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墓园，一个戴着口罩的青年低头擦拭着一块墓碑。
墓碑上的老太太笑容慈祥，可以想见，老太太生前该是一个怎么和蔼的人。
青年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低头将墓碑前摆放的花和点心重新摆放整齐。
昨晚这些后，青年起身。拿起手边的工具，转身继续巡逻墓园。
青年是三个月前出现在城南这片墓园的。
墓园的守墓人姓郭，已经年近七十。
老郭一直一个人住在墓园这边，身边也没什么亲人。
老郭年轻的时候是一名消防员，跟自己的妻子从读书的时候就认识，也算是校服到婚纱的美满婚姻。婚后两人生了一个儿子，儿子听话懂事。
那时候还是小郭的他完全就是身边人羡慕的对象。
可是后来发生一场意外，妻儿全部没了。
说来也是命运弄人，老郭那天正好接到警情，郊区的一个仓库发生火灾。而仓库的不远处就有一个存放化学物品的地方，一旦火势蔓延过去，后果不堪设想。
老郭跟自己的队友第一时间赶过去灭火。
却没想到，同一时刻，老郭家所在的那栋小区也着了火。
火势凶猛，又离老郭家比较近。
等到火势被扑灭的时候，老郭家已经被烧了个干净。等救援队的人进去时，只看到一大一小两句抱在一起，被烧的焦黑的尸体。
老郭半辈子跟火打交道，救过的人命没有上百条也有几十条。
可偏偏，他的老婆孩子被大火无情吞噬。
他救得了别人，却救不了自己的爱人和孩子。
都说厄运专挑苦命人，麻绳专挑细处断。
老郭的老婆孩子走了之后，没过多久，老郭的父母也相继离世。
老郭一下子送走了自己所有亲人。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老郭会抗不下去的时候，老郭依旧留在了消防队。甚至就连老郭的领导都劝说老郭换岗，担心老郭会在任务中发生意外。
老郭拒绝了。
之后每一次任务老郭都是第一个站出来，并且越危险的任务他越积极。
所有人都看的出来，老郭在寻死。
可是命运好像就是喜欢跟老郭对着干，无数次危险的任务，好多次大家都以为老郭回不来的时候，老郭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他与之博弈了一辈子的大火，好像真的拿他没办法。
老郭后来总是悔恨地说，也许他根本就不应该结婚生子。大火拿他没办法，所以才会去报复他爱的人。
再后来，老郭想通了。
他这一辈子注定是要跟火不死不休，那就看看到底谁先歇菜！
老郭这一辈子从大火里救出的人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每一次惊险下他都能死里逃生。就好像冥冥之中有谁一直在护着他。
别人都说是老郭的妻儿和父母在天之灵保佑，老郭自己有时候也这么觉得。
一直到老郭退休，他总算是结束了自己拼命的大半生。
退休后，老郭就在妻儿父母所在的这个城南墓园找了份工作，当起了守墓人。
捡到青年的时候，是个细雨飘丝的傍晚。
那天傍晚老郭照例去墓园里查看情况，就看到青年靠在一块墓碑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老郭一开始以为青年是来扫墓的，看了一眼就转身继续巡查。
整个墓园一圈逛下来再回到这里时，就看到青年还靠在墓碑上。
彼时天上已经下起了小雨，老郭觉得情况不对劲，就走到了青年面前。想叫青年赶紧回家，下雨天别再外面淋着，容易生病。
哪知靠近了以后才发现，青年根本就是晕了过去。
靠在一个老太太的墓碑边，怎么叫都没反应。
说来也巧，老郭当时刚好没带手机，没法打电话叫救护车。
他平时都是这么一套流程下来，没出过什么意外。再加上他平时也没有什么人要联系，久而久之就没了在身上带手机在身上的习惯。
那天终于想起来手机的用处后，却发现自己没带手机。又不能把昏迷的孩子一个人扔在这墓园里，天色已经昏暗，要不了多久就会黑透。
所幸老郭平时喜欢健身，年纪虽然大了体力倒也还行。
就把青年一路背回了自己的休息室。
半路上青年醒了，趴在老郭背上喊“奶奶”。
老郭想到青年刚才靠着的墓碑上，好像是个老太太的照片。
“小年轻怎么这么想不开？你奶奶要是看到你这么作践自己，能安心吗？”老郭背着青年，一边絮絮叨叨地念叨着。
也不知道是不是老郭太吵，青年硬是在老郭的念叨声中慢慢醒了过来。
醒来后的青年挣扎着从老郭的背上下来，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墓园。
原以为这就是个小插曲，没想到第二天晚上，老郭又在同样的地点，看到青年靠在墓碑边发怔。
只不过这次青年是清醒着的，睁着眼睛木愣愣地看着远方。
老郭走过去问道：“小伙子，你怎么又来了？你身体好些了吗？”
青年没有回应，就像是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空有一副好看精致的皮囊，却没有灵魂。
老郭走近了一些，“小伙子？听得见我说话吗？”
青年依旧不答。
老郭自顾自地说道：“天色已经暗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墓园里面晚上不准留人，赶紧回去吧。”
老郭说完，见青年还是不答话。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巡查墓园的情况。
还是跟前一天一样，老郭一圈巡视结束，回来看到青年还是同样的姿势靠在墓碑上。
老郭叹了口气，走到青年对面的地上坐下，看着青年问道：“遇到什么难事儿了？跟大爷说说？”
老郭这一辈子见过太多悲欢离合，从死神手里拉回来不少条命。
青年这样的他也见过不少，一时间想不开就走入了死胡同里。
其实很多人不是真的不想活，只是找不到一个让自己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也可能只是希望有个人来拉自己一把。
人生就这一遭，一生中遇到的磨难多不胜数。好过歹过都只有这一次机会，除了生死大事，其实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青年还是不说话。
老郭看了一眼墓碑上的老太太，觉得有些眼熟。
“这是你奶奶吧？旁边那个是你爷爷对吗？”
提到爷爷奶奶，青年的眼神才终于有了点波动。
老郭继续道：“我不知道你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是你爷爷奶娘想必不想看到你这样作践自己。”
果然，在提到爷爷奶奶是，青年的情绪才会有起伏。
老郭在心里叹气，“小伙子，你这么在意爷爷奶奶，想必你爷爷奶奶也很爱你。爱你的人不会希望看到你这么作践伤害自己，你也不想他们在下面都不安心吧？逝者已矣，你还得为活着的人保重自己。你这样，家里父母也会担心。早点回家吧。”
“我没有家。”许久之后，青年嘶哑的嗓音响起。
许久没有说话，让他的声音听上去干涩粗哑。
老郭听到青年的话后愣了一下，“没有家是什么意思？你家里没有其他亲人了吗？”
青年的头在墓碑上蹭了蹭，闭上眼睛，声音麻木地说道：“没了。没人要我了。”
就是在那一刻，老郭看着青年身上的死气沉沉，心底蓦然一沉。
“怎么会没人要你呢？你父母呢？你父母肯定是爱你的，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
青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突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滑落下来，打湿了脸上戴着的口罩。
“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青年像是魔怔了一般，重复着老郭的话。
老郭的心跟着又是一沉，同时还有一股无名火开始灼烧。
“可是如果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呢？如果他们觉得你会抢走他们亲生孩子的东西呢？他们还会容忍你的存在吗？他们还会继续爱你吗？会吗？”
一连几个问题，直接把老郭问懵了。
已经有些老化的大脑慢慢从青年的话中理清了故事。
一个狗血又让人火大的故事。
见老郭不说说话，青年重新闭上眼睛，靠在墓碑上。
他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这两块陪着他的，冰冷的墓碑。
许久之后，老郭叹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年纪也不小了，应该已经工作了吧？就算你父母不要你了，你也可以靠自己生活。人生一程，十八年前靠父母，成年后就该靠自己了。哪怕是亲生父母也不可能陪你一辈子，总归是要分开的。”
青年没说话。
“你这样沉湎于难过中，你父母也看不见，也不会感到愧疚后悔，你折磨的也不过是你自己，还有你的爷爷奶奶。死了你都不让他们放心。”
青年微微睁开眼睛。
老郭再接再厉，“你就应该活得更好，活出更精彩的人生，这样才能让你那对父母后悔。”
青年惨然一笑，“我已经不可能有更精彩的人生了。”
老郭皱眉，“你这小伙子怎么这么轴呢？你要是我儿子，我非揍你一顿不可！人活着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死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老郭说着眼神黯然下来，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两下，浑身上下透露出一抹哀伤。
青年不禁感到疑惑。
老郭看着青年，抹了把脸，“你想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吗？”
青年没说话，眼神看向老郭。
老郭见青年不拒绝，便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