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仪式被打断, 只能扫兴地回头望去。结果在看清出声之人时,面上不由得露出些心虚之色。
一抹红从人群中穿过,不过一会儿, 一个身穿灰衫的女子就走到了王五夫妇面前。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村中备受尊重的神婆红姑!
看着被按在地上的三人,尤其是哭哑了嗓子的宁宁, 红姑面上露出了不豫之色。
这哪是要验什么鬼婆,这完全是要这三个人的命。
“这是要做什么?”
没有松开苏铃,王五回头大喊道:“红姑!这三个鬼婆用邪术将我儿害惨了!你也看见了,我那独儿子如今成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我, 我今日就要验验这三个害人精是不是邪魔鬼婆!”
皱起了眉来, 红姑拔高了音调:“要验邪魔鬼婆,也不是这么验的!”
不知道红姑究竟是什么意思,王五愣了一愣, 不敢置信地问:“那红姑说有什么法子?”
红姑刚想开口,却听身后的族长蓦然出声:“红姑, 在鬼婆面前,有的话,可不能乱说。”
族长不知何时凑到了她背后,虽然看不见族长的脸,可是红姑却从他的声音中听到了明晃晃的威胁。
听了这话,红姑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世上根本没有鬼,又何来的鬼婆。
红姑心里十分清楚, 当年, 他们用逼她再嫁来威胁她继承母亲衣钵, 现在,这些男人只是想以审判“鬼婆”之名来戕害这些于他们不利的女子。
那日王顺送来后, 在她耳边胡言乱语了好一会儿,虽然都是些烧昏头的浑话,但红姑却敏锐地拼凑出了一句“贵祥……你等等我。”
知道这事跟贵祥脱不开关系,红姑还是想劝族长,即便把这几个女子打晕送走也好,不要为了贵祥造这杀孽。
回过头去,红姑迟疑道:“族长”
然而一转过头去,就对上了族长阴鸷的眼神,“红姑,你说话前,先为你那姑娘想想吧。”
他的话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想”字,几乎是牢牢地压在喉咙里。
听到这几个字,红姑的眼神先是一怔,随即便颤抖着朝后退了一步。
她的英儿刚过十岁,便在族长主张下和贵祥定了亲。再过五六年,等贵祥年满十六,英儿便要被娶进门去。
她早年丧夫,饱受村中男人欺负,是直到自己被逼着做了神婆,做了“红姑”,村里的男人才对她多了几分顾忌。
她们母女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她险些都快忘了,在这仁远村里,她仍然压不过这那一双双阴鸷的眼睛。
“红姑——!我知道你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我求求你救救这两个孩子”
怔愣间,苏铃昂起头来,拼命地大喊,祈求红姑能帮一帮被她牵连的小川和宁宁。
可是红姑没有办法能救她。
深吸了一口气,红姑偏过了头去,不敢再看苏铃的眼睛。
“要验鬼婆,可以求神问鬼。”
“来前,我敬香问了河神……河神,没有回话。”
没有回话,就意味着,即便她们不是鬼婆,也不是鬼神愿意救的人。
周围陆续响起了“那赶紧验吧”的催促声,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将水流声都盖过去。
松开了攥紧的拳头,苏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是我害了她们。
“哗啦——”一声,在宁宁尖利的嚎叫声中,三人被合力推下了河水中。
拴住她们的绳子还系在岸边石头上,可是她们却沉到了水面底下。
水面安静了好一会儿,安静到众人都禁不住眯眼盯住水面。
可片刻后,一阵银铃声打破了空无一物的水面。
他们看见苏铃仰头喘着气,费劲地将用上身将呛水的宁宁顶起来
除了几个女子不忍心地别过了脸,其余的男子面上皆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浮起来了……”
族长的面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村中的男子也纷纷伸出自己焦黄的手指,遥遥指向了水中的三人:“看吧,果然是鬼婆……”
苏铃的手被捆着,她虽然努力将宁宁和身旁的小川送到岸边,可自己却被突然灌进嘴里的水呛得在水里不住挣扎。
再看不下去了,红姑打断了众人的议论:“……够了,你们已经验明了,把她们拉上来吧!”
可这一句话却彻底点燃了王五,“红姑,你究竟站在哪一边?这是鬼婆,为什么不让我们淹死她们!”
“因为不妥!”
再也压抑不住胸口的起伏,红姑怒目圆瞪,颤声告诉每一个人:“溺死的鬼婆,怨气极重,恐怕会回魂来找河边人索命。”
不敢置信地看着红姑,王赵氏抬起哭红的眼睛,哽咽着问:“那您的意思,是要我儿白白被鬼婆害死么?”
红姑没有回话,可是河岸边却传来一声轻轻的冷笑。
呛出了几口河水,小川被湿衣服压得死死的,却仍挺起了脊背,扫过了每一个污蔑她们的人:“我若是鬼婆”
“一定要剜你们的心,喝你们的血,再咒你们全村人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宁!”
说到最后,她的眼神几乎死死地盯住了抱臂俯视她们的族长。
而在小川的背后,一直不出声的苏铃也抬起苍白的眼皮,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直直地戳破了族长掩下的心虚和龌龊,即使狼狈不堪,却有一股可畏的气息。
若留此女一命,他日,自己和这仁远村都必将遭难!
裤边的手微微一顿,族长深吸一口,避开了苏铃的眼睛。
“既是鬼婆,便不可再留于世。”
“邪祟,该以火刑除之。”
转向了一旁的红姑,族长压低了声音,缓声道:“红姑,你挑个除祟的日子吧。”
族长竟当真一点活路都不愿留给她们么?
看着脸色白到了极点的苏铃,红姑闭上了眼睛,不忍道:“初十……”
“初十,司命执日,阳气地气皆旺……就初十吧。”
……
红姑讲到这里的时候,窗缝中蓦然钻进来一阵风,吹动了几人的鬓角。
秋望舒似乎闻见了火燎过衣角和皮肤的味道,听见了风中送来的惊叫。
所以,她梦里的苏铃,最后才是被烈火灼烧过后的痛苦模样。
秋望舒屏住了呼吸,追问道:“……后来呢?”
“只有言益灵……活下来了么?”
听到她这问话,红姑放在桌上的手动了动。她的手指轻轻划拉过桌面,似乎是在思考如何继续讲下去。
可是,当她的指甲刮过桌缝时,窗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响彻天际的炸响!刺目的闪光自不远处晃过村屋,照亮了这间昏暗的屋子。
屋外不远处,烈焰窜上了房顶,以妖冶的红吞噬了村中摆放着先祖牌位的祠堂!
惊讶地看向了那间熊熊燃烧的村屋,秋望舒和易君笙睁大了眼睛,那是——族长家的院子!
红色的火舌映照在两人脸上,而红姑也仿若被这焰火惊醒,从旧忆中缓缓抽离。
“你们该走了。”
噼啪焰声中,她们听见红姑缓缓地对她们这么说。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她们觉得,那熊熊燃烧的火苗不在屋外,而是深深地根植在红姑的眼中。
越过红姑,易君笙的眼神缓缓地移到了那柱不知祭拜谁的立香上,香云袅袅而上,易君笙也明白了,为什么已近半夜,这香却才烧了一个头。
是因为言益灵,在她们之前造访过。
“红姑,是言大夫让您引开我们,是么?”
红姑看着两人,她知道易君笙指的是什么,但她觉得已经没有回答的必要了。
“你们要问的真相已经问到了。”
吐出了蓄积多年的浊气,红姑放松了眉头,打开了屋门:“该走了。”
村民和族长都是愚蠢之辈,竟从来没想过,分不清“呢”和“了”的苏铃喊的,一直是“灵灵”而不是“宁宁”。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当年那把烧死苏铃的火重新燃了起来,言益灵的复仇已近开始了,如果她们想找到言益灵,那现在就该走了。
盯着两人的眼睛,红姑站在一股焦味中,再次重复了一遍:“你们该走了。”
……
睥睨族中女人的牌位在浓烟中摇摇欲坠,而吞噬一切的火焰却从祠堂中熊熊腾起。
“爹——!爹——!”
秋望舒和易君笙赶到时,看到的便是嘶吼着想冲入火场的贵祥。
焰火遮盖了地上的尘土,可是脚下的的触感却不像是踩在土路上。
借着面前树木的遮掩,秋望舒低头捻起一捧泥土来。
在泥土的缝隙间,她敏锐地看到了一粒粒的棕色沙粒。
沙粒上有一股淡淡的焦苦味。
这是,言益灵走前晒的最后一把海金沙。
混杂在泥土中的棕色甚至蔓延到了焰火深处,秋望舒猛地想起了言益灵告诉她的那句“海金沙遇火极易燃,所以你可得小心点。”
原来,从一开始,言益灵就没打算和她们一起离开,她是要借着离开这晚,索回所有这个村子欠她,欠小川,欠苏铃的东西!
身后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易君笙回头,看见了身后面带惊愕的林恣慕三人。
看到了站在树后的两人,林恣慕诧异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去哪儿了?”
不等两人回答,她又立马一转话音:“算了来不及问了,我得跟你们说,言大夫不见了!”
“她是该不见了。”
秋望舒的回答出奇得冷静,甚至还带着几分早有预料。
不明白秋望舒的意思,三人张大了嘴:“啊?”
捻去了手上的泥土,秋望舒沉声道:“因为王五的死,和这把火,都出自言益灵之手。”
“你,你在说什么?”
仿佛要附和秋望舒的说法一般,贵祥推开了身边拉住他的妻母,抱头大喊道:“啊——!一定是她,是她!是言益灵!”
“她替那个鬼婆回来找我了!!”
贵祥的妻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能哽咽着问他:“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贵祥?”
红姑的女儿最终还是没嫁给贵祥。
苏铃死后第五年,贵祥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有鬼,不敢再见和鬼神有关之人,所以自己上门和英儿退了亲。
这么烈的火,贵祥见过两次,一次是那把烧死所有病人和苏铃的火,一次,是烧死自己父亲的这把火。
“噼啪”声中,响起了贵祥中邪一般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几乎背过气去,吓得四周的亲人都不敢再近身。
直到他笑得快续不上气了,贵祥才捶着有些闷痛的胸口,恨声道:“她说过,要回来剜我们的心,让我们生生世世都不好过”
“那她倒是冲我来啊——!”
踉跄地绕了一圈,贵祥根本不知道言益灵在何处,只能抱头嘶吼着:“来啊——!言益灵,你出来啊——!”
烈焰蒸腾中,村民们手忙脚乱地泼出了桶中的水。回答贵祥的,也只有河水浇灭火焰的声音。
言益灵以为烧了这宗祠,烧了他爹,他们就拿她没办法了么?
别太得意了,她终究是和苏铃一样,只是糊了点彩绘的泥菩萨,不可能翻得了身!
抹了一把脸,贵祥抬头喝问道:“红姑那儿的彩塑呢!”
“我要让那个女人看看,到底是谁不得好死!”
树后,玉小茶消化完了贵祥说的话,却还是消化不了方才秋望舒说的话。
指着被渐渐扑灭的大火,她迟疑地问道:“什,什么意思?”
“你们,这是说”
眯眼盖住了些飘到眼前的浓烟,易君笙缓缓解释了起来:“意思就是,言益灵和她的姐姐,都是苏铃的学生,而十二年前,铃医仙子也并非死于疫病。”
“是死于这一村人放的一把火。”
在慌乱的救火声中,易君笙将她们在红姑那里的了解到的真相向几人全盘托出。
然后便换来了三人更为惊讶,也更为复杂的表情。
如果这一切都是仁远村罪有应得,那她们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如果”
苏临镜紧紧攥住了剑,皱眉问道:“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那我们还要去……阻止她么?”
苏临镜的话语里有茫然,而四人也同样因为这句话顿住了脚步。
……
铃医仙子的彩塑就摆放在红姑后院。
彩塑还静静地立在桐木台上,可是红姑却不见了踪影。
红姑的被褥还在床上,但衣柜里的衣服少了一大半。
……她早就和言益灵串通好了,所以早就准备好离开了是吧!
一脚踹翻了红姑坐过的凳子,贵祥红着眼从屋子里出来:“红姑呢!”
村里村外都被他们翻遍了,可哪里有红姑的影子。
“找不到红姑啊,到处都找了,可就是没看见红姑啊!”
“是啊,贵祥,红姑怕是早和那女的串通好一起跑了!”
这其中甚至还有王赵氏茫然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红姑怎么了?”
在七嘴八舌的劝说声中,贵祥冷笑一声,固执地冲到后院:“好啊,红姑不来,那我就自己上!”
将提前呈放好的贡品一把挥下,贵祥癫狂地吼叫道:“来啊,出来啊!”
咬牙扛起了铃医仙子的彩塑,贵祥的愤怒在村民的面面相觑中达到了极点。额角的青筋尽数爆出,贵祥像一头气昏了头的野猪一样肆意破坏着,怒吼着。
“你再不出来,我把苏铃的泥像都给你摔了!”
“我彻底给她的魂碾碎,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贵祥的怒吼回荡在后院,他举着彩塑狼狈地喘着气。一时间,周围竟无人敢上前劝他。
就在他以为再得不到回应时,却有一道脚步声打破了院中的沉默。
“贵祥”
“不必叫那么大声,我这不是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