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仪元年, 三月中。
帝京清漪园内,东北角有一片碎玉洁雪般的白樱园,绕过花丛树下,芳草青青爬满斜坡, 一路蔓延进荷塘深处, 与软泥青荇交织一处。
石径小路上的鹅卵石被踩得圆滑至极, 舒澜意拉着萧妧手的臂膀被人拐带着晃来晃去的, 她难以自控地垂下头,把每一步路都落得沉稳而坚实, 生怕一个不留神滑下青草坡。
“妧妧, 慢着点行不?”
“踏春踏春,一蹦一跳才叫踏,你那叫老媪挪步!”
萧妧的身子比舒澜意靠前半步, 索性倒着走, 边走边与人狡辩, 还故意卯足力气甩起胳膊来,衣袖间裹挟生风。
舒澜意不屑哼笑一声,试图甩开她的魔爪:“长不大的臭小孩!不跟你走, 撒开。”
“此处不是你的王府,也非深宫内院,你装乖与谁观瞧?”萧妧损人愈发卖力气,另一只手也上阵捉住舒澜意的两只手,左右前后摇摆着往后退:“就算是丢人现眼也要一起!略略…啊!~”
砰——!
骨碌骨碌——哗啦~
垂柳摇曳处,对岸亭子中有二位贵妇人对坐谈天饮茶,听得重物落水的响动, 萧蔚不由得皱眉往荷塘瞧去:“你可有听到什么响动?”
舒珣拣选新茶的手微微顿住:“不曾留意,”她循着视线落去水中, 瞥见荡漾开来的层层涟漪,随口猜测道:“许是有小鸳鸯什么的嬉闹吧,这会子就这些小野物多。”
萧蔚定睛观瞧半晌,见水面毫无动静,也不再纠结:“也许吧,论及京中园林,也唯有此处景致最得野趣。”
舒珣面露苦笑:“野趣?可不是,前朝旧日皇家园林,新君无心修缮,怎可不野?”
“诶?老姐姐,这话可别再说,新帝登基之际,仔细隔墙有耳。”萧蔚压着嗓子提点,方才舒珣自嘲般感叹时,她后背的汗毛都已经竖起来了。
舒珣搁下茶盏,倦眼望着萧蔚,嘴角挂着调侃般的淡笑,悠然答:“陈说事实而已。”
“切~喝你的茶吧,拿我消遣作甚?”萧蔚白她一眼,转眸四下扫视:“俩丫头哪儿去了,怎不见人呢?”
舒珣一怔,也透过花枝寻觅着:“方才还在樱花树下闲聊呢,一转眼功夫怎么找不到了呢?”
闻言,萧蔚站起身踱步去亭外,指了指对岸:“你说那片樱花林吗?”
舒珣起身跟上,也伸手指了指:“对,就那条池边小路,我倒茶前还瞅见了,就方才一晃神,这俩不省心的也不知跑去何处了。”
“糟了!”萧蔚一拍大腿,拧眉发问:“你瞅瞅那路尽头,不就是荷塘吗?刚才那动静,那水涟漪,不就在路前方?我刚就寻思,野鸭子什么的,落水哪有这么笨的响,咚一声!”
舒珣满面狐疑,且口吻带着蔑然的玩笑心态:“你这意思,难道是俩丫头落水了不成?她们又不是傻的,春水湿寒,会生病的。”
萧蔚漠然哼笑:“澜意会水?”
舒珣摇头,却依旧淡然:“不会。所以她不会跳水。”
萧蔚无奈一叹,三两下脱去宽大的外衣,纵身一跃跳下荷塘。
“你干什么去?!”舒珣大惊失色。
在空中划出完整弧线的萧蔚,于落水前的一瞬补充:“捞你家的小鸳鸯!”
话音方落,舒珣广袖间的手骤紧,顷刻交握成拳,眼底的惊骇与不可思议还未消散,心跳却先一步悬去了嗓子眼。
一池深水此刻仍寒凉彻骨,饶是有些水性,这会子落水的一瞬,四肢受冷也显得僵直不灵活。
萧蔚拼尽力气游过去时,水中两个身影正在一处纠缠不休,但整体幅度却是下沉的。
不必问,下沉最底处的是完全不会水的舒澜意,正在那猛喝水吐泡泡呢。
萧妧俯身下坠,伸手去捞人,将人抱住后,忙不迭地堵住舒澜意的嘴,试图给人渡些保命的氧气。
萧蔚找见二人的身影,一个猛子冲过去,连带着惯性的冲击力拐带下,她拉起舒澜意的另一个肩头,硬生生把人提溜了上去。
舒珣焦急不已,早已带着家丁绕到对岸来,立在草丛边四下寻觅,眼见水面荡漾着水波,便紧锣密鼓招呼着手下人递过长树枝去。
一颗头、两颗头、三颗头……
三人尽皆浮出水面,舒珣总算长舒一口气,躬身下蹲,伸手去拉落汤鸡般的萧蔚,解下干燥的外衫给人裹于肩头:“老胳膊老腿的,逞能。”
萧蔚闪身避开,嫌弃摆手:“我体力好的很,这俩废物,我要是没下去,都得喂了水鬼。你的衣服给孩子吧,澜意自小就体弱。”
再瞧那正主,萧妧瘫坐草丛边挤着头发上的水,舒澜意被侍从拉上岸时,嘴里正不停地咳着水,此时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舒珣气不打一处来,盯着女儿疾言厉色:“陛下就不该准你休沐!”
萧妧半喘着气,仗着舒珣宠她,忙摆手自揽过失:“姨,不怪澜意,是我拽她下去的。”
舒澜意半条小命都差点交代了,这会儿无心解释,也无心与萧妧清算,只管一下下拍着胸脯顺气,整个气道难受得不行。
萧蔚左瞧瞧,右看看,见几人僵持,不得已主动上前,抽走舒珣臂弯处的外衫,给舒澜意裹紧一圈,而后才丢了自己的外衣,扔上萧妧的脑壳,开口的话却是对舒珣说的:“都各自回府吧,自家皮猴子自家管。”
说罢,正贪婪握紧外衣的萧妧忽而被暴躁老母亲揪住了耳朵,往路上扯去:“嗷嗷啊,娘,耳朵,耳朵还要呢!”
萧蔚咬牙瞪视边走边跳脚的女儿:“你娘的耳朵好得很,闭嘴!”
“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嗷,好痛好痛!娘,亲娘!”萧妧欲哭无泪,她又不是故意掉水里的,方才拽不起舒澜意,她魂儿都吓丢了。
萧蔚恨铁不成钢,想起水下那游泳水平稀烂的女儿稀里糊涂、大大方方地把氧气过给舒澜意,仍心有余悸:“废话,不是亲生的,我让你烂在淤泥里,夏天开朵荷花!”
一对母女骂骂咧咧,鬼哭狼嚎出园去。
反观另一对,倒是安分许多——
舒澜意只管披着外衫干咳,耷拉着小脑袋,视线点落在飘摇随风的小草梢头处,极力逃避脑壳上舒珣审视的眸光,缓解周身的不自在。
“怎么落得水?”舒珣负手在侧,悠闲望着池水涟涟,仿佛并不算在意孩子们落水的险情。
怯怯的低沉话音堪比蚊子:“失足。”
“哼。”浅淡的冷笑自鼻腔生发,舒珣乜她一眼,转头吩咐随侍:“去太医院请人,往萧府去一位,再领府上一位。”
“没事儿。”舒澜意无心大动干戈:“我就是有点冷。”
舒珣没理她,径直往大路上走,语气波澜不惊:“来人,带郡主回府,禁足。”
舒澜意本还沉溺于舒珣的关顾里,暖洋洋翘尾巴的心房顷刻如寒潮过境,冰冻三尺,有苦难言。
她暗自给萧妧记下一笔账,小小声嘀咕着:“臭蛋,你等着!”
自此后,舒澜意不出意外的,瘦弱身板沾惹风寒,告假不去禁中当值,在雍王府休养半月方好。
萧妧傻不啦叽的,萧蔚问什么她答什么,洞悉落水内情的老母亲怒火中烧,一顿竹笋炒肉毫不留情招呼上身,倒霉蛋也被迫卧床休养了半月。
难姐难妹半月后重逢,思念胜过怨怼,一个个忘性比天大,见面就美滋滋相拥一处去了。
萧妧心存愧疚,是带着礼物主动去的雍王府。她一边鼓捣着装礼物的小木盒,一边以余光偷瞄舒澜意清减一圈的容色:“听说你沾染风寒,落下病根没有?”
舒澜意定睛凝视着她开锦盒的动作,手指在袖口里来回摩挲,低垂的眉眼微微忽闪着,声音也轻微而柔缓:“没,小病。你呢,还利索吗?”
“我啥?我身体倍棒,哪儿跟你似的,娇娇弱弱的?”萧妧笑嘻嘻掏出一枚白玉簪来:“喏,你整日穿官服,好看的钗环戴不上,我亲手磨的,梅花簪,衬你。试试?”
舒澜意接过簪子,指尖左右捏着转一圈,就放去了桌上,视线转落萧妧的身后,一本正经问:“我是说那里,”说罢,她还俏皮努努嘴:“痛不痛?”
萧妧的脸颊倏尔涨起漫天红晕,一巴掌拍上桌子:“舒澜意!”
舒澜意早有预料,只慢条斯理地把手插进袖管,摸出一小瓷盒,推去她手边:“回礼,也是我自己研磨的,去肿的药膏,还放了香粉。”
萧妧哭笑不得,低头盯着药盒,抱臂哼叹:“你脑子烧坏掉了?伤处抹药还飘香味?你当是做烤肉吗?还香飘十里,生怕人不知道的?”
“…扑哧——”
舒澜意实在没憋住,捂着肚子笑弯了腰:“妧妧,今晚留下吃烤肉?”
“舒澜意,你泼皮!你无赖!”
舒澜意笑得越是欢畅,萧妧的火气就越来越大,盛怒之下,毫无礼数规矩可言,魔掌一下下砸上舒澜意笑弯的脊背处:“笑你大爷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舒澜意笑岔了气,憋得满脸通红,又激起了本未恢复完全的阵阵干咳。
“吱呀——”
舒珣闻声而入,才一推门,就见二人张牙舞爪颤抖一处,一个笑趴去地上,衣裙团成一个软蛋蛋;一个满头步摇乱飞,面目狰狞,嘴里更是频频“口吐莲花”。
她只在门边站着,嘴角挂起意味不明的笑靥,不关门,也不开口。
门声过后再无动静,俩人心再大,也意识到情况不妙,各自收敛威风,齐刷刷抬头观望。
只一眼,两颗头颅低垂,似无力撒欢的小兔子,那叫一个老实!
“继续,无需请人过府便可看戏,本王觉得甚好,停下作甚?”舒珣讪笑着调侃,还扯了一把椅子,随意而坐。
“姨母安好。”
“娘。”
二人忙不迭地整理好衣衫,乖觉躬身一礼,排排站的姿态极尽规矩。
舒珣淡然扫视着拘谨的俩人:“刚刚演的哪出戏码?是京中新出的戏本子么?”
萧妧深觉头皮发麻,大着胆子绕开话题:“舒姨,家母命妧儿来请您和澜意,赏光到敝府吃…吃烤肉。”
舒澜意倒吸一口凉气,萧妧这是撒谎乱弹琴!
“烤肉?”舒珣挑挑眉:“吾怎么记得,你母亲今日奉陛下之命于京畿军营巡检,圣谕好似说得是三日?”
萧妧一怔,她就是逮到萧蔚不在家,才偷溜出府的,想着把舒澜意拐回去,萧蔚就不能收拾她,一举两得。
但萧蔚去了何处,她的确一无所知。
“啊…这……”她一贯心直口快,扯谎从不擅长,此刻双颊绯红,耳朵也已经烧起来了。
“想吃烤肉?”舒珣不疾不徐:“也好,晚些叫下人去备。吾方才出府,就是应了你母亲,去你府上接你过来看顾,不料扑了个空。回来见你在此,倒省了许多事。”
知晓始末后,萧妧巴不得钻进地缝里去,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舒珣转了视线,对着舒澜意道:“太医如何嘱咐你的?不过十七岁,就想缠绵病榻了不成?”
舒澜意瘪瘪嘴,头垂得愈发低,刚刚猛烈的干咳,约莫听起来实在骇人:“让母亲担心了,女儿以后注意。”
“烤肉尚需时辰,你们既然无事,太后她老人家三日后去京郊礼佛,你们手抄些经文送去宫里罢,权当帮我们这些老人分忧。”
舒珣搁下话便起身离开,虽是商量的语气,却无人敢不照做。
舒澜意欲哭无泪,瞥萧妧一眼:“下次悠着点吧,仔细我娘找萧姨告你一状。”
萧妧瘪瘪嘴,转手捂去身后,故意撒娇挤眼睛:“好澜意,我屁股痛还没好,坐下抄经肯定疼得呲牙咧嘴,长吁短叹,很烦…”
“得得得,我给你抄,小祖宗!”舒澜意捂嘴打断她的施法:“小懒蛋,好吃懒做,惹是生非,以后可怎么办呐?”
“你养着我呀。”萧妧不以为意,顺势抱住舒澜意的胳膊,以软软的脸颊讨好般蹭蹭:“老天是公平的,你稳重得力,我就得活泼娇俏,彼此互补嘛。”
“嘘——”舒澜意贼溜溜四下张望,抬手点点萧妧的脑门,轻笑着嗔怪:“你小声些,别让我娘听见。”
“噢~”萧妧挽着她的臂弯,把人往外拽去,故意扬声调侃:“小郡主,咱去哪里虔心抄经?是不是还得净手焚香?是不是你的房间好些?”
舒澜意装得正经:“就去我房里吧,宽敞,一人一张书案。”
二人走去廊下时,萧妧与她咬耳朵:“有没有好吃的给我?我娘看得死紧,我嘴巴淡出鸟来了。”
“说话能不能文雅些?”舒澜意无奈哼笑:“姐姐前阵子出门,从南方带了醉鱼和荷花酥,给你留着呢。”
说罢,舒澜意忽而抽出胳膊往回走。
“你干嘛去?”
廊下随侍不少,萧妧没好再拉上人的胳膊,只拔腿追了上去。
“药。”舒澜意比划一口型,还故意拍了拍自己的身后,与人抛一个鬼脸。
萧妧杏眼瞪得溜圆,顿住脚后,气急败坏吼一嗓子:“我不要!”
半刻后,王府内院,舒澜意卧房内——
一方屏风隔断两处世界,屏风外舒澜意奋笔疾书,屏风内的矮榻处,萧妧扭扭捏捏鼓捣半晌。
“快着些,上好药洗手出来吃点心。”
舒澜意等得不耐烦,蘸墨的功夫,转头望向屏风后:“小心一会儿进来人啊。”
萧妧哼哼唧唧:“我不想上嘛。没多疼,在你家上药别扭得很。”
“别扭?早就看光光了,你别扭什么?”舒澜意不屑哼笑:“莫非,妧妧是怪我没有亲手帮你吗?”
“去你的!”萧妧笑骂一声:“把你孟浪的想法收收,抄经心诚懂不懂?脑袋转回去,不准再偷看。”
话音方落,舒澜意只听得帷幔垂落的轻响过耳,某人还害羞藏起来了。
半晌过去,萧妧才慢吞吞磨蹭着走出来,几度欲言又止。
舒澜意假装看不见。
“喂,有香味吗?”萧妧怯怯发问。
舒澜意夸张地吸着鼻子:“嗯?烤肉味。”
“认真的!”萧妧抽开她的笔:“你放的香味,有闻到吗?”
舒澜意脸颊荡开新月般深沉的笑靥,夺回笔来,以笔杆头轻戳她的脑门:“傻瓜,没有味道,那是遮蔽药味的。”
萧妧揉着脑门,悻悻“噢”了声,便逡巡起屋内陈设来:“我的点心呢?”
舒澜意闷头抄书,不屑嘀咕:“我的藏宝地你不知道?没话找话。”
“切~”萧妧轻车熟路摸到舒澜意卧榻下的小箱子,扒拉起里面的东西来,翻找出吃食还不罢休,逮到一个粉嫩的小荷包,眼睛顷刻觑起:“澜意,荷包不错,送我?”
舒澜意头也不抬:“喜欢什么拿什么。”
萧妧眯了眯眼,把荷包挂去腰间,继续试探:“哪里买的?”
“我姐送的。”
一语过耳,杏眼恢复浑圆,萧妧美滋滋解下荷包:“这样啊,那我不能抢的,给你放回去哈。”
舒澜意早猜到了直肠子傻瓜的小心思:“放心吧,没人同你抢,月老红绳系得太紧。”
萧妧嘴硬,嗷呜咬下一口酥饼:“啧啧,谁稀罕?噫,这荷花酥好吃欸,我包圆可否?”
“随意——”
萧妧抄起一张油纸,将点心包得四四方方:“带回府去慢慢吃,今晚留肚子吃烤肉。话说,我把你也顺去我家行不行?半个月不见,梦里都抓心挠肝的。”
舒澜意斜她一眼:“我要入宫当值的,没你的好命。”
萧妧的晶亮明眸闪过一瞬失落,而后又迸射自恋般的精光,小手一拍,乐呵呵道:“那我赖在你家不得了?咱俩一起睡就行。白天把你上交,晚上归我。”
舒澜意忙伸手捂她的嘴:“矜持,小祖宗!”
等人呜呜呜几声安分下来后,舒澜意才补充:“萧姨怎么可能纵着你在我家无所事事?要不我找机会去陛下面前说两句,给你个正事做?咱俩就能一道去当值。”
“拉倒吧,我娘说不是时候。萧家不好太惹眼,就算是你当值,舒姨也不见得乐意罢。我这纨绔胡闹的戏码演着演着,都把自己演进去了,不然也不至于被我娘暴揍。”
舒澜意沉吟须臾,复又落笔纸间:“行吧,那你别主动张罗回家,等萧姨回来接你。”
“得嘞!”
萧妧一个箭步飞扑上床,半趴着挥舞着小腿和脚丫,丝毫无有大家闺秀的仪态:“后日是否休沐?京中有马球局,一起去?”
“人多,吵嚷。”
萧妧双手支着下巴:“那…咱俩去郊外放风筝?”
舒澜意应承的格外爽快:“好。还用去年的风筝?”
“好呀,去年我的小金鱼赢了你的大老鹰,是有些福运在的。”
舒澜意腹诽:福运?还不是我故意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