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是不是哪里不太对？”莱伊率先谨慎地提出疑问，“我记得,这段记录的主人就是苏格兰拿到的日记中提到的那个男孩,既然在第一天就被带去实验室，之后他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长野？”
莱伊问的问题正巧也是苏格兰和波本的疑惑，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更愿意和他们沟通交流的A10561。
然而孩童体型的格兰蒂并未开口,只是站在那里冷淡地看着他们，反倒是之前还特意捉弄了他们一番的少年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不是很简单吗？”A10562扫视了三人一圈,声音依旧是那么平淡无起伏,“因为哥哥大人告诉他们,他很喜欢十号,想和十号待在一起。”
作为情报人员，对这种情况的了解程度比其他同伴都要高的波本忽然了悟了。
他们既然已经知道A会以梦的形式接收死亡的克隆人们的记忆，当然也就能从小十的记录中捕捉到更深层的什么东西。
小十并没有感觉错,A那个时候并不是在向他提问，仅仅在阐述一个自己认定的事实。
波本依照那天在雪山上误打误撞相处过的A的模样,倒推出了二十年前更加激进的A的性格。哪怕是体会着那种孤独和死亡的痛苦坚持了二十年的A，也完全没有被这种孤独磨平棱角，平静只是一种伪装的表象。
如果那时小十选择逃跑或是反驳，那个真正只有五岁的A恐怕真的会精神崩溃,然后选择和小十同归于尽。
能够借助格兰蒂们的眼睛梦到他们的经历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比起一开始就没有拥有,难道不是得到再失去会更让人无法接受吗？
对二十年前接受能力还没现在这么强的那孩子而言,好不容易依靠小十的存在催眠自己那就是普通的噩梦,研究员的话立马就打破了他的幻想，这种情况下别说主动承认自己很喜欢小十了，他说不定会绝望吧。
何况,他们并不认为像A这种程度的天才会发现不了到底什么是真相，他纯粹是想给自己寻求心理安慰，结果连唯一的安慰（小十）都要没了……
光是代入想想，波本都发自内心地觉得A现在看上去没有长歪真是得谢天谢地。
让他心情复杂的也正是这一点：A明明知道了真相，理解了小十作为自己的克隆人的身份，也体会到了从希望骤然跌至绝望的感觉，最后却还是说了那样的话啊！
A难道不知道研究员们不愿意让他和克隆人相处这件事吗？从他偷偷给小十塞糖这个举动就可以看出来，他显然是知道的，还特意避开了他人耳目，防止自己对小十的特殊对待会被房间门里的监控捕捉到。
A估计是事先从不知道哪个渠道了解到组织用自己的一部分制造出一群克隆人这件事，并且事先对此并没有多少情绪波动。
他在和小十阐述梦中其他克隆人死亡的时候似乎满不在乎，还说了小十和梦里的克隆人不一样。
后面这点倒是不难看出来，小十显然是对周围充满好奇的，这就达成了他产生人格的必要条件。或许在A眼中，从小十开始的格兰蒂才算是真正的人，而非工具吧。
苏格兰猜测，A从小十身上看到了什么有些微妙的东西，所以他哪怕因小十而陷入了绝望，也还是主动保护了小十。
保护，那当然是保护。
研究员们不愿意让克隆人接触A，就是由于担心会催生克隆人们不必要的情绪和欲望，因此，只要A明确地表现出自己对某一个克隆人的在意，哪怕是为了防止和这次类似的意外，他们都不会再允许小十待在研究基地里。
所以，A的那番话，反而给了小十短暂的自由。
他想做的到底是什么呢？
“很难想象吧？”A10562说道，“和我们这些被学习装置和芯片灌输知识的速成人偶不同，哥哥大人那个时候无论身心都是真真正正的幼儿，可是他却有着一颗比成人更恐怖的大脑。”
“看的太通透的人不会活的太久。”A10561接话，“毕竟他们往往想的也会更多……可是哥哥大人活了下来，他的愿望还没有实现。”
作为克隆人，两名格兰蒂的声音自然也是一样的，当他们像这样一唱一和的时候，除去身体年龄带来的声线差异外，几乎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谁在说话。
“哥哥大人说，格兰蒂和A是不一样的，他对我们的感情很特殊，这点我们都知道，但是这样通透的哥哥大人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格兰蒂们话音一转，重新提起了小十：“说起来，十号是第一个特殊的格兰蒂，哥哥大人在他身上看到了最为独特的那一条命运线，所以他改变了所有人的未来。十号离开基地前往长野前，最后和哥哥大人见了一面，也和哥哥大人最后聊了些东西。”
格兰蒂们说的是很难理解的话语，掌握了足够情报的波本三人却轻松地把这句话和前面的那些发言联系了起来，于是，就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莱伊也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原来如此……
A正是发现小十诞生了与其他克隆人截然不同的人格，才想办法设计把小十分去了行动组，让这样的小十去与外面的世界接触。
苏格兰原先的想法，仅仅停留在与众不同的小十觉醒了自我意识这一点上。
然而真相却是，小十的变化也是A计划的一部分。看来A无比笃定，那样的小十只要去往了外面的世界，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人，最终都会产生对自由的渴望。
因此在分别前，A才会对小十说出那样的话，说他们是他的眼睛，说希望他们变得比他自由。
A为的正是催生小十的这份渴望，他要从小十开始，让之后的所有克隆人都觉醒自我意识，让他们从无名者变成格兰蒂——他在给这个将近二十年的复仇计划人为地制造同伴。
反抗的路是很寂寞的，在这条路上，哪怕是A也需要有人同行。于是他在格兰蒂们的背后轻轻推了一把，把这些比他自由的克隆人推往了人类的世界，使他们成为真正的人。
到底需要何等的意志力，才能像A这样忍耐住黎明前整整二十年的黑暗？
也许是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他们已经想明白了这件事，格兰蒂们也就不准备再仔细解释，而是转回了之前的话题。
“对我们来说，时间门是没有意义的，生命周期的长短也是无所谓的，我们其实并不在意得到什么样的对待。哪怕哥哥大人只是将我们视作他实现愿望的一部分，误以为我们和他拥有同样的目的才与他合作，我们也对此甘之若饴。”
格兰蒂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无论A想要做什么，从他想让十号获得自由开始，他就是我们的哥哥大人。”
“在那之前，我们的生命没有意义，是哥哥大人给了我们活着的意义，让我们能在短暂的生命周期中获得幸福的可能性。”他们说，“格兰蒂是只为了哥哥大人而存在的，实现哥哥大人的愿望，就是格兰蒂的愿望。”
还没完全消化完这些话的波本条件反射地开口：“A似乎不知道你们是这么想的？”
少年格兰蒂立马捂着脸，面无表情地羞涩了起来：“偶尔也有些不想让哥哥大人知道的秘密嘛，哪怕是我们，也会想给哥哥大人制造惊喜啦……”
下一秒，正太格兰蒂原地跳起，朝着少年格兰蒂的脸就是一个正义飞踢，结果被后者抓住了脚踝制止动作。
正太格兰蒂也没有继续攻击的打算，就着被少年格兰蒂提着的姿势，倒挂在半空中淡定地和波本等人说道：“见谅。其实这个还要从十号开始说起……虽然知道没问题但保险起见还是要再问一句，你们确实都看完了和十号相关的那个日记对吧？”
三人凝重地点头。
“那真是太好了。”正太10561以拳击掌，棒读道，“我们不知道哥哥大人为什么会梦到我们的死亡，我们也无法控制这部分记忆被上传，但是除了死亡的那部分，其他上传给哥哥大人的记忆都是可以修改的。这也是十号的功劳，啊，谢谢十号。”
面无异色地倒提着同伴的少年从善如流地接着解释：“十号不是自然死亡也非他杀，他是选择在生命周期即将结束前自我了结的。大概也是因为这个，他找到了控制上传记忆量的方式，并把这个方法通过把脑波转化为电子信号，利用克隆人的同振幅脑波将信号上传到了后面诞生的我们大脑中……”*
“你这么说谁听得懂啊。”正太瘫着脸吐槽，“这个就没必要告诉他们了吧？”
少年思考片刻，恍然大悟地合掌：“说的也是。”
他随意松手的同时，正太就在半空娴熟地变换了姿势，最后轻巧落地。
莱伊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格兰蒂们的身手还真是灵活，怪不得连被关了那么多年的A都能熟练地爬到他肩头骑大马……
——解释是解释了，但是解释了个寂寞。
“哥哥大人说我们是他的眼睛。”正太稍微认真了一点，“所以，之后的每一个格兰蒂就都会在活着的时间门里‘带’哥哥大人去看看他渴望的外面的世界。”
少年则是表现出了更明显的不满。
“你们必须搞清楚一点。”他说，“我们想要的只有自由，我们从来没有像哥哥大人一样尝试爱这个始终在伤害他的世界，我们只会爱着哥哥大人。”
少年忽然歪了歪头，以他的外表年龄做这个动作也毫无违和感，甚至还很可爱：“说到这个，哥哥大人好像没有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们吧，关于为什么会选中和你们合作这件事。”
波本谨慎点头，试探道：“所以……”
而看到过第四篇日记的苏格兰心中出现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十号没有把他和那个老师相处的事情记录下来，那个老师的存在原本只有哥哥大人知道。”少年情绪不高，“所以我们从来没关注过二十年前那个案件，哥哥大人也就不知道那个老师其实在十号死亡前一天就死了的事情。”
“直到7001在警察学校附近遇到了你。”正太直直地看着苏格兰，话语中的信息量十分之大，“也就是说，哥哥大人其实是先找到了你，才让7130救了那个和你是同学的警察的。”
“想要借这个行为让我们取信于人也好，单纯地想要救人也好，甚至只是想让和那个老师长得很像的你对他也笑一笑也好——反正，哥哥大人想让你们成为计划的合作者。”
波本适时想起了雪山上A和自己的那段对话，想起A当时所说的‘不被选择’……
他这才彻底明白了。
A通过小十的记忆看到‘选择’了小十的诸伏老师，对方的行为让A重新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幻想，那孩子也想要像小十一样成为被选择的，而不是被抛弃的。
……所以，才会在自己没有第一时间门选择他的时候露出那种表情啊。
也许诸伏老师是第一个选择了格兰蒂的人，但真要说起来，波本大概真的才是第一个选择了A的人。
苏格兰的马甲一下被掀了下去，他倒是没怎么在意莱伊若有所思的目光，而是想起另一件事：“外守一……”
A会放过杀死诸伏老师的外守一吗？不可能吧？
少年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哥哥大人觉得你会更想亲手复仇，没想到你最后还把他救出来了。”“哥哥大人认可了你们，但我们是在你们成为卧底进入组织后，才考察通过的。”正太把话题扯了回来，“这是最好的时机，所以哥哥大人终于被我们从研究基地里‘救’了出来。”
“那研究员？”
正太和少年都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当然是杀了啊，你们该不会觉得我们有同情心到去怜悯加害者吧？”
苏格兰嘴角抽了抽：怪不得他刚见到A时，那孩子的白大褂上都是血，原来是研究员的血啊。
“想要瞒过那个老头，彻底接管研究基地的方式有很多种，就连现在，那个老头估计都还不知道他的基地早就没有人了。”赤江那月顺口给自己的剧本打了个补丁，摊手无辜道，“那里从二十年前就在明面上被老头屠完了，实际上，他只是把研究转移到了地下，彻底隐瞒了和哥哥大人有关的这个项目。”
几乎没怎么发言的莱伊出声问道：“其他实验体呢？”
赤江那月把少年和正太的目光都投到了莱伊身上，‘诧异’地说：“难道在使用过更便利、更能运用于实验之中的完美克隆人之后，研究员们还会愿意去使用良莠不齐且暴露几率大的普通人做实验么？当然不。”
某种意义上，如今已死亡一万多次的A也好，只有七天生命的格兰蒂也好，明明从未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他们的痛苦和鲜血竟然反倒成为了其他人活下去的希望。
真是个荒诞的世界。
“这就是你们想要知道的真相了。”格兰蒂们问，“作为听众，还满意吗？”
三人面面相觑，由波本反问：“你们既然一直连A都瞒着，为什么又要告诉我们？”
虽然格兰蒂们并没有把所有的疑问都一五一十地解答，却也差不多让三人了解了格兰蒂们和A的过去，他们疑惑的是，为什么格兰蒂们要和他们说这些？
少年顿了顿，缓缓说道：“因为，哥哥大人快要死了。”
“我们无法接受这个即将没有哥哥大人存在的世界。”正太说，“所以，我们需要让哥哥大人的计划提前执行，这就得有你们的配合，我们才能见到乌丸莲耶，他的手上有可以救下哥哥大人的东西。”
“你们有两个选择。”
“同意——”
他们再度异口同声：“或者和这个世界一起毁灭。”
“因为没有哥哥大人存在的世界，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