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仪六年二月中, 东风拂绿北国春,夜散千芳争斗艳。
文昭一行人自并州折返京城,沿途的风光大好,令人心旷神怡, 仿若当真是出来郊游了一番。
桃枝的眼疾痊愈, 毒素尽散, 总算是了却云葳积压心头的一桩大事, 小丫头一路上话都比往日多了好几成。
文昭乐得见云葳活泼开朗些,如此方有青春芳华的明媚洒脱之态。
銮驾自东城门驶入京中官道, 文昭笑问:“可要送你回家去?还是与朕回宫?”
云葳撑着小脑袋若有所思, 推开车窗扫视外间斜阳的红晕,狡黠道:“臣回家。”
黄昏迟暮夜将近,这会儿回宫, 岂非危险得很?
“也好, 是该去知会家里一声, 明早入宫来,有朝议。”文昭淡声嘱咐着,口吻无甚情绪。
“记着了。”云葳应承的爽利。
日暮时分, 文昭的马车在宁府门口卸下一只圆润了好几圈的猫咪,心满意足直入宫门。
入夜,她梳洗停当,直接赶去坤宁宫陪太后用晚膳。
太后没料到她刚回来还有力气折腾,惊喜又诧异:“怎还过来了?若是累,在自己殿内歇下就是。”
“年初归来就没得空陪您,这一走月余, 女儿想您了。”
文昭笑意盈盈地落座,垂眸扫过膳食, 温声道:“可巧,今日您宫里的膳食,女儿瞧着很开胃,要多用些。”
“嘴巴抹蜜了?”齐太后的眸光透着精明,随手给她夹一块肥美的鲈鱼肉:“说吧,何事?”
文昭敛眸讪笑,促狭道:“女儿可否看一看昔年皇考给您的聘礼单子?”
“聘礼单?云丫头松口了?”太后眼底八卦的意味过于鲜明,唇角已然不自觉地扬起,连眼尾都浮现出绵密的细纹来。
“她…应下了。”文昭难掩喜色,抿了口鱼肉:“这鱼烧得不错,口味也新鲜,膳房来了新厨子?”
“哼,吾就知道。”太后轻笑一声:“这人打余杭来的,吾不是想着,云葳在余杭长大,许是更喜欢那边的吃食,先让厨子入宫来试试手。”
“母亲有心了,女儿替她谢过,您也尝尝,清淡可口呢。”文昭殷勤的给太后剥选一块少刺的鱼肉,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傻猫很爱吃鱼的,这厨子可得留下。
“她既应下,你着人照章办事就成,何故非要看吾的聘礼单?你父下聘时,文家还没入主大兴宫,那规制只是公府的排场,你若参照,未免短损皇家体面,不合适。”太后柔声解释着。
“这就是您不懂了。话不能这么讲,宫中旧例虽多,却写满礼法,皇考昔年给您的,才是示爱的心意,女儿就想找些灵感。云葳小心思多得很,免得她觉得女儿刻板,不近人情。”
文昭颇有耐性,誓要拿到那份礼单。
“罢了,吾说不过你,明日让余嬷嬷去找,找到就给你送去。”太后轻叹一声,又道:“既要办事,得空以吾的名义,召宁烨入宫来一趟,吾与她聊聊。”
“行,回头我让人传话。”文昭饿得紧了,今夜用饭格外香甜。
“册后要封赏她的亲族,你可想好怎么安置了?她是云家主脉的长女,那云家旁支众人如何算?外人不知云家覆灭的内情,你若略过他们,日后难保朝臣生疑发难。”太后的思量总是更长远些。
“女儿已考虑过,云家只剩洛京的一支与云葳关系还近,是云崧的亲弟弟。那家人倒也安分,教书育人,考据经文,朕赏他们个银青光禄大夫的名头,再赐些田产便罢。”
文昭淡声回应着,云葳与云家不亲,意思意思得了。
“也好,她的亲眷少,于外戚一途,稳住宁烨即可。承平之日,皇后的母家无需太惹眼,吾在深宫大半生,饶是现下这心也不安宁。”
太后难得吐露心事,外戚这两个字,太招摇了,齐家根深叶茂,她时时忧心。
皇后难当,身是皇家人,情是母家深,可职责与众人的期盼,却要她们心向朝局,被迫疏离亲故,以皇权社稷为重,提防着自己的手足至亲。
是以她能理解云葳的踌躇与畏缩,当年决意嫁给文家人之前,她也纠结权衡了多时。除夕夜若不曾放狠话吓唬云葳,她很清楚,这丫头不会轻易遂了文昭的念想。
“母亲万勿多思劳神,女儿不糊涂,舅父也规矩重分寸,您且安心就是。齐家的后辈,女儿自会好生引导,有良才,自也要好生栽培,如今舅父让齐家小辈们藏着掖着,不免过于小心了……”
一方夜色的另一边,宁府一大家子难得人齐,围拢圆桌也在用晚餐。
宁烨端坐主位,偶尔给身侧的人夹上些小菜,却并不言语,视线有一搭没一搭地瞄着只顾闷头吃饭的云葳。
“姑姑,又又,吃又又。”舒静深怀里抱着的小丫头打破了诡异的静谧,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朝宁烨要红烧肉。
“吃肉肉,来,慢些。”宁烨颇有耐性,挑出一筷软烂小块的,给人放入圆润的小嘴中。
“姑姑,我也要。”身侧坐小凳的,与那丫头如出一辙的小男孩咧着嘴,也巴巴地望着宁烨。
“大姐,我来就是。”舒静深有些不好意思,拎起食箸给人碗里放了块肉:“你这皮猴子,什么都和姐姐学。”
“娘~我也要。”云瑶嗲嗲的,故意凑了个热闹。
宁烨斜她一眼,手上却实诚地给人选了块成色上佳的五花肉。
唯独云葳仍在闷声不吭地扒饭,仿若这热闹与她无关。
“葳儿尝尝,你娘闷炖一下午呢。”舒静深余光扫过这拧巴的母女,赶忙打起圆场,顺手给云葳添肉。
“谢谢舅母。”云葳还算给面子,一口吞下后,轻声回了句:“好吃。”
“雍王与萧府亲事将近,你得空随舅母一起,去东市走走,用心选些贺礼,娘这眼光未免老气。”宁烨伺机寻了个话头。
“记着了。”云葳很是乖顺。
“你的事怎么说?”宁烨顺势追问。
云葳手腕一颤,面色有些尴尬。
“嫁妆筹备费时费力,有何可害羞的?”宁烨搁下筷子,索性直来直去。
“陛下说,您简单置办就成,余下的她补。”云葳话音跟蚊子似的。
“我嫁姑娘,不卖女儿。”宁烨有些不高兴,文昭说啥是啥,云葳也忒听文昭的话了,也不知有无自己的主心骨。
“我娘给葳儿备了些铺面田产,明日拿给您瞧瞧?”舒静深见宁烨公然商讨此事,便也借机开口解释,舒珣一早把文昭要册后的消息捅给她了。
宁烨自知府中家底不算殷实,云葳的事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正愁拿不出足够给人撑腰的嫁妆,雍王乐意支援,自是好的,她也没有抹不开颜面,敛眸应了。
“我…我有钱的。”云葳努着小嘴嘀咕:“先前云家的钱分一半给瑶瑶,余下的算上师傅留给我的积蓄田宅,市值能凑九万两白银。”
宁烨一怔,她从不知云葳有这么多私房钱!
“好啊姐,以后我抱着你不撒手可以嘛?”云瑶双眼放光,没想到云葳是个深藏不露的小富婆!
“看来大姐也不用太操心了。”舒静深敛眸嗤笑:“葳儿瞧着闷,却有主心骨呢。”
“陛下赏的都给你抬回去,宁家家底给瑶瑶留一些,剩下的自己翻账目去,喜欢什么拿什么。”宁烨搁下话就走,急于消化一下小财主带给她的满腹惊骇。
云葳眨巴着眼,略显尴尬地猛塞一口米饭。
云瑶手撑桌沿,凝视云葳的眼底满是小星星。
“别看了,不抢你的,我象征性拿些撑个排场就得了。”云葳被她盯得发毛,赶紧安抚。
文昭坐拥江山,她又不能将何处的土地子民拱手奉上,嫁妆不过走过场罢了,把宁家掏空也入不了皇庭的眼。若要以后过得安逸,除却文昭的爱护,手中有权才是最硬的根底。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嘛?有你这姐姐,日后我就算穷得叮当响,也不愁没饭吃,嫁妆什么的,都是虚幻。”云瑶痴痴傻笑,宛若脑子不大好的超龄儿童。
云葳白她一眼,搁下筷子以丝帕慢条斯理净手擦嘴。
“啥时候办事?告诉告诉我?”云瑶一脸八卦。
“不知,累,回去睡了。”云葳甚是敷衍,转头直奔卧房,去寻归来就歇下的桃枝诉说心事。
婚事被大家摆在明面上谈,让云葳觉出几分紧张,虽说日日与文昭相伴,但成婚与不成婚好似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令她没来由的期待也惶恐。
文昭也是紧张的,生平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头等大事,任谁都要好生做个思想准备。
这不,她在宣和殿挑灯夜读,看的不是奏折,却是余嬷嬷连夜翻找出来的,齐太后那已经泛黄的聘礼单子。
只可惜,冗长的礼单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令文昭越看越发愁。
她的皇考与母亲,是幼年长在一处的青梅竹马,礼单上的物件,可谓是二人一路成长陪伴的见证。
可她与云葳半路相逢,十载年差,错失好些年,自也没有这共同记忆和幼年玩物可寻。
堂堂帝王还是第一次为送礼发起愁来,坐在书阁长吁短叹到天明,以至于云葳第二日来朝议时,瞧见朱颜憔悴的文昭,实打实吓了一跳!
待臣工走远,云葳孤身溜回书阁,不等文昭开口,就主动绕去书案后,玉指攀上她的太阳穴,给人揉捏了起来:“您怎么了?昨晚没休息吗?”
“你今天住哪儿?”文昭避而不答。
“臣…回家?家母安排了差事,得去东市买些贺礼,大抵要耗费小半个月的闲暇吧。”云葳以指腹轻柔地打着圈圈,按摩的很认真。
“备贺礼?给舒澜意和萧妧?”文昭凤眸微转,眼底浮现出一丝狡黠之色。
“是。”
“可想好买什么了?”文昭寻思,若套出云葳的喜好偏爱,事情就好办了。
“臣没经验,到时听舅母的好了。”云葳回应的有些敷衍。
文昭存留的一丝侥幸落了空,索性阖眸安神,只应一句:“行,那便回家去吧。”
云葳本还准备着一套游说她应承的辞令,却未曾想到,今日文昭答允的如此爽快。
文昭却在心底暗喜,摸不准丫头的喜好,她就需要大量时间给人筹措礼单,总不好当着云葳的面挑挑选选,能得些独处的空当仔细思量,甚合心意。
“所以陛下缘何乏累至此,昨夜有何恼人的心事吗?”云葳压不住心底的好奇,骨碌着滴溜圆的瞳仁发问。
“朕不适应。”
“您不适应什么?”
“昨晚身边没有香香软软的小甜心,恼人的很。”文昭肆无忌惮地说着俏皮话。
“臣不香也不软。”云葳知晓文昭在敷衍她,青天白日竟拿她打情骂俏,她只哼笑一声,把殷勤的手指一并缩回衣袖间,显然是不爱听了。
“朕怀里这只就是里里外外都香香软软的。”
文昭趁她不备,脚腕翻转的一刹,反手把人捞进自己的怀里,故作夸张的把大脑袋埋进云葳的玉颈间猛吸两口。
云葳猝不及防栽进她怀里,略显促狭地红了脸颊:“陛下…别闹。臣该去前省当值了。”
“快些走,朕的魂儿又要被你这小妖拐带跑了。”文昭毫无留恋地松开手,还顺带把人往外推了推。
云葳背着身子磨起后槽牙,极尽草率的躬身一礼,快步离开书阁后,才悄咪咪拂袖叽歪了句:“过分!”
待人走远,文昭招手示意秋宁近前,与人附耳交待半晌。
秋宁一怔:“您要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物作甚?怕是都在内府库最深处,不好找的。”
“去找。”文昭丢给她一个冷眼,根本无意解释,幽幽补充道:“去尚宫局问问,西南藩国进献的长毛白玉兔可有?选一对儿养着。”
秋宁再度懵圈,一时竟猜不透文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听不到?”文昭一夜未眠,气性大得很。
“婢子遵命。”秋宁头皮发麻,脚底抹油,溜的飞快。
不过半日光景,她便把文昭讨要的物件悉数抬进宣和殿,大大小小的箱笼摆满了殿内的过道。
“去宁府传话,明日午后让宁烨去坤仪宫见太后。”文昭自书案后闪身而出,随手摆弄着箱笼里的物品,又道:
“选个新的漆木箱送来,你今晚便不必在此候着了。”
“是。”秋宁愈发纳闷儿,文昭这是要自己拾掇陈年旧物不成?还不让人伺候的?
当晚宣和殿烛火通明,寝殿内却漆黑一片,文昭又没回来。
不过翌日晨起再瞧,这人的面色倒是容光焕发,一派神清气爽的模样。
见秋宁带着宫人入内,文昭大手一挥,指着那些翻乱的箱笼:“都抬回仓库锁起来。新箱子落同心锁,移送寝殿。”
一语入耳,秋宁好似咂摸出了文昭这一通折腾的用意,偷摸咧咧嘴,指挥宫人又把旧物搬回去封存仔细。
当日午后,一无所知的云葳在前省当值,因手头公事外出的间隙,竟在宫道处撞见一身公服,正欲出宫的宁烨。
“娘?您怎入宫来了?”云葳一脸茫然,上前寒暄。
宁烨眯眼端详着闺女,想起方才齐太后拉着她妹妹长妹妹短的热唠言辞,浑身尴尬不自在的余威犹在,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陛下要另赐府宅,命宁家迁居的事,你可听说了?”
云葳一怔,眨巴着眼睛回忆一番,讷讷嘟囔:“先前陛下怪府园破败,好似是随口提过一句。”
“好似?何事重要你脑子里都没那跟弦吗?都要出嫁了,要人如何放心得下?”宁烨无奈,摇头轻叹:“新府宅陛下都已派人收拾停当。我现下归府搬家,皇城官道以西十米,回家莫回错,我先走了。”
宁烨步伐急切,只留云葳一人顶着懵懵的小脸,在东风中凌乱。
文昭最近心急便罢,小动作不断,还事事不肯明言;宁烨也不知怎得,近来慌里慌张地,也无甚耐心和好脾气了。
云葳实打实成了丈二的和尚,委屈巴巴抿抿嘴,复又转了思量忙起公事来。
倏忽十日过,宁府操办乔迁宴,门庭若市,高朋满座,把宁烨累了个好歹;文昭带着重臣去祭祀天地,唯独丢下云葳不带,一行人归来时,齐相看向云葳的眸光复杂难言。
直到第十一日大清早,天还未亮,罗喜匆匆踏入宁府——
“有制!平南王宁烨接制。”
一嗓子通传过耳,云葳胡乱理了理还没穿仔细的官服,一溜烟小跑出门去。
她出去的时候,罗喜的制书已经宣完,府内来了好些内侍,正在如火如荼地张罗着支搭帷帐。
“郡主,您今儿不必入朝去,就莫穿官服了。”
罗喜见她出来,躬身作揖,眉目含笑道:“一会儿齐相与宗正卿过府,纳采下聘。陛下口谕,您今日得闲,写道辞表来,奴给您带回宫去。”
云葳的脑子有些懵,这么大的事儿,文昭又不告诉她,这是怕她半路反悔不成?
和她一起懵着的,还有来办差的齐明榭和大宗伯,以及收下聘礼后大眼瞪小眼的宁府众人。
“一只狸奴,一对儿白兔?娘,这是个什么说法?不都是送聘雁即可吗?”云瑶半蹲着身子,伸手去呼噜白兔细软的毛发:“都是雌兔哎,好可爱,好漂亮。”
宁烨险些翻了个白眼,鬼知道文昭唱得哪出,她近前把云瑶扯远,仔细叮嘱:“这些是你姐姐的聘礼,你别乱动。”
云葳手攀着桃枝的肩头,垂眸与人相视一笑,小声嘀咕:“这猫儿她竟从襄州带过来了。”
“陛下待姑娘,是真心实意的。”桃枝满面喜色,那小野猫当年在山间濒死垂危,是云葳心软救下的,瘦弱多年,如今富态得很,堪比小猪。
她身侧的姑娘从前心事萦怀,清瘦清瘦的,少言寡语不爱笑,今时也算是活泼开朗,体态莹润了,与这猫儿的境遇,颇有共通之处。
“这箱子上着锁,想必罗监给姑娘的钥匙,便是这功用了。”桃枝转眸扫过价值连城的聘礼,定睛在那漆箱的同心锁处,眼尾的笑意愈发深沉。
“那我试试。”云葳满目期待,俯身去开锁,却在打开的刹那,啪嗒一下又给合拢了去,转眸吩咐家丁:“抬我房里去。”
“何物还怕看?姐姐你害羞了。”云瑶好奇凑弄,佯装要去偷看的小贼模样。
云葳陡然变了脸,把钥匙丢进桃枝怀里,二话不说,推着人往卧房里躲去。
“瑶瑶!”宁烨轻斥了句:“就会胡闹。”
“肯定是陛下给姐姐的小玩意儿呗。猫和兔子,那不就是姐姐耳垂上那两对耳饰嘛,陛下玩得真花,就是和寻常人不一样哦…”云瑶拖着长音调侃,转身回了自己的小院。
另一边,文昭在宣和殿急得团团转,见罗喜归来,匆匆迎了上去:“她今日反应如何?”
“陛下安心,郡主虽感意外,但那喜色都写在瞳仁里了,奴看不错。”罗喜忙出言安抚。
“使官纳采时,她可有犹豫?”文昭双拳紧攥,仍不放心。
“哪能呢?母女二人尽皆对答如流,恳切地谢恩呢。”
话到此处,文昭莞尔一笑,拂袖屏退随侍,总算舍得安分落座,思量着云葳瞥见她送去的那些少年时的玩物与字画,该是怎样的表情神态。
她精挑细选一整夜,若不能博云葳一笑,岂非亏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