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斜阳殷红, 映照出漫天粉蓝的晚霞。
垂柳下的一方白岩圆桌,残晕透过枝条洒落了点点鳞光,静坐的妇人眉目平和,似画中仙家。
云葳眉眼弯弯走上前, 恭谨地拎过小壶给人斟茶奉上:
“惜芷来迟, 让您久等了。那日惜芷流了好些血, 是何毒您可查出来了?”
“大差不差。”
叶莘淡然接过茶水, 却不饮,只柔声道:“坐吧, 明日把方子送去你府上, 今夜容我再试一试,以保万全。你大费周章出府,找我何事, 直言吧。”
“先前邀您入京的信, 是今上逼我写的, 圣命难违,还望您勿怪。”
云葳转身坐去了她对面,垂眸整理好裙摆:“我今日是想问您, 殇帝的毒,您可有机会探查过?她命您入京该是这个目的,您觉得那毒是她的手笔吗?”
“她为何会逼你让我入京?”叶莘将问题问了回来。
“怪我,想起您的藏书里有这毒的名字,偷摸让桃枝去黑市寻书,被她发觉了。”云葳满目愧疚:“她审我,我瞒不住。”
叶莘反手给云葳倒了杯茶:“滇红, 记得你最喜欢这茶,尝尝?”
云葳端起茶盏放在鼻尖下轻嗅, 茶汤澄澈,似血般红亮却清透:“当真是好茶,谢谢观主。”
“不喝吗?”叶莘淡然低语。
云葳扯了嘴角苦笑:“喝茶前,您给惜芷交个底吧。死不瞑目岂非可怜?您的东家是西辽皇族,还是云家?”
叶莘毫无意外,只拂袖站起身来,敛眸冷嗤一声:
“丫头,你真长大了,来往言辞不动声色,比之从前沉稳镇定,确实有长进。只不过,这儿是我的地盘,乖乖喝了茶,不痛的,莫让我难做。”
话音方落,院子里唰啦一声,钻出了六七个持刀蒙面的练家子来。
云葳捏着杯盏的手指尖隐隐泛白,难掩惊骇地询问:“我插翅难飞了?观主怎么发现的?”
“你若吃完了我给你的药,再断药两月,这会儿该形销骨立了才对。”
叶莘冷笑解释:“但那日你的脉象的确不算好,是以我回去确认了下。阁中人也该埋伏在外吧,你若识相,就别费心了,免得徒增杀孽。”
“让我死个明白总行吧。”云葳不甘心的追问:“忌惮我追随今上,您和云家是一条船的人?”
“云家?哈哈,云家不过帝王走狗,还入不了我的眼。”
叶莘蔑然阴笑着挖苦,复又坐回桌前摩挲着水汽氤氲的洁白茶盏:
“傻丫头,今日告诉你也无妨,我本名耶律莘,乃大辽武帝长女。前雍也好,大魏也罢,罔顾昔年两国先祖定下的盟约,对大辽见死不救,致今日西辽四分五裂,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是我狭隘了,原是国仇。”
云葳苦涩自嘲:“如今知晓了也不晚,毕竟惜芷拉您一起,黄泉路不会孤单。”
“你吓傻了?”叶莘笑靥如花:“真以为阁中的酒囊饭袋能保得住你?全尸不想留了?”
“您手上的杯盏可还温热?您可觉得指尖愈发暖了?可能还有些…麻?”云葳亦然笑了:
“承您教导,惜芷学了些毒理,去岁自己钻研了一番,方才给您用了。剧毒,我服了解药才涂在手指上的。学毒用毒,您的恩情,我还了。自幼时,师傅就教我,要先发制人,控制不住时局,我不敢冒进。若不信,您拔了银簪握一会儿,看看颜色?”
闻言,叶莘愤然拍案而起,满目惊骇,愤然抽出袖中匕首指向云葳:
“解药交出来,我让你死得舒坦些。”
云葳咬牙将杯盏摔去了地上,一退三尺:“休想!我最恨背弃,绝不会饶你。”
“哼!”叶莘冷哼一声:“来人,带这个嘴硬的小阁主尝尝求生不得的滋味。”
话音散去,几个蒙面人拔腿便要上前。
云葳根本不会武功,一丁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她心里慌乱难当,外间埋伏的人听了她摔杯的声音,怎么不进来?
就在千钧一发的当口,忽而四下一阵乱箭齐发,云葳下意识地拔腿躲去了院中的老树下。
院中贼人悉数倒地,叶莘腹部中了一箭,正蜷缩在石桌下愤恨地盯着她,云葳惊诧不已,唤人的嗓音都破了声:“桃枝!”
院门“吱呀”一声,入内的却非桃枝,竟是秋宁!
“云侯,方才胆色过人啊。”
秋宁微微勾了下唇角,朝她俏皮抱拳一礼:“桃枝先一步入宫了,您也请吧,陛下念着您呢。”
云葳这才回过神儿来,念音阁的人哪里敢如此张扬,在京中放箭?
瞥见院墙上探出的一众埋伏多时的禁军,云葳的嘴角抽搐了许久,认栽又无力的阖眸一叹,跟着秋宁入了进宫的马车。
眼下的境遇,比让叶莘一刀剐了她,都难受。
绵软的双腿虚浮地踏上夜幕轻垂下的宫道,云葳只觉头晕目眩。
秋宁见人脚步虚晃,伸手将人搀住,半推半就的带去了宣和殿前。
文昭本打算拿叶莘做饵,放长线钓大鱼,把背后搅弄风云的势力引出来,可她哪儿想得到,暗卫传回的消息,竟是云葳去赴了约。
她更想不到,二人各自备了杀招,上着双保险。
而最让她意外的,是这二人的身份。
叶莘是西辽皇族,已足够令她愕然,至于云葳…文昭大有五雷轰顶之感,不免怀疑自身实力与心智皆是虚妄,尚且不及孩童,仿若被人拎着脖子戏耍了通。
“云小阁主,久仰大名,失敬了,你真会给朕惊喜。”
望见迟暮之际自宫道深处走来的虚影,文昭状似悠然,负手立在回廊下,莞尔与人寒暄。
云葳已经彻底傻了,呆愣地站在石阶上一动不动,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最怕的,便是暴露了自己念音阁的身份,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文昭缓缓拾级而下,立在了云葳身前,觑起的凤眸晶亮犀利似九天鹰隼,话音却柔和似水:
“瞧着柔柔弱弱,对敌倒是毫不心软,杀伐果决,真是好气魄。先前大义灭亲烧叔父满门,今日替国除奸毒昔日尊长,不惜与人同归于尽。云卿还有什么丰功伟绩,是朕不知道的?”
云葳的脑子彻底失去了理智,只剩下不住的嗡鸣,自也给不出回应。
文昭敛了眸子,轻笑一声:
“秋宁,给云小阁主换个无人搅扰的地方冷静一二,务必让人照顾仔细了,免得小阁主神思混沌,记不清过往的辉煌战绩,拂了朕意欲求教聆听的心意。”
“陛下?”秋宁有些意外文昭的决定,她主仆间的黑话各有所指,这番安排有些吓人了。
“还不去?”文昭侧目,眸光凛冽,容色渐冷。
“是。”秋宁垂首应下,招呼了两个侍卫上前,“带走。”
云葳被人架走的时候,整个脑子还懵着,根本想不明白,秋宁是如何现身小院的。
阁中人去了何处,桃枝被带去了哪儿,她都一无所知。
“念音阁…小阁主……”
文昭凝眸望着夜色里渐行渐远的那道模糊身影,自牙缝中挤出一声冷哼:
“好一个云葳!”
身侧的槐夏瑟瑟发抖,文昭自即位以来,上一次用这种口吻言语时,元家当晚就血流成河了…
“来人。”
“婢子…在。”
……
倦鸟归林,穹窿幽蓝,新月如钩风烟净,玉津星遥晚风清。
“哐哐哐!…哐哐哐!”
一阵急促的砸门声惊起了定安侯府瞌睡的门房,老翁揉了揉眼,边嘀咕边去门边观瞧:
“天都黑了,这是哪个不知礼的敢…哎呦,坏了…”
“快开门!殿前司办差!”
外间一声响亮的唤门声传入耳畔,老翁颤抖着手下了门闩,他在宁府守了大半辈子的门,饶是历经改朝换代换天子,这番阵仗也还是头一回见。
“…军爷,这是怎么了?”
一众举着火把,腰悬长刀的禁卫长驱直入,根本无暇理会老翁,哗啦啦的兵戈甲胄碰撞声格外嘹亮。
宁烨闻听响动便直奔前堂而来,面色肃然地瞪视着来人:
“你们做什么?公然闯府可有上谕?”
“夫人,末将等奉陛下口谕,查抄云阳侯的一应物品,还请您给末将指路。”
领头的小将抱拳一礼,态度尚算友善。
宁烨满目狐疑,但满朝上下无人敢得罪殿前司这群阎王,她深吸一口气,抬脚在前引路,心底却是一团乱麻。
云葳有事瞒她,她能感受的到,只现下想来,怕是大事了。
行至云葳的房门外,房中漆黑一片,宁烨望了一眼,猛然抬脚踢开了房门,想给云葳示警。以女儿的机灵,翻窗跑出去躲躲,不是难事。
她哪里知道,这人早就不在房中了。
殿前司的人蜂拥而入,二话不说将云葳房中物品搬了个一干二净:
“夫人见谅,查案所需,只得如此。陛下另有口谕,云阳侯不会再回府,请您和宁侯记下,今夜末将过府,是为宁府令牌失窃要案,非是其他。”
宁烨眉心一凛,什么叫云葳不会再回来?
况且宁府令牌就在她腰间,文昭这是何意?
思忖良久,宁烨解下了腰间令牌,递给了那小将:
“不知云葳犯了何错,宁家谨遵圣训,烦请转陈陛下,云葳若有罪,臣愿代领。她身体抱恙,年岁轻浅,不知分寸,是臣疏于管教,望陛下垂怜。”
“末将会把话带到,告辞。”
一行人带走了宁府的令牌,复又风风火火,扬长而去。
宁烨看着被搬空的屋子,心间比屋子更加空落落的。
“姐姐,怎么了?葳儿人呢?”
宁烁与舒静深匆匆追出来时,便见宁烨捂着脸坐在云葳的房外哭。
话音入耳,宁烨只摇了摇头,胡乱抹去泪痕,吩咐宁烁:
“陪弟妹回雍王府去住,今晚你们就走,快去。”
两个来迟的人面面相觑,但身为高门子弟,自幼见惯起落,不必多问也知不是小事,便依言回去收拾东西,连夜去了舒家打探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