么此刻的她也一样,只是想毫无理由地帮一个人,一个对她而言,绝不能放下的人。
只不过,她也下定了决心,不管秋望舒要面对的是谁,她都绝对不会让秋望舒走到言益灵这一步。
于是,看着秋望舒微怔的神色,易君笙轻轻地笑了:“秋望舒,我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
这是她第一次,从易君笙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不是好似隔着一层东西的秋姑娘,而是带着郑重喊出的秋望舒。
胸中的鼓噪代替了耳边的风声,秋望舒心绪难平地扣紧了手中的木条。
这十年来,她除了师君以外,从来没有信任过任何一个人。而此刻,在这过分温柔的晨风中,她竟有一瞬间觉得,也许眼前这个人不一样。她不会挡住自己的去路,也不会勉强自己敞开心扉。
也许……她可以试着去相信眼前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