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鹤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棺椁里,身着锦衣华服,头上戴着沉重的珠钗配饰,身子周围都是夜明珠,宝石之类的物什,璀璨夺目,但也硌人。
棺椁没有封盖,应该是处于准备下葬的阶段,可能林鹤再晚些醒过来,就已经跟棺材一起入土了。
林鹤看到房顶的横梁上藏着一名盗贼,正在用一根鱼线悬着钩子往下放,试图盗走棺椁中的宝物。
他一面行窃,一面不时地注意着房间里某个方向的动静,显然那里应该是有人的。
林鹤看着盗贼技艺精湛地钓起夜明珠,伸手捏住了那枚发光的宝石,好奇地端详。
盗贼发现丝线扯不动了,低头便看到了这诈尸的一幕,猝不及防地和这位林仙长面面相觑。
“……”
盗贼心里素质极强,握着鱼线,咽了咽口水,正在琢磨退路,此时林鹤忽然一扯丝线,将人从屋顶上扯翻下来!
“我操……”盗贼骂了一句, “咚”地一声干练地落在地板上,转身就要逃。
动静不大,却引起了屋里其他人的注意。
伴随一声尖叫,屋里顿时乱作一团。
“来人啊!有贼!”一名女子的声音在屋中响起,接着是匆忙的脚步声,不及林鹤起身,那女子扑过来奋力护在棺椁上,她将后背留给了盗贼,双手按着棺椁两壁,闭上双眼,眼睫害怕得颤抖。
林鹤: “……”
有一两个瞬间,林鹤眼眶有些发热,她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感受到对方因为紧张和害怕而凌乱的呼吸,心中不由地动容。
林鹤想起幼时随母亲林飞卿在南方艰苦度日的时候,有一次林鹤在地上捡了一粒金子,周围的乞丐发现后,揪着她逼她交出那一粒金子。林鹤将金子吞到肚子里,但那些乞丐并没有放过她,对着年仅五岁的孩子拳打脚踢,林飞卿赶来时,就像这样用身子护着林鹤,哀求施暴者放过她们。
那时候林飞卿已经病入膏肓了,林鹤捡到的金子是她救命的药钱,可因此害得母亲也挨了打,林鹤心中始终耿耿于怀。
屋里那盗贼只顾着逃跑,顾不上杀人灭口,但一个弱女子,情急之下根本想不到这么多,她只担心林鹤的尸身受到任何伤害,故而豁出性命相护。
林鹤认出了护在棺椁上的女子,怕吓到她,便只是轻轻地唤了一声: “秋娘。”
秋娘身子猛地一颤,睁开双眼,对上林鹤的笑容,她完全愣住了。
死而复生的奇迹,一定是神降临世间的证明。
此时此刻,她无比确信,林鹤就是普度众生的神明。
秋娘愣了一会,双手离开棺椁,虔诚下跪,双手合十,毕恭毕敬,语气中藏不住惊讶和欢喜——
“圣人”
林鹤坐起身,周遭突然跪倒了一大片,信徒们都是虔诚的,狂热的神情,脸上写满了仰慕,有些涕泗横流,激动万分。
“圣人死而复生,一定是放心不下留在苦海的我们,”一名男信徒激动地说, “圣人,求您传授我们解脱之道。”
林鹤: “……这是哪”
众人面面相觑,秋娘回答道: “这里是圣人庙,您在临城逝世之后,人界一度混乱,上个月公主登基,令我等小心照看您的尸……躯体,圣人,临城一战已经过去两年了,我们都没有预料到,您会在这个时候醒过来。”
“……公主登基”林鹤迟钝地说出两个字, “晏霖”
秋娘微微点头,她衣着朴素,可掩不住天生丽质,尤其那双秋水含波的眼,让林鹤觉得十分熟悉,自然地生出几分亲切感。
“‘晏霖’是女帝陛下的名讳,圣人虽然是陛下的血亲,可未经册封,还是不要直呼其名比较好。”秋娘压低声音嘱咐道。
……我的血亲。
霖儿。
林鹤想到这里,思绪便凝滞不前——
我和霖儿之间,似乎还缺少了什么
极其重要的,突兀的空白。
“圣人您在想什么”秋娘低着头关切地望着她,小声道, “您可有任何吩咐饿不饿渴不渴但凡您有任何需求,请尽管吩咐我们。”
林鹤思绪回过神来,告诉秋娘: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们可以先退下吗”
秋娘忙答应,跟众人一并退下。
林鹤审视四周,摘掉身上带着的配饰,珠钗,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太多余,她从来都不喜欢。
就连悬在壁上那把金光闪闪镶着宝石的剑,林鹤也觉得十分刺眼。
她思绪凌乱,空虚,反复回想着此前发生的事情,包括祭台上被沈盈盈杀害,还有在龙城斩杀沈碧云的事情。
……已经过去两年了吗
我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会醒过来
是因为不甘心
……因为放心不下霖儿
林鹤有些迷茫,总觉得心里空落了一块,等到晏霖来看望她时,她仍然没回过神来。
“林仙长,为什么只有你醒过来了”晏霖身着黑金色龙袍,头上带着象征帝君地位冕旒,眼神平静地一滩死水,开口时的语气冰冷得令人陌生。
林鹤第一次见到日思夜想的女儿,仍觉得有些不真实,她端详着这位年轻的女帝君,喜不自胜,双手不知该放在何处,想抱一下晏霖,却又觉得唐突,愣了半晌,她笑吟吟道: “霖儿……”
晏霖并未开口,一脸陌生地看着她。
林鹤双手自然下垂,注视着晏霖,神情柔和地说: “你果然和传闻中的那样,太像……像……”
……像谁来着
林鹤突然顿住,笑容也僵了一半,她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晏霖静静地看着林鹤,不放过她任何神色的变化——忽然的停顿,皱眉,以及困惑的模样。
在她身后,秦玟和韦菁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都保持着难以揣测的沉默。
林鹤短暂的失态后,改口说: “我……忘了。”
晏霖道: “什么忘了”
林鹤想了想道: “我好像忘一些重要的事。”
晏霖若有所思,韦菁“呵呵”冷笑一声说: “夺舍之人,都会拿失忆当做借口。”
林鹤: “”
晏霖看了韦菁一眼,责备她不该开口插话,韦菁一副傲慢的模样,抱着剑看向别处。
与之相比,秦玟的态度友善很多,他始终面带着笑容,朝林鹤拱手,温声道: “林仙长,好久不见了。”
林鹤有些自嘲地说道: “我与先生总共才见过几次面哪里劳得了先生惦记。”
秦玟: “陛下这些年一直在惦记您,秦某耳濡目染,故而也常常惦记仙长。”
陛下……一直在惦记您。
林鹤迟疑着,望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女帝陛下,充满歉意地说: “霖儿,对不起。”
晏霖皱眉道: “对不起什么”
林鹤: “”
晏霖说: “母亲这些年对你牵肠挂肚,如果她还在就好了。”
林鹤有一种猪同鸭讲的错觉,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出了错误。
……晏霖的母亲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任何关于她的画面
林鹤费力地思索着,她感到迷茫极了,她看着晏霖,这位年轻的女帝君面色古怪,欲言又止。
最终,林鹤只得说: “抱歉。”
“抱歉什么”晏霖紧紧盯着她, “林仙长,你为什么不问问她你真的一点都不关心她吗”
林鹤垂眸不语,半晌,摇头。
晏霖眼眶湿润,费力地说出三个字: “桃花坞……”
林鹤不解,困惑地望着她。
从她的反应,晏霖已经确信——
要么她忘了所有事,要么她真的被人夺舍了。
桃花坞相守一世,无数回忆涌上心头,从晏霖只是个三岁大的小孩,喜欢坐在林鹤膝上看她在灶角里烧柴,到垂暮老矣搀扶着林鹤给她端水送茶,那些对晏霖来说弥足珍贵的回忆,到头来只成了晏霖一个人的痴人说梦。
就连与她恩爱一世的母亲,林鹤也能忘记
晏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她摇头,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不知所措。
秦玟叹息,韦菁暗暗拔剑,晏霖严厉地看了韦菁一眼,道: “林仙长是朕血脉之亲,你敢动她一根汗毛试试”
韦菁铁青着脸,不得已将剑收回去。
秦玟望着林鹤道: “林仙长,天问宫有一秘术能验出是否为夺舍之人,为打消陛下的疑虑,不如您随我去一趟天问宫”
林鹤有些不耐烦了, “我是不是我本人,还得让别人来判断”
秦玟低头,抿了下唇, “没办法,只能委屈林仙长了。”
林鹤看着晏霖道: “霖儿,你认为呢”
晏霖沉默着,没有做出回答。
“我知道状况了,”林鹤笑了笑,朝一个方向伸手,墙上悬挂的宝剑飞入林鹤手中,剑柄陌生的触感令林鹤有些不适应,她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挑眉看向韦菁,挑衅道, “我现在就要离开这间屋子,你要不要试试拦住我”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大为吃惊,晏霖诧异地看着她,语气里掺着几分欢喜,道: “你……恢复修为了”
林鹤看着她,露出一个狡黠的,柔和的笑。
韦菁再度拔剑,双剑举起,她看起来十分愉悦,冷笑着说: “林仙长的剑法,据说是当世无双,今日正好领教领教,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林鹤。”
林鹤眼神一冷,率先出剑,人剑合一,化作一道贯日长虹,剑气擦着韦菁而过,眨眼间胜负已分。
圣人庙被劈成了两半,房顶被劈开了一线天,地板也断成了两截。林鹤的剑气锋利且精准,就连房顶的碎木都没有掉落,一切都保持着断开却未倒塌的状态。
如果她出剑时没有故意偏开,此时韦菁便已经丧命了。
韦菁仍保持着招架的姿势,她刚才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此时完全被震慑住了。
所谓天才,就是指另外一个区别于人类的物种罢。
晏霖亦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她怔怔地看着林鹤的背影,热泪盈眶。
她听说林鹤十几年来废去修为,已然是一个废人,可剑术却在不断地精进,今日得见,果然令她大受震撼。
她追出圣人庙,林鹤正在适应手里的剑,将剑术和灵气巧妙融合,使出劈山填海的招式,这才是当代剑修得以名震天下的缘由。
“林……仙长,”晏霖润了润喉咙,语气平静地说,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林鹤回眸看她,脑海里不由地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还没想好,”林鹤说, “应该会先去拜祭故人,找到沈盈盈,给剑圣一个交代。”
晏霖垂眸, “什么时候回来”
林鹤看着女儿,心中分外温柔,她道: “你想见我的时候,我会来凤阳看你。”
晏霖抿了下唇——
如何能让你知道,我时时刻刻想着见到你呢
“女帝陛下,下次相见的时候,能唤我一声‘娘亲’吗”林鹤小声道, “当我请求您了。”
晏霖的话哽在喉间,改口道: “下次吧。”
林鹤笑了笑,消失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