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风暴之心(二)

  谈判的地点被选择在了距离两方相近的一处平原上,仿佛是有着什么不言而喻的默契,无论是加莱皇帝还是翡冷翠教皇都没有出现,代替他们出席的是加莱的外务官和教皇宫副秘书长,两方在长桌边上堆着假笑你来我往说着没营养的废话,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场谈判的结果并不取决于此刻正襟危坐在这里的人们。

  拉斐尔站在一个小山包上,从这个位置往下看,谈判的帐篷就在他脚下不远处,加莱赤红的王旗和翡冷翠金色的教皇旗帜在风里猎猎飞舞,君主们奢华高大的车驾停在边上,骑士们穿着铸铁的甲胄,手里的枪尖在太阳底下发出冰冷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氛。

  拉斐尔低着头轻轻搓了搓手指,他在等人,同时也在打腹稿,慢条斯理地想一些事情。

  山包上的风有点大,费兰特被他派出去做别的事情,拉斐尔本身也不是太在乎自己身体状况,于是他出来前穿的衣服相对现在的温度而言就有些单薄了。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拉斐尔心平气和地想,适当的低温有助于冷静的思考。

  “我想象了很多次,我们再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青年的通用语带着加莱特有的卷舌音,尾音总是显得含混、轻柔,像是一团棉花沾了水,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

  拉斐尔没有回头,加莱年轻的皇帝无声无息地和他并肩而立,一同眺望着下方乱中有序的场面。

  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山包上居然站着人,这场私下的会面尽管没有经过任何事先的商议,但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孤身赴约。

  “那么,这样的会面令您感到满意吗,陛下?”拉斐尔敷衍而礼貌地接话。

  他们彼此都平心静气,甚至显得十分融洽,完全不像是正处于你死我活的战争中,面前横亘着不可逾越的死亡与鲜血。

  “噢,这不太好说,”弗朗索瓦四世轻快地回答,“事实上,我觉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就就不太合我的心意。”

  拉斐尔很配合地问:“是吗?”

  “是啊,”小皇帝幽幽地叹气,“我以为我们应该相会在花园里,你知道我有一座非常美丽的花园,我从我的父亲手里继承了它,并且为它增添了许多光彩,每一个受邀请前去参观的客人都对它赞不绝口——我一直想让你看一看它,你一定会喜欢它的。”

  拉斐尔微微挑起眉,如果他未曾从费兰特的情报网里得知那座著名花园的真相,或许他真的会对它感兴趣,但是在一部分知道内情的人口中,都德莱王宫那座富丽堂皇占地面积广阔的巨大花园除了“王室花园”这个官方称呼外,还有一个流传在口耳之间的绰号——“血腥狩猎场”。

  精神扭曲的小皇帝和他的先祖们一样,喜好残忍,在王室家族丰富多彩的精神病史中,他这种把人当猎物追杀的行为也能排在变态榜的前十名了,尤里乌斯和拉斐尔私下里猜测过,这或许是某种家族遗传病,不然似乎无法解释为什么加莱王室的每一个成员基本上都性格极端且暴力,民间流传最为广泛的说法是加莱王室遭受了诅咒,不过这种说法反而被专搞迷信的教廷排除了。

  正因为自己就是从事这个行业的,教廷比任何人都知道“诅咒”的本质是什么,古老的旧世纪,女巫信仰还未完全消散的时候,民间有许多“女巫诅咒”的故事,教廷不厌其烦地一一排查、“祓除”诅咒,接触了成千上万的“诅咒”后,修士们记载在教廷秘密档案里的所有“诅咒”都能够简单归纳为疾病和毒药,只有少数案例实在无法解释。

  教廷掌握了“诅咒”的真相,却没有要傻乎乎地公开这个秘密的想法,破除对于“诅咒”的恐惧对教廷而言并没有好处,说到底,圣主的光辉也需要这些邪恶的反衬。

  拉斐尔将这些忽然浮现在脑子里的东西打散,难得有些真心实意的困惑:“我一直不太明白,陛下,您似乎从一开始,就对我抱有好感。”

  他的问话含蓄委婉,小皇帝转过脸,视线在拉斐尔脸上逡巡了片刻,阳光刚好从拉斐尔身后照过来,散落进皇帝琥珀色的瞳孔,在光线的虚幻衬托下,那双眼睛看起来像是黄金的蛇瞳,无机质、冰冷、不通人情,将自己和人类区别成了两个物种。

  “可是我早就认识你了,”他的语气听起来竟然有点抱怨似的,带着“你怎么能不知道”的委屈,甜甜腻腻地说,“我十六岁的时候,听说教皇从外面找回了一个私生子,到过翡冷翠的画家进宫给我画像,告诉我,那是一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孩子,有着圣子一样璀璨的金发和紫色眼睛。”

  他的声音陶醉极了:“我很想见一见圣子,看看他是否和传说故事里一样具有感化人心、令人投身圣主怀抱的魅力。”

  他没有说的是,那名画家引起了少年皇子的兴趣,并且成为了王室花园的第一位“客人”。

  拉斐尔并不介意弗朗索瓦四世对自己“私生子”的称呼,也不意外加莱那么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消息——当年的翡冷翠并没有现在的严密,以使者之名担任间谍之实的人多得要命,教皇有私生子的消息在当时的贵族圈子里总有聪明人能发现,只不过所有人都以为拉斐尔是娼妓之子。

  那名画家能够被征召入加莱王宫,一定技艺高超且声名在外,在翡冷翠的时候大概也经常出入贵族家庭,为贵族们画肖像,听到一点半点的风声并不稀奇。

  拉斐尔平淡地问:“您见过我了,感觉怎么样?很失望吗?”

  小皇帝吃吃地笑起来,低着头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让拉斐尔不由自主地思考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

  问题显然不是在拉斐尔身上,小皇帝的间歇性发病很快停止,他用一根手指按压着自己的嘴唇,一双眼睛弯成夸张的弧形:“不不不,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我倒霉的两个哥哥和父亲死了之后,帝国的冠冕就落到了我头上,正如你知道的那样,我野心勃勃的叔叔违背了他对我父亲的誓言,开始觊觎王位,那一年,我二十二岁,你有没有觉得,我的故事听起来有点耳熟?”

  弗朗索瓦用循循善诱的语气引导着:“二十二岁获得了至高的权力,身边群狼环伺,还有一个贪婪的上位者,以辅佐为名,试图操纵一切……”

  他根本不用多此一举地增添后面的解说,拉斐尔已经意识到了他想说什么。

  圣西斯廷一世戴上教皇冠冕的那一年,也刚好二十二岁。

  他身边同样有一个以辅佐为名、掌控了一切的尤里乌斯。

  “所以您的意思是,我们同病相怜?”拉斐尔说到最后一个单词时,因为恶心和某种古怪的困惑,咬字的速度都放慢了。

  弗朗索瓦四世怔了一下,表情凝固在了一个很奇怪的程度,然后猛然爆笑出声:“哈哈哈哈同病相怜、同病相怜……对对对,不觉得我们很相似吗!”

  他猛然凑近拉斐尔——以一个绝对突破了正常社交的距离——呼吸都打在了拉斐尔的耳朵上,微弱的热流吹着拉斐尔的皮肤,让教皇不适地侧了侧脸,冷淡地警告:“请自重,陛下。”

  “这话很耳熟,”小皇帝耳语般道,“好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对我说过。”

  “是吗?那看来您的记性不太好。”

  “那不重要,”小皇帝垂着眼睛,贪婪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雪白脖颈,轻轻磨了磨牙,克制住内心想要啮咬上去的冲动,想象着那层薄薄的皮肤被咬破之后,里面会露出粉红的肌肉、流淌出芬芳的温热的血,而他用手指沾着——不,用嘴唇将粘稠的血亲吻在教皇冷漠的脸上,在那双总是没有情绪的眼睛上烙印痕迹,光是幻想着这样的景象,就足够让他的神经前所未有地兴奋起来,“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这里,只有你和我,看,我们足够心有灵犀,这样的默契不值得我们为之欢呼吗?”

  拉斐尔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假笑。

  “是的,我们现在在这里,是为了商谈如何解决这些麻烦事。”拉斐尔将话题巧妙地拉回来。

  “亚述从来就不是加莱的,就算有着和桑夏的婚约,您的继承权也应当在我之后。”拉斐尔说着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或许吧,”弗朗索瓦四世模棱两可地说,“我们好不容易可以见面,你就想要跟我说这些无聊的事情吗?”

  他做出了一个浮夸又委屈的表情:“真令人伤心啊,我可是想尽了办法才得到这一个和你见面的机会呢,哦,对了,你是不是很讨厌你那个弟弟?我帮你杀了他。”

  他邀功似的对拉斐尔笑起来。

  小皇帝的脸天生带着少年气,他乖巧地抿着嘴笑的时候,真的像是一个无辜又惹人怜爱的少年,依仗着宠爱无所顾忌地干着坏事,又因为知道自己受着宠爱,于是有恃无恐。

  这句话像在拉斐尔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投入了一块巨石,轰然涌起了巨大的波浪。

  一直没什么表情的教皇猝然掀起了睫毛,淡紫的眼眸沉沉地凝视着相距不过一尺的小皇帝的脸,神情冷静而理智,谁都不知道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你不高兴吗?”小皇帝没有从他脸上发现自己想看的东西,喜悦都凝滞了片刻,困惑地问。

  拉斐尔静静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给我惹了麻烦。”

  小皇帝敏锐地发现拉斐尔的语气变了,之前的尊称和距离感骤然消失,这让他高兴了起来,甚至愿意不去介意拉斐尔话中的指责意味:“什么?”

  “雷德里克是卢森公爵,这个头衔会被波提亚家族收回,再次交给他的弟弟,比起他那个不学无术的弟弟,我更希望是能听得懂人话的雷德里克拥有这个位置,至少他好骗,还听话。”

  教皇的声音很轻,里面没有什么情感,冷冰冰地剖析着利害,落在旁人耳中或许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酷,但弗朗索瓦却很喜欢这样的拉斐尔。

  小皇帝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好吧,那是我错了,你要什么补偿?”

  拉斐尔厌倦地眨了眨眼睛:“把他的头还回来,我需要用这个安抚他的母亲。”

  “可以,”喜怒无常的小皇帝爽快地答应了,“但是。”

  狡猾的君主话锋一转:“我还是认为我应该得到奖励,你看,他死了,你可以用一个讨人厌的糟糕弟弟换来亚述人的爱戴,多么合算的一笔买卖,是不是?”

  他眼里写满了“我知道你在亚述人面前是怎么说的”,那种得意被他刻意展露在了脸上,像孩子炫耀式地展示自己的无所不知。

  “哦,那你想要什么?”拉斐尔用尽了所有的理智才让自己的语气里不至于带上过分露骨的讽刺。

  “给我一个吻吧,”小皇帝微微弯下腰,和拉斐尔对视,琥珀色的眼里闪着狂热的爱慕,宛如圣徒朝见自己的神明,“给我一个吻,带走我的一半灵魂!”

  拉斐尔仿佛有些动容似的,稍稍侧过了脸,凝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拉斐尔轻轻伸手,扶住弗朗索瓦的脸颊,像是要靠近又像是要远离。

  小皇帝期待而急切地看着他,嘴角挂满了笑意,用眼神无声地催促。

  “下面有人,他们会看见。”拉斐尔示意了一下远处丛林里暗中保护皇帝的人,他们站得很远,从这里看去就是一团团小小的影子。

  弗朗索瓦轻轻咋舌,思考了一下,从手上脱下一枚戒指,抬手往山包上来的方向一扔,提高声音:“所有人后撤,让下面的人把那个脑袋交给教皇国。”

  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响起又消失,拉斐尔再次抬起眼睛,那片丛林里的人影已经看不见了,他移回视线,小皇帝还在热烈专注地看着他。

  教皇笑了起来。

  他将身体前倾,那只捧着弗朗索瓦脸颊的手自然地下滑,揽住了皇帝的肩膀,宛如一个温情缠绵的拥抱。

  拉斐尔的嘴唇触碰到了皇帝的眼睛,弗朗索瓦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这个温情的拥抱就变成了死亡之束。

  一直藏在宽大袖口里的袖剑从手腕无声地滑进了手心,被体温熨烫得微微发热的利刃在教皇的吻落下时毫不留情地穿透了弗朗索瓦的身体。

  年轻的皇帝有着比常人更快的反应,刀刃尚未完全没入他的身体,他已经猛然后退,同时抬手用力握住了锋利的刀刃,阻止它更深地捅入血肉,而拉斐尔紧紧跟随着他前进,脸上笑容温和:“为何拒绝我的吻呢?陛下?”

  比力气,拉斐尔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比不过身体健康的小皇帝的,于是在发现对方即将把刀夺走后,他当机立断反手将刀扔下了山坡。

  弗朗索瓦捂着汩汩流血的伤口,吃痛地单膝跪在地上,扭曲地笑起来,颠三倒四地说:“真好,哎,真好,我越来越爱你了,亲爱的,没有人比你更合我的心意,我们天生就该是一对。”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笑着,拉斐尔却根本不打算听他说下去,弗朗索瓦受的伤并不是致命伤,想要杀掉他也不容易,在这里多停留的每一秒都十足危险,反正他们之间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这一刀就当是替雷德里克收点利息。

  拉斐尔转身就要走,一直跪在地上喃喃自语的弗朗索瓦却忽然抬手,用力抓住了拉斐尔的手臂,整个人扑上去,完全不在乎自己的伤势被他的动作扩大,像一头干渴的野兽急切地寻觅着甘甜的泉水,将拉斐尔拖拽到自己怀里,咬住他的唇瓣,贪婪地试图汲取一点汁水。

  拉斐尔冷漠地垂着眼皮,抬起脚狠狠踹开了弗朗索瓦,同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山包边缘——这个距离把人推下去有些显眼了,怕是不好撤退。

  于是他遗憾地收回了这个想法,发现了他这一念头的弗朗索瓦丝毫没有自己生命遭受威胁的不安,眼里的光反而越来越亮,最后简直变成了一种狰狞狂热的神采。

  拉斐尔踩着他腹部的伤,碾了两下,面无表情地在草地上蹭掉血迹,镇定地离开了这里。

  躺在草地上的小皇帝浑身血迹斑斑,他张开嘴,血腥气从喉咙里涌出来,琥珀色的眼睛像蛇一样凝固着,最终弯成一个夸张的弧形:“圣主,请您把您的孩子赐予我吧,我发誓我会爱他如爱我自己。”

  他说着说着低低笑起来,直笑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来气。

  其实拉斐尔本来没想动手,但是小皇帝的话太气人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弟弟死的好惨,捅一刀消消火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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