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 花红柳绿水天青。
内宫外朝的臣工尽皆忙碌不休,帝王大婚是至尊至要之事,流程繁杂,饶是细枝末节都容不得半分疏漏马虎。
自祭祖至大典, 有足足百日的光景用来筹备后续的流程。
文昭命云葳辞去前朝的官职, 这会儿就不好日日公然拉着人在侧作陪。她敬告宗庙后, 世人皆知云葳将来是要入宫的, 盯着的眼睛无数,她更不便把人藏去自己的寝殿。
连日来, 文昭的情绪就俩字——憋屈。
一风和日丽的午后, 她眺望着苍穹间的云朵飘忽,温声道:“去传话,让云葳入宫来, 随朕往清漪园游春。”
小内侍领命前去, 不出两刻便又孤身折返。
文昭常服都已换好, 却没见人,一时满心不悦:“她磨蹭什么?”
“回陛下,平南王说, 郡主带着小云姑娘,一道去雍州祭祖踏青,昨日出发的。”小内侍战战兢兢地回报。
“去雍州?她可曾递了表奏来?谁准她去的?”文昭满目惊讶,云葳拉着妹妹出京去撒欢,竟然不告诉她!
小内侍不敢答话,只在心底嘟囔:人家如今没有官身,去何处哪里需要请旨。
文昭心里堵得慌, 瞥见小内侍畏畏缩缩的模样,愈发烦躁, 挥手赶人:“出去,没你事儿了。”
秋宁偷摸攥了攥拳头,心里默念,文昭可别给她找事。
“秋宁,她昨日才走,你现下派人去追,三日把人带回来,可能做到?”
怕什么来什么,文昭的魔音入耳,她只得任命领过差事,却不忘问一句:“若郡主以祭祖之名搪塞,不肯回京呢?”
“那朕就不要她了。”文昭怄气放出狠话,云葳若真去祭祖,宁烨怎会不跟着?小骗子!
“…是。”秋宁心里直打鼓,真这么传话,云葳能乖乖回来就怪了。
文昭背着手原地转一圈,又阖眸把人唤了回来:“慢着,你自己想个说辞,把人哄回京。她若闹起脾气怨怪于朕,回头拿你是问。”
“……?”秋宁半垂的眉目间皆是怨怼的苦涩,垂着脑袋缓了半晌,才回道:“婢子领旨。”
“愣着作甚?快些去!”文昭火急火燎,巴不得下一瞬云葳就出现在她面前。
秋宁快马加鞭往雍州追去,转天午后便瞧见官道上宁府悠哉悠哉缓行的车驾,忙不迭地加速包抄,将人拦下。
可那马车上,竟只有云瑶一人。
而此刻宣和殿内,文昭对着一张传书,正在气得拿拳头砸桌子。
槐夏传讯,云葳带着她和桃枝半路往余杭的方向去了,云瑶入雍州,就是个幌子罢了。
“到处乱跑,还不吱声,愈发放肆!”文昭手撑桌案,脸上的愠色鲜明,京城往余杭,一路疾驰来回也得十余日,更何况云葳那小身板娇滴滴的,才不会急行军般赶路。
她咬牙缓了须臾,压下满腔憋闷,眸光一转便吩咐罗喜去传令:“让萧妧带着一百禁军,往余杭去,沿途随行护卫,把人平安送还。”
“陛下,萧副使快要大婚了,这会儿把人派出去吗?”罗喜怕文昭气糊涂了,大着胆子与人周旋。
文昭当真迷糊了,一半脑子想着云葳的安全,一半脑子与人赌气,险些忘记这要紧的症结。
“罢了,齐相的幼子不是履新左卫了么?让他去。”
“喏。”
换过的人虽然信得过,但话怕是不那么好开口的,若萧妧去,强行把云葳拐回来都成。
文昭颇为无奈,每日过得宛如孤寡伶仃的可怜人,在大兴宫内长吁短叹,惹得一众宫人每每睡觉前都要阖眸许愿,默念八百遍,求云葳早日归京。
初夏五月,槐香沁人,满庭落花如雪,馥郁的花枝间,那只跳脱不按常理行事的猫咪总算现身于御园深处。
“陛下久等了。”云葳一身月白色软烟罗的襦裙灵动飘曳,立在紫藤萝下,明眸皓齿樱桃唇,好似天仙下凡一般。
文昭转眸瞧见,倏忽间竟有些呆愣,只一眼,沉积多日的怨气竟消散了七八成。
“还知道回来?”她故作淡然,坐在凉亭的石桌处不动,把视线也挪开了。
“舒侍郎与萧姐姐要成婚了,臣答应她们要去赴宴,自该回来的。”云葳偷摸勾勾嘴角,明知文昭想听她服软,她偏不让人如愿。
文昭捏着茶杯的指尖渐渐泛起青白,觑起凤眸瞄着茶汤的水汽升腾,沉声问了句:“朕何处得罪你了?”
“臣惶恐。”云葳躬身拱拱手,俏皮道:“陛下何出此言?臣受不起。臣何处错了,请您明示。”
话到此处,文昭忍不住,不想再与她演戏,挥手屏退宫人,缓步移下台阶,站定在她面前,伸手挑起她低垂的下颌:
“你那点小把戏,朕一早看穿了,还要装多久?要么说实话,要么册后大典免了,看着办。”
免去册后大典?那还得了?云葳才不傻,先封妃迎入内廷再册后,才会无有典礼,文昭这话出口,可真是又损又坏!
云葳拂开她的手,气鼓鼓冷哼一声,中气十足的与人掰扯:“臣不过出去散心,哪有陛下事事瞒着臣,一纸诏书过府,打臣个措手不及的霸道行径让人憋闷。您若不册后,臣就不嫁您。”
文昭一愣,这是怨她了?难道她精心准备的聘礼不是惊喜,反成了惊吓?罗喜那厮嘴里的话,可信度已然存疑。
“不嫁?上了贼船还想下去?”文昭心里虽在打鼓,面色却气定神闲,伸手揽了她入怀,与人咬耳朵:“你若胡闹落朕的颜面,朕就把你的猫皮扒了,试试么?”
“您吓唬臣?”云葳斜眼盯着她,语气好不委屈:“还没成婚就这般威逼恐吓吗?那不若臣自己动手扒掉这身皮,让您遂心如意了。陛下,从哪儿下手?”
话音方落,她的小手已经捏上了自己的颈间:“脖子最柔弱,从此处开扒您看成吗?”
文昭没想到云葳现在已经滑头到这步田地,她险些翻了个圆润的白眼,反手扯过她胡闹的小爪子牢牢攥住,正色道:
“去余杭作甚?好生回话,这会儿再不说,朕就先褪去你这身新衣裳。”
“您都说扒皮的狠话了,日后抽筋剔骨可也有?陛下一会儿一出,臣怕得很。”云葳开始没完没了耍起赖皮来。
“嗯…麻辣兔头朕有日子没吃了。”文昭觑起凤眸似笑非笑,伸手去拨弄云葳耳垂处的兔脑袋:“凉拌兔耳朵应该也合胃口。”
一个比一个嘴损…
云葳自问敌不过,杏眼微转,决定收起小性子,扬手护住小耳朵,才柔声回应:“臣年少旧物大多存在凝华观,本多年不曾想起,那日见您以少年玩物相赠,便想着取回来给您瞧瞧。”
“当真?”文昭的眸光里隐存喜色。
“自然。”云葳微微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端详着文昭:“那些物件到时候会和臣的嫁妆一起送进宫来。”
“那也该知会朕一声,二话不说就走,长路漫漫,你今时身份人尽皆知,遇上危险怎么办?”文昭将意外之喜潜藏心底,故作板正地说教开来。
“连您都不知臣出京,旁人更不知臣去了余杭。”云葳嘟嘟嘴,往一旁躲开两步,语气中藏着怨怼:“许您瞒着臣行事,不许臣有样学样?”
“还说不得了?”文昭见她气鼓鼓错开身位,眼底划过一丝无奈的苦笑,赶紧上前搓了搓她的后脑勺:
“好好好,此事已过,朕不再追究。赌气的小猫咪她傻乎乎的像个奶娃娃,若是让宫人瞧见,日后你如何立威?”
“臣哪里奶呼呼,哪里傻了?”云葳扑棱着脑袋躲她揉搓的手,小脸上写满了不服不忿。
“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文昭说得一本正经,憋笑的嘴角却在疯狂抽搐。
“陛下…您愈发…”不能要了!
云葳磨着小白牙,半晌才憋出一句:“臣累得很,想回家歇着,让臣告退?”
“住宫里罢,免得一个不留神你又耍小性子不知去向,还得朕派人抓你来成婚。”文昭不打算放这小心思千回百转的臭猫出宫去。
“不成,大婚前臣要在府,这是规矩,大宗伯说的。”云葳一溜烟退了数米出去。
“大婚还有许多天,一别两月,小芷不想朕么?”文昭改换路数,话音温软:“就说太后想你作陪,你留宫并无不妥。”
“不妥,哪哪儿都不妥。”云葳半字不松口,她绝不能让文昭如此轻易便得逞:“况且家母也惦记臣的,臣该好生在家尽孝才对,陛下您体谅一二,臣告退。”
“诶?”文昭还没来得及回应,云葳直接转头小跑着溜了个无影无踪。
文昭有些凌乱,如今吓唬无用,示好失效,温言软语都攻不进她软绵绵的心窝,云葳这小妮子当真修炼到位,如今竟百毒不侵了!
“可要婢子去拦?”秋宁偷摸瞄着文昭扭曲的容色,出言试探。
“无妨,朕给她记账上,大婚后百倍偿还即可。”文昭勾唇哂笑,笑里藏着妖冶玩味的刀锋。
秋宁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咬紧嘴里软肉抑制住唇边难以自抑的抽搐。
而后的日子里,不管文昭换怎样的说辞路数,云葳就窝在宁府半步不出,以礼法规矩搪塞,秋宁每每过府请人,都被她振振有词的小舌头怼得哑然无话。
大婚前夕,尚宫局循例向文昭报送云葳带入宫的人员名册,待瞥见“桃枝”的名字时,她拧眉问着尚宫:“此人双腿有疾,仍以宫人身份入宫随侍?你们没录错?”
“臣与郡主确认过,这是郡主的意思。”尚宫有些怔愣,她见到桃枝了,腿脚不便,勉强站一会儿就要坐回轮椅,实不是个合适的近侍人选。
“把人划去,退下吧。”文昭凤眸一转,便已猜到云葳的用意:
云葳与桃枝情意深厚,自打知晓桃枝身份,再不曾把人当随侍指使,怎会舍得委屈人以宫人身份入禁中来?
这丫头分明是在点她!小心机耍弄得愈发来劲了!
“澜意,拟制。”文昭揉捏着太阳穴忖度良久,才审慎吩咐:
“平南王府侍从桃枝,出身雍望族林氏。林氏覆灭悬案乃前朝旧事,本朝不便干涉。然林氏报国者众,桃枝于平叛乱党中屡立功勋,看顾郡主恩比萱堂,特准其复名林兆,封余杭郡夫人,以表其功,彰其德。”
舒澜意边写边轻笑着与文昭寒暄:“她行事愈发含蓄了。”
“含蓄?你倒是抬举她。”文昭抱臂哼笑:“你和萧妧相处,可曾有过耍性子,使心眼的路数?”
“婚前家常便饭,婚后便销声匿迹了。”舒澜意有些羞赧地回应。
文昭挑挑眉,也不知这狐狸是否故意给她解心宽,只勾唇笑笑,没再多言。
当日入夜,云葳将制书塞进桃枝手心:“姑姑,陛下她有难处。我在乎您,她也在乎文家祖辈的名声。这旨意措辞虽不算直白,但您该能知晓她心里所想,对林家旧案,她并未…”
“好了,”桃枝爱怜地摸了摸云葳纠结的小脸:“姑娘不必解释,我不糊涂。旧事已矣,再翻朝局生乱,存贼心之人定会见缝插针,动荡难免,不值当。林家事,就都揭过去吧。”
“谢姑姑体谅。”云葳会心一笑,贴上她的肩头枕着。
“明日就出嫁了,姑娘还撒娇呢?你先前说的事,我应你,过两日就去找蓝老,可否?”桃枝莞尔嘲她,眸光极尽温存。
“林阁主自行决断就好~”云葳俏皮嬉笑着,翻身倒去榻上:“睡啦。”
翌日天未亮,文昭便已穿戴好最隆重的冕旒朝服,往奉先殿敬香去了。
与此同时,大内侍从百余号鱼贯而出,与使臣一道往平南王府去。
云葳这小懒猫无缘赖床,天还黑着,六局女官便围着她更衣梳妆,折腾至午后方好。
袆衣繁复,凤冠沉重,压得她脖子生疼,瘪着个小嘴忍耐得艰难。
“今儿是您的好日子,您笑一笑。”尚宫扶她起身,温声劝导着:“时辰不早,该出阁受拜了。”
“嗯。”抬脚踏出房门,云葳的心跳忽而急促起来,打今日起,她不再是随心所欲的小丫头,接过金册凤印,大魏的社稷荣辱,她便要与文昭风雨同舟一肩挑了。
宁烨一身朝服整肃,一早候在门边,只以怜爱不舍的眸光沉静地凝望着她。
“先去了凤冠。”云葳敛眸轻语,扬手拔下了发簪。
“您…”尚宫未及拦阻,凤冠已被云葳摘去,她也只好闭嘴。
文昭一早吩咐过,不能以繁缛规矩束缚云葳,今日云葳说什么便是什么。
“女儿拜谢母亲深恩,今别家奉君,日后难尽孝膝前,望您恕儿不孝,切切保重。”云葳俯身稽首,话音恳切。
“起来。”宁烨惊骇不已,眼底含雾,忙伸手去搀她:“再使不得了,你是为娘的骄傲,是我的骨肉,何须说这些?今日典仪至重,莫误了时辰。”
素来漠然的云葳鼻头竟有些酸涩,是以她匆匆正好衣冠,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往前去。
接下册后制书,受过臣工朝拜,她快步踏上明红宽大的舆车,透过红罗帷幔,依稀瞧见宁府众人倒身行了大礼,与她相送。
她才通晓沉溺于至亲温情,学会接纳旁人的善意关顾,可时光不待人,这一切不免过于突然。
此一别,至亲也做君臣称。
那一瞬,她倏尔理解了文昭猜忌不安的根源,看似身后万千人,实则无人敢依仗,但每每逢事,责任与情谊又会让她们自觉去护着身后人,成为此生沉甸甸的牵绊。
黄昏时分,明堂高坐的文昭听得雅乐自宫门处层层递进,鼓乐声漫过整个大兴宫,她沉寂难耐的心总算盼来了希望,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沉稳的脚步坚实,一步步自崇政殿走下丹陛,眼见云葳缓步自舆车而下,手捧玉圭朝她走来,文昭凤眸中眼波灵动,朱唇似弯月,近前伸手做迎。
身侧举着大红喜绸的礼官傻了眼,陛下这是忘了还是不想牵红绸?
云葳瞥见那纤纤玉指,颇为自然地递了手过去,她才不在意什么喜绸。
文昭见她毫无犹豫,眼底得逞的眸光愈发欢欣,转眸深情款款地望着她如画的侧颜,气音轻吐:“怎还红了眼?”
云葳转着瞳仁,语速飞快:“行礼噤声的。”
“入殿不必拜我,只管升座。”听得小丫头敷衍搪塞的回应,文昭只轻笑了声,拉着人往前走时还不忘叮嘱。
云葳当真不言语。
“听到没?”文昭有些不放心,礼官定是教过云葳一整套刻板规矩的。
云葳憋不住笑意,嘴角的抽搐分明,蜷缩了指甲轻挠着文昭的掌心,给了人回应。
文昭心满意足,自己站去御座前,反手转了半圈,以惯性拐带着云葳,与她一道落座于龙椅之上。
四下臣工大惊失色,但大典隆重,无人敢跳脱多嘴,只得近前山呼拜贺。
文昭直觉身侧的小人身子有些僵直,便与人咬耳朵:“是累了还是紧张?”
“就一把龙椅,臣坐了,明日怕要挨骂。”云葳瞄着乌泱泱叩拜的朝臣,心底真的有些慌。
“骂你就是骂朕,若哪个敢如此,朕撕烂他的嘴。”文昭气音飘忽,却丝毫不逊霸气。
“陛下,还要多久?臣脖子疼。”云葳松泛了些,僵着脖子与人闲聊。
“等大宗伯啰嗦完,我们就去换婚服,行拜礼。”文昭凤眸扫过礼官,抛出一记凌厉的锋芒,吓得礼官紧张不已,语速顷刻飞快起来,就差连颠带跑了。
说到婚服,文昭可从未给云葳看过,云葳到现在也不知自己要穿着怎样的衣服拜堂,心中期待不已。
参拜礼过,宫人引着二人去后殿更衣,朱红的婚服点染着古色古香的大殿,令人心神激荡。
文昭故意命人把婚服放在一处,中间只隔一道屏风。等候更衣的间隙,她转眸瞄着云葳,温声笑问:“这婚服可还合心意?”
“臣喜欢。”云葳随手摩挲着衣襟上的偌大东珠和蔚蓝色的彩宝,垂眸扫过朱红锦缎上满绣的织金龙凤纹样,明眸里的悦然难掩。
文昭定睛于领口坠着的一对玉莲处,徐徐轻语:“朕与你相逢,也是盛夏六月。你一身莲花纹的道袍,清雅出尘,煞是可爱。是以朕便亲自设计了这套婚服,你喜欢便好。”
闻声,云葳杏眼圆睁,颇为意外,全然不敢料想,文昭还会设计礼服的…
“谢陛下。”她咬着下唇压抑上翘的唇缘,小声嘀咕着。
文昭哼笑一声:“嘴上言谢不够真诚,皇后还是想想别的路数罢,答谢宜早不宜迟的。”
云葳倏地羞红了脸,装聋作哑,不再言语。
“慢慢想,以皇后的聪明才智,绝对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