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 言益灵从院门口缓缓行来。
她的神色出奇得平静,完全不像一个刚刚纵过火,杀过人的人。
“你——!”
看贵祥朝自己扑了过来, 言益灵并不闪躲,而是站在原地轻轻启唇道:“你先别气”
“你爹他不在那把火里。”
贵祥的脚步顿在原地,他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低头轻笑了一声, 言益灵掀起了眼皮,近乎漠然地扫过了面前所有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十年前,你们把所有发病的人和我师君一起烧死在了火里,可我却不能这么糊涂。”
“我得一件一件算清楚。”
将目光移向了反应不过来的王赵氏, 言益灵缓缓扬起了唇角, 她的笑容还是一贯的和善,但是眼中的寒光,却直直戳向了王赵氏的心口。
“将王五引到河边, 再将他活活淹死的人,是我。”
顿了一顿, 言益灵冷笑道: “可是,他王五活该被淹死!”
还没从她那个笑容中回过神来,王赵氏愣了愣,气急道:“你——!”
王赵氏看起来想扑过来咬她一口,可她却冷静地,讲出了那个王赵氏所不知道的事实:“当年,王顺确实是被我师君养的兔子给咬了。”
“可那是治病的兔子, 是王顺半夜翻墙偷走了兔子, 才会被咬那一口。”
“他是活该, 可你和王五,却因为纵容溺爱儿子, 不问青红皂白害死我的师君!”
一步步地走到了王赵氏面前,言益灵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逼问道:“王顺和王五,本来就该偿他们这两条贱命,你又有什么理在这里叫冤叫屈!”
这句话将王赵氏吓得跌坐在地。她一直坚信是苏铃用邪术害了她的儿子,可现在言益灵却告诉她,是她的儿子自己惹来了祸事,这才害了他们一家子。
王赵氏的耳边乱哄哄的,但是言益灵的话却没有停下来。
冷冷地看着面色惨白的王赵氏,言益灵将目光缓缓地移向了又惊又怒的贵祥。
方才还怒火冲天的人,现在却突然像被人浇了一桶凉水似的,面色糟糕到了极点。
闷声笑了起来,言益灵心想道,是啊,贵祥是该这个脸色的。毕竟现在,没人能替他兜底了啊。
言益灵对着王赵氏继续说着,但是她的眼神却紧紧地凝在了贵祥身上。
“但是,你知道你儿子本来不用死么?”
面上的惊恐更甚,贵祥强撑着怒吼道:“你……你住口!”
对贵祥的话充耳不闻,言益灵在王赵氏耳边丢下最为震惊的一句话:“你可以问问贵祥怎么回事。”
“你住口!”
如果说方才言益灵说的话只是让王赵氏心里乱成了一团,那么看到了贵祥的神情,王赵氏心里就多了几分半信半疑。
愣愣地看着贵祥,王赵氏不敢置信地问道:“贵祥,她在说什么……?”
王赵氏的话还没说完,贵祥就像一头失去了理智的野兽一般,大喊着朝言益灵扑了过去。
看见了这幅样子的贵祥,言益灵心里痛快极了,她一边闪身躲避,一边嘴上不停道:“我在说,当年,我师君发现了治愈之法后,让他把被咬了的王顺带过来。可是贵祥愣是半点都没跟你们说啊。”
贵祥的神色已经接近癫狂,他的吼声越来越大,似乎企图用这愚蠢的怒吼来阻止言益灵即将到嘴边的话。
一脚踹开了下盘虚浮的贵祥,言益灵笑了起来,笑声清脆,笑容无邪,可嘴边的话却越来越冷。
“因为他害怕,被你们知道当年带着王顺去翻墙,害得王顺被兔子咬了一口的人,就是他啊。”
终于,她的话音在众人耳边落下,而贵祥,也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中跌倒在地。
这一摔,似乎摔光了贵祥迄今为止所有的傲气。
他的脸紧紧地埋在地上,身形也一动不动。似乎还像小时候一样,觉得只要躲起来,厄运便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可是怎么不会降临呢,言益灵还有最后一个惊喜要送给他呢。
蹲下了身子,言益灵靠近了贵祥,用极轻极缓的语调对他说:“贵祥,你也别气。”
“虽然你从前总是爱抢我的东西”
“但我现在大了,那些你抢过的,我也都不在意了。”
弯起了嘴角,言益灵将手凑到唇边,作出了一副吊人胃口的样子:“而且,我还要再送你一样东西。”
看着满身狼狈的贵祥,她笑了起来,轻快地说道:“我把你爹还给你。”
听到“你爹”两个字,贵祥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
顾不上王赵氏和村民会怎么想了,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思考言益灵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
贵祥这幅一点都没猜到的样子,倒是叫言益灵疑惑了起来,“很难明白么?”
几瞬后,言益灵松开了纠结的眉头,温声对贵祥说:“我的意思是,你那为了替你掩盖错事,害死了我师君的族长爹,现在就在这里啊。”
她先是对着贵祥叹了口气,紧接着,便像要告诉贵祥一般,将眼神似有意无意地落在了祭台下摆放着的木箱中。
那是装祭品的箱子,木箱上刷了黑色涂料,最上头还挂了一串镇邪的铜钱。
在祭神礼当天,那里面装的应该是被他们杀死的黑狗。黑狗的血辟邪,红姑跳的舞镇魂,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都在以祭祀之名,反复折磨着他们心中苏铃的魂魄。
可是这一刻,言益灵的眼神却在告诉他,他爹,仁远村的族长,就在那装模作样的箱子里。
不知是不是要验证贵祥的猜想,那木箱,竟然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发出了几声碰到箱壁的轻响。
“爹……?”
在他迟疑的喊声中,木箱中发出了贵祥熟悉到了骨子里的一声叹气。
“爹——!”
在撕心裂肺的吼声中,贵祥抬起了腿,崩溃地冲向了木箱。
撒开了那把铜钱,贵祥哆嗦着打开了木箱。
木箱开了,可是众人的面上却没有松一口气的表情,反而却露出了和十二年前,看见王顺,看见木叔,看见所有病人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惊恐。
“啊啊啊啊啊——!”
“怪物——!十二年前的怪物——!”
木箱中,确实是贵祥的父亲,但却不是众人心中威严庄重的族长。虽然他嘴里还能发出些微弱的声音,但他那青白面色,和浑浊的眼睛,无一不在说明,族长变成了十二年前和咬人的王顺一模一样的走尸!
而贵祥刚才听到的,也不是他的叹气,而是他费力喘息的“嗬呃”声。
十二年的记忆在这一瞬间重现在了众人眼前,他们已经回想起了那血肉四溅的场景,可贵祥却像把当年的事情忘干净了一般,摇着手固执地解释道:“不是,不是,这,这是我爹!”
“是你们的族长啊!”
贵祥趴在木箱边费劲地解释,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爹竟在身后慢慢地支起了身子。一开始,他那浑浊的眼中还有些茫然,可是在闻到贵祥的气味后,却缓缓扭过头来,诡异地张开了嘴。
“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贵祥无措的惨叫声中,他那让他崇敬不已的父亲却毫不留情地咬向了他的脖子。
族长……族长在撕咬自己的亲生儿子。
贵祥的惨叫响彻了后院,王赵氏也完全僵在了原地,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可是双腿却像灌了铅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混乱中,她听到了有人尖叫着跑开的声音,听到了有人大喊着“救人啊”的声音,最后听到的,是几个村夫颤抖的问句。
“他也会变的是不是?”
“他,他也会像族长一样,变成十二年前的怪物是不是?”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因为贵祥的脸上已经漫起了一股隐隐的青黑之气。
有人胆子大些,用铁锹顶开了不松嘴的族长,然后取来了后院中的麻绳,壮着胆子靠近了贵祥。
将麻绳在手上绕了几圈,方才跟着他过来找红姑的几人颤声道:“……贵祥,你别怪我们,我们也是怕你会变成你爹那样。”
在父亲的羽翼下,贵祥在村中横行霸道了二十几年,可是在这一刻,在这疫病面前,他所有的身份和脸面全都化为了乌有。
可惜,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意识到这种身份的转变,还抱着村民会畏惧他的侥幸。
又惊又怕地朝后爬去,贵祥瞪大了眼睛喊道:“你们疯了是不是!我是下一任族长啊!”
“你们就不怕之后在这村里待不下去么!”
在这变故面前,谁还会顾忌贵祥和族长的身份,在他们的眼中,这两人已经变成了和当年的苏铃,和当年所有染病的人一样,是搅乱他们平静生活的邪祟,是需要除以火刑之人。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贵祥的妻子也搀扶着他的母亲跑了过来,眼见贵祥被众人围在中间,脖子上还不停地有鲜血流出。她惊叫一声,顾不得村民的劝阻,便跑来扶住了贵祥。
妻子的手帕堵住了伤口,却堵不住村民害怕而嫌恶的眼神。贵祥的双手已经被绑住,他急促地呼吸着,费劲地向众人辩解道:“从前是七日才会发作,而且她不是说了当年苏铃已经找到治愈之法了么!”
“我有救,有救啊!”
此刻,他心中只有活下去的欲望。推开妻子向前爬了两步,贵祥似乎已经忘记了言益灵对他的仇恨,竟厚颜无耻地朝言益灵磕起头来。
“言益灵,你,你救救我,你不是大夫么,你救救我啊!”
“我还有妻子和老母,你救救我,我求求你了,我给你当牛做马都可以!只要别让我七日后变成这怪物就行!”
“七日?”
听到这句话,言益灵却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咯咯笑了起来。
“我没有这么长的耐心。”贵祥听见她这么回答了自己。
“什么意思……?”
话还没说完,贵祥却突然感觉到胸口传来一阵密集的钝痛,痛得他几乎觉得有什么东西即将撕裂他的胸口,再狠狠地敲开他的脑袋。
意识也突然混沌了起来,贵祥费劲地向前看去,却只看见她冷睨着自己,丢下了最后一句。
“我的意思是……永别了,贵祥。”
说完,她便后退了一步。
在她后退的这一瞬间,贵祥嘴边的话语也戛然而止。最后一丝属于人的绝望被眼中的浑浊吞噬,贵祥的身躯不可抑制地颤动了起来!
“贵祥……贵祥你别吓我!”
不敢相信方才还在说话的人变成了这幅模样,贵祥的媳妇惊恐地退了一步。
可是,她后退的脚跟才刚刚沾到地上,贵祥就突然转过了脸,像吃人猛兽一般咬向了她。
“啊啊啊啊啊——!”
就在贵祥即将咬向他妻子的一瞬间,一阵墨蓝闪过众人的眼前!
更星剑横抹而过,贵祥的血飞溅在地!
“噗通”一声,贵祥的头颅落在了木箱边。他不甘的声音彻底消失在了这后院里,而在停下了滚动后,他那双满是愤恨的眼睛竟绝望地停留在了祭台下,对上了铃医仙子那双幽暗不定的眼睛。
这是在十二年后的今天,言益灵为他亲手送上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