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这长久的静默和对峙里交换呼吸, 都没再开口，但这样近的距离藏不住任何心事和秘密。
周静水手掌抚摸戴月来僵直的脊背。
戴月来像炸了毛的、又不敢妄动的刺猬，身上几乎是瞬间冒出一层汗，不知是热汗冷汗。半晌, 他反手轻拍了拍周静水肌肉紧绷、近乎痉挛的手臂：“别这样......哥, 我们不需要这样。”
周静水手下一顿。一时不知道是谁更紧张。
戴月来默了默，率先镇静下来, 说完下半句：“......再见到你一面。见你还活着, 这就够了。”
周静水没有说话。
戴月来呼出口气, 在一片黢黑中仔细观察着周静水的反应。他平静地想起，地面基地里“周处”曾经无数次看向自己的眼神, 那种近乎“奢求”的、热烈的、温厚而宽容，洞悉一切的眼神。还有那句——“你想让我死不瞑目吗？”
“可是我觉得不够，”周静水忽然道，“是我觉得还不够。我必须要和你......”
“你必须要和我在一起, ”戴月来猝然打断他, 一字一顿，颇有点斩钉截铁的意思, “一起活着, 一起死，因为你只剩下我了, 你太害怕了，关于我, 你现在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明白。可是哥, 你被这些极端的事情搞糊涂了, 我不希望......我不希望你是因为害怕失去我, 才愿意这样靠近我。”
怀抱间温度渐高，但戴月来的声音愈发平淡冷静：“因为......你永远不会失去我。而我也只希望，你是因为自己的快乐，才做出这样的选......唔。”
一个亲吻堵上来。
忽然舷窗外有雷声炸响，紧接着哗啦哗啦，竟然像是一阵风雨呼啸而来——可太空哪来的风雨？
戴月来耳中嗡鸣，脑中如有一道电光劈过，霎时一片空白。
“没事，”周静水轻轻按下戴月来下意识推拒的双手，“那是母舰的气候模拟系统，不用管。”
噼里啪啦，那动静像夏夜里来势汹汹的暴雨。戴月来愕然，近距离看向那刚刚和自己一触便分的嘴唇。
削薄、干燥、温热，再次贴吻下来，好像拖曳来了一缕虚拟雷雨中的氤氲湿气。他的心跳声像擂鼓顿起，压过惊雷，喧嚣得让耳膜胸腔一同震痛，戴月来逐渐难以呼吸，忽然反手抓握住周静水的手腕——
“呼——”
嘴唇分开。只片顷，又亲吻下来。戴月来眼睫糊满了湿汗，他不得不闭上酸痛的双眼。
好一会，周静水抬手揩了一把戴月来脸上热汗，嘴唇仍贴在戴月来唇边：“你瞧，我的心跳比你的还快。我身上其他地方的反应，和你一样诚实。人类的爱究竟是什么？这样还不能算吗？”
戴月来没有出声。
“如果这还不算，”周静水顿了顿，“那就只能怪我，没有在你喜欢我之前那样喜欢你。不过如果你愿意给我一点时间，我想用以后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来填补以前的遗憾。”
戴月来睁开眼，沉默地看向周静水的眼睛。
“我当然知道，我永远不会失去你，但是我也希望，不失去你的快乐，”周静水轻轻触碰了一下戴月来的嘴唇，“我还想再亲吻你。可如果你觉得够了，我保证，刚才就是我们最后一次那么做。来来，你想清楚，真的......唔！”
戴月来一个翻身压制住周静水，将人死死按在床板上，一手反扣腕骨，单膝屈抵侧腰，双目通红，像猛兽终于扣住了它的猎物：“是你要想清楚！你......”
雷电渐歇，淅淅沥沥落雨的白噪音中，“咔”一下筋骨错位的轻响。
“嘘——”周静水唰的冒出一头冷汗，忽然笑了，一面安抚突然“王子大变怪兽”的戴月来，一面痛得龇牙咧嘴，“我当然想清楚了，你能下手轻点的话，我怎样都可以。我......”
他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不知道是因为胳膊骨头脱臼的那一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就这么顿住。
戴月来在他含笑的凝目注视中败下阵来，紧紧拥抱下去。
好像一下拥紧了数万多个去不能反的日夜和无法抹杀的别离。
还有曾经那不见天日到死不提的心意。
-
直到黑暗散去。
“戴先生，”翌日早，宋尔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咚咚咚，戴先生，有两份文件需要您签字。”
戴月来刚好从昏睡中醒来，看了眼空了的床边，坐起身望向舷窗外：“......请进。”
门轻轻一声开了，室内光线一片敞亮，宋尔蹑步走进：“那个......戴先生，您看着这个屏幕，按一下手掌。”
宋尔托着两面虚影光屏，走到床边，眼睛无处安放似的往上看天花板。
光屏上一个是“人类太空命运共同体民政处伴侣关系认定书”，一个是“人类太空命运共同体生科哲特研处特别顾问聘任函”。
“......”戴月来揉了揉额角，默了一瞬，抬手在屏幕上按下手印，抬眼问，“你们周处长呢？”
宋尔眼皮上掀，对着舱室顶部说：“周处一大早就进中央会议舱了。出了点事戴先生，请您先吃点早饭，周先生说您可能有点低血糖和......”
“什么？”戴月来立即头重脚轻站下床，“出什么事？我去看看。”
一只自动餐车跟在宋尔身后，舱室门忽然自动闭合，宋尔忙伸手拦，终于放平视线：“别，戴先生，您先坐，看您的个人终端。”
戴月来疑惑地又一揉额角，下意识看自己放在床边的眼镜：“什么？”
宋尔挠头，不好意思地一指戴月来的一只手：“嗯......好像是这个，戒、戒指。”
戴月来抬手，这才发现左手无名指上多了枚银白色的、三星连排的金属戒指。戒指在他抬手的瞬间弹出一面虚影屏，一个身穿墨蓝色制式套装的背影出现在光屏里。
背影颈侧一处暗红色吻痕赫然入目，戴月来：“......哥？”
那背影独自坐在长会议桌一头，正仰头看着会议桌前的又一面大幅光屏，闻言转过脸：“是我。”
可是他的脸却是——
“年佟？！”戴月来一头雾水，拉大屏幕影像，皱起了眉头。
光屏中的“年佟”立即道：“来来，听证会，变脸的喷雾，还记得吗？我不是年佟，戒指是通讯器，你先不要出屋，用通讯器看我这边。年佟假扮成你，去找拜德了。”
“......去多久了？”戴月来瞬间清醒，“为什么？不是说好——”
“今天凌晨，”扮作“年佟”的周静水转过身，神色严肃，“三个学生，藏在母舰储物舱的没走的参观学生，偷偷驾驶一艘蓝柚涂层艇冲出母舰隔离层，潜入了黑十字刚划出来的‘考古航线’。凌晨一点被黑十字截获。凌晨两点拜德开通讯，要我们‘赎’人。”
戴月来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是想让我回去‘赎’？怎么不早点叫我？年佟把消息截了？”
“是的，”周静水点了点自己左手无名指背，示意戴月来，“看个人终端，点开另一线通讯，给姓年的唱双簧，F......”
周静水憋回一句骂，放缓和语气：“你先吃点东西，防止通讯被黑十字监听，先不用过来找我。让宋尔干活，别傻愣着看你。”
说着隔着屏幕看宋尔一眼，转身拉开他那面的大屏幕——那光屏中赫然是“戴月来”的背影。画面从另一人视角出发，这人跟在“戴月来”身侧，抬手为“戴月来”拨开前方挡路的黑十字机械兵——是路易斯。
戴月来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路易斯也跟去了？”
周静水不再答话。宋尔退到墙角，满屋拉开一大片虚影屏：“戴先生，我们这边马上对接年先生个人终端加密频道，他能听见您说话。您和周处的伴侣关系私密频道也不受任何监听干扰，您能从周处这边看见年先生那边情况。年先生说他今天就要刺杀拜德，我们来不及了，实在不行我们只能全体撤离家园号，现在只能硬着头皮......”
“年佟穿隔离服了吗？”戴月来眼神一冷，“他如果穿了蓝釉隔离服会立即暴露，因为我不穿隔离服。”
宋尔：“没穿......”
——没穿年佟可能又会死。那可是感染区。戴月来头疼地坐回床边：“......接线。”
一圈虚影从宋尔面前的一个光屏里飞出，像有实体的耳麦般，漂浮到戴月来耳畔，虚虚挂住。拜德的声音从耳麦里传出，叠合周静水这端画面里的声音：“又见面了，戴先生。”
画面中拜德迎面走向假扮戴月来的年佟，伸出手。“戴月来”顺势就要伸手去握。
“别握手。”戴月来忙出声阻止年佟，“手插兜里......”
画面里的“戴月来”含笑看向拜德，双手插进裤兜。
拜德习以为常，抬手一拍“戴月来”肩膀，转身朝里让行：“戴先生就不该离开，黑十字才是真正的生命源地，星舰人的愚蠢今天我们算是有目共睹了。”
那头的“戴月来”一挑眉：“你这么坚持要我来到基地，是为什么？”
真正的戴月来一扶额：“不要理他。”
拜德眼中顿起一丝疑云：“哦？戴先生想知道为什么了？”
“......他露馅了。”戴月来朝宋尔无声道。
“别慌。”宋尔比口型，指着周静水那边的屏幕。
就在这时，拜德和年佟假扮的“戴月来”进入黑十字地月站总控室，总控室通讯屏幕“唰”亮起，闪现出家园号母舰中央会议舱中，周静水假扮的“年佟”的影像......
“年佟”从屏幕中看向拜德，迎头道：“......亲爱的牛特。”
......
一时间，扮作戴月来的年佟、扮作年佟的周静水、同时看见假的戴月来和假的年佟的拜德，以及画面外悄然注视这一切的真的戴月来，都短暂一默。
宋尔在一旁飞快打字给戴月来看：“记忆植入的机械体体能和外力强大，死穴在精神网。干扰他。”
戴月来看向屏幕，只见拜德看见“年佟”的瞬间脸色一变。
光屏里套着光屏。
拜德看向通讯屏幕里的“年佟”，突然和声笑道：“我亲爱的男孩，你还认得我。”
戴月来对年佟道：“跟他讨要‘人质’。”
拜德身边“戴月来”立即横插一句：“拜德先生，请将那几个孩子归还家园号。”
拜德：“戴先生回来，这是自然。”
周静水扮的“年佟”紧接道：“拜德先生的契约精神令人怀疑。星舰几个不懂事迷路的孩子，就值得拜德先生这样毁约？”
拜德哈哈笑起来：“佟，你还是这样天真——当然如果是你愿意代替戴先生来到基地，我也很欢迎。”
年佟假扮的“戴月来”说：“拜德先生，既然我回来，我们重新谈谈蓝釉矿区吧。”
周静水模仿年佟的语气和神态插话道：“五五分，亲爱的牛特，不亏吧？”
拜德打量着屏幕里的假年佟：“可我听说，你们那边的‘周处长’，根本不听你的安排，我可怜的男孩。”
戴月来在这头同时朝周静水和年佟道：“别废话了，拜德很警觉。”
年佟却完全没有主动模仿戴月来的意识，虽然披着别人的外貌，言行仍是自己的风格，他径自往拜德的会议桌上一坐，和耳中戴月来的提示声同时开口：“——别废话了，让其他人滚出去，我们谈谈吧，亲爱的牛特。”
话音一落，所有人同时一默，拜德眼中精光一闪，只见扮作戴月来的年佟身上伪装“皮肤”褪去，少年模样的年佟抬眼接住拜德的目光，扯起嘴角，露出一个肆无忌惮的冷笑。
“哔——”通讯画面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