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你们还为了谁先见到那孩子，打了场排位赛？”波本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窒息，他实在难以想象那个场景。
一群长相相同年龄不同的格兰蒂们围在擂台边上打架决胜负什么的……好吧，这样起码可以让他们判断出格兰蒂他们已经脱离了组织的控制,否则哪怕是再无聊的研究员,也不会尝试让克隆人们内斗吧。
波本忽然沉默了下来。
等等,不会的对吧？
但那可是创造出了一万多个格兰蒂的组织研究员们啊，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为了什么‘决出能力最强的格兰蒂’这个目的,把视为消耗品的克隆人集中在一起养蛊……
他怎么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格兰蒂的眼中沉淀着与他的外表和真实年龄都不怎么符合的色彩,这让波本一瞬间再度产生了在悬崖上和A对话时那种矛盾的感觉。
“当然不是。”格兰蒂明明面无表情,三人却神奇地看出了他的嫌弃与不满，“你是在故意曲解我的意思吗,公安？”
空气顿时冷凝,谁也没想到格兰蒂竟然丝毫不加掩饰地把三人自己都还没完全接受的这个话题，直接放到了明面上来讲。
格兰蒂没有下来,但这不妨碍他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下方听者的耳中：“别把那么严肃的事情说得那么轻松——你们不是都知道很多与我们有关的事情了吗？哥哥大人不也已经告诉过你们,格兰蒂是只有七天可活的实验生命体这件事。”
苏格兰条件反射地按住了胸前的暗袋，里面装着的是他偷偷收起来的第四篇日记。
都这么说了,他们怎么还会不明白呢？
格兰蒂们只有七天可活,哪怕脱离了组织的控制,那也只是未来不会有新的格兰蒂诞生,然而目前已经存在的这些格兰蒂即将失去研究员的定期维护和实验室的资源支持,恐怕七天的生命只会再缩短。
他们几乎是要掰着手指去数自己还有几天可活了，对这样的格兰蒂们而言,压根不是比谁‘先’见到A，而是，谁‘能’见到A。
三个本就是好人的卧底一时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情绪波动,其中以波本为最。
这位凭借直觉出声假借吐槽来试探格兰蒂的情报人员、能够面不改色地对普通市民使用蜂蜜陷阱的标准日本公安，此刻看着格兰蒂的冷淡脸，他那在雪山上才痛过的良心又有些颤抖了。
就在波本还想说些什么来挽救现场快要跌破温度计下端的冰冷气氛时，苏格兰背后的石板路上响起了一道比格兰蒂更冷淡的声音。
“哥哥大人很喜欢他们，你确定还要继续这样恐吓下去吗？”
闻言，三人还没作出反应，那边的格兰蒂就突然从巨石上跳了下去，离得最近的莱伊下意识伸手去接，结果和少年撞了个满怀。
莱伊反应过来后浑身的肌肉都僵住了，格兰蒂倒是没说什么，他随手拍拍莱伊环在他身上帮忙支撑的手臂，而后总算是落到了地上。
“不需要那么较真吧，漫画里不都是这么画的吗？”少年格兰蒂弹了弹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随后摊手装无辜，理直气壮地对刚来的人说道，“没有幽默感的人，可没办法让哥哥大人笑出来。”
要是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能配合地变一变，就更有说服力了。
波本谨慎地把手电筒的方向转过去，照亮了来人身旁的树丛，他们也借着这道光看清了来人的长相。
黑发红眼，白衬衫黑短裤，面无表情，瞳孔黯淡无光，摆在少年格兰蒂面前的话，绝对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血缘关系。
“抱歉，10562号为了和哥哥大人有话题聊，最近看了很多动漫作品。”明显也是一个格兰蒂的男孩静静地停在他们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直接无视了还在嘀嘀咕咕的少年，礼貌地说道，“我是A10561，哥哥大人的master们，请多指教。”
苏格兰实在没忍住，他看了看那边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低头玩木盒的少年，再看了看还在等他们回复的男孩，忽然有了他们真的是克隆人的实感。
外表年龄小的10561反而比看起来十三四岁的10562更成熟稳重啊……不过仔细一想，这两个格兰蒂加起来都没有半个月大，苏格兰又觉得胃痛了。
他认了出来，面前的10561就是之前引导他和哥哥他们见上面的那个孩子。
“别一副都是我做错了的样子，你才是别看太多电视剧，10561。”率先打破沉默局面的不出意外的是10562，他暗含敌意地看着同伴，“我说的可都是实话，能够在报废前见到哥哥大人本来就是像朝圣一样严肃的事情吧？”
波本捕捉到了关键词：“我无意打断你们，但是，‘朝圣’？”
他这下算是听明白了，刚才10562口中严肃的事情还真就是字面意思上的，来找A‘朝圣’啊？
人类真是不懂你们克隆人……
这下一大一小两个克隆人都看向了波本，异口同声：“那是当然了！”
10561揉揉太阳穴，一副头痛的模样，瘫着脸问在场的另一个格兰蒂：“你该不会还没把笔记本给他们看吧？”
10562立马转头，还像模像样地吹起口哨装傻。
看得苏格兰都忍不住再次感叹还好A只和格兰蒂们学了些奇怪的话，没有把这幅闯祸后逃避问题的样子学过来。
否则他们大概需要花更多的精力来养小孩了。
然而，在三名卧底眼中的克隆人拌嘴，实际上的情况却是……
赤江那月维持着无辜的神色，抬手随意地把自己一直拿着的木盒丢进了莱伊的怀中。
“喏，这不就给他们了。”他又打了个哈欠，“谁让他们来得那么慢，我都等的不耐烦了，就顺便捉弄了一下他们嘛，哥哥大人也不会介意的。”
直面那张笨蛋纸条的波本露出了‘你也知道是捉弄啊’的表情，赤江那月熟练地假装没看见。
“不要浪费我和哥哥大人相处的时间。”对面的男孩适时接上话，用寡淡的语气说着指责的话。
当然，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一万多个克隆人格兰蒂的，所以，在场唯有10562号才是赤江那月本人重塑过的身体真人出镜。
10561号仅仅是他捏的人偶而已，就好像森先生过去总喜欢追着自己的异能造物爱丽丝玩一样，这个人偶除了可以像案件里一样假装死人外，还能用来帮他精分。
虽然【克莱因壶】改造过的能力并不能赋予人偶独立性格，无法让他也拥有一个翻版‘爱丽丝’，只能由赤江那月自己转移一部分精力去操控。
相当于自己和自己演木偶戏吧，轻松倒是很轻松，就是玩久了赤江那月总有一种自己真的会精分吧的诡异错觉。
安排这么一出戏，为的也是完善他的剧本，给格兰蒂们的设定安上最后一块拼图——
那一头的三人打开了真正的密语笔记本，里面的每一页都写着东西，和那个用来捉弄他们的完全不同。
在三人看不见的角度，两名克隆人停下了对话，动作出奇一致地转头看了过去，目光落在那个笔记本上。
——谎言这种东西，就是要真真假假真真，才能让人无法分辨，从而彻底信服啊。
这本笔记本上的加密方式和恶作剧的那本又不一样了，只是最简单的那种密码，波本阅读起来一点也不费劲，想来另外两人也是如此。
但这么简单的加密，不会被组织的人发现吗？他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
旁边的10562凑到了三人身边，闻言沉默了几秒才反问道：“你会怀疑自己的匕首不仅有自我意识，还能写字吗？”
这个比喻真是无比诡异但又无比符合现状，波本再次被噎了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10562好像对他很不满的样子，一直在针对他啊……奇怪，他明明是三个人里唯一没有提前和格兰蒂们接触过的吧？什么时候得罪这孩子了吗？
注意力集中回笔记本，三人商量后齐齐决定还是应该先把小十写的那部分给翻译出来，幸好并不多，他们一人一段地分工，很快就在另一本笔记本纸上写下了完整的转译内容。
对小十这个存在感情最为复杂的苏格兰脸上出现了不愿接受的表情。
其实被他们觉得会有重要线索的笔记本里并没有记录什么特殊的东西，笔记本的最初拥有者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不过是在用这种方式把他自己与A有关的经历写下来，给后面的格兰蒂们看。
三人因此在笔记本中看见了一个和他们认知中截然不同的A。
—
小十诞生的时候，前面同批次的其他克隆人已经使用完学习装置，开始根据身体生长状况来分配接下来的工作了。
各项指标都异常优秀的小十毫不意外地被分配到了实验组，即将跟着研究员们下到研究所下层的核心区，在生命周期的七天内成为组织内第二完美的实验体。
但是在转移的途中，照顾小十的那位新人研究员走错了楼层。
他把小十带到了研究所最深处的一个房间外面，推开门后，小十看到了一个长得和他们一模一样，但穿着却一点也不相似、脖子上戴着一个沉重的机械项圈的男孩。
研究员很快离开了这里，误以为那个男孩也是克隆人的小十尝试着主动和对方搭话，却得到了对方漠然的眼神。
“……不要靠近我。”那个男孩说。
和其他像是真的人偶的克隆人兄弟不同的是，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小十诞生后就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他总觉得自己不应该是什么克隆人，明明比起那群兄弟，他更像周围的研究员。
尤其是在察觉他人情绪这方面，小十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这个初次见面的‘兄弟’似乎不喜欢自己，连肢体动作都写满了抗拒。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不但没有顺着对方的话离开，反而上前了一步，拉住了陌生男孩的手。
对方大概很久没有和人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整个人都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这个比喻自己出现在了初生小十的脑海中。
他拉着男孩的手，鬼使神差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以为对方怀疑他很危险的小十不过是主动把致命处暴露给对方，尝试让人缓和下去，却没想到男孩睁圆了眼睛，漠然的表情在瞬间瓦解，变成了惊喜。
“你是真的！”
男孩那双与他们这群克隆人一点都不一样的，莹润的水红色眼睛里亮起了光芒，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是真的，你不是幻觉？”
小十被吓了一跳：“什么幻觉？”
“死人的幻觉。”男孩随口回答后，神色温柔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到了小十的胸口上，听着那里的心跳声，喃喃自语，“真是太好了，原来你没有死啊，那些只是我的梦吗？”
“梦？”小十更困惑了。
男孩抬头看了眼小十的脸，竟然开口解释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做奇怪的梦了。”他的口吻平静，“梦里，我总是看见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被做实验，然后死掉，也有的是在外面死掉，总之，虽然和我长得一样，但他们基本都死了。”男孩的情绪看起来十分不对劲地高涨着，苍白的脸色都红润了起来，嘴里念叨着：“我还以为是他们克隆了我，然后杀了我的克隆人们呢。但你看起来和我梦里的那些‘我’一点都不一样……果然那只是噩梦啊。”
男孩仰起脸，微妙地比他高一点的小十能清楚看见对方脸上的所有情绪变化。
他看见男孩正在笑，笑得很灿烂。
“果然，那只是噩梦啊。”男孩重复了一遍。
这些话带给小十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他的危机感强烈到恨不得拔腿就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最终还是驻足在原地，没有动，而是犹豫着附和了一句：“大概，就是梦吧？”
小十有一种预感。
一种如果他说了别的什么，这个男孩会变成怪物的预感。
男孩倒是一点都不在意小十的紧张，一扫之前的冷漠模样，反手拉着小十坐在了桌前，从桌子底下摸出了一颗圆圆的东西，借着桌子的掩盖，塞进了小十的手中。
就在男孩还要说什么的时候，房间的门再次被推开，绷着脸进来的几个研究员动作迅速地把他们两人分开，拖着小十就要往门外走，而小十努力伸长脖子，看见那个男孩戴着的机械项圈亮起不祥的红光，下一秒，男孩浑身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很久很久以后看到这段记录的格兰蒂们知道，那是组织用来控制不听话的实验体的电流项圈，但是小十不知道。
小十知道的是，为首的研究员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男孩几秒，转头对拉着他自己的人说道：“把A010送到二号实验室，同批次的06和09跟他分开进行研究。”
小十陷入昏迷前，手心里还紧紧攥着男孩塞给他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颗不知道被珍藏了多久、早就化掉了的牛奶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