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锁魂

  周怀晏手捧着册子,灯台澄黄的烛光打在上面,纸面上的字一一清晰浮在眼前,谢晋玄记录得很好,叶璟明言谈举止,吃穿用度,无一处不仔细。

  周怀晏翻了整夜,一字不落看完,时而指尖攥紧,险些将书页捏烂,好像那册子烫手似的,但思来想去硬是没舍得扔。

  他脸色冷得像块冰,一动不动看了许久,还是忍无可忍取过架上的笔来,用力划掉了册中好大一片字迹,阅者心意烦乱,浓重的墨汁浸透纸背,这本册子算是彻底作废了。

  周怀晏于是喊红菱取了酒来,一边喝一边重新记录,不消半刻便有了醉意,夜入三更晚风凄冷,他想这时该去解了叶璟明的镣铐,再为他披上件温暖的外袍才是,他若肯顺从,就将他抱回来好生安慰疗养,等到晚些总会有好言好语的时候,他又不是不知道叶璟明心软。

  他正想起身,突然又心生怯意,孙闻斐说叶璟明恨他,挨近些就会被啃穿了脖子,应当要像往日训狗一般,给顿棍棒再塞一颗蜜枣,他之前又不是没有吃过叶璟明的教训,他倒也很会训狗。

  周怀晏眉头紧皱,重重搁下笔,不再写了。酒还是要喝的,他便埋头大口大口饮酒,很快醉得人事不知,酒是个好东西,吃了酒就会叫人做梦。

  做了梦,梦会教他如何去与人相爱。

  梦境里叶璟明要比如今乖巧,还是那副冷峻眉目,对谁都不假颜色,唯独看他时目光柔和,梦里春光也好,两人骑马倚斜桥,杨柳拂面,乌燕结群,花红蕊黄开了满枝。

  二人一块踏春,并肩看了满天的纸鸢,四月风吹浪潮翻滚的青绿田埂,等晚些时候月上柳梢,灯影溶成一片,他和他躲在喧闹集市的昏暗巷道里偷偷接吻,隐秘又刺激,他嘴唇覆上去,叶璟明长睫微动,眸中晕开一片水色,像世间无数有情人。

  梦中贪欢,难填欲壑。

  周怀晏睁眼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他昨夜烂醉如泥地在殿上躺了一夜,没人喊醒他。

  他抬腿走出去,低头看见殿外已乌泱泱跪倒一片了。

  他因宿醉头疼得厉害,低头看向红菱,眼神不善,询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红菱肩头一瑟,告诉他叶璟明跑了。

  “跑了,什么跑了?”周怀晏脑子发懵,甚至一下没有意识过来,“谁?”

  红菱害怕得舌头打了结:“在笼子里的,叶、叶璟明。”

  周怀晏一摸腰,想起昨夜早些时候李芍宁来找过他。

  他倒退几步,嘴里轻喘一声:“哈!”

  众人脑袋埋得更低,都恨不得躲地缝里去。

  红菱赶紧道:“我已经派人去追了。”

  周怀晏铁青着脸:“孙闻斐呢,他人呢,让他先来见我!”

  红菱犹豫片刻,如实相告:“他昨夜好像与二少主出去了,我一直没能联系上……”

  周怀晏气得肩头微微发抖,一听这话赫然转过身来:“周怀南来过,是特意来找他的?”

  这时昨夜看守的弟子扑上前来,对着他连连磕头,向他求饶。

  周怀晏正在气头,瞧死人一般瞧他;“昨夜都发生了什么,你一字不落地说给我听。”

  弟子说:“叶璟明消失那会,正是弟子替岗的时候,弟子在外头与人聊了两句,一进去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另一个弟子急忙接上一句:“弟子值守的时候,叶璟明分别还是在的,一个大活人不知为何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周怀晏盯着他二人:“昨夜有人进去过吗?”

  见过孙闻斐的弟子左右想想:“那只有孙侠士了,昨夜孙侠士进去过笼子里面,与叶璟明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他走后不久,弟子出去换岗,不知人怎就不见了。”

  周怀晏头剧烈疼痛起来,他左右扫视众人,看谁都像居心叵测,明亮的日光扎着他的眼睛,叫他心慌意乱,他躲到了殿里去。

  红菱依他吩咐关紧了殿门,转过身见他身子僵直地坐在盟座上,将下唇咬得出血。

  周怀晏神经质地定定盯着她,红菱颈上寒毛倒竖,被他瞧得头皮一阵发麻。

  少顷,只听周怀晏道:“我竟忘了还有怀南……”

  “是啊,还有怀南。”他喃喃说,看着红菱,“你说,李芍宁背叛了我,是不是与孙闻斐联手去了,他们将叶璟明一块劫了出去,日后好拿叶璟明来威胁我?”

  “周怀南深居佛寺久不露面,从未听闻他平日与何人交好,却三番两次接近孙闻斐,是不是他几人早有预谋,待我拉下周恒后,要联手让我退位让权?”他目光像毒蛇一样,眼里滋生出强烈的恐惧,“是不是这样?”

  他说到此,又目露茫然:“若是拿叶璟明来胁迫我,我到底是要人的,可我倘若要了人,失了这个位份,无数人就要来害我,我亦是保他不住……”

  红菱眼见他陷入矛盾,也只敢怯声道:“少主,事情未必有预想中这样坏……”

  周怀晏已抱着头自说自话起来:“孙闻斐知道我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了,何况他那么想杀叶璟明,他本来就是要死的。”

  “周怀南,周怀南……”他魔怔一般喊着这个名字,周怀南生来就像个咒,从少年至今将他的人生生硬劈做了两半,“他也是要死的,我已经容他活得太久太久了。”

  他向红菱招手:“你过来。”

  红菱颤栗地走上前,周怀晏握过她的手,在她掌心里比划了些什么。

  他写完,恢复平静,见她身子发抖便缓下声来,碎发下两只狭长的眼眸露出一点幽微的光。

  “你别怕我,你别背叛我,我便会待你好的,”他哄她道,“照我说得去做吧,把阻碍我们的人都杀掉。”

  春天的气候说变就变,早晨日头灿烈,午间时分就下了场大雨,接连几个时辰都不消停。

  周怀南收了伞,甩了甩一身水汽,低头躲进了石缝里去,孙闻斐走在他前头,拄着拐杖都已走进去好远了,前方洞穴幽深瘆人,寒意刺骨,周怀南犹豫一下,转头还是跟去了。

  洞穴昏黑,一路前行倒也相安无事,周怀晏鼻翼翕动,闻着一股恶臭,再看孙闻斐的背影,他已停了下来,在一处棺木前站定。

  两人到了孙闻斐的家乡,路上翻过两座大山,到了两重山脉之间地穴所在,孙闻斐的母亲李氏正葬在此地。

  李氏早在十多年前上山拾柴,失足跌落山崖,虽她侥幸不死,被人抬回时四肢扭曲得不成样子,胸间肋骨断裂两根插入肺中,当日夜里大夫用尽了法子,李氏鼻孔里出的气还是没进气多了。

  孙闻斐的剑架在大夫脖子上,强行续了两天的命,到第三天时人已两眼翻白,鼻下很难探到一丝气了,孙闻斐把棺木抬了来。

  就在将她放进去的当口,门前路过一个南疆的游医,告诉他一个能叫人不死的法子。

  事情至此,孙闻斐允了,游医要价一千金,说一年后再还也可。

  游医只是做了盏灯,钓在李氏额上,但李氏也没醒过来,孙闻斐提起游医的领口,要找他算账,游医笑笑:“我说不死,又没说能叫她活过来。”

  孙闻斐一怔,再去看他娘,惨白的脸上硬是给逼出些血色来,再探鼻息,竟也有了一口活气。

  游医道:“去挑一处面南向阳的地穴,将她放在里面,灯不能灭,这里灯油只够烧一年。”

  他遂伸出一根指头,眼神奸邪:“一千金,为一年。”

  孙闻斐低头看着棺材里的人,额上钓着那盏青灯鬼火,虽始终不张眼,但两颊红润,眉眼如故,十年如一日,仿佛寻常夜里沉眠。

  他转头对周怀南道:“你说她今日会死。”

  周怀南见他神色漠然,好似浑不在意,着急道:“她头顶那盏灯,是以蝎的刺,蛇的芯,蜈蚣的须子,壁虎的尾巴,和蟾蜍的眼珠熬成的灯芯,是为至阴至邪之物,放在至阳的地穴,是用来锁她魂魄的。”

  孙闻斐眉心一跳:“一年之期未到,她就不会死,她人还好好躺在这里,就总有醒来的时候。”

  周怀南见他冥顽,只得把实话全吐了,他思忖片刻,轻叹说:“我已与你说了这么多,或是会遭天谴的,但我既已随你到这来,好赖也该自行担着。”

  孙闻斐脸上一丝动容也无,周怀南恐怕他难过,小声地道:“那南疆游医心术不正,他诓你来着,他拿锁魂灯年年骗你财钱,人死不能复生,你娘被锁在此处,日夜要受阴邪侵骨,烈阳焚身,寻常魂魄是受不住的。”

  他瞄一眼一旁灰白的团雾,不免生出些难过:“她十二年前本已到了大限,锁魂灯日日这样烧着,魂魄日渐稀薄,到今日止,就……就留不住了。”

  孙闻斐突然发难,一把将他按倒在棺材板上,周怀南猝不及防,跌在泥泞湿地上,两只腕骨被抓得生痛。

  孙闻斐神色异常狰狞:“你是说我害得我娘死后日日饱受煎熬,如今还要魂飞魄散,永远不存于世?”

  周怀南有些委屈:“你不愿相信,又要我讲。”

  他心里也不好受,抬着清润的眼睛看他:“世间各事总有因果,我倒不后悔带你前来,你见过了她最后一面,别太难过了……”

  孙闻斐欺身上前,捏起他下巴,牙关咬得作响:“二少主,你可知道,有些故弄玄虚的话说了不如不说,不用给别人心里添堵。”

  他二人争执不下的当口,头顶那盏幽光冥冥的青灯突然炸了开来,一丝黑烟飘过,万籁俱寂,孙闻斐惊诧地举起火把,原先棺里完好的一具尸体瞬息化成了灰烬,肉身消散了干净。

  孙闻斐呆怔了好久,他手中执炬,直到火把燃尽,最后一丝火星烧到了手上来,他都没有反应。

  周怀南够住他的肩,他方才顿住,颓然跌坐在地上。

  两人出地穴已是深夜,雨已经停了,山风夹着雨后潮湿的青草味扑到面上来。

  路一直很黑,周怀南看不清孙闻斐的脸色,也庆幸天黑,孙闻斐性子要强,定然不愿在他面前表露难过的。

  他虽很想上前安慰一番,又恐好事做坏,碰了人家逆鳞,正思前顾后,听见前方孙闻斐突然说道:“你突然告知我娘亲的事情,与我来此,真正目的何在?”

  “我……并没什么目的……”周怀南脸一红,孙闻斐虽看不见,也知道他撒谎时总会磕磕跘跘。

  他便停下来,在黑暗里与周怀南对视:“我娘死彻底了,也没什么能牵绊我,我再不必听命于周怀晏,这是你的目的吗?”

  周怀南听他声色平静冷漠,也摸不准他情绪起伏,不由自主探前一步:“是,是啊……不,也不是。”

  他总是不擅骗人的,不如坦诚相告:“我要离开禹城了,你如今不必待在怀晏身边,那么,你愿随我一起走吗?”

  孙闻斐鼻里发出哼声:“二少主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对我说这话的?是觉得我二人如今交好到这般地步了吗?”

  周怀南虽心里清楚,听在耳朵里还是不免难过,便把处境都说了:“闻斐,我临行算了一卦,怀晏要杀我,我往南边去才会有活路。”

  周怀南:“我想带你一起走,我算到我二人只有远离禹城,远离京都,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树影婆娑,天光沉涩,孙闻斐没回话,看得出他对此并不上心,周怀南甚至能想象到他说你有事与我何干的样子。

  周怀南苦笑,话里甚至带了点哀求:“闻斐,你也随我走吧。”

  孙闻斐似乎来了点兴致:“二少主,你要我随你走,那日后你能许我什么呢。”

  周怀南一愣,掰指算算,嚅嗫道:“我日后好像一穷二白,并不能给你些什么。”

  孙闻斐嗤一声笑:“那我还是回周怀晏身边去吧,我虽不缺钱了,但钱总归是个好东西,钱多又不碍事。”

  周怀南耷拉下眉眼。

  “好了,该我问了,”孙闻斐话头一转,“周怀晏为何要追杀你?周恒刚死,他虽疑心甚重,对你一个毫无心机的礼佛之人,照理说不该逼得这么着急。”

  周怀南道:“怀晏……有恨我的理由。”

  鼻里飘来一阵叫人安心的香烛气,孙闻斐实在想不明白这人哪里有该恨的地方。

  周怀南迟疑片刻:“我幼时算到命中有一劫,那会儿还不更事,一见怀晏的面便哭,我爹问起来,我失口与我爹说了,怀晏会在我弱冠那年杀了我。”

  “我那时还不知一句话会酿成这么大祸患,日后再解释也来不及了,封禅大典上我得罪了先皇,父亲为保我一命让我藏身佛寺,再别抛头露面,待我想与怀晏重修旧好时,间隙已深,已是全然不能了。”

  孙闻斐故事听得入迷,越发觉得这人有趣,便靠近过去,看清楚这人昳丽出尘的眉目。

  长眉,妙目,佛心,君子端方,丰神俊秀,单论相貌也是顶出挑的,何况富贵的出身和玄妙的经历。

  他生起些兴致,问道:“你当初因何得罪了皇帝?”

  周怀南肩头一抖,再提起来仿佛仍有羞愧,结巴道:“他当初在大典上随兴问我,上天可有降下指示,我说……即圣即凡空是色,一世修身枉用功,你重色欲,心淫/乱,国本不稳,如何能让上天委以大任呢。”

  孙闻斐看他又看,哈哈大笑起来:“你一出口便是大逆不道,竟还活到了现在。”

  他许久才收了笑,片刻,定定看着周怀南的眼珠。

  轻声问道:“那你说说看,你算到的我是何种结局?”

  他气息逼近,周怀南鼻尖忍不住颤了颤,低头咬紧了下唇,宽长的袖摆抓在手里,紧张地揉乱了。

  他一五一十道:“我算到你会为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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