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暑气燥热, 扶光炙烤着汉白玉,晨起滂沱大雨留下的潮湿气息形成了闷热的水笼。
文昭立在大敞四开的宣和殿内,左思右想,如何也放心不下独自在府的云葳, 忍不住出言吩咐:
“澜意, 你走趟云阳侯府, 替朕看看云葳如何?若她精神不佳, 还是把人带进宫来。”
“臣遵旨。”
舒澜意领命,乘轿往侯府去, 却被侯府门房拦在了门外。
“本官奉陛下口谕, 过府探看云侯,尔等竟也要拦?不要命了?”舒澜意深觉诧异,转瞬冷了脸色。
“家主刚出去不久, 并不在府里。临走时留了话, 说是不准一人进出。”
门房并排堵在门口, 固执不肯松口:“郡主,求您别为难小的,小的就是个听差的, 求您宽谅。”
“云侯去哪儿了?带了多少人?”舒澜意愈发糊涂,迫不及待地追问。
门房实话实说:“小的不知,家主没说。就她和桃枝二人,坐马车走了。”
舒澜意撞了一鼻子灰,在门外等了须臾,不见人回来,只得先回宫去寻文昭复命。
一来一回也没多长时间, 文昭见舒澜意回来时心事满腹,急切询问:“如何?她可还好?”
“陛下, 她不在府上,府里人不让臣入内,也不知她去了何处。臣候了一刻不见人,就先来回禀您了。”舒澜意一五一十汇报着所见所闻。
话音入耳,文昭骤然拧紧了眉头:“你奉朕的口谕办事,她的家丁竟未准你入府?”
舒澜意甚是无奈:“是。家丁说,这是云葳的吩咐,她不在时,任何人不得进出,他们不敢违拗。”
文昭敛眸讪笑,来来回回的在殿内踱起了步子,委实思量不通云葳的用意。
“罢了,你留在书阁,朕出去一趟,不准声张。”
文昭忖度良久,决定自禁中溜出去寻人。
“陛下?要不臣回去候着她?”舒澜意大惊失色:“您怎能出宫呢?”
“朕如何不能出宫?”
文昭甚是没好气,反口怼了舒澜意一句,指着人身上的官袍,吩咐道:“跟朕换身衣服,朕不回来,你就躲在这儿,哪儿也不许去。”
舒澜意瘪瘪嘴,不情不愿的与文昭换了打扮,留在书阁里憋屈的替人遮掩行踪。
而文昭堂而皇之钻进了舒澜意方才外出的马车,带着三五亲随,直奔侯府。
一刻后,桃枝搀扶着云葳下了马车,问着门房:“这半个时辰,可有人来往?”
“雍王府小郡主来过,说是奉陛下口谕,探望家主,但小的没让人入内,她等了会儿就走了。”门房垂首低语,有些畏畏缩缩的。
云葳闻言,只微微紧了紧眉心,沉着脸入了府中,也没多言。
再过半个时辰,云府的几人就该毒发了。
云葳走入书房的回廊下,喟然一叹,对着桃枝道:“姑姑歇着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姑娘?婢子不放心您。”桃枝满面担忧:“回卧房吧,我熬碗安神汤来?”
“不必,我想一人坐坐,不想睡。”
云葳的话音好似受伤的小猫儿,朝桃枝摆摆手,径自推开了书房的门。
桃枝没再跟着,转头去了厨房,还是固执的给云葳熬起了安神汤。
小小年岁亲手了结至亲,既是为宁烁报仇,却也是在护着血脉相连的云家上下数百条人命。桃枝怎么想,都觉得这道坎,于云葳而言,太挣扎,太扭曲,太苦了。
是宁烁的死,促使云葳狠心做了决断,但这决断并不畅快,简直是痛上加痛。
云葳一入书房,反手就落了门闩,房门阻隔天光,屋内暗沉的一瞬间,她再也支撑不住,颓然瘫坐在地,捂着嘴呜咽了起来。
哽咽声自肺腑传出,低沉却听得人无比压抑,仿佛下一秒就会背过气去。
躲在里间良久的文昭,听着她凄凄戚戚,近乎绝望的哭声,不由得愁眉深锁。云葳对相认日短的舅父宁烁,应该无有这般深的感情…
犹豫徘徊良久,她才抬脚走了出来。
“…小芷”
文昭试探着轻声唤她,生怕将人吓到。
云葳哭得抽抽嗒嗒,听得声响,激灵一下蹿了起来,吓得贴去了门边,婆娑的杏仁大眼睁得老大,满目惊惶。
“莫怕。”文昭没料到她反应如此激烈,三步并两步上前,飞速将人抱住,柔声安抚:
“是朕,怕什么?哭出来不丢人的,朕放心不下你,就溜出宫等你了。”
云葳的身子瑟索了好几次,她实在不知,文昭是几时过来的,如此神出鬼没,太过惊险。
文昭揽着战栗不停的小人,只当云葳是哭得狠了,抽搐不断,以手在她的背上来回游走不停,轻拍着哄了好久,才再度出言:“去里间坐坐?不能在地上哭,身子要紧。”
云葳的肩头随着抽噎上下起伏,耷拉着脑袋一抽一抽的轻颤,一句话也不说,只顾着抬手抹眼泪。
文昭拽了两下她的衣袖,裹挟着云葳往里面走去:“走了,听话,坐下缓缓。”
将人摁坐在小蒲团上,文昭随手斟了杯茶水,给人塞进了手掌心,而后与人并肩坐在一处,抽了丝帕出来,边给人拭去泪痕,边劝她:“喝杯茶,再哭就哭傻了。”
云葳的确哭得浑身发麻,有些喘不过气来,脑子也晕头转向的。
她抬手夺过文昭的丝帕,呜咽着囫囵嘟囔:“陛下几时来的?臣…臣都不知道。”
“不久,也就半刻前到的。你府上门房倔得很,朕进来颇为不易,好生吓唬了他一通。”
文昭轻笑着与人打趣:“午后这般热,你跑出去做什么了?还放狠话不许敛芳跟着,平白让朕担忧。”
云葳把丝帕捂在了眼睛上,讷讷低语:“臣,臣去云府吵架…被轰出来了。”
文昭顷刻将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去云府作甚?吵什么架?他们为难你了?”
“岭南的事和他们脱不开干系,臣忍不住。”
云葳刚平复的抽噎又狠了起来,哼哧哼哧喘了半晌:“可我…根,根本没见到云相父子,老夫人把…把我赶出来了。”
“你糊涂了?”文昭深觉诧异,亦然有些后怕,情难自控还是忍不住嗔怪:
“心情不好伤脑子了?这事儿你就堂而皇之的过府去跟人要说法?赶出来是轻的,也不怕他们伤了你,怎如此莽撞?早知如此,就不该让你回府。”
云葳耷拉着脑袋没说话,泪水将一张丝帕染得潮湿不已。
委屈隐忍的小模样入眼,文昭到底是软了心肠:“好好,不哭了。跟朕回宫去,好么?朕不能一直在外面耽搁,但你这样子,如何让人放心的下?把眼泪擦干,我们回去?”
云葳弃了湿透的丝帕,抬袖抹了抹眼泪,嗫嚅道:“臣没事了,陛下回去吧,臣想睡一觉。”
“谁信你没事?方才哭得惊天地泣鬼神,是没事的样子?回宫去睡,让太医给你调理一二,莫让朕忧心。”文昭耐着性子与人拉扯:“要么就在此处睡,朕守着你,晚些把你抱回宫去。”
“臣不想让人瞧见,臣不去。”云葳别过了脑袋,不合时宜地吐了个鼻涕泡泡。
“带个帷帽,无人看得见。再说,你与朕一道回去,谁敢盯着你看?”
文昭强忍着笑意,给人擦了擦小鼻子:“莫再让朕废嘴皮子,起来。朕若露馅了,朝中老头子絮叨的时候,也逃不了你的那一份。”
云葳拗不过,无奈之下,只好跟人入宫去,歇在了文昭的寝殿。
文昭命人喂了云葳足量的安神汤,小东西没多久就入了梦乡,睡得死沉死沉。
暮色昏昏之际,文昭去了宣和殿传膳,免得把云葳吵醒。
晚膳才吃到一半,文昭胃口不好,正在百无聊赖之时,内侍监罗喜满脸惊慌,快速趋步入内,跑去她的身侧耳语半晌。
文昭骇然,顷刻拍案而起,凤眸含锋,柳眉倒竖:“当真?一家毙命?”
“云府正房入夜未曾掌灯,下人查探过便报了官,京兆尹已在入宫的半途了。”罗喜说起这事儿,便觉后背生风,凉飕飕的。
一朝宰执青天白日被灭门,却未曾闹出一丝动静,凶手该是怎样骇人听闻的刺客?
“秋宁!”文昭厉声一呵,廊下的秋宁一溜烟跑了进来:“婢子在。”
“即刻带着禁卫去云崧府上,全权接管云府,府中上下与京兆府的衙役,悉数扣下!封锁府中一应消息,快去!”文昭冷声吩咐着,一双拳头紧抵桌案,攥的咯吱咯吱响。
秋宁云里雾里,带着禁卫调头就走,待入了云崧的府邸,推开正房房门的刹那,毫无心理准备下,她被眼前景象惊得倒退了两步出去。
一家四口,老老少少,坐在满桌冷透的佳肴前,早已没了气息。清白的月色透过窗棂,斜斜垂落在餐桌旁,将尸首青灰的面色照得更加惨淡。
威风赫赫的相府高门里,所有的主子竟悄无声息的亡命一处,实在令人胆寒。
压下心中的惊骇,秋宁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禁卫封锁了云府,将上下仆役挨个清查核对一遍,忙得不可开交。
云崧是权臣,人脉广布,机警一生,突然毙命府中,令文昭百思不解。
她没了用膳的兴致,只好踱步往寝殿去冷静。
望着床榻上安睡的云葳,文昭脑海里忽而闪过一丝可怕的猜测,令她的眸子里,顷刻染了一层霜雪。
“把她挪去北面的翔云阁安歇,让敛芳入宫来,寸步不离守着她,不准她外出半步。”
文昭定睛观瞧了云葳良久,转头轻声吩咐着槐夏。
槐夏有些晕头转向的,却也不敢多问,把睡梦中的云葳带离了文昭的寝殿。
安神汤熬的过于浓了,云葳再度转醒,已经是翌日的晌午时分。
肿胀的双眸睁开时,瞧着房中格外陌生的陈设,和一众如木头一般的随侍,云葳顿觉恍如隔世。
殿前司与暗卫悉数扑在了云府的案子上,一夜过去,只查出云府走丢了一个家仆,眼下不知所踪。
云崧不在朝堂,云山近未去大理寺,云景不曾往国子监……
文昭即便有意隐瞒,也知这般情形下,断然是瞒不住的,是以在当日午后,她明面上集结了三司主官,明令几人务必尽快查出云府投毒案的始末。
一语出,满堂哗然。
相府高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夕间祖孙三代尽皆被人毒杀,饶是历经半生风浪的老臣们,一时也深感惶惶难安。
云府事发第三日,远在西南的宁烨收到了云山近密送的一封冗长手书,最后竟落了“绝笔”二字,令她的心漏跳了两拍。
当日入夜,安阳王府烈焰滔天,通红的火焰映衬着无风无月的漫漫长夜,断壁残垣湮没在飞火黑灰中,于晨起朝阳漫天时,归于一片死寂。
一早得了文昭秘旨的元照容,带领暗卫自西北边疆快马加鞭直入西南腹地,夤夜抵达安阳王府外时,熊熊烈焰早已无可挽回。
白日入府,入眼的皆是焚烧过后的枯骨,再无丝毫生机可循。元照容立在支离破碎的王府门庭前,无奈也无力,只剩阖眸一叹,文昭想要的安阳王口供,彻底成了泡影。
而安阳王府瞬息间倾颓,一丁点音讯都没有留下,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灭口之举,朝堂自也无法给讨要说法的南绍使臣一个足以立住脚的解释。
如此一来,两国交战近在眼前。
元照容将西南的情形写入奏表,着人八百里加急递送京师。
彼时文昭正在书阁里,拧眉查看着秋宁整理好的云府家仆的供词。
若依照供词所言,云葳走后,云府运转如常,云山近自云崧书房出去,在自己房中良久,而后才被管家叫去了前厅用餐。
而云老夫人本作画正酣,却被气冲冲登门的云葳惹恼,在将人赶走后,便与云崧留在前厅绊嘴,具体商议了何事,无人知晓。
据说云景公子是被老夫人身边的嬷嬷自后门带入前厅用餐的,下人未被准许随侍,后来的事一概不知。而这一家人半晌未出房门,直到入夜掌灯,管家与嬷嬷担忧不已,才推门探查,却为时已晚。
至于那失踪的家仆,尸首悬浮于护城河上,被京兆府的衙役打捞上来,仵作查出是先灭口再行抛尸的,却无法追查真凶是何人。
萧妧带着殿前司的人查了这家仆的底细,隐晦的线索指向了安阳王府,便将所查悉数交给了文昭。
文昭盯着这些证据和口供,竟有些哭笑不得。
若云府众人被安阳王府派来的一个细作灭了门,那云崧岂非白活到今时这个年岁?况且安阳王若有此等本事,这些年怎会甘于安分蛰伏西南,从不插手朝堂事务?
文昭细细思量一番,云府上下在主子们身前的这些近侍,口供实在过于整齐了,倒像是刻意包庇着什么人,什么事儿一般。
而那日突然过府的云葳,嫌疑大得出奇。
文昭很清楚,云葳擅于用毒。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日午后,云葳一进门便崩溃大哭的情形来。
那哭声的凄厉,绝望,文昭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振聋发聩……
一日一夜倏忽,文昭正在寝殿里来来回回踱步,纠结是否要去见云葳,秋宁忽而冷着脸冲了进来,将一封加急密奏交给了她。
文昭读罢元照容所书的内容,脑海里嗡鸣声声。
她本就怀疑安阳王府没有通天的本事害云家,这会儿整个王府被灭杀的毛都不剩,更印证了她的猜疑无误。
此事一出,文昭无法再追查云家与安阳王的交易,也无法找寻证据,证明安阳王与云崧合谋,勾连南绍,通敌叛国了。
是何人有此神速,竟赶在暗卫之前,率先出手灭了安阳王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