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胞胎的艇队被卷进那样的“风眼”里时, 加密通讯突然失效了，一切都被撕碎、被湮没在无边的混沌里。
那一瞬的感觉很像飞船跃迁带来的空间扭曲，但又不完全是。再贴切些形容，更像濒死时刻。戴月来曾经切身体验过濒死。
连同生理体验, 心理体验也在这一瞬一同再来。戴月来心空了一下, 突然觉得“脑电波”通讯这玩意也并非全无是处，他突然想死死抓住周静水那些杂芜的心绪、琐碎的念叨、很深的遗憾, 还有一些近的烦恼远的担忧, 它们这些天来就密无间隙地尽数剖白在他耳边。
可突然都消失了。
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不死岛》中的一段描述。
那段话他在母星湖心基地的玻璃花房里翻阅过许多次, 反复来回地琢磨过意思：
“非濒死状态下不必要的克隆续生，在记忆移植阶段有很大的风险性, 本体或克隆体可能会受到记忆损伤。克隆宇宙就这样丢失了它原本的一些常态规律，宇宙规律的损坏让克隆母星这颗小小的天体偏离了它原本的时空轨道——人类再也不会死亡了。”
“时间失去了意义，衰老永远不会降临，人们像是在永远重复眼下这一刻, 但眼下这一刻却又是不断前进的, 就像滚滚流逝的河水。宇宙成为一片波涛滚滚的时光之海，而地球母星成为不死之岛......”
——不死之岛。
“不死岛和母星地球一模一样, 大多数时候有一只月亮, 有时一只也没有。没有月亮的时候，夜空像墨蓝色的丝绒, 洒满碎钻般的群星......”
濒死感结束的时候，戴月来透过狭小的舷窗, 看到了群星闪烁的墨蓝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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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尘清水三山下, 更变千年如走马。
苍穹之下, 是坚实辽阔的、澎湃广渺的, 又急剧“变幻着”的桑田和沧海。
时间好像在这里失去了分秒轮走的秩序。
飞艇从半空降落到地面的片刻里, 落点的平地上几乎在瞬间拔起了连绵高山。
而空间似乎也难以解释。落地的那一刻再看，高空俯视下的高峰原来只是脚边不足靴高的崎岖碎石。
齐州九点烟，海水杯中泻。
戴月来无法理解自己眼睛所看到的的一切。
甚至一同“进来”的其他飞艇也消失了。
对，进来。直觉上艇队是进入了某个空间，而非“降落”。
双脚踏在“地面”上时，戴月来闻见了花香。但目之所及只有不知是草丛还是树林的绿色植被。他眨了一下眼，倏忽瞥见一片近在目前、筋络分明的花瓣——闭着眼睛，闭眼时看见的。
眼皮遮下，看见的不是黑暗或者光透过皮肤的红，而是清晰分明的几株花树，在飞快地荣枯轮转着，而花树旁缭绕的蜂蝶，扇动翅膀时抖落的磷粉像无风的雪一样缓慢掉落。
这......都是什么？
有一瞬，戴月来几乎以为这是他独自在地面那些时间里做过的某个混乱的梦。似曾相识。
“来来！”
戴月来猛然回首，看到周静水朝自己跑来，惊诧地睁大双眼：“你怎么......”
“呼——”奔跑的身影径直穿过他的胸膛，扑向更远处的一道人影。那是年少时的自己，在家门口等人一起出发去学校。
还有黑森林泥沼里的坠艇，围着红围巾的雪人，落在额头的亲吻......许多关于他自己的碎片瞬息之间掠过眉睫。
紧接着一道激光束直冲眉心！速度快到无法闪避，然而还没待他反应，激光束像那道穿过胸膛的人影般也凭空而过——顺着光弹来源，他看见了一些艇队下来的士兵。
士兵同样错愕地看着他。他们隔着一片水洼。但水洼里漂浮着他们的飞艇——现在像纸船一样小。
六胞胎还在飞艇里。像蚂蚁搭乘水面的浮叶。
看清这些的同时，戴月来已经条件反射甩出随手带来的匕首。但匕首飞旋出去许久，还是没抵达士兵的喉咙。
“喂！”又是一道熟悉的人声。
戴月来循声去看。
“小月亮，”是疤叔站在几步开外，“没想到你也来了。”
“！”戴月来瞬间全身绷住，屏息看向那道人影。
疤叔靠着一艘破败的飞船，朝戴月来扬了扬下巴：“诶，你哥呢？”
戴月来气屏得更紧：“......？”
疤叔拔步朝他走了过来。
他不知道这又是哪门子“幻像”，像是为了确定什么，在捏紧拳头的同时抛出一问：“卓处呢？”
疤叔大步近前，一记铁掌啪一下拍戴月来肩膀上——结结实实。
戴月来大脑空白了片刻：“......”
因为近在面前，疤叔的声音更清楚了，沉着沙哑，语气是十分真切的没个正经：“嗨，他干架去了。长结实了啊！好样的！”
戴月来任由两只铁手一起大力捏捏拍拍自己的两片肩膀，在似乎忽然被慢放到无限长的时间里缓缓回神，随着第二声“好样的”话音一落，乍然鼻头一酸——提在嗓子眼的一口气呼吐出去：“你们......”
“嘘，”疤叔松开他，招了招手，“跟我来。”
戴月来紧跟疤叔一脚踩进了飞船——或许是飞船，也或许是某个大型建筑内部。
这是什么地方？放在以前面对疤叔，戴月来大概会直接发问，但多年独行的积习让他这句话没露出口。
疤叔回看了一眼，问：“知道这什么地方吗就敢来？”
戴月来沉默地盯着疤叔的脸。
“嘿，”疤叔啧吧一笑，“哑巴这毛病还是没长进。你......”
“不死岛，”戴月来蓦地开口，“这里是不死岛。”
疤叔顿步，露出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摸了摸自己一下巴青胡茬：“嗯......也行。”
戴月来回想加密通讯没断开之前从他哥那头听到的只言片语：“是那个‘林究’把这里叫不死岛？林究建造了这个基地？你和卓处失踪后一直在这里？”
疤叔一口气回答不上来。
戴月来一把擒住疤叔胳膊：“这是干什么的？林究要见六胞胎？为什么？小林呢？小林没死？也和你们在一起？”
......疤叔更回答不上来了。甚至在戴月来惊人的手劲下胳膊疼得抽筋，脸登时白了。
戴月来盯人的眼神比手劲还可怕，发出最后一句质问：“为什么不先报平安？”
疤叔有点心虚地咧开嘴，浑笑看着戴月来。
这一个笑，让戴月来彻底确定了，不是“幻像”。
疤叔只一笑，没回答问题，转身继续向前，仍朝戴月来一招手：“过来看。”
又一脚，戴月来觉得自己踏进了太空。
他们在俯瞰整个......地球。
就像在地月基地眺望母星的画面。
可脚下此刻是虚空的，他们像其他天体一样悬浮在虚空里。
“这......”戴月来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发问了。
“不死岛，可以这么叫。”疤叔指了指那颗蓝色的星球，“因为这里确实是参考了那本书里的构想。但又很不同。你看。”
“......没有月亮，”戴月来遥望远处的天体，“这不是地球。”
“对。不是地球。也不是克隆地球。甚至也不是其他的什么球。这只是你看到的东西，而实际它可能不是这样，甚至不存在。”
戴月来：“什么？”
疤叔：“但它确实又是人造的。建造它的人叫林究。你们也已经知道他了。”
下一秒，疤叔拽着戴月来一脚迈出，从虚空到了平地，好像一步踏上了片顷前眼睛所见的“地球”。戴月来从脚下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抬起眼，看见了林立的高楼和整洁的街道，还有人。
许多人走在街道上，衣着崭新干净，精神饱满昂扬。即使在六城时代，也没有过这样的景象。几乎像是病毒没爆发前地球上的某个繁华都市。
但戴月来很快看出了什么：“高仿生人。”
疤叔点了点头：“对。不死岛在和你们做一样的事情，高仿生人——”
“不是我们，是年佟。”
“我知道年佟，是他带的头，”疤叔看向戴月来，“特研处在你哥手里做得很好。你比他还更机灵。看明白六胞胎为什么要来这里了吗？”
“高仿生技术，”戴月来支零破碎地往外迸短句，“六胞胎不信任年佟。”
“嗯，没错。因为不完全信任，所以有两手打算。永生号母舰发现雪球那天，就发现了林究的踪迹。”
戴月来想起他刚到家园号母舰上时，周静水向他介绍过新发现的八颗宜居行星。雪球是永生号最后发现的一颗宜居星球，据说在冰雪覆盖的星球表面之下发现过“人”的遗迹，于是永生号母舰当即离开了自己发现的第一颗行星“永生星”，全舰跃迁到了雪球附近。
难不成那踪迹是林究。
紧接着疤叔就道：“那踪迹就是林究——当然，也包括我和老卓。”
戴月来：“你们从永生三号子船消失，是跃迁到了雪球？不可能......当时还没有长途跃迁技术......”
“不，”疤叔叹了口气，“唉，我们是直接跃迁到了‘这里’。或许是最开始的短程跃迁技术效能并不稳定，也或许是出现了别的什么岔子，永生三直接到了这里。雪球上的痕迹，是我们后来从这里发送过去的探测器。”
戴月来慢半拍地问：“包括你和卓处......那小林呢？他的通讯器......”
“被琳娜截获的那个通讯器，”疤叔接道，“也是我们，准确说是我和老卓背着林究发出去的。”
“截获，”戴月来一顿，“所以原本是要发给特研处？”
“是啊，至于小林......小林确实已经不在了。不过林究曾经复制了他的通讯终端，里面有小林的全部记忆备份，甚至基因样本。被琳娜截获的指骨，只不过是我们根据这些备份做出的‘再备份’，通讯里说话的只是拥有小林记忆和人格的AI助手系统，没有实体。”
“......”戴月来好像又回到了黑森林时期，那时候疤叔带他们参观黑森林的学校，教他们开飞艇，开着飞艇带他们去废弃城区观察腐尸......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冲击他对世界的认知。
戴月来默了一瞬：“林究的声音和小林一样，那他是什么？以前特研处得到的通讯器被动过手脚，里面没有任何有关林究的信息。”
“啊，”疤叔摸着胡茬，好像在寻思怎么描述，“倒也不让人意外。这个林究呢，以前是个人，不过现在不做人了，他长得和小林一样，因为他用小林的基因给自己做了克隆人体，但他又有些身体部分是高仿生材料，而且......你看这些‘人’。”
疤叔指了指来来往往的行人：“林究‘控制’着他们。”
戴月来：“和年佟的高仿生人一样。是精神网。”
“唔，”疤叔点了点头，“精神网。不过这里的精神网比外面的更......可怕，或者说疯狂。”
“这里......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疤叔默了默，“我们只知道，这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自从来到这里，这些年来我们从没成功离开过，只能极为有限地向外传输一些微型物质和通讯波。”
戴月来：“......从没离开过。”
“是的。所以，现在林究答应为六胞胎提供高仿生技术支持，条件是六胞胎为我们提供能出去的‘通道’，据说永生号研究出了一条往返通道，六胞胎敢亲自来，或许也能证实这点。”
戴月来：“可你们要破坏这个交易。”
疤叔牙疼似的吸了口气，认真地看着戴月来：“是啊。因为我和老卓觉得，不能放这里的‘精神网’出去。来来，你不该来。”
戴月来凝眉片刻，手指下意识摩挲了下耳骨，抬眼一看疤叔：“没关系。一起吧。我哥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