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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春光好

  张流冰的变化很快,单手提画,松开另一只手轻轻向前一挥,手心朝下五指舒展而开,在场有好几位修为较低的晚辈弟子一瞬间有呼吸困难的感觉,有人还打了一个冷战。

  画中两山中央是水,何德清的银梭划开山川所“移转”出的空间仿佛瞬间被水涌入填满,这水又似是从画面中冲击而出,将周围的人全部淹没。这是灵觉或神识中的感应,旁观者没有遭受直接攻击,真正承受其压力的是何德清。

  何德清屏住呼吸,手中的枪尖指地微微顿了顿,这回动作就不是那么轻巧了,缓缓的向上挑,枪尖就似有无形的牵连,山川在随之移动,众人站着不动,却觉得地势在升高,竟然到了岸边!

  这是一种语言无法形容的感觉,两人施展的都是从寻峦诀中演化的寻峦妙法。

  紧接着何德清枪尖一旋展开了反击,众人只觉得地势倒卷,脚下的大地在晃,那无形的山川似乎也变得模糊不稳,张流冰立足之处就像要陷下去似的。这是何德清要破他画意中展开的山水灵枢,一旦山穷水尽,张流冰也就输了。

  张流冰不慌不忙将左手中的画卷侧转了九十度,正好对着游方等人的方向。画上是有“风”的,近处山石旁的树木垂枝都飘向一个方向,巧合的是,树影显示的阳光正与此时的阳光朝向重合,融合了此时此地的天时情景。

  然后何德清就感觉到了风,他的衣袂和头发飘起,手中的银梭看似抓的很稳,却承受着迎面而来的力量,元神中甚至能听见风拂万物之声。旁观的很多人不由自主都把肩耸了起来,似是感到了无形的压力,站在东边的人耸起右肩,站在西边的耸起左肩,因为张流冰站在场地的北侧。

  何德清突然轻喝一声,迎“风”上前半步,抬手抖出了一朵枪花,接着又连环抖动枪尖,在阳光下就似一团团银光绽放,以神识之力见法破法并展开攻击。他一动张流冰反而不动了,双手展画就横在身前,周围似乎有无限的山峦起伏、消失。

  看上去张流冰更像是在做画,一笔笔落下形成一座座山川,然后这一座座无形山川又被何德清枪尖所爆发的银光破去。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山水妙意从那幅画中飞出来,而何德清则是在山水中穿行,神识却牢牢的锁定张流冰这画意之源。

  包旻与张玺目不转晴的看着他们演法,这两人施展出来的境界以及功力,没有什么令人不满意的地方,都值得欣慰,发挥出来的水准甚至比期望的更高啊!

  游方也在一旁看得很入神,原来寻峦诀还可以是这种玩法!他毕竟不是寻峦派的秘传弟子,有些手段他也没见过,今天看见张流冰展开一幅画卷,画中的山水灵枢似乎能源源不断的飞出来,早就超出了画面中的内容,体现的是笔意中的内涵以及张流冰本人所领略过的山水妙诣。

  苏东坡诗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游方去过庐山,当时领略的是山川形势在行游中的变化,而这寻峦诀困敌的手段真如寻峦一般妙不可言。各派秘法皆有相通之处,张流冰用一幅画卷展开各种山川形势,借此激发神识之力的种种妙用,似无迹可寻。

  难怪它是幻法大阵的克星,假如要对付唐朝尚那种高手,张流冰拿着这样的一幅画自然不行。但若是一位神念高手,修为已至万物生动之境,手持完好的寻峦玉箴,那无穷无尽的山川形势随神念展开,恐怕什么样的幻法也淹没不了。

  当年陆文行以寻峦玉箴为灵引,破了唐有方严阵以待布下的幻法大阵,那时的唐有方可是江湖风门一等一的高手啊。只可惜寻峦玉箴让游方以册门回火还阳的手法给煮了,如今已失去其中的神念灵引。

  游方曾在北京听刘黎讲述寻峦诀,但时间很短,而且仅仅是解释精要而已,并没讲到具体的施展手段,今天一看张流冰展画,无论修为高低总有可借鉴之处。

  游方又想到了自己打造的那幅画卷,得找机会好好练练这种手法,他以前总是把人摄入境,手段的确高深,但更省事的是直接让画意山水飞出来!这是半真半幻的手法,而且施展时要融合当时当地的环境,施法之人胸襟中所涵越广,画意中玄妙越多。

  场中两人还在斗法,何德清与张流冰是同门,互相施展的秘法都极为熟悉,只是张流冰今天突然来了点新奇,展开一幅画相斗。何德清一时之间觉得疑惑,等见了这种手法之后还是心中有数,以不变应万变。

  枪尖连抖,似挑开了山、分开了水、拨乱了风、挥去了云,而张流冰的画卷不动,画中展开的山水灵枢却轻盈灵动,峰峦如浪无声绵延,始终将何德清阻在身前两丈之外,这一斗就是半个多小时,看样子还得斗下去。

  但是游方已经看的差不多了,突然喝了一声:“停!”

  神识纠缠正紧呢,哪能说停就停?随着这声喝游方向前一挥手,众人眼前一花,大白天怎么会有月亮?不对,又像是大晴天有闪电!还是不对,这分明是一道剑光,却是随手势挥出。这一瞬间兰德前辈坐在那里,就像是一柄突然乍现锋芒的宝剑。

  那无形的剑光正斩在场地中央,带着凝成实质的神念之力,山河破碎幻灭,枪尖上抖出的银光也暗淡下去,竟将纠缠的神识之力硬生生的分开。张流冰与何德清趁机收起画卷和银梭各退后一步,互相拱手然后转过身来向着游方的方向长揖。

  “为什么不让他们斗了?”陆长林不解的问了一句。

  游方笑着摆手道:“何德清稳健中不失轻灵,张流冰飘逸中不失严谨,秘法同源所出却各有特色,实在难分伯仲。他们如此斗下去就算斗到晚上也分不出胜负来,只不过是看谁先累趴下,难道要比谁午饭吃的更饱吗?”

  一番话说的所有人都笑了,游方又问道:“郝师兄,陆掌门,这番演法难分高下,当以平局论,你们二位意下如何?”

  郝丰俊捻须点头道:“平手,确实是平手!”

  陆长林也只能附和道:“嗯,我看也是平局。”

  站在场边的包旻和张玺却对望一眼,眼中皆有惊异之色,倒不是因为何德清与张流冰难分胜负,游方刚才那信手一挥分明有神念之功,而且内家劲力随神念外化,包涵着凌厉的剑气!

  众人本来要看的就是何德清与张流冰之间的演法,代表了包旻与张玺传授弟子的最高水准,谁都清楚他们在这两人身上下的心血,不料却是不胜不负的场面。

  包冉是包旻最宠爱的独生女,平时难免督促不严,至于张流花大家都知道他是个举止风流甚至有些荒诞的纨绔公子,然而现在恐怕要看这两人之间的胜负才能决出最终的结果了。

  包冉下场时,包旻不禁皱起了眉头,因为这姑娘看着对面的张流花挤了挤眼睛,在那里偷偷的笑,一点都不严肃。包旻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包冉吐了吐舌头这才站定。

  张流花见包冉冲他笑,他也对包冉点头暗笑,搞得像是特务接头打暗号似的。张玺的神情显得有些不自然,虽然他早就想撮合张流花与包冉,但是也别在这种场合调情啊!张玺也咳嗽了两声,这两位长老今天似乎嗓子都不太舒服。

  游方也在暗中苦笑,看这两人的样子就不像是要正经演法,他们要在这里玩游戏吗?要知道两人之间的比试结果决定了寻峦派掌门是谁!虽然仲裁是游方,基本上他说谁赢就谁赢了,而包冉与张流花之间也显然早有默契,但演戏好歹演的认真点吧!

  当两人向三位仲裁行礼时,游方语气微微一沉道:“二位,今日演法干系重大,希望你们要尽展所能,认真对待!”

  张流花恭恭敬敬的答道:“流花明白,请放心,定一展所学。”

  等两人面对面再度站定时,游方又忍不住想笑,只见他们就像对暗号一般同时掏出两枚一模一样的东西,就是游方在白云山庄送他们的一对蔷薇晶。

  张流花和颜悦色的说道:“冉冉师妹,你出招吧。”

  包冉微微一笑:“流花师兄,你小心了!”

  说着话她轻轻一托手中的蔷薇晶,游方不由自主的吸了吸鼻子,似乎闻到了很飘渺的花香。本是早春的季节,但是香港气候暖,花园中和远处山上都有花朵开放,远景似乎变近,众人所处的这小小场地仿佛变大了,与山野重叠。

  嗯,这也是寻峦秘法的妙趣。

  张流冰笑呵呵的也举起了手中的蔷薇晶,游方微微一怔,假如包冉施展的秘法只是让人感受到早春时节的春意,激引园中以及远山的春色地气,那么此刻张流花施法,确实让人真的感受到如凌青山,耳边甚至传来泉声潺潺。

  此山非周边环顾之山,地气灵枢不同,却又能与之相融,增添了另一番妙境。这两人之间不是在斗法,而是在合演妙法,更令人惊讶的是——张流花这一手功夫看似简单,实际上没有移转灵枢之境是办不到的!

  游方看了张玺一眼,发现包旻也在看张玺,而张玺本人的神色似是更加震惊。这场面有意思,张流花是寻峦派年轻一代弟子中第一个突破移转灵枢境界的高手,然而他的父亲和传法师父张玺本人竟然不知情!

  看来张流花也是刚刚突破移转灵枢境界不久,还没有来得及告诉父亲,最近张玺忙的很,唯一的知情人是包冉。

  难怪刚才下场演法时两人的表情是那么的不严肃,这一场其实根本不用比,包冉心里清楚的很,只要真功夫一亮,高下立分,她不过是下场陪张流花来展示境界而已。这两人很轻松,就似游山玩水一般,合演一出“春光好”,以那一对蔷薇晶为灵引倒是非常之合适。

  张玺这时似有感觉,抬头看了包旻一眼,目光对视,原本诧异的神情都放松下来,相对一笑。包旻还朝着张玺微微一拱手,意思分明是在说——师兄,恭喜了!既是恭喜他顺理成章即任寻峦掌门,也是恭喜他的儿子张流花突破了移转灵枢境界。

  张玺对两个儿子的教导方式不一样,张流冰是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而对不务正业的张流花本没报太大指望,能有多少成就都随缘吧,他这德性也无法强求了。从松鹤谷祭祖地灵枢仪式回来,张流花掌握神识已是意外之喜,今天居然已经突破移转灵枢之境,更是出乎意料之外。

  他这个小儿子看上去吊儿郎当,秘法修炼却没有搁下,那些闲情逸趣也没有耽误他的功夫,而且其资质与悟性应该是这一代弟子中最好的!

  场中张流花并没有过于卖弄,演法不过五分钟左右,与包冉之间似有默契同时收回神识,转身向游方等人再度行礼。游方没喊停他们自己停了,场面上倒也没分出什么胜负来,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相斗。

  游方站了起来,向着张流花拱手道:“去年松鹤谷初见,你尚未掌握神识,如今不过一年时间,竟然已有移转灵枢之境,精进之神速令人叹服!……寻峦派年轻一辈能人倍出,来日成就不可限量啊。”又转身朝张玺拱手道:“张长老,不,张掌门,恭喜你了!……这不仅是一人之尊位如何,更加恭喜你于寻峦传承指引有方啊!”

  张玺还能说什么呢,只得拱手道:“惭愧惭愧,谢兰德先生,谢诸位同门!”一边说话还一边悄悄瞪了张流花一眼,那意思仿佛在说——你这臭小子,咋不早告诉我呢?

  游方已经称呼张玺为掌门了,刚才演法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用不着再做什么仲裁。包旻第一个附和称贺,在场所有人都跟着齐声行礼相贺,郝丰俊和陆长林也起身行礼。

  第三百零一章 水到渠成

  新掌门的即位仪式就在这座豪宅中举行,虽然事先没有通知江湖风门各派,但有兰德先生观礼,他的身份现在可是能代表九星、消砂、形法、松鹤谷各派,区区一个人能镇住好大的场面。

  当众人从后院回到正厅时,发现连香案和座位都布置好了,这才彻底反应过来张玺等人是早有准备。深谋远虑策划良久,到了真正有所动作时,仅仅用了一天时间,一切水到渠成。

  非常时行非常事,仪式从简,张玺穿上礼服,焚香净手拜历代祖师、再接受同门拜贺,成为了六十六年以来第一位寻峦派掌门。

  当门人拜贺已毕,游方上前祝贺时,却取出一物站在香案前道:“寻峦派掌门,请你跪下。”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按规矩游方只需拱手,而张玺长揖还礼就可以了,哪有上前祝贺却要对方跪下的道理?而且游方竟然站到了祖师香案前!

  但是张玺一看见他手中的东西,立刻就跪下了,郝丰俊也起身拉了陆长林一把,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四个字:“寻峦玉箴。”

  陆长林一愣,神色震惊无比,也被郝丰俊拉着在张玺身后跪下,那边包旻领着何德清、包冉、张流冰、张流花等人已经拜倒在地。

  游方并没有把玉箴拿在手里,而是用金黄色的丝绦系住提在半空,下面还有红蓝黄三色丝带打着天地人三才结,并垂有长穗,非常典雅精致。寻峦派弟子自然早就见过寻峦玉箴的图谱,看见了就能反应过来,就算离得远没看清,见前面的掌门都跪下了,也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真的假的?这种场合用不着验,张玺都认了,包旻也跪下去了,难道还会有错!寻峦派弟子全部拜倒在地,除了事先知情的少数几人,余者皆震惊与激动不已。

  游方这时才缓缓开口道:“这枚寻峦玉箴,六十六年前下落不明,两年前有一位前辈在海外一家拍卖行中偶尔见到,已不知来历如何,他将此物买下托我带回国内,并有吩咐。待到寻峦派重整宗门新立掌门之后,将此传承信物完璧归赵,我回国之后才清楚寻峦派多年来宗门未整,不知要等到何时,没想到今日终能完成心愿!”

  假如一年半以前的小游子拿着玉箴跑到寻峦派来,不知道会遭遇什么情况?但是如今的兰德先生说出这番话,在场没有人质疑,而且都是跪在地上屏息凝神的听。

  说完这番话游方双手托起玉箴,单膝跪地还礼,然后说了一句:“诸位请起。……张掌门,请移步!”自己率先起身。

  张玺起身之后与游方换了个位置,站在香案前长身而立,并没有伸手去接寻峦玉箴,而是由游方亲手将玉箴系在了他的腰带上,他背着左手,玉箴带着金色丝绦与彩穗垂在左腰,非常的醒目。

  为了这一刻张玺早做了准备,今天他穿的是一件很古典的竹布长衫,腰间束带正适合配玉。说句开玩笑的话,假如当初他和陆长林一起走出去,旁人没有介绍只说寻峦派掌门在其中,陌生人几乎都会认为张玺是掌门,就是一派尊长神采气度,仅凭装模作样端架子是端不起来的。

  游方系好玉箴退后一步,忽然有眼前一亮的感觉,他能感应到张玺悄然展开神识激应那已无心印灵引的寻峦玉箴,但此物仍然是一件法器,张玺与玉箴仿佛在神念中浑然一体,有立地成灵枢与这座宅外的山川、海滨相呼应的气魄。

  “恭喜张掌门!”游方向他抱拳祝贺,这句话是一语双关。

  张玺突破移转灵枢之境已经二十多年了,功力深厚,此境界早就修至极致,但迟迟没有迈入化神识为神念的门槛。可能是因为平时俗务太多,也可能是所有的心神都牵系在重整宗门这件大事上,本以为这一辈子都很难有指望了,不料今日大愿得偿,秘法境界竟隐约有突破的迹象,机缘来的十分玄妙让人感慨难言。

  在场的包旻也看出来了,不禁暗暗感叹,同门师兄弟之间他非常了解张玺的秘法修为,张玺终于迈出了这一步。

  接下来掌门张玺领着众人向兰德先生致谢,万里迢迢从海外归来,并恰好在这种场合送回了宗门信物,这是大恩德一件啊!

  寻峦玉箴回到寻峦派,张玺这个掌门是实至名归,任何人恐怕也不能再有丝毫疑议了。甚至有聪明人也想到,兰德先生带回寻峦玉箴的消息张玺等人恐怕早就知道了,所以包旻与郝丰俊才会与他合作,下定决心来了今天这一出。

  接下来张玺解下寻峦玉箴供于香案之上,领全体弟子祭祖,游方在一旁观礼。等到仪式已毕,张玺也不耽误,立刻就以掌门的身份现场处置门中事务,非常的干净利索。

  依前约,奉陆长林为供奉长老,张玺本人也升任掌门,那么还需要推举两位内堂长老。有那些会见风使舵的人立刻就推举张流冰,被张玺以“年纪尚轻、德威不足”的理由否定了。也有人推举何德清,甚至还有人推举张流花,别看张流花平日就是寻峦派年轻弟子中的笑话,但今天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了。

  年纪轻轻任内堂长老的例子如今并不是没有,松鹤谷的向影华以及消砂派的苍岚年纪都不大,但已经是内堂长老的身份。可何德清、张流冰等人的情况不一样,他们的阅历、声望、对门派的贡献以及影响确实还不够,最后是郝丰俊提议这两人任外堂长老。

  至于张流花,张玺顺水推舟任命他为内堂执事,在这种场合下本想躲掉宗门事务的张流花也无法推辞,只得暗中叫苦不得不领命。张流花知道父亲一直想找机会让他多参与寻峦派事务,为宗门多担点责任,今天总算逮着机会了,谁叫他是年轻一代中的第一高手呢?

  最后由张玺提名、众人商议通过,任命云梦散人与龙影西为内堂长老。云梦散人是张玺与包旻的师弟,近年来因宗门不整干脆眼不见为净,一直在各地云游不归。如今寻峦玉箴已回宗门重整,该把他叫回来了,论辈份资历以及秘法修为,他在内堂长老中理应占据一席。

  龙影西原为内堂执事,多年来一直是张玺的得力助手,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张玺有很多具体事务都是交给他经办的,功劳和贡献不小,升为内堂长老也没人能反对。

  人事问题商议完毕,张玺又率众起身向游方长揖,当场尊他为门外供奉长老,此举也在意料之中。游方这位门外供奉长老可比郝丰俊、陆长林这两位门内供奉长老地位尊荣多了,他是重振寻峦派江湖声威的重要人物,而且也是重整寻峦宗门的核心人物,和太上掌门差不多了。

  等三位供奉长老坐定,张玺又商议决定了另一件事,把寻峦派的内堂所在从香港迁到广州,地点就是寻峦大厦。

  寻峦派不像松鹤谷、形法派有自古传承的宗门道场,张玺在建造寻峦大厦之前,于广州郊外的白云山麓买下了一座庄园,以度假园林的名义搞开发,其实是打造一处适合修习秘法的宗门道场。

  回头看,张玺确实是深谋远虑,而且一步步稳打稳扎,待到登上掌门大位,所有准备工作早就做好了。而且寻峦派是如今江湖风门中“改制”最成功、与当代社会环境融合最好的一派,只要把内部问题处理妥了,其他的事情都不是大问题。

  张玺早就有将寻峦派北迁的计划,内堂由香港移入内地并建立宗门道场,如今这一愿望也实现了,他的提议顺利通过。内堂北迁只是意味着将来的重点发展方向,元辰慈善基金会的注册地仍在香港,仍有人员留驻香港处理各项事务。

  这么多事情看起来很复杂,但张玺在晚宴开席之前就全处理完了。游方在一旁是连连点头佩服不已,这才叫掌门啊,百废待兴的寻峦派需要的就是张玺这样的主事之人!

  ……

  寻峦派借宗门大会重整宗门,是谋定而动,事先并没有走漏任何风声,因此江湖各派均不知情。等第二天消息传出之后,与张玺素来交好的各派高人纷纷到贺,其他门派也遣弟子送来贺礼。

  贺礼基本上都是两份,一份是送给张玺的,另一份是送给兰德先生的。

  兰德先生送回寻峦玉箴,张玺任寻峦派掌门名正言顺,这件事大家都听说了。有人本还纳闷这么多年来寻峦派一直不合不散的,怎么突然就整合宗门了?听到这个消息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寻峦玉箴找回来了。

  几天前兰德先生托地师刘黎将鹤翅风笛送回松鹤谷,并且查清了向左狐失踪之迷,这件事已经传遍江湖了,他接连成为松鹤谷与寻峦派的供奉长老,而且对各派弟子曾有大恩,大家当然要借这个机会好好表示结交或答谢的心意。

  由于消息太突然,有些门派的掌门或掌仪长老抽不出空,托弟子带着贺礼赶到了香港。也有重要人物亲自来的,比如与寻峦派正有合作的消砂派掌门苍霄就赶来了,形法派掌门杨弈程也到了香港专程祝贺,九星派来的人比较特别,是前任掌门沈慎一。

  这几位赶到香港时,都由张玺亲自迎接,招待方面的事务由龙影西与张流冰负责,但是他们却没有在第一时间见到游方。

  游方已经走了,临走前还有交待,各派送给他的贺礼,如果是东西就托张玺带回广州放在他的办公室里,如果是礼金,直接存入他的账号里。

  游方在寻峦派宗门大会结束后的第二天,隐藏踪迹离开了寻峦派,张流花乔装改扮一直把他护送到香港市区中,确信无人跟踪这才返回。游方随后与池中悟联系,池中悟早就等急了,可算把他给盼来了。

  系列拍卖会的筹备工作已经就绪,游祖铭修复以及伪造的王冠都已经发到香港,纽约玉翀阁的那柄权杖也寄到了池中悟的拍卖行,计划可以随时开始,但是不见到游方本人,池中悟心里始终是不托底呀。

  游方就住在池中悟家中,两人商量了一天,第二天香港传出一个非常引人注意的消息,名不见经传的咸池拍卖行将要举行一场专题拍卖会,将拍出一顶英国王冠。

  最早引起港阜各界人士的兴趣、并吸引记者蜂拥报道的焦点并不在于王冠本身,而是它的来历牵扯到一位香港大亨的八卦——

  赫赫有名的实业家、香港三大富豪之一的肖常发,据说体质偏弱,经常有低血糖的症状,在书桌上放了一盒软糖。这本不算什么大新闻,更大的新闻是这个放软糖的“盒子”,据说池中悟过年拜访肖常发的时候,发现他桌上放软糖的东西很奇特,是一顶用三角银架支起来的倒扣的帽子,仔细一看竟然是一顶王冠。

  池家小少爷就问肖常发,这王冠是什么来历?肖常发告诉他这是英国国王理查的王冠。

  理查史称狮心王,是亨利二世之子,于一一八九到一一九九年在位十年,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国外度过的,住在英国的时间不到一年。理查曾三次参加十字军东征,一一九二年他第三次参加十字军回国途中,在维也纳被奥地利公爵李奥博尔德绑架,缴纳十万英镑赎金之后才被放回。

  国王率大军出征,却在路上被绑架敲诈,乖乖的交上赎金换回自由身,这段历史挺离奇的,不过的确是事实。欧洲中世纪所谓的国王听上去似乎挺神气的,其实那排场还不如唐代一个县令呢。

  这顶王冠就是在那时失落的,辗转八百年早已不知经过多少代人收藏,最后落到了香港大亨肖常发的手里。

  池中悟很好奇的问,这么珍贵的古董为什么不好好收藏,却放着做糖果盒?

  肖常发叹了一口气,解释这是他夫人的意思,想当初肖夫人看见这顶王冠就让肖常发拿来做烟灰缸,可这东西倒扣过来是漏的,不好接烟灰。但是肖常发还是顺着夫人的心意办了,弄了个架子支着,倒扣过来放软糖。

  以上便是咸池拍卖行即将拍卖的那顶英国王冠的来历,这则名人八卦非常有趣,香港各大媒体几乎都报道了,且不是放在娱乐版而是新闻版,有很多报纸甚至配上了照片在头版做了导读。

  这则新闻看似很荒诞,但偏偏值得相信,因为肖夫人是大名鼎鼎的母老虎,十几年前还有另一个故事,当时也上各大媒体的新闻版了。那是香港回归的前几年,鉴于肖常发对香港发展做出的杰出贡献,英女王授予他爵士爵位。

  这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当年电影名星成龙等人也接受了英女王的爵士授勋,拥有所谓的贵族身份。

  有些人恐怕不了解,时至今日,英国实行的还是身份等级制度,议会也分上院和下院,联邦公民的身份有贵族与平民的区别。贵族身份通过世袭或授勋获得,分别称为世袭贵族与新封贵族,爵士是最低等阶的贵族头衔。

  肖常发本人没什么不高兴的,但是肖夫人却火了,揪着他的耳朵说了四个字:“丢人,你敢!”

  结果肖常发真的没有接受授勋,这件事搞的当时的香港总督都有些尴尬,另一些接受同样授勋的港阜名人也感到有一丝尴尬,肖常发这么做多少有点在甩众人的脸。肖常发本人一开始没打算拒绝,主要也是考虑这个因素,大家以后还要在一起做生意呢。

  但事后记者们炒的都是花边八卦——肖常发多么的惧内、肖夫人又是多么的厉害,化解了此事本身的尴尬,而肖夫人的威名却从此传扬了出去。有了十几年前的轶闻做铺垫,今天又曝光了这一出,大家都没有觉得太意外,甚至还有人啧啧赞慕——真不愧是大富豪啊,就连桌上的糖果盒都是英国王冠!

  这些最开始是被各路狗仔队不知从哪里打听出来的小道消息,一夜之间传遍香港,接着散布到内地以及海外。见报后的第二天咸池拍卖行就来了很多记者,池中悟随即确认了消息属实,并正式发布了拍卖公告,专场拍卖会将在中国农历二月初二举行。

  香港近几年举行过很多场大型拍卖会,国际知名拍卖公司佳士得、苏富比等在这里折腾的可不轻,但拍卖的都是中国文物,英国王冠这样的东西还是第一次出现。消息在国际收藏界很快的传开,各大新闻媒体也纷纷转载,炒的是沸沸扬扬。池中悟连广告费都省了,假如他自己去做宣传,花多少钱也起不到这个效果啊。

  离农历二月二还有半个月,接下来池中悟可忙坏了,这种专场拍卖会当然不能只拍卖一样东西,其他的拍品大多与镇场的主要拍品有些关联。不断有人联系咸池拍卖行,希望将自己手中收藏的欧洲中世纪文物委托随场拍卖。

  第三百零二章 庙小乾坤大

  这在各种大型拍卖会之前很常见,因为主要拍品会吸引到很多财大气粗的买家,但拍到皇冠的只可能是一个人,这些买家也会顺便拍一些现场看中的东西回去,所以收藏品比其他场合容易出手也更容易卖出好价钱。

  对于拍卖行来说,吸引人的拍品越丰富,成交总额越高,他们也越有利可图。这就是很多专场拍卖会往往提前几个月发出拍卖公告的原因,其中最主要的拍品也是拿来吸引眼球制造广告效应的,比如国际各大拍卖行以前拍卖的那几枚中国玉玺,盘内滚珠局中很简单的一招而已。

  香港曾经是英属殖民地,也曾经是国际金融中心,各类收藏家为数不少,借着这个机会,短短半个月池中悟还真搜集到不少欧洲中世纪文物做为拍品,一场大型专题拍卖会就这样支撑起来了。

  由于游方定的第一场拍卖会时间是二月二,离现在时间比较短,因此池中悟忙的不可开交,简直是脚打后脑勺啊。忙虽忙,但池中悟兴奋的很,一天到晚觉得全身都有使不完的劲。游方反倒没什么事了,他只是在幕后策划这一切,既不公开现身也不插手拍卖行的事情。

  各路“收藏家”拿来的“文物”,还要请专家鉴定,得上得了台面才行,而且游方有要求,不够档次的一律不收,重点是有“典故”的东西,比如这次拍卖的王冠,英王理查被奥地利公爵绑架的典故就非常重要,使它的价值超出了一般的王冠。

  咸池拍卖行现在看上去虽然庙还小,但做局的乾坤一定得够大。

  游方为什么把时间安排的这么紧,从发出拍卖会公告到正式拍卖只有半个月?很多东西送到咸池拍卖行,经过一系列手续之后恐怕来不及赶上这场拍卖会。他当然是有意为之,因为就在这一场拍卖会结束的同时,池中悟将宣布三个月后还有一场专题拍卖会,还将拍卖一顶英国王冠!

  盘内滚珠局的精髓,就在于连环设局,门槛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高。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次拍卖会所拍卖的王冠是赝品,出自游祖铭之手。也不能说东西完全是假的,它是在一件残破不全、不知来历的欧洲中世纪王冠的基础上改造加工出来的,所用的材料也是欧洲中世纪文物的残件,都是池中悟通过池家的关系搜集来的。

  兰晴考证欧洲中世纪器物风格设计的图样,游祖铭的“再造”代表了他的最高水准,技艺是巧夺天工,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但有一点,赝品毕竟是赝品,尤其是在破坏性鉴定、将王冠拆解的情况下,还是能发现一些可疑的痕迹。

  池中悟对外宣传此次拍卖的王冠得自肖常发,但实际上拍卖的不是那一顶真王冠,游方做局自然是虚虚实实,所有套路都玩出了水准。这顶王冠在拍卖前并不公开展示,等到在拍卖会上亮相之后,难免会有人提出质疑,就算看不出破绽,也会有人故意说那是赝品。

  游方就等着质疑的声音呢!

  这一手也不是没人玩过,2009年11月,苏富比伦敦拍卖行就拍出了一方乾隆“八征耄念之宝”玉玺。当时游方与吴老都认为那是赝品,但人家还是照样拍出了天价,不过是自己做局而已。转过年来又在香港拍了一枚白玉圆玉玺,这回是真品。(参阅本书二十一章 疯狂的玉玺)

  游方策划的第二场拍卖会,将要拍出那顶真王冠,并且公开展示三个月!任何对第一场拍卖会有疑义的收藏、鉴定界业内人士,都可以到展示现场观摩。这一方面是回应所有可能的质疑,另一方面也是制造继续升温、不断吸引眼球的广告效应。

  至于那顶赝品王冠,游方做的局比苏富比更高明,它一定会天价成交,而且去向明确,但谁不可能跑到买家那里去鉴定,因为游方“内定”的买家是牛然淼!

  一年半以前,游方第一次到广州在白云山庄见到牛然淼,这位老人家曾经说过:“假如兰德先生将来有什么难处,可以找我帮一个忙。”还给他留了一个有专人接的联系电话,有事打这个电话报上梅兰德的名字就行。(参见本书五十五章 兴苍生。)

  什么事需要找牛然淼这种人帮忙呢?自然不能是早上没吃饭叫人顺道买两个茶叶蛋,求财求物也不合适,而现在这件事恰恰最值得动用这次机会,游方一直没忘呢。

  在池中悟忙的不可开交之时,游方打了声招呼离开了池家,独自去了澳门,住进了张流花暗中订好的酒店,然后打了牛然淼留给他的电话,立刻就有人接了。游方报上了“梅兰德”的名字,并说有一件事想请牛老帮忙,是牛老当初亲口答应的。

  电话那边的人听见“梅兰德”这个名字似乎愣了愣,紧接着说道:“牛老前几天刚打的招呼,如果是梅兰德先生找他,就通知他本人,他老人家正想和你聊聊,请稍等!我给您转过去,看牛老方不方便。”

  游方等了大约有五分钟,电话那边传来了牛老笑呵呵的声音:“兰德小先生吗?你终于来电话了!”

  游方:“惭愧,惭愧,今天还是来打扰您老人家了,没想到您老还记得我。”

  牛然淼:“想忘记也不可能啊,你最近可出名啦,2012年的第一声雷,连我老人家都听说了!看来你得罪了什么人被那样编排,还在想你会怎么搞定?谁知道没过几天你就拆了门槛收拾好局面了,手段很漂亮啊,真是后生可畏!”

  游方:“谬赞了,一点江湖小把戏,入不得您老人家的法眼。”

  牛然淼仍然呵呵笑:“年轻人,不要那么谦虚嘛!你可真有眼光,齐箬雪那孩子是个难得的内助啊。……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肯定不能简单了,我老人家很感兴趣。”他连齐箬雪跟了游方的事情都知道了,看来是赵亨铭告诉他的。

  游方赶紧道:“您是否听说了咸池拍卖行要拍卖英国王冠的事情?”

  牛然淼的笑声更大了,在电话那边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才答道:“当然听说了,我还打电话问了肖常发,他居然承认报纸上写的事情是真的,恐怕又是被肖夫人逼的。……我与中悟的爷爷池嘉声是多年老交情了,还准备派人到拍卖会去看看热闹,顺便捧捧场呢。”

  游方:“牛老也感兴趣?那太好了!我想请您帮的忙就与这场拍卖会有关,电话里不方便详谈,我今天派人将一份资料送到您府上,你看了之后如果有时间,我想拜访你老人家。”

  牛然淼:“我还正想找你聊聊呢,明天上午九点有时间,你直接到我家来,资料先送过来吧。”

  ……

  第二天游方登门拜访,当然不是空手去的,还在正月里,登门也是给长者拜年,他带了一件明代紫檀木架白玉雕山水插屏,可不是赝品,是相当贵重的古董,就算给牛然淼当见面礼也是很能拿的出手了。这白玉雕山水插屏不是他自己买的,是在杭州时卧牛派送的。

  牛然淼在自己的私人书房接待了他,这一老一小关上门不知在里面聊了些什么,游方两个小时之后才出来。牛然淼亲自送他出来,笑的像个收到玩具的孩子,并且留游方在家里吃午饭,而游方很客气的拒绝了,他中午就要离开澳门去香港。

  牛然淼一直把他送到门厅,拉着胳膊拍着手背笑眯眯的说:“兰德小先生啊,这么有趣的事,你是故意来哄我老人家开心吧,怎么能算是帮忙呢?再有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可别忘了通知我老人家一声,我这个年纪,世上未经历的乐趣已经不多了。”

  元宵节刚过没几天,牛老家还有很多儿孙在,见到老爷子如此对待一个年轻后生,都感到很惊奇。赵亨铭也在场,他倒不是太意外,早就知道这位“梅兰德”非同一般,就连张玺见到也是毕恭毕敬,牛老爷子表现的很热情亲切也正常,就是不知他们谈了什么事?老爷子吃午饭的时候只是呵呵乐却不说。

  其实游方找牛然淼帮的忙很简单,就是请他老人家本人公开在拍卖会上现身,并且最后拍下那顶王冠。当然了,牛然淼不必付钱,这些只是做个“扣”,相关手续和一些必须发生的表面费用都由拍卖行自己处理,牛老只是走一趟、举举牌,镇场面而已。

  游方已经考虑到一切细节,这顶王冠来自肖常发之手,又被牛然淼买走,谁敢说它不是真的?在拍卖会上也不会有人自讨没趣故意和牛然淼争到最后,事后更不会有人不知轻重,非要跑到牛老那里去鉴定王冠。而且这样一来,能起到最轰动的效果。

  同样一顶王冠,同样的成交价,被牛老拍下与被不知名者买走,其影响大不一样。——这也是一招借天梯,游方前前后后,将各种江湖手段都用足了。

  第三百零三章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牛然淼肯帮游方这个忙自有原因,而且他老人家也觉得很有趣。肖常发为何也这么帮忙呢?第一场拍卖的王冠并非是肖家的,游方就不怕肖常发指出来?在北京的时候和师父见面,抽空提了两句这件事,结果刘黎说没问题,他会打声招呼,这么点小事,肖常发自然会尽量配合,结果真的是相当配合。

  游方着急赶回香港的原因有两个,一是通知池中悟,牛然淼将要亲临拍卖会现场,并且最终高价拍下王冠,命人将王冠现场拿走,但这只是一个“扣”,不必让牛老真付钱。至于具体是怎么回事,池中悟不必细问,照着安排就是了。

  按照池中悟的原计划,他会派人现场以高价拍下假王冠,最后引用保密条款不泄露买家的身份,总之是被一位神秘的富豪收藏家买走。现在不必了,公然让牛老买走,引起的轰动效果与可信度要大的多,没人能对拍卖过程本身提出质疑。

  另一个原因,这几天江湖风门各派道贺之人已经来到香港,游方正忙本不想见,可是有一个人他无论再忙也非见不可,那就是松鹤谷的掌仪长老向影华。向影华本可以不必亲自来,她到香港就是冲着他的,在机场见到张玺的第一句话就是——兰德何在?我想见他!

  各派来人当然要安排住处,都在郊外一处别墅区,但是张玺给向影华安排的住所却很特殊,就是前不久寻峦派宗门聚会所在的那座半山豪宅。这座宅院原先是寻峦派内堂所在,却几乎成了陆长林的私宅,张玺决定将内堂北迁到广州寻峦大厦,陆长林还松了一口气,以为可以继续占据这处风水宝地,结果张玺回头就把陆长林给请出去了。

  张玺任命张流花为内堂执事,并且调他驻守香港经册堂,负责整理、研究、总结、记录寻峦派多年来传承的典籍、图谱、历代祖师以及门中高手的秘法修炼心得、留于弟子的笔记,以及当代同类性质的文献,按照现代目录管理与保密分级的方式重新编辑、归类、保存。

  这是一项很枯燥的工作,但有心人在这个过程中的收获也是巨大的,张玺是借机收拾儿子,让他好好磨一磨轻浮的性子。另一方面,包冉还在香港,把张流花调到香港来,正好让这一对年轻人平日多在一起。张玺早就看好这个儿媳妇了,唯一担心就是人家包冉不愿意,现在看来这对年轻人相处的还不错,他多少松了一口气。

  经册堂的新址就在这座半山豪宅中,这里平时不仅是经册堂所属弟子工作地点,也是张流花的住所,陆长林当然要搬出去。谁都有私心,就看怎么用了,张流花既然是寻峦派年轻一代中的第一高手,也是资质与悟性最佳者,他驻守香港,张玺当然要安排一处地气灵枢最佳、风水最好、最适合滋养形神的地方让儿子好好用功。于公于私,这都是顺理成章。

  张流花是开建筑设计工作室的,没关系,把工作室也搬到这里来,地方大得很。

  陆长林搬了出去,经册堂还没从元辰基金会的办公楼那边牵过来,向影华到了。干脆重新布置一下,暂时做为待客的住所,这不仅是给向影华面子,更重要是的给兰德先生面子,因为寻峦派安排他的临时住处也在这座宅院内,两人的卧房都在楼上。

  楼上只住了他们两个人,其余的工作与服务人员在楼下,这安排够周到了。

  这天下午,夕阳从远处起伏的山脊上照在花园里,半天都是绯红的霞光,将一丛白色的花树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向影华站在花树前,恬静的神情中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哀伤,比那风中娇柔的花朵更加惹人生怜,谁能想象她就是名震江湖的一代高手月影仙子?

  就在这时,向影华突然转过身来,就像一片温柔的月光飞进了一个人的怀抱。她没有回头看甚至没有听见脚步声,就知道是游方来了。

  游方走进花园,很自然的张开双臂接住飞入怀中的向影华,将她搂在胸前,左手抚着后腰,右手轻抚着她披散的长发。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的抱在一起站了很久,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游方的胸前渐渐有温湿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向影华终于抬起了头,已是满面泪痕,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她仰起脸看着游方道:“谢谢你!这一辈子我都不知怎么感激你做的这一切。……当时我心里还怨你为什么不亲自到松鹤谷,那么重要的事情。……后来才听说寻峦派发生的事,我就来见你了,一定要见到你。”

  向影华说的当然是向左狐的下落,这是她一直以来放不下的心事,虽然很少提起,可是熟悉她的人都能看出来,游方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

  “影华,你不要太伤心了,事情总算水落石出,该安歇的灵魂早已安歇,该惩处的人也受到了惩处。”游方说着话低头去吻她的睫毛,似是想用唇将泪水拭去,心中暗暗叹息,这泪水中包含的秘密,他永远、永远也不会再提起。

  向影华闭上了眼睛,将脸仰的更向后,双手抱紧了游方……

  游方与向影华以往每一次见面,几乎都伴随着一番凶险争杀,唯独今天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没有刀光剑影之纷扰,拥抱着往昔的哀伤与此刻的温柔情怀。游方本已打算离开香港,但既然向影华来了,他就没有着急走,就在这里陪着她,等心情与心境都平复了再说。

  游方与向影华在香港呆了十几天,几乎哪儿都没去,就住在这座宅院中,每日在前院树下观远方大海潮起潮落、在后园花丛旁赏环山朝霞夕阳,谈论秘法玄妙以及山川灵动。游方还在试炼新体悟的“卷外山川”妙法,而向影华是最好的合练者。

  每当游方展开画卷,那经历过的山水宛如飞出画卷铺呈,将他们拥在其中,向影华轻摇天机手链,山水真如,分不出是天成灵枢还是神念之功,这便是“万物生动”之境啊。游方的修为虽不如向影华,但眼界还是有的,他能看出来,向影华突破“山川有情”之境并不难,只是功力和时日的欠缺,毕竟还很年轻。

  如此说来,她将来迈过传说中“神念合形”的门槛并不是空谈,而游方也是有希望的,那将拥有蜕变式的全新人生感受。一念及此,仿佛咫尺之外繁华喧嚣的现代都市香港也变得很飘渺。

  这段日子也有各派同道登门拜访兰德先生,还在宅院一楼的餐厅里举行了一次小型聚会,主角当然是游方与张玺,既然回香港了,游方不妨见一见众人。在酒席上恰巧有人提到了咸池拍卖行拍卖的事情,游方提议,到时候若在座的人还在香港,不妨都去捧场壮壮声势。近几年都是炒作拍卖中国流散文物的消息,这次终于轮到英国王冠了。

  当天晚上在房间里,游方与向影华商量了一件事,也是关于这次王冠拍卖的。

  游方本人没有参加那场拍卖会,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在幕后活动,以他的双重身份出现在那种场合也不方便。况且二月二那天是屠苏的阴历生日,在北京的时候为了哄小丫头开心,早就说好了,阳历生日自然让她回姨妈家过,但是阴历生日就在宋老板的“夜总会”里,由肖瑜、齐箬雪、林音、陈军还有宋阳夫妇等人一起给她过,游方请客买单。

  就在轰动一时的英国王冠香港拍卖会当天,游方孤身一人悄然离开香港,到广州为屠苏举行生日晚会去了。哄屠苏高兴,当然比看英国王冠现眼更重要,而且一切策划妥当之后,已经用不着游方出面了,剩下的事情池中悟自己就能搞定。向影华当时没有离开香港,她与游方约定三天后再到白云山庄找他,现在江湖上谁都知道那座山庄就是兰德先生的府邸。

  屠苏的生日过的很热闹也很开心,大家轮流献歌,尤其是宋阳的歌声颇有要把狼招来的意思,等到陈军放开歌喉,大家又感觉——狼真的来了!屠苏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整个晚上咯咯笑个不停,只是不无遗憾的说了一句:“要是小仙姐姐还在,就更好了!”

  这一晚游方连手机都关了,肖瑜也玩的有点疯到最后还喝多了,谁都没有理会香港那边拍卖会的情况。第二天是星期五,屠苏和肖瑜还要上学,而游方一个人准点来到了自己在寻峦大厦的办公室,倒让他的助理、消砂派弟子万俟辰吃了一惊。

  虽然这里就是游方的办公室,万俟辰还是第一次见到兰德先生真的跑来“上班”,不过她倒是非常称职,已经将昨天拍卖会的详细经过包括各种资料准备好让游方过目。其实大概的情况游方已经清楚了,来的路上买了一份广州当地的报纸,头版登的就是这场拍卖会的消息。

  牛然淼老先生亲临拍卖会现场,以两千八百万港元的最终成交价,买下了这顶第一次公开出现在世人面前的王冠。此事本身就值得各路新闻记者大书特书、发挥各种褒贬感慨,而拍卖现场还有一点意外的状况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各大媒体报道中几乎都有提及。

  第三百零四章 正中下怀

  拍卖会的实际情景与很多人在影视作品当中看到的不太一样,并不是热热闹闹的大厅、煽情的拍卖员、冲动的举牌者,而且拍品的底价和成交价都有限制。

  比如一件物品,有人想送到拍卖行拍卖,需要经过鉴定和估价,拍卖行若肯接受委托会给一个建议的底价。这个底价当然要征求委托者的同意,有的委托者会自己报底价,但这个底价并不是随意开的,需要按照底价缴纳一定比例的拍卖基本费用。

  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某些人的投机心理,故意把底价开的很高,能成交则成交,如果流拍的话就拉倒。把物件送到拍卖行拍卖,如果流拍的话,委托人也是要承受一定损失的,底价越高损失越大,拍卖行不会白白的做广告宣传、进行拍卖活动。

  另一方面,除了底价之外还有最高限价,不是所有的拍品都可以随意无限加价的,一般会限制一个最高成交价是在底价的多少倍以内。这么规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有些人通过拍卖故意炒作,用自拍自买的方式将一件艺术品的成交价人为的做成很高,去抬作者的身价或实现其他的目的。

  各大拍卖行在这方面的规定细节不同,但条款都是类似的。

  拍卖当中有很多猫腻,细讲起来恐怕几天都讲不完,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可以通过拍卖进行贿赂。比如张三委托拍卖行拍卖一件艺术品,李四故意以高价买下,表面上这两个人没有发生任何接触,还可以请拍卖行保密双方的身份,但实际上却完成了一次很隐蔽的贿赂行为。

  拍卖行自身也有不少猫腻,比如有很多艺术品就是拍卖行收购来的,他们可以自行炒作上天梯,专等钓大鱼,譬如清代系列玉玺的拍卖无非就是这么回事。

  咸池拍卖行举行的这场拍卖会,有一件物品是没有限价的,就是那顶王冠,因为它的来历很“清白”,是著名的香港大富豪肖常发提供的东西,底价是二百万港元。

  王冠是这场拍卖会的镇场拍品,但并不是压轴拍品,它被安排在倒数第十件拍卖。这么做的目的当然也有讲究,王冠拍卖必然是整场拍卖会的高潮,会刺激起买家的心里预期价位。一个高潮过后再推出其他精心安排的重要拍品,在较大的价位落差下,更容易引起买家的兴趣,尤其是那些没有拍到王冠的大买家,物件容易拍出比平常更高的价格。

  这场拍卖会吸引了不少香港本地的收藏家和有实力的买家,比如新任元辰集团董事长兼元辰慈善基金会理事长张玺先生,也有来自内地的实业家,比如南庐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董事长杨弈程先生,还有来自海外的收藏家,这些人大多是抱着一种观望的心态,更有意思的是还有一批阿拉伯人。

  请牛然淼老先生来镇场面,有利也有弊,一般的二百五根本不可能有牛老那种财力,真正有财力与牛老争的人也都不是傻子,谁会跟他老人家抬价争东西呢?

  王冠起槌之后,竞拍价一路飙升,当价格超过一千五百万港元之后,举牌的人越来越少,这时牛老开始举牌了,所有人都很知趣的停止了竞价,但这时却有一个女子也举牌与牛老争这顶王冠,让人非常意外。

  这个神秘的女子一直与牛老轮流举牌,将王冠的成交价从一千五百万港元硬生生的推到了两千八百万港元,最终还是牛然淼老先生拍了下来。这是哪来的愣头青啊,谁都看出来牛老就是想要这件东西,而这人愣是让牛老多花了一千多万,这不是结仇吗?

  这种情形似乎电影电视上出现的很多,但实际的拍卖会上很少遇到。在拍卖会上竞价也不是乱举牌的,每一个进场拿号的买家一般都要缴纳一定比例的保证金,举牌总金额不能超过保证金的一定倍数。假如恶意竞拍,事后不付款,需要在保证金当中扣除相应的比例做为罚款。

  当然了,每一家拍卖行都会给一些有实力、有信誉的买家以VIP会员身份,这种会员不需要缴纳保证金,身份就是信誉保证,像牛老这种人只要肯来,VIP身份都不用自己申请,拍卖行会自动送上。

  这个女子敢和牛老竞价,将王冠的成交价炒的那么高,可见财力也是相当雄厚,身份更显神秘。可惜这种拍卖会现场未经允许是不准拍照的,各大媒体都没有这个女子的照片,只是听现场参加拍卖会的人透露,是一位极美的年轻女子,明媚照人。

  这女子当然就是向影华,游方早就考虑到可能没人好意思与牛老竞价,于是让向影华来了这一出,反正牛然淼无论如何会拍下来的,而游方和池中悟“内定”的最终成交价就是在两千万到三千万港币之间。

  这场拍卖会,不仅是收藏界、娱乐界的焦点事件,也成了热点社会新闻。王冠出自肖常发之手,被牛然淼买下,来龙去脉都很清楚,一般人也不好提出更多的质疑。不过世上还是有人不会照顾这两人面子的,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当今英国王室。

  英国王室在非公开场合发表了一份简短的声明:今年二月二十三日在香港拍卖了一顶所谓英国王冠,而英国王室历史上从未失落过这样一顶王冠,对这种不负责任的炒作行为表示谴责。——这虽然是非公开场合说的话,却通过各种途径流传开来。

  “正主”表态了,在某些人看来,这场拍卖会很可能将成为业内的笑柄,等着看笑话呢。池中悟听说消息,却关上门差点没把肚子给笑破了,心中暗道游方果然是策算无遗。他们事先也不敢肯定英国王室会不会表态,如今是正中下怀,计划中的最佳结果。

  游方做这个局的目的,一方面是给自己挣笔钱花,另一方面是捧池中悟在池家出位,同时也顺便抽抽某些人的脸解解气而已,没想到有人真把脸主动凑上来求踩,这也太配合了吧?

  香港一家小小的拍卖行一夜成名,而且居然有了公然与英国王室唱对台戏的机会。池中悟随即也发表了一份声明——

  本拍卖行于二零一二年二月二十三日拍出的英国国王理查王冠,来自香港实业家肖常发先生之手,已由澳门实业家牛然淼先生购得,若牛然淼先生对王冠有任何疑义,本拍卖行愿意承担一切后果以及赔偿责任。

  由于王冠已被牛然淼先生收藏,本拍卖行无权再做任何处置决定。但本拍卖行将在三个月后拍卖另一顶英国王冠,并且公然展示,欢迎英国王室派人鉴定,但不要在任何场合毫无根据的凭空污蔑本拍卖行的商业信誉。

  这份声明的最后还加了一句故意磕碜人的话:假如英国王室财政状况紧张,本拍卖行愿意承担指派专家专程来港鉴定王冠的一切费用,言而有信。

  牛然淼买走的那顶王冠自然是见不着了,但还有一顶王冠随便大家看,这便是游方安排的连环局后手。这下子热闹了,不断有专业人士来鉴赏这顶王冠,各大媒体也持续跟踪报道。真的假不了啊,这世上高手很多,甚至有人看出来这顶王冠曾经受损又被修复,对修复者的技艺赞不绝口。

  英国王室那边真的派人来了,也是非公开的方式,是大英博物馆的鉴定专家以私人身份来的,名义上并不是接受王室的委托。他们研究一番之后一言不发的回去了,脸色青的跟鬼似的。

  谈历史的话,恐怕除了中国之外,世界上没有别的地方有那么详实而明确的史志资料可供考证,大多在实物考证和遗迹发掘上找线索而已。欧洲中世纪经历了漫长的神权统治,我们所知的焚书坑儒、文字狱、民族混战一类的事情,在那里持续了数百年时间,到了近代该烧该毁的各种史料也没剩多少了。

  就连古代欧洲的很多重要典籍,后来还是从阿拉伯文献中重新翻译回去的,历史上欧洲的很多国王甚至连全名都没留下,历史书上的称呼还是民间口口相传的绰号。八百年前金雀花王朝的东西,就算今天的英国温莎王室也没有权威可言。

  所以游方敢把父亲伪造的王冠拿出来公开拍卖,还编了个来历故事,事后再用一顶真王冠示众。拍卖行的声明以及第二顶拍卖王冠的公开展示,将游方做的这一局推向更高的高潮。

  ……

  拍卖会后的第三天,向影华也到了广州,游方已在白云山庄等她,这个地方他们早就一起住过,那山中月舞练剑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向影华这次出门时日已经不短了,可她还想尽量在山中多留一段时间,陪游方将那卷外山川的秘法习练纯熟。

  但是向影华刚到白云山庄,香港那边的池中悟就来电话了,事情又出了意外的状况。牛然淼没有按游方安排的那样做,事后他真的付钱了,两千八百万港币打到了咸池拍卖行的账上,而王冠也没有派人送回来。

  池中悟亲自登门,牛老却装糊涂,就说是自己想去拍卖会,也是自行拍下的王冠,钱货两讫还来找他干嘛,难道想反悔吗?

  池中悟一头雾水也不好说别的,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和牛老直接接触过,只得问游方是怎么回事?他是万万不敢把一顶赝品王冠以两千八百万的天价卖给牛老的,而且东西是游方拿来的,游方也不能收这笔钱啊。

  游方接到电话之后,就和向影华解释自己要再回香港一趟办点事情。结果向影华直截了当的问道:“兰德,还是那场拍卖会的事情吗?”

  游方索性承认道:“是为了拍卖会的事情,我托你去举牌竞价,并告诉你在两千万到三千万之间,肯定会有人以更高价买走的,你也一定能猜到这是我与牛然淼老先生做的局。……实不相瞒,那顶王冠是赝品,出自我手。牛老送我一个人情,出面把它高价买下了,但现在出了点状况,他真付钱了,没把王冠还回去。”

  向影华笑了:“你托我去拍卖会走一趟,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真没想到牛然淼那种人会配合你。……我没记错的话,齐小姐就职的亨铭集团就是牛氏集团所属企业,你早就认识牛然淼了?”

  游方点头道:“是啊,我早就认识他,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座山庄里。人老了就有点孩子气,看来这位老人家觉得有意思还没玩够,等着我亲自上门取回王冠呢。”

  向影华提醒道:“这种人既然付了钱,恐怕就没打算拿回去,当然有别的用意。你既然认识他,我想齐小姐一定也清楚,不如就让齐箬雪一起陪你去,若是涉及到财务或投资方面的事情,她能处理的比你明白。”

  游方微微一怔:“箬雪?你要我带着她一起去澳门拜访牛老?”

  向影华不动声色道:“当然了,难道齐箬雪不是最合适的人吗?她确实是个人才,其实我们松鹤矿业集团也急需这样的高级管理人才,你能否问问她的意见,可以考虑一下到松鹤矿业集团就职,一切条件好商量。……我的名下虽然拥有很多股份,但你也清楚我根本不愿意打理这些事情,也不擅长。”

  向影华想把齐箬雪弄到松鹤矿业集团去,也不知道她的脑袋里怎会想出这样的主意?游方一时愣住了。向影华见他不答话,语气幽幽的又补充一句:“其实我这是为你着想,有人知道你和齐箬雪的关系,恐怕会利用她来要挟你,假如在松鹤矿业集团,我能保证她绝对安全无虞。”

  游方笑了:“那得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但这件事得看她本人的意见,其实广州这个地方现在也不错。”

  这倒是实话,寻峦派内堂北迁,消砂派与寻峦派还有合作,不仅有两派的大批高手在,此处也是他们的势力范围,而且张玺所建造的宗门道场就在白云山麓另一端,假如有人跑到这里来搞小动作,恐怕是自嫌不够麻烦了。

  第三百零五章 人才

  游方以梅兰德的身份在齐箬雪的陪同下又一次来到澳门拜访牛然淼,齐箬雪已经提前预约,这次是在牛然淼的办公室里见的面,在场的只有他们三人。

  牛然淼一见到游方就挤了挤眼睛呵呵笑道:“兰德小先生,你果然来了,还带着小齐一起。”

  游方无可奈何的笑道:“牛老不就是在等我来吗,我怎能不来,只是您老的玩法怎么和我们事先商量好的不一样?”

  那顶王冠就放在茶几上,牛老将它拿了起来,就似孩子捧个玩具似的左看右看,语气略带感慨道:“我也找专家来看过,谁也不敢一口咬定它就是赝品,鉴定结果大多倾向于真是欧洲中世纪的东西,经过了高手修复,只是不能肯定它就是理查的王冠,好高明啊!”

  齐箬雪在一旁插话道:“再高明,它毕竟是赝品,兰德先生怎可能让您用那么高的价钱买走,这一局是针对别人的,牛老何必真付钱?”

  这句话却勾起了牛然淼的兴致,他看着齐箬雪问道:“齐小姐,你可知道我是一位收藏家?”

  齐箬雪和游方齐声点头道:“那是当然,您是当今的大收藏家!”

  牛然淼又问道:“你可知道文物的含义?”

  这一句话问到游方的专业了,但是游方很知趣的没有回答,因为牛老既然这么问,就是有话要指点晚辈。果然,牛然淼见两个年轻人答不上来,笑呵呵的接着说道:“它是一种记录与承载的象征,经过今天的事情,谁敢说这顶王冠不是文物?它已经是一件非常有纪念意义、有价值的文物,绝对值得收藏,在我眼中甚至比那真正的理查王冠更有价值!”

  游方赶紧接话道:“您老的话发人深省,这顶王冠您喜欢就尽管留下,但是那两千八百万港元……”

  牛然淼眼珠子一瞪:“怎么,你们嫌少?”

  游方直摆手:“不是不是,太多了,不敢收啊。”

  牛然淼仍然瞪着眼睛说话:“我老人家是买东西不付钱的人吗?”

  游方苦笑道:“东西卖的太贵了,谁敢敲诈您老人家,就算您想买,也好歹让我们打个折嘛。”

  牛然淼:“打折?当我到菜市场买菜呢?我已经六十年没逛过菜市场了。”

  游方开玩笑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天下一指、万物一马,王冠即白菜、白菜即王冠。”

  牛然淼终于绷不住扑哧一笑:“这是哪一家的顺口溜啊?算你小子说的有道理,那就打个对折吧。”

  齐箬雪愣了愣:“对折?一千四百万港元,还是太贵了!”

  牛然淼捧着王冠神情似是很满意的点头道:“贵就贵点吧,拍卖会现场有人和我玩撤天梯,撤回来也就是这个价,不过我有个条件。”

  齐箬雪眯了眯眼睛道:“牛老想投资入股?”

  牛然淼:“还是你这孩子聪明,一点就透啊,假如换作亨铭他们反应肯定没有这么快。我和中悟他爷爷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想当初我做生意他总喜欢参一股,他做生意我也经常参一股。这次中悟做的生意虽然不大,但事情影响不小,就算是为两家晚辈间的交情,我也该捧捧场。

  我付了两千八百万港元,打个对折该退回来一千四百万,但这笔钱就不用退了,告诉中悟一声就说是我的参股,占他拍卖行的多少股份,让他自己看着办吧。我相信他会做事也会做人,不会让我这个老头子吃亏的。”

  齐箬雪抿嘴一笑:“牛老这笔生意做的可是一点都不亏啊,您很看好咸池拍卖行吗?”

  牛然淼:“岂止是看好,经过这两场拍卖会,香港还有哪一家拍卖行能比咸池更有影响?只要池中悟会做,将来的前景非常好!这些倒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我看好这个人,看好他将来在池家的地位,这才是大事。……齐箬雪,就委托你办吧,麻烦你跑一趟和池中悟去谈,把所有手续办好,我老人家就不管太多了。”

  齐箬雪点头道:“这些琐事也不必您老人家操心,我自会把一切办理妥当的。”

  两人告辞的时候,牛老大有深意的说了一句:“兰德小先生,你可要善待齐小姐啊,她是位难得的贤内助,可惜亨铭集团迟早留不住这等人才。”

  两人从牛老家出来,乘轮渡去香港,在路上齐箬雪给游方算了一笔账。牛老名义上是投资一千四百万港元,留下的却是两千八百万,池中悟肯定不能实打实的与牛然淼算细账,给的股份定不能让牛老吃亏,只要不是白痴谁都能想到。牛老最主要的目的也不在于这些,这只不过是与池家下一代关系的一种铺垫,算是为未来投资吧。

  但这样却便宜了游方,因为那顶王冠等于是游方“委托”咸池拍卖行拍卖的,成交实价理论上是一千四百万港元,扣除各种中间费用,游方还能到手一千万港元左右,她问游方怎么处理?

  游方笑着反问:“你有什么建议?”

  齐箬雪的笑容有些狡猾:“直接拿回来当然不好意思,我建议你搭牛老的便车,也拿这笔钱投资入股,既然池中悟会给牛老股份,参照同样的比例,给你的也不能少了。说实话,我很看好咸池拍卖行,只要池中悟善借这次拍卖会的声势,也能找准今后的路子,可以财源滚滚,我正想找他谈谈。”

  游方微微皱了皱眉头:“我们一起去吗,他不知道我是梅兰德。”

  齐箬雪:“你不必去了,我一个人去见他办这些手续,就说是接受牛老的委托,用一千四百万港元投资入股,剩下的以梅兰德的名义投资,而王冠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了。”

  游方伸手将她的肩膀搂向自己的胸前:“牛老的话一点不错呀,身边有你真是难得。”

  ……

  齐箬雪到香港见到了池中悟,说明来意很受欢迎。池中悟本人最近正想着增资扩股呢,咸池拍卖行的规模偏小,有些重要的资质申请不下来。前段时间他搞了这场拍卖会,家族里的人包括堂兄弟们有很多都等着看他的笑话呢,结果如今的局面让人大吃一惊。

  原先笑话他的二伯池木镇、还有几位堂兄弟都表示想参股,“帮”他把拍卖行的生意做大,池中悟都婉言谢绝了。他本人手头的钱原本不多,但是这一场拍卖会赚了不少,拍出去的可不仅仅是那一顶王冠,于是想增资,正在盘算呢,齐箬雪就来与他商谈这件事了。

  结果是牛然淼拥有咸池拍卖行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梅兰德拥有百分之十五的股份,池中悟的父亲池木锐拥有百分之十的股份,池中悟本人拥有百分之五十五的股份,注册总资本是一亿港元。这些手续慢慢办,齐箬雪先谈妥了入股的条件,并签好了相关的协议。

  池中悟亲自给她倒茶,有些感慨的说道:“我这个小本生意,没想到牛老会这么给面子。”

  齐箬雪:“他看中的倒不是拍卖行,而是你这个人,将来在池氏集团中大有可为啊。”

  池中悟微微苦笑:“是吗?”

  齐箬雪:“怎么不是?商界与政界的声望和人脉是怎么来的?池家这些年轻人当中,真要论自己做事,谁比你做的更出色,难道是池中龙他们吗?以前可能不了解,但通过这件事也能看清楚。”

  池中悟叹了一口气:“目前的拍卖会,齐小姐也应该清楚内情,只是连环做局三场而已,一时之轰动,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心里实在很没底。”

  齐箬雪品了一口茶道:“你只需一场一场把它做好便是,池家的生意可不是拍卖,你将来主要做的事情也不会是这些。……至于拍卖会嘛,我倒是有个建议,听说上一次来了几位阿拉伯富商,具体是什么情况?”

  池中悟:“是来看热闹的,我父亲请的,我们池家在中东那边虽然不做石油生意,但是那些石油大亨却做美元生意,因此也有往来。”

  齐箬雪浅笑道:“对呀,中东做石油的都自以为是金融家,也是国际上最有购买力的收藏集团,而你们池氏集团最核心的生意是国际金融。……你的目光不必那么局限,虽然拍卖的是英国王冠,但肯去炒作它的未必是英国人,就拿上次那顶王冠来说,你可别忘了十字军东征的历史,这次的王冠以及再下一次的权杖,你都可以炒出轰动效应来。”

  池中悟眼神一亮:“齐小姐果然一言切中要害,我也在这么琢磨呢。有人帮我把这一切都铺垫好,接下来要看我自己了。”

  齐箬雪接着说道:“只要这三场拍卖会都成功,咸池拍卖行声势已成,在如今国际艺术品拍卖市场上将占据一席之地,而且是在中国文物炒作之外另辟蹊径,成为一种代表,委托自然源源不断,每一场拍卖都会引人注意,到了那时就是自然的良性发展了,已经用不着你亲自操劳太多。

  这是你白手起家自己积累的资本,让人看到你的能力。但你毕竟有池氏集团的背景,所以将来咸池拍卖行还是要交给经理人来做的,我相信池嘉声老爷子会对你寄予更多的期望,拍卖行不过是你事业起步的支点而已。你当初恐怕也是这么想的吧?只是今天做的比你想的更成功。”

  池中悟连连点头:“齐小姐的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今天真是多谢!不知道将来能否有机会邀请齐小姐加盟池氏集团?”

  齐箬雪端着茶杯道:“有机会的话,当然愿意与池氏集团以及池先生合作,至于我本人,在哪里工作都是一样的,我还是更想做点自己的事情。”

  从池中悟那里出来又见到游方,齐箬雪讲了刚才会谈的经过,游方笑道:“我倒没有看错人,那池中悟现在还嫩,但经此锻炼,将来大有可为啊。他生在了池家,起步就比一般人高得多,一命二运三风水,只能感叹老天爷了。”

  齐箬雪打趣道:“你怎么不谈四修阴德五读书?池家这一代子弟多着呢,被你看中而牛老也肯栽培就很不容易!……说说你吧,下一场要拍卖的王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本说是向肖家借来用用,怎么后来我又听说送你了?”

  游方的表情有点古怪:“是肖常发把池中悟叫去的,告诉他一顶破帽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也希望看见现在的场面,就送给游先生了——于是就成了我的。”

  齐箬雪红唇微启呈惊叹状,好半天才说道:“按目前的状况,那顶王冠一定会拍出天价的,等于白送你一笔惊人的巨资,你就这么收下了?”

  游方苦笑道:“不收也没办法啊。”他看了看齐箬雪的脸色,赶紧又解释道:“这和肖瑜没关系,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别想多了,与我的江湖身份有关。”

  齐箬雪一撅嘴,掐了他一把道:“对于我来说,你有任何神奇都不意外,我才没想多呢!我刚才在想你如今的资产也不少了,在元辰集团那边有投资,在咸池拍卖行也入了股,假如那顶王冠拍卖出去,少说还有几千万。……已经可以成立一个投资公司专门管理了,我看你平时也没功夫打理这些,如果我离开亨铭集团的话,想开家公司自己干,这样平时也轻松许多。”

  游方搂着她哈哈笑:“好啊好啊,那就开家投资公司,把这些资产都整合一下,你自己当董事长玩吧。……真的很荣幸啊,池中悟希望将来邀请你加入池氏集团,而向影华现在就希望你加入松鹤矿业,而我区区小场面,却把你这种人才拐跑了。”

  齐箬雪抬头道:“向小姐在白云山庄吗?我想去见见她,与她好好聊聊。”

  游方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我陪你一起去。”

  齐箬雪:“不,我自己去,私下聊聊,你就不用陪我了。”

  两人回到广州之后,齐箬雪真的独自上白云山庄找向影华了,游方干脆连山都没上,在麓湖边等着。也不知道那两人在山庄里都聊了些什么,反正齐箬雪是面带微笑下的山,看见游方还笑眯眯的瞪了他一眼。

  事后游方并没有追问,而向影华也没有提,游方只知道一件事,齐箬雪当然没有到松鹤矿业集团去就职,她要新组建一家投资公司,整合、管理、经营梅兰德名下的资产,而齐箬雪居然拉向影华也参股了。

  其实管理也简单,比亨铭集团的工作轻松多了,广州这边是张玺在做生意,香港那边是池中悟在做生意,游方只是跟着入股而已,分红所得以及其他的闲置资金做点别的投资。齐箬雪并没有打算在亨铭集团那边挖人挖业务,想带走的人只不过是原先的助理吴琳琳而已,吴琳琳和游方也熟悉。

  向影华在白云山庄又住了几天,终于动身返回松鹤谷。其实这段时间她一直在闭关,体会万物生动之境,她很了解自己的修行欠缺,想迈入更高境界的门槛功力尚显不足,正需要在松鹤谷这样的地方,于浑然的天机大阵中滋养修炼。

  向影华的闭关两度被打断了,都与游方有关,一次是因为他在南昌遇险,另一次是他托刘黎送回了鹤翅风笛。此番再会之后,她要继续闭关不可半途而废,短时间内想突破“山川有情”之境虽不大可能,但也要将万物生动之境修至圆满,以期将来功力俱足时水到渠成。

  游方送别时劝抚她道:“天地灵枢含养你我之身,这就是自然山川之情,修炼之功绵绵若存,欲速而不达。”

  向影华则微笑道:“我如今心境已平复,此番闭关定然有获。而你也清楚我此生的心愿,不仅是今天的相会,待到一百年后,我还希望在那芙蓉谷怜心桥,能与你共赏当年月色。”说到这里神色稍稍一暗:“况且你如今的处境我也清楚,狂风暴雨迟早将至,若我的修为高些,渡过此劫时或能帮你更多。”

  游方拥着她道:“你担忧我的处境,希望自己的修为更高,有此一念便是障,这也正是我担忧你的地方。不必速求精进,强求反而不得,修为到你这种境界,心里应该明白。”

  向影华在他胸前点了点头:“嗯,我明白,不该纠结这些。……虽然世上纷争不可能仅凭秘法解决,但你的修为若更高,遇事也更有自保之能。刘黎前辈指点你重游当年故地,你也该起程了,莫挂碍于境界如何,只是感悟万物生动之妙。”

  ……

  向影华回松鹤谷了,游方又搬回到康乐园附近那个小窝里去住。肖瑜“同居”,屠苏经常跑回来,齐箬雪也是这里的常客,小日子过的很是温馨滋润。不过游方并未打算耽搁太久,已在收拾行装准备出门远游,这一去,恐怕时日不能短了。

  第三百零六章 母老虎

  齐箬雪最近有点忙,她已经向赵亨铭提交了辞职申请,但做事情要善始善终,交接明白才能离开,而且她也在物色另一名称职的执行董事好推荐给赵亨铭。赵亨铭当然非常遗憾,新请的公司管理人恐怕很难比得上齐箬雪,但心里也清楚挽留不住。

  游方倒是轻闲多了,学位已经拿到,自己的公司有齐箬雪在筹建,他也就是看看书、练练功、蹭蹭课、陪家里的小丫头聊聊天,日子过的舒服的直叹气。这几天他在暗中收拾行装,准备按师父的吩咐起程回游当年得闻秘法、养练剑灵的路途,正准备出发却又被一件意外的事件打断。

  这天肖瑜下午只有一节课,放学很早,是一个人偷偷先回来的,还从超市买好了菜,主动回家做了晚饭,连稍晚些时候回来的屠苏都吃了一惊。肖瑜不是不会做饭,但毕竟是位千金大小姐,游方在家,要么是屠苏做晚饭,要么是来窜门的齐箬雪做晚饭,要么是出去吃。

  肖瑜也进厨房帮忙,通常只是打打下手,有时候也炒一、两个菜,但独自一个人将晚饭全部做好还是挺令人意外的。游方去中大图书馆了,“放学”时联系屠苏一起回来,到家的时候却发现肖瑜已经把饭菜全部摆好了,还打电话把齐箬雪给叫来了。

  游方习惯性的说了一句:“箬雪,你最近工作这么忙,怎么又跑到这里来做饭了?我们出去吃就是了。”

  肖瑜在一旁撅着嘴道:“游方哥哥,今天的饭菜全是我一个人做的,雪姐姐刚来。”

  游方惊讶道:“呃,今天什么日子?”

  肖瑜:“不是什么日子,做顿饭怎么了?你们快洗手坐下,游方哥哥,我有事情对你讲。”

  哦,这姑娘果然有事!游方本来想说自己最近要出门,恐怕至少要两个月时间才能回来,但见这个情景倒也没着急开口,且看肖瑜有什么事吧。

  坐下之后,肖瑜又是夹菜又是倒酒的,搞得游方很有些不自在。她还问大家饭菜做的好不好,就是不提正事,屠苏很着急的问道:“肖瑜姐姐,你不是有事要讲吗,快说呀!”

  肖瑜低下头,似是很为难的小声道:“我妈妈来广州了,一定要请游方哥哥吃顿饭见个面,我妈妈这个人挺厉害的,在家里我和我爸都怕她,假如她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看我的面子,你可千万不要和她计较。”

  游方笑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有人请吃饭是好事情呀,其实我在香港的时候就该登门拜访了,今天让她到广州来请我,实在是我失礼了!”

  见游方这么说,肖瑜的神色才稍微放松了一点点,仍然很紧张的说道:“我妈妈这人虽然比较凶,但是游方哥哥也没有必要怕她,有什么事就回来告诉我。……其实我已经告诉她你很忙了,可是她一定要请你去见面,还说你不去她就来,而且不让我在场,就要单独见见你。”

  游方仍然呵呵笑:“怎么好意思让她登门呢,当然是我去拜见,什么时候方便呢?”

  肖瑜嘟囔道:“明天晚上,地方已经订好了。”

  游方点点头:“那我明晚就去,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惹你妈妈生气的。”

  继续吃饭,饭桌上的话反而少了,几个人都各怀心思。肖瑜心里有点怦怦跳,她妈妈有多厉害她是最清楚的,那可是香港名媛圈里大名鼎鼎的母老虎啊。说实话,她在广州胡闹这么长时间,还和游方同居一套房子,以她妈妈的脾气早就该杀上门来了,能等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终于还是没躲过去啊!

  她来干吗?是找游方哥哥的茬吗?那可千万别起冲突!或者,或者……是来考察游方哥哥的?想到这里肖瑜的心暗中跳的更厉害了,万一妈妈对游方哥哥有什么不满,会怎么样呢?如果对游方哥哥感到很满意,又会怎么样呢?反正她想的很多。

  一旁的屠苏也有心事,肖瑜的母亲特意从香港赶来要单独见游方,一定有文章!她是来考察女儿的男朋友吗?毕竟这段时间肖瑜一直和游方哥哥住在一起,身为家长心里没想法是不可能的。这和她的父亲屠索诚当初到广州特意要请游方吃饭,情形可能差不多。

  但是游方哥哥这么优秀,肖家母亲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吧?十有八九会一眼看中的,不知道游方哥哥自己会怎么想?真论身份家世,屠苏所认识的女孩子中,没有一个人能与肖瑜相比。肖常发的独生女,心里想追求的人不要太多!

  在中大公开追求肖瑜的人却很少,一方面是因为自知身份高攀不起,肖瑜可不是一般人家出身。另一方面肖瑜的脾气不算很好,甚至不是带刺的玫瑰能形容,有时候甚至像个挥舞着爪牙的母老虎,让人不敢接近与招惹啊。但她在游方哥哥面前,表现的一直既温柔又乖巧,算是遇到克星了。

  坐在两人对面的齐箬雪默默的吃饭,又是另一番心思,两个小姑娘心里想的事她全想到了,而且想的还更多。肖瑜是一座金矿啊,当然游方这种人不会因肖家的财势而动心,但会不会因肖瑜这个人而动心那就难说了,不喜欢的话也不会住在一起这么久。

  但齐箬雪主要想的却不是这些,肖夫人的“威名”她也了解的很,她想到了肖常发送给游方的那顶王冠。假如肖常发是自作主张送给游方的,等于莫明其妙给了游方几千万港币的巨额财富,这笔钱对于肖氏集团来说可能不算很大的数目,但这么做却容易引人误会。

  如果肖夫人对此事不满意,不仅游方可能挨收拾,就连肖常发本人在家里都有可能挨夫人收拾。肖夫人想找茬的话,游方自然不会怕,不过肖瑜和她倒是挺尴尬的。齐箬雪和肖瑜的关系很好,也早就认识肖夫人,她也不希望双方起不愉快的冲突,但是肖夫人的脾气……唉,不提也罢。

  游方一直不动声色的在吃饭,谁也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吃完饭还摸了摸肖瑜的脑袋开了句玩笑:“饭菜都是你做的,假如把碗也给洗了,那就是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了!”然后回房间看书去了。

  第二天齐箬雪终究有点不放心,下午又来了,亲自挑衣服让游方换好,出门时还帮他整了整衣襟,一直开车把游方送到肖夫人指定的饭店,自己就在门外等着。

  肖夫人请客,当然是顶级的饭店顶级的包间,游方进门就报了名字说是有人请,立刻就有一位穿着长旗袍的小姐专门把他领进了贵宾电梯。一出电梯左右有人,看身形姿势就是练家子,可能是肖夫人的保镖吧,他们见到游方同时鞠躬道:“游先生好!”

  干嘛?不就是吃顿饭吗,怎么搞的跟进了帮派的香堂似的!左右两人神情毕恭毕敬,但眼中却掩饰不住有一丝好奇与惊讶,游方长的是挺帅,但以他今天的功夫,旁人看不出是练家子,举手投足间已接近于自然几乎毫无痕迹。

  游方左右点了点头道:“晚上好。”然后继续在服务员的引领下往前走。

  到了包间门口,一左一右还有人,是两个年轻女子,面容姣好身材也相当不错,那线条很是火爆呀,也是同时鞠躬喊了一声:“游先生好!”

  游方停下了脚步,面带微笑左右招了招手,很亲切随和的打招呼道:“你们也好啊!”

  她们抬头时盯着游方愣了片刻,很感兴趣的样子,看见这样的帅哥也挺养眼嘛,她们笑了,但同时似乎也有些疑惑。至于游方则更意外了,这两个姑娘居然懂秘法,虽然境界远无法与他相比,但至少掌握了神识,也算相当不错了。

  她们看他的时候,游方清晰的感应到被两人延展出的神识所锁定,从头到脚的扫过。当然了,以游方的内敛无形之功,她们根本看不出来游方会丝毫的秘法的痕迹。肖夫人还算客气呀,至少没有派人先搜他的身,虽然门外有人以神识扫视,但态度还是很恭敬的。

  游方正准备敲门,那两名女子已经一左一右把门给推开了,左手边的女子道:“夫人,您请的客人到了。”

  屋中人闻声已经从桌边站了起来,半转身面朝大门,游方面带微笑走了进去,于三步外站定微微一躬身,大大方方的说道:“肖夫人好!我就是游方。”

  这个称呼很有意思,游方见到屠苏的母亲,很自然的就叫阿姨,但是见到肖瑜的母亲,却称她为肖夫人。而肖夫人看着游方似笑非笑道:“你就是游方啊?果然是一表人才、风华正茂,难怪见过你的人都赞不绝口啊。”

  游方答道:“肖夫人莫要夸我,我也是久仰您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容光潋滟、风采照人,好生钦佩啊。”

  肖夫人的个子大约一米六出头,长的与肖瑜很有几分相似,容颜甚为俏丽,只是眉宇间有几分隐约的威严。游方知道她已经四十五岁了,但看上去也不过是三十出头,这不仅是保养的好,而且也是得地气灵枢滋养之妙。

  刚才打招呼的时候,肖夫人也延展神识扫过游方的周身神气,游方感应的非常清楚,她有移转灵枢境界的修为,具体到了什么次第,了解的还不是很清楚,但总之就算在江湖风门各派中也可称高手了。

  以游方如今的身份,走遍江湖各派,也没人敢这么放肆的用神识当面查探他,这肖夫人倒是不忌讳呀,也不怕游方跟她生气。

  “请坐下说话吧,一顿简餐而已,千万不要客气,上菜之前先喝杯茶聊聊。”打完招呼肖夫人一指座位请游方入座。

  这餐桌有意思,好像就是为单独请客特制的,不是圆的也不是方的,而是两段弧线相接的梭形,正好一人坐一边。刚才那两名年轻女子已经进来,就站在桌子的两侧,其中一人帮游方挂好外套,拉开一张椅子请他坐下,然后倒好茶出去,还把门给关上了。

  游方又一欠身,将随身带的一个衬着黄绸的盒子打开,双手捧着递过去道:“肖夫人,初次见面,这是一件小礼物,请您不要嫌微寒。”

  游方说微寒两字可是太谦虚了,盒子里装的是一支香檀木柄、衬黄石冻雕饰的如意,不仅名贵而且典雅非常。肖夫人接过去浅浅一笑道:“你可真会送礼,这如意送的既得体又大方,谢谢了!我没想到你还会给我送东西。”

  游方也微微一笑:“你毕竟是肖瑜的母亲,而她也叫我一声游方哥哥。”这话有意思,言下之意如果不是因为肖瑜的关系,他才不会送这件礼物呢。

  肖夫人收起锦盒放到一旁,突然问了一句:“是齐箬雪那丫头送你来的吧?”

  游方点头:“是的,她还担心你会为难我,就等在饭店外面呢,待会儿还想送我回去。”

  肖夫人:“我听说她最近向亨铭集团递交了辞呈,我一直很欣赏她的才干与敬业精神,如果感兴趣的话,不妨到肖氏企业集团来就职,工作环境和事业空间都比亨铭集团要强多了,你可以帮我问问她。”

  游方忍不住又笑了:“你又不是不认识她,既然有此想法,何必拐这个弯呢,直接问她本人就是了。不过她最近正在筹建一家公司,想自己干,恐怕不会接受你的邀请。”

  张玺曾经邀请齐箬雪加盟元辰集团,向影华也想让齐箬雪到松鹤矿业做高管,今天肖夫人又提起这茬。齐箬雪确实很有才干,做事也非常认真,但还没有到这么夸张程度,能引起这些大企业的争夺。

  这些人无非是冲着游方来的,一方面是结交与拉拢,另一方面未必不是一种牵制。倒是齐箬雪自己看的明白,一旦条件成熟,她干脆自己开公司,替游方本人打理产业得了。

  肖夫人呵呵一笑,语气一转又问道:“门外那两位姑娘,你刚才看见了吧,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你的评价如何?”

  游方很坦然的赞道:“能看出来功夫相当俊,人长的也非常漂亮,身材更没得说,肖夫人培养的人才自然是出类拔萃。”

  肖夫人点了点头:“满意就好,我本来还担心你看不上呢。”

  游方微微一皱眉:“你什么意思?”

  肖夫人喝了一口茶:“我听说你很忙,平时事情多麻烦也不少,事业需要人帮助。而且自己还不会做饭,生活也需要人照顾。她们俩就到你身边,有事还能做个帮手,相当能干也是相当贴心的人,而且绝对值得信任,对你也会很好。”

  什么意思?拿美人计试探他吗?这个时候、这种场面可不能将计就计,游方不答话只是看着肖夫人,神情有点想笑但又忍住了。

  肖夫人见他不说话,接着又说道:“她们还是很好的保镖,平时也可以照应你身边的人,比如齐小姐。我的意思已经跟她们说过了,她们没有反对,刚才我见她们看你的眼神,应该很满意,也不至于委屈了谁。……如此安排,也算对你照顾肖瑜这么长时间一点小小的谢意,请你千万不要推辞,一定要接受,否则我会生气的。”

  游方不得不说话了,笑着连连摆手道:“你若一定要生气的话,那就尽管生气吧,我也没办法啊!……好意心领了,但你的谢礼我是一定要推辞的,万万不能接受。”

  肖夫人脸色一沉,伸手一拍桌子道:“你若拒绝,翠阁与朱楼颜面何在?她们已经答应了!不过是多两个人帮你而已,齐箬雪筹建新公司反正要招人,与其是不明底细的人,还不如是真正有用、值得信任的人,难道你不信任我吗?话又说回来,我介绍两名员工到你的新公司就职,这点面子你还不给吗?”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肖夫人拍桌子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是游方感觉到地板还有自己坐的椅子都在微微震颤,换一般人恐怕想站都站不起来,能靠着椅背坐稳就不错了,心里还会有一种错觉,担心椅子就要散架了。

  游方向前一探身,伸手扶住了桌沿,所有的震颤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就像被他的手吸走了余波,他仍然笑着说道:“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刚才怎么不说清楚点?公司是箬雪在筹建,一切都有她做主,不就是介绍两名高管吗,谁敢不给肖夫人面子?你和她打声招呼就行,我既不任职也不管事,无所谓答应不答应。”

  肖夫人板着脸自有一股威严,沉声道:“翠阁、朱楼,是我特意训练的,可以帮你不少忙,我相信你也不会亏待她们,行游天下山川,总可方便不少。”

  游方还是摇头笑道:“招聘高管是箬雪的事情,我不过问。如果你是想给我本人安排随从的话,那就算了。肖夫人好不容易培养的人才,还是留在自己身边吧。……再说了,新时代不是旧社会,出门游山玩水,不需要带着丫鬟,我更不想有人盯着。”

  肖夫人本是板着脸,听见这话突然笑了:“那就再说吧,我确实想派人到你的公司帮忙,有什么生意上的事情也好联络协调。……你师父他老人家,现在还好吧?”

  游方答道:“他老人家很好,何师兄不必挂怀。你自己不提这茬,我倒不好主动挑明,现在终于可以叫你一声师兄了。”

  肖夫人闺名何远之,曾在刘黎门下学艺。(详见本书四十四章 你能做到吗)

  第三百零七章 茗中味语

  刘黎六十六年前在追杀陆文行的途中伤势发作,病倒在沧州一家客栈里,被一位路过的名医所救,这名医生叫何清,就是何远之的祖父。而何家与肖家祖上是故交,肖常发祖上做生意的本钱便是刘黎所资助,这些分别是刘黎本人以及肖瑜告诉游方的。

  但是刘黎从未提到过肖夫人是谁,只是在颐和园对游方讲述往事时提过何远之的名字。游方了解到肖瑜的出身之后,打听了一下,原来肖夫人就叫何远之,自然心中有数。但是刘黎既不说破,他也就装糊涂了。

  今天肖夫人主动问游方师父他老人家可好,游方这才开口叫她一声何师兄。

  肖夫人是女的,游方怎么叫她师兄呢?按传统的江湖规矩,假如肖夫人年纪比他小,他可以叫一声师妹,这没什么问题,叫师弟也行,肖夫人年纪比他大很多,叫师姐并不能算错,但是叫师兄显得更正式更尊敬,这无关性别,只是入门先后的排行区别。

  假如是更长一辈的人,就不能随便乱叫师姑师姨之类的称呼了,正式场合应该叫师伯或师叔,伯仲叔季是传统的长幼排序指代。

  游方这一开口,肖夫人怔了怔,神情很高兴又略微有些激动:“你叫我师兄?他老人家和你提到过我?老人家从来就没有正式收我为徒,也不准我叫他师父。”

  游方微笑道:“可是您确实在师父门下受戒学艺,如今成就不俗,我当然应该叫你师兄。老人家确实提到过你的名字,还和我讲述了你当年的往事,但他并没有告诉我你就是肖瑜的母亲,我是听说你的名字之后才清楚的。但我不知道师父是否告诉过你我的身份,所以一直没有挑明也没有登门拜访,希望你不要介意。”

  何远之笑了,这回是真正开心的露齿而笑:“老人家没有告诉我你是谁,但我还猜不到吗?你就是当代地师的衣钵传人,江湖风门下一代地气宗师,江湖上的那位兰德先生。否则我怎会放心肖瑜到你那里去胡闹?想当初,我也是离家出走啊。”说到这里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问道:“老人家提到过我,没说我当年什么丢人的事吧?”

  游方立即摇头断然否认:“没有,当然没有!师父只说你非常乖巧懂事,很会讨他的喜欢。”这两人说话有意思,各自用各自的称呼,游方称呼刘黎为师父,而何远之称呼刘黎为老人家。看来刘黎平时的规矩挺严的,他不让何远之叫他师父,何远之在背后都不敢叫。

  何远之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一招手道:“唉呀,我不太会招呼客人,你怎么一直没喝茶啊,快请喝茶!”

  游方端起面前的茶饮了一口,何远之问道:“这茶怎样?”

  游方干脆的答了两个字:“不好。”

  何远之立刻抬头朝门外道:“翠阁,换茶!……把茶具也端进来。”

  刚才他们两人说的话外面是听不见的,现在何远之的声音也不算太大,在大门外却听的非常清晰。那位叫翠阁的姑娘答应一声,时间不大就推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茶盘,另一位叫朱楼的姑娘拿着茶叶罐和水壶跟在一旁。

  看翠阁的神情似有点委屈,因为刚才的茶就是她亲手冲的。至于茶叶嘛是肖夫人让她们带的,自然是极品,世面上的价钱贵的能吓死人,而且平常几乎见不到,一杯茶能抵普通饭店一桌酒席,而游方却只说了“不好”两个字。

  那就重泡吧,翠阁正准备动手,游方却站了起来,笑呵呵的说道:“让我来吧,初次见面,又是肖瑜的长辈,我该亲手斟一杯茶。”

  游方一边摆弄水壶浇紫砂又一边说道:“此等珍舌,茗香极敛,若不得法,不论几冲几泡都很难散逸,还以为徒然贵而无实。浇壶要长、要透,且内外齐浇,注满之后再去热水,整壶蒸汽环绕如雾,然后置茗。冲水要急、莫洗、瞬间冲成,茗香方出。”

  游方本不通茶道,但在杭州经过了一情居士楚芙的熏陶,一番雅游倒也沾染了几分逸趣,稍做了一点研究。他学这点东西当然快的很,今天见翠阁撅嘴有点委屈,很自然的讲起了这些,神色温和并无卖弄之意,倒像是在替她解释。

  游方冲好一壶,倒了四杯,第一杯自然是给何远之,第二杯放在自己面前,另外两杯竟然分别递给了翠阁和朱楼。这两位姑娘很有些吃惊,没想到还有她们的,看了肖夫人一眼还是说了声谢谢接了过来,脸都有点红了。

  何远之品了一口,语气微微惊叹道:“果然是极品佳茗!与刚才翠阁冲的茶完全是两种啊,一样的水一样的叶,不同的人冲出来真是妙处大异。翠阁,这些精细处你得好好学学,在我身边待久了,别总学我这么粗枝大叶。”

  游方微微摇了摇头道:“这谈不上精细,过于沉于此枝节难免玩物丧志,肖夫人也不是粗枝大叶,性情爽直而已。这两位姑娘既已掌握神识,以神识品物性之法,淬炼之道精微处很多,品茗也是其中之一。”

  何远之饶有兴致的追问道:“嗯,有道理,这茶还有什么说道?”

  游方看了茶壶一眼道:“茗不仅可品,而且可赏,这茶如果用紫砂来冲泡实在可惜了,其实白瓷茶盏更妙。冲成之后暂不必饮,只是赏其毫芽舒展,片刻之后茗香渐佳。”

  何远之立刻一招手:“拿白瓷茶盏来,然后你们出去吧。”

  时间不大,翠阁与朱楼一人捧了一个白瓷茶盏进来放下,然后关门出去了。游方又浇盏,新取茶叶,冲了两盏茶。这茶叶在水中完全舒展开也不超过一厘米,却是一嫩叶含一细芽俱全,并不沉底,在水中接近杯底处根根悬浮而立,尖芽皆朝上吐露,没有一叶偏斜。

  芽叶呈青翠之色,仿佛鲜嫩欲滴,茶汤则是淡淡的金琥珀色,在白瓷以及绿叶的衬托下,看上去呈现的却是淡绿色带点鹅黄。凝神仔细看,有无数细小几乎肉眼不可见的微毫在水中飘散,如同随风卷起的飞雪。

  而这茶盏也非同一般,是典型的明中期白瓷,通体洁白莹润没有任何杂质和纹饰,釉质极匀而胎极薄呈半透明状。盖上盖从侧边看去,却透出浅黄色的光泽和点点绿色的韵痕,那是茶汤和茶叶的影子。

  这样一杯茶不仅仅是喝,在喝之前确实很值得好好的去赏,这才是整个品茗的过程,过了几分钟之后游方端起茶盏打开盖子,看着杯中的茶,淡淡的难以形容的茗香弥漫在鼻间,他微微一笑道:“师兄,品茶吧。”

  何远之品了一口,叹息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一杯茶让你品的如此精致入微,我之前没有想到,觉得你不应该是……”

  游方抬起头打断她的话道:“你觉得我不应该是如此挑剔讲究的人?我的确不是!这茗中味语我也是和别人学的,并不为穷究奢靡浮华,也与此茶之贵贱无关,天下万物有灵,尽其用勿暴殄天物,既然有此极品好茶,就应该好好的去冲泡,懂得怎样去品,否则可惜了。”

  何远之笑了:“原来如此,难怪你很对老人家的脾气!我刚才还纳闷呢,一杯茶都喝出这么多讲究的人,怎么会在那么普通的一个居民小区里住的安然自在?”

  游方似有深意的说道:“师兄虽然是个脾气爽直的人,但贵为肖夫人,不会连这样一杯茶都喝不明白吧?让一位不太会冲茶的姑娘给我倒茶,却连这白瓷盏都事先准备好了,还问我茶好不好?”

  何远之的小把戏被说穿,却毫不在乎的笑道:“我确实想试探试探你,对老人家选定的衣钵传人很好奇,但是你出乎我的预料,我从未喝过如此精雅的一杯茶啊!……肖瑜在你身边一定学会了很多,否则也不会非得转学到中大,自己还感觉过的很舒服。”

  游方玩笑道:“地师行辕所在,风水能不好吗?肖瑜学会的东西可不少啊,昨天晚饭就是她做的,为了预防你今天找我麻烦,提前赔礼道歉了。”

  何远之惊讶道:“我知道她学烹饪,都是她一个人做的吗?”

  游方点头:“是啊,买菜、洗菜、切菜、做菜,包括饭后收拾桌子、洗碗。她当然没必要一定要做这些事,不过能做出来,确实锻炼不少啊。”

  何远之:“切菜?没切着自己手指?”

  游方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就连辣椒丝也切的一根根很均匀,刀工非常不错。只是辣椒丝炒鸡蛋稍微炒糊了点,下锅早了,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嘛。……师兄,你今天特意请我来,恐怕不是为了问一声师父可好,也不是为了问肖瑜昨天做了什么菜吧?”

  肖夫人低头看着茶盏道:“我今天找你有三件事,第一当然是说说肖瑜,老人家知道她在你那里,可曾有什么交待?”

  游方:“当然有交待,他要我好好照顾她,但有什么毛病也别客气,该教训的时候就教训,该指点的就指点,但是不许欺负她,不许打她的主意。”说到最后游方忍不住又乐了。

  何远之嘟囔了一句:“这老头子!”

  游方一瞪眼似乎很意外的样子,何远之赶紧解释了一句:“开玩笑呢,你可别告诉老人家我背后这么叫他。”

  游方一摆手:“其实我在背后也叫师父老头子。”

  何远之抿嘴一乐:“像他这么精神的老头子可不多见,简直太年轻了。”

  游方也跟着乐:“是啊,比小伙子还棒呢,谁敢说他是老头子。”

  何远之一摆手:“行了,我们就不要在背后找圆场说好话了,我想问你一句,你看肖瑜……她将来是个能做大生意的人吗?”

  游方微微一怔:“做生意?肖瑜的脾气恐怕不合适像她父亲那样在商界、政界打拼。但你何必担心这个问题?继承家业未必需要继承父业,你们留下的财富足够她享受好几辈子,让她这一生过的开开心心不是更好吗?”

  何远之叹了口气:“你倒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从私心角度我就是这么想的,但你不知道肖家的身份和使命吗?”

  肖家的身份和使命?游方的确不清楚,他端着茶盏看着何远之等着听下文。何远之喝了一口茶扭脸看着窗外又说道:“肖家祖上就是刘府的管家,肖常发虽是肖氏企业集团的董事局主席,但他本人只是第二大股东,第一大股东是瑞士的一家信托基金,而该信托的所有人就是当代地师刘黎他老人家。

  肖家拥有集团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当年这笔钱是老人家白送的,而另外百分之六十的入股老人家也从来不过问,一切都由肖家自行经营,他唯一的要求就是经营好这份产业传于下代地师。瑞士的那笔信托,你是唯一的继承人,也是将来肖氏集团的第一大股东,真正的幕后控股人。

  肖家能拥有今天这一切,得益于当年老人家的安排,任务就是为了下代地师守护一份产业,以方便将来在江湖上行事。可是老人家这么多年都没有定下衣钵传人,一直等到了现在,肖氏集团的掌门人传到常发手里,已经是第三代了。这些肖瑜并不清楚,在肖家也只有我和常发知道,其余的人只以为肖氏集团的第一大股东是一家海外信托,但管事的一直是肖家。老人家没有告诉你吗?”

  游方摇头道:“没有,我当初拜师的时候,他告诉我早已散尽家财,前不久送了我一座山庄,才说手里还留点家底,不过我没想到他老人家居然打了这么大的埋伏。”

  何远之:“散尽家财的事情是真的,不过老人家只是把手头的金银财宝能散的都散出去了,却忘了瑞士银行的存款和有价证券,后来想起来,才有了今天的肖氏集团。……这些,你真是第一次听说吗?”

  游方点头道:“是的,你不说我也不知道。”

  何远之眯着眼睛盯着他:“你居然神色丝毫未变。”

  游方笑了:“第一,我还不是下代地师,第二,我也不是没见过钱,还不至于大惊失色。”这话说的虽然轻松,但心里确实也是震撼不已啊,这是多么巨大的一笔财富,将来就会属于他,老头子打的埋伏未免太吓人了!

  何远之:“你真是好定力,换一个人说不定已心动如狂。我说这些你也应该明白意思了,肖家为地师守产业,假如将来肖瑜继承肖氏集团的话,你认为她合适吗?恐怕辜负历代所托啊!”

  游方却淡然道:“我拜师之时,根本不知道这些事,也没想过。师父他老人家深谋远虑,为历代传承计,要传下一份基业护持下代地师,其实对于我来说也是一样的。就算他老人家无分文予我,我也会考虑有所积累再传于下代地师,所以箬雪要筹建那一家投资公司,我并未反对。

  至于肖氏集团嘛,你可别忘了老人家还在世,而且我希望他寿元长久。而肖常发先生也正是年富力强之时,谈退休还早得很,真是到了将来肖瑜不善经营,还可以请职业经理人嘛。只要她过的舒服,你我又何必强求这些?想多了,真是想多了!”

  何远之:“你可以很豁达,但我从肖家的角度却不能不想到这些。你叫我一声师兄我很高兴,但老爷子有吩咐我不得叫他师父,所以我也不敢叫你师弟。……对了,游方,老人家当初把肖瑜引到你那里,真的没有提亲的意思?”

  游方赶紧摇头:“没有,真的没有,我也从来没有多想。”

  何远之又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是守礼君子,这我当然清楚。我的女儿我了解,她自己恐怕是有想法的,有些事情谁也难说呀。”

  游方低下头看着杯中的茶叶悬浮成漂亮的花样,装作没听见这句话。肖夫人见他不接话,又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肖瑜毕竟是肖家的独女,若是在旧时代嫁人,也必须是正室。至于如今这个年代,法律已经有规定了,当然更应该是正式夫妻,而且她的脾气和我很像,恐怕受不了别的委屈。”

  这话游方更不好接了,只能继续装作没听见,沉默了一会,他抬起头打岔道:“师兄找我有三件事,还有另外两件呢?”

  没有听见游方的答案,何远之似是有点失望,顿了顿才说道:“已经谈了两件事,肖氏集团和肖瑜那丫头,至于第三件事正是我着急今天见你的目的,你的朋友池中悟,昨天被人绑架了。”

  “啊?”游方一下子就把手中的茶盏撂桌上了,差点没把这珍贵的弘治白瓷磕碎,有些急切的问道:“师兄,你可真沉得住气,等到现在才说!”

  何远之一摆手:“你着急也没用,人是昨天上午被绑架的,那绑匪头子是个人物,直接去了池公馆客客气气的拜访,找池嘉声当面谈放人的条件,老爷子为了孙子的安全不仅没报案,而且吩咐池家人不得对外泄露消息,条件已经谈妥了,不出意外的话,池中悟后天就能回家。”

  游方眯着眼睛问道:“池家答应了绑匪什么条件?”

  何远之:“五千万港币赎金,外加一顶王冠!”

  第三百零八章 豪门

  池中悟是昨天上午被绑架的,绑匪似乎对他的生活习惯非常了解,而这位池家小少爷还没有身为重要人物的自觉警惕,他上午出门去吃早茶,没有带保镖,自己开的车。从茶餐厅出来在停车场突然被人用枪抵住腰,“请”上了另一辆车。

  从停车场的监控录像来看,绑匪表现的彬彬有礼,就像老朋友上前打招呼,枪是在风衣里,从摄像头的角度没拍出什么异常。池中悟就像在停车场遇到朋友被人请上了车,而绑匪的脸部正面全貌始终没有对着摄像头,似乎对环境很熟悉,车牌号恐怕也不是真的。

  如果说是十几年前的香港,表面上治安不错,但黑帮横行,绑票事件时有发生,大多是以私了的方式解决,见报的并不多。但是九七之后尤其是到了现在,经过了几次明里或暗里的重点打击,黑帮恶性绑架案件已经少得多了,没想到今天又出现了。

  没有人知道池中悟去哪里了,都以为他上午有事自己出去了,一直到中午都没去拍卖行。下午池嘉声却接到了孙子打来的电话,池中悟在电话里告诉爷爷,自己被朋友请去做客了,等一会儿将有一个朋友上门谈生意。

  在香港打拼了几十年的池嘉声立刻就明白了孙子的意思,知道他是被人绑架了,而且绑匪居然要上门谈条件!他随即吩咐手下的人,下午将有陌生的访客,直接带来见他。

  半个小时之后来了一位中年男子,穿着打扮十分得体,就像是来谈生意的一位商界名流,指名要拜访池嘉声。一般情况下没有预约是不可能见着池老爷子的,但保镖检查他没有携带武器之后,直接把他领进了池嘉声的书房,两人在里面谈了大约半个小时。

  此人告辞之后,池嘉声把三个儿子全叫去了,开了一次小型的家庭会议。绑匪赫赫有名,代号“仁哥”,在香港做的案子不多,二十年来也不超过两位数,但他下手的对象都是富贵豪门,而且从未失过手。

  仁哥不失手的原因也简单,因为他的“信誉”相当好,主要体现在两点。一是从不撕票,只要拿到赎金很痛快的就放人,二是从不宰回头客,只要做过一次案,就承诺绝不会再骚扰同一家的人。他的聪明之处不仅在于此,选择的下手对象几乎都是每一个家族中最看重的人,比如将来大有希望成才、需要重点培养的接班人。

  而且这个人的做案手法非常老道,绑走人之后的关押地点非常隐蔽,警方从未查出线索来。他的活动地点并不局限于香港,还包括内地、澳门、菲律宾、越南一带,据说也是个黑帮集团的头目,平时做海上走私的买卖,手下不仅有一伙心狠手辣的马仔,而且拥有枪支武器。

  十多年前曾经有几次黑帮火拼,只要是这位仁哥出手,一律完胜。但他在香港并没有什么公开的堂口,前些年的重点打击整顿黑帮势力行动中,警方也根本没有这个人的线索。

  到池公馆拜访的是仁哥本人,这是他的一贯风格,也是他震服手下小弟的原因之一,老大居然这么有胆魄。

  仁哥和池嘉声谈的内容据说并不复杂,就是告诉对方池中悟在自己手里,赎人的条件是五千万港币加咸池拍卖行展示的那一顶王冠。如果换成别人,池嘉声可能会报警,也可能会动用自己的办法去查出绑匪的底细,但来的人是仁哥,池嘉声早就听说过此人和他的手段,于是就打消了念头,答应了他的条件。

  在池家的内部会议上,大儿子池木锴主张报警,这种事情还是信任警方最好,二儿子池木镇则主张报复,池家绝对不能放过仁哥,假如和绑匪妥协,将来后患无穷,池家其他人的安全也得不到保证。他们说话的大意如此,但都强调以池中悟的安全为重,怎么做的前提都是为了中悟着想。

  还有一件麻烦事,五千万池家自然拿得出来,但那一顶王冠却不是池家的东西,池木锴与池木镇都提醒老爷子,是不是要和肖常发打声招呼?他们并不清楚游方的事,但是池嘉声却清楚孙子做的局,在牛然淼入股咸池拍卖行之后,曾特意把池中悟叫去问了他的系列策划,也知道第二顶王冠才是肖常发提供的真品。

  池嘉声在这种场合也不隐瞒,把实情说了出来。确定无疑的是,假如把王冠交给绑匪,那已经炒的沸沸扬扬的第二场拍卖会就要泡汤了,池中悟所策划的一系列方案也将夭折,定会成为一个笑话。

  只有池木锐一言不发。

  池嘉声最后拍板定论,吩咐这件事要严格保密,不准向外界透露任何风声,答应仁哥的条件,将池中悟弄回来再说。至于那顶王冠,事后他会亲自向肖常发解释,至于拍卖会的事情可以尽量解决。宣布来自欧洲的神秘富豪通过场外交易购走了王冠,此人的身份非常特殊,出得价钱也高的离奇,池中悟出于种种考虑将王冠转让给了他。

  拍卖会如期举行,拍别的东西就是了,并在拍卖会现场宣布这一事件,也是一件很吸引人的神秘新闻。谁经营事业还不经历一点波折?想办法挺过去就是了。

  然后池嘉声打发大儿子与二儿子出去,一再叮嘱他们不得向外泄露消息,否则绝不客气,却把池中悟的父亲、他的三儿子池木锐单独留了下来,两人又谈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这便是何远之介绍的情况,说到这里,游方皱着眉头插话道:“池嘉声与三个儿子的谈话,已吩咐绝对不许向外界透露,你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有人找过肖先生?”

  何远之叹了一口气:“豪门恩怨,见不得人的事情多啊!池嘉声吩咐儿子不许外传,可是当天晚上,池木锴和池木镇先后都来找过常发,说了这件事,他们都是代表池家向常发表示歉意,并且告诉常发老爷子不许对外说,因此千万别说他们来过,也千万不要泄露消息。”

  游方又问道:“池木锐没来?”

  何远之:“当然没来,池中悟毕竟是他的亲儿子,哪有心思先想这些?”

  游方眉头紧锁:“那个仁哥,究竟是什么来路?”

  何远之:“我刚才介绍的都是实情,外界大多不清楚这个人,但我早就听说香港至少有七、八家富豪子弟都被他绑架过,事后都是付了赎金放人。这个人本事不小胆子也很大,从来都是看准了再下手。”

  游方:“我对香港黑道上的事情了解的并不多,这人除了绑票之外,应该还做别的买卖吧,否则手下不会养一批小弟这么多年。”

  何远之:“我私下里打听过,他手下的小弟平时也做走私生意,不仅走私东西还走私人,比如从内地拐骗妇女到东南亚卖淫,干的都是逼良为娼的买卖。这些生意他从不亲手做,都是手下在干,听说广东这一边就有人在火车站一类的地方失踪,其中就有被他们拐骗走的。除此之外,贩毒干过、走私文物也干过,但他们都是做路上的买卖,不做两头落地的生意。至于仁哥本人不算是香港黑道上的,他是大陆的。”

  游方:“平时没精力管那么多,但这次既然撞上了就不能放过。只是这件事好像有一点蹊跷,他绑架池中悟要钱就是了,何必捎上一顶王冠,纯粹是来砸场子嘛!”

  何远之点了点头:“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看样子不是单纯的绑架,同时还想坏了池中悟的事情,让他经受打击一蹶不振,让所有人看他的笑话,让他以后在池家抬不起头来。据我所知,老爷子现在非常看重池中悟,打算将来让他熟悉池氏集团更多的生意,好重点培养。”

  游方叹息道:“池家的情况我也多少了解一些,池嘉声七十多岁了,该考虑继承人的事情了,三个儿子各有千秋,但是第三代十几个孙子孙女可实在没几个出息的,大多都是池中龙那种货色,难得有个池中悟,以前看不出来,这次算是露了锋芒。……前不久我还在感慨他生在了池家,现在看来是幸运也是不幸啊。”

  何远之问道:“你认为是池家人请仁哥动的手?”

  游方反问道:“师兄你看呢?”

  何远之思忖道:“假如真的视之为眼中钉,不如请杀手除掉他更干脆。”

  游方摇了摇头:“哪有那么简单?池中悟如果那么死了,池嘉声及警方一定会彻查,蛛丝马迹一旦被查出来,幕后指使者能有好结果吗?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让池家不报警,又能狠狠打击池中悟,请大名鼎鼎的仁哥出手去绑架才最稳妥,捎上那顶王冠做赎金才能解释得通。”

  何远之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你果然聪明,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那仁哥这么多年来从未失手,岂是那么容易受人摆布的?既然有人送钱请他出手,这次绑架等于收了两笔赎金,而他只会按自己的风格来。”

  游方摇了摇头:“还哪里能给他将来的机会?这么多年来他恐怕也打过肖家的主意吧?有师兄在他自然不可能得手,但这种人这种事不可不防,今天遇上了就干脆绝了后患,也算是对道上的一种警告!”

  何远之:“那你打算怎么办?”

  游方想了想:“毕竟交了池中悟这个朋友,不能对不起人家,事情的源头也是我惹出来的,先确保他的安全,让池家付赎金把人捞回来再说。我来个黑吃黑,把王冠拿回来再让池中悟开他的拍卖会就是了,至于仁哥这伙人与他就没关系了,我负责铲掉。”

  何远之:“别的事情还好办,但仁哥这个人异常机警狡猾,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就连他的心腹手下都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大胆的时候敢直接去池公馆,但心细的时候不留一点行踪,很不好找。”

  游方:“收拾他本人是最后一步,师兄找不到,就交给我来找,没有了手下接应,他一个人本事再大也玩不出花来。……赎金直接打到海外的账户,很难追到他本人,但那顶王冠可是需要有人收货的。”

  何远之:“我估计有人付钱请他出手,附带的条件就是王冠,仁哥那么狡猾的人肯定不会亲手接王冠,更不能把这个烫手的东西留在自己手里。”

  游方:“那没关系,来拿王冠的人肯定是他的手下,我先剪了爪牙再说,至于这种人本事再大,难道还能斗得过官方政府?以前没抓住无非是官方没有足够重视而已,真惊动了国家机器全力搜捕这个人,他能跑得掉吗?放心,我自有计较。”

  何远之怔了怔:“你想报案吗?”

  游方摇了摇头:“我不报案,恰恰相反,我要在香港制造一起大案!……对了,池木锴和池木镇都来找过肖先生,以师兄你的脾气,恐怕去见过池嘉声了吧?”

  何远之又一拍桌子:“是啊,回头我就去拜访了池嘉声,告诉他那两位好儿子已经来过肖府了,老爷子心中震怒不已,但在我面前还是很有涵养,只是叹气而已。”

  游方:“你这么做,就不怕得罪人?”

  何远之冷笑道:“我这一辈子得罪的人多了,连港督都得罪过!但池老爷子也不傻,他若不知分寸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不会直接说出这件事找儿子算账。而我虽然脾气直了点,也不是傻子,与池家的交情首先要看与池嘉声的交情,而下一代人当中,我当然选择结交池木锐与池中悟父子,一定要得罪谁的话,就让池木锴与池木镇那兄弟俩倒霉吧,是他们自找的。”

  游方喟叹道:“是啊,不顾池嘉声的吩咐,回头就把消息泄露给外人示好卖乖,没把池中悟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啊。……对了,托你帮个忙,不论那顶王冠用什么方式交给绑匪,交货之前十二个时辰内,我想拿到手处理一下。”

  何远之:“这我能办到,与池嘉声打声招呼而已,不算大问题,只要你不把王冠拿走就行,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游方:“给我找一支枪。”

  何远之:“手枪吗?什么型号的?”

  游方摇了摇头:“不,搞手枪的话就用不着求你帮忙了,我要一部打字机。”

  何远之吃了一惊:“打字机?这可有难度!你难道要上战场?”那是一句黑话,打字机指的是机关枪,这东西在街头械斗中几乎不可能看见,动用步枪都是大案啊,治安案件出现机关枪简直难以想像。

  游方继续摇头:“上什么战场?我要把它留在作案现场,这东西是不拿回去的,送给警方的礼物,所以一定不能让人查出是你弄进来的,假如难度小的话,我就不找你帮忙了!”

  何远之:“我只能尽量了,可不敢保证短时间内一定能搞到,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游方:“当然是池中悟回家之后,等搞到打字机立刻就动手,你若没把握我再找别人。”

  何远之:“那你同时再找可靠的人想想办法,如果能搞到,我负责安全的运到香港交到你手上。……游方,你到底打算做多大的案子?可别把自己栽进去!”

  游方笑了:“谁能想到我会用打字机,而不是用秘法呢?放心,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事情商量的差不多了,何远之搓着手居然有些扭捏的又说了一句:“游方,我知道你的本事比我大,假如真有仁哥的消息想动手的话,别忘了通知我一声。”

  这回轮到游方愣了片刻:“你干吗?不会是想亲自出手吧!”

  何远之不无遗憾的说道:“这些年我嫁到肖家,什么麻烦都用不着亲自出手,真怀念当年的江湖岁月,那四处闯荡快意恩仇的日子。老人家的传奇我一直很向往,虽然不可能继承一代地师衣钵,但找个机会过过江湖瘾总行吧?”

  游方差点没笑出声,这何远之岁数不小了,怎么还这个脾气?肖瑜那爱闯祸的性子绝对是遗传!只得劝道:“师兄,别忘了你今天的身份,堂堂肖夫人,千金之躯何必涉江湖之险?”

  肖夫人有些不高兴的答道:“谁让你叫我一声师兄呢?你都出手了还不让我出手?……真论身份尊贵,你自己又如何?……要不这样吧,有你在怎么会有危险?你觉得万无一失就通知我一声,不论是用秘法还是施展拳脚,好歹让我动动手。”

  游方硬着头皮道:“师兄手下人才多,要不你派几个得力的手下跟着我不就行了吗?”

  肖夫人一瞪眼:“那能一样吗?你明白我的意思!”

  游方叹了一口气,只能以投降的语气道:“算了,我服了你了!假如我能找到仁哥,又安排的万无一失,自会通知师兄来大展何女侠的神威!……对了,你的功夫和秘法怎么没有传给肖瑜啊?”

  第三百零九章 小试锋芒

  何远之低下头有些底气不足的答道:“秘法是老人家不让传的,至于功夫嘛,一来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不忍看她从小吃那个苦,二来也是怕她闯祸,三来她学会我这等功夫好像也没有什么大用处,你看看我就明白了。”

  游方苦笑道:“是的,我明白,尽量安排吧,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何远之又小声说了一句:“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尤其不能让肖瑜知道,我可不想她学我的样子惹事生非。”

  游方想笑却只能忍,暗中憋的肚子都痛,何远之竟用“惹事生非”四个字来评价她自己,说的还挺腼腆的。

  话说到这里何远之才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齐小姐还在外面等你吧?请你来吃饭,怎么好意思把她一个人晾在停车场?我给她打个电话,请她上来一起就餐,否则也太失礼了!”

  齐箬雪坐在车里,心情很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肖夫人见到游方究竟会怎样,两人之间会不会发生冲突?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呢,电话突然响了,居然是肖夫人亲自打来的,请她上楼吃饭,还在电话里以责怨的语气道:“既然陪着游方一起来了,为什么不进门呢?这多不好意思,难道要我下楼去把你请上来吗?”

  这可不是肖夫人的风格,像她这种人说请谁就是请谁,别人也不可能跑她那儿去蹭饭啊,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说话还这么客气?齐箬雪可不敢真让肖夫人下楼来请,立刻就上去了。

  等进了包间她就更纳闷了,游方和肖夫人刚才根本没吃饭,等她进来之后才吩咐人上菜,就像专门等她一起吃似的。在饭桌上肖夫人表现的非常亲切随和,而游方面带微笑言谈很放松,肖夫人还询问了齐箬雪筹建投资公司的事情,态度很是关心,并且表示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开口,千万别客气。

  齐箬雪一头雾水,心中暗道游方究竟有什么手段,能让大名鼎鼎的母老虎有如此态度?她还不清楚游方的身份呢,假如了解到刚才两人谈了些什么,就算不晕过去估计筷子也得掉地上。

  吃完饭之后更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肖夫人亲自把他们送到了楼下,还握手告别。和游方握手也就罢了,最后还握着齐箬雪的手说道:“多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家小玉,她被我宠坏了,往后她还有什么事,请你多担待点!……筹建新公司对你来说自然不是大问题,我刚才说的绝不是客气话,以后还要与肖氏集团多多合作呢,对了,我想给你介绍两名员工帮忙,千万要给面子。”

  齐箬雪除了点头之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回去的路上,齐箬雪一边开着车,忍不住伸手掐了游方一把问道:“兰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游方笑着答道:“不是你说的吗?不论在我身上发生任何神奇的事情,你都不会觉得意外。其实没什么好意外的吧?我可曾有对不起肖家的地方,肖瑜的事情,论起来就该是他们谢我,说话客气点理所当然,你说呢?”

  ……

  何远之回香港了,而池家这几天就准备把池中悟接回来,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一切顺利,仁哥不到一周之内就会放人。

  而游方也没闲着,他第二天就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向全国各地传书,请江湖风门各派协助查找一个人的下落。此人无名无姓,代号仁哥,并且把他的“事迹”资料附上。

  九星、消砂、寻峦、松鹤谷这四派很简单,他以供奉长老的名义请求宗门协助,不能光有这个名头,这时候就看出用处来了。形法派也好办,直接传个口讯就可以,至于其他各派他则动用了撼龙令,以形法派的名义向各派求助。

  以他的身份,其实直接求助就可以了,很多人都会真心帮忙的,没必要一定动用撼龙令,但他还是用了。形法派送他这件东西,也不能仅仅是取巧好听的名义,该动的时候他就动,以示心中无隙,同时也借此证明对方的真心实意。

  游方此举也是小试锋芒,假如对付一个黑道团伙头子都不好使的话,将来就别谈齐心合力对付无冲派以及唐朝尚这么庞大的势力了。他只要求各派调查那位“仁哥”的身份以及行踪线索,假如有所发现不必动手,盯起来,把人留给他就行。

  各派几乎立刻就回信了,纷纷表态区区小事兰德先生何必如此郑重,随便打个招呼就行了,还问需不需要派弟子到广州来帮忙?万俟辰则替游方回信,请各派尊长吩咐门下留意便是,有可疑的线索别忘了通知一声,就不必派人来了。

  游方在寻峦大厦的办公室可不是随便的一间,而是一个大套间,他坐在里面,外间是万俟辰的办公场所,现在又多了两个人来“上班”,就是翠阁与朱楼。

  她俩真的听从何远之的安排,跑到齐箬雪手下工作了。齐箬雪不明情况,当然也不好驳肖夫人面子,不就是介绍两名员工吗?她还问游方这两人该怎么安排,听说身手很不错,但年轻姑娘家的总不好弄到保安部去吧,而且计划中的投资公司也没这个部门。

  游方则笑着建议齐箬雪,将来可以安排到公关联络部门,专门负责与香港肖氏集团生意上的合作联络事宜,待遇嘛,就按部门经理算吧。由于新公司正在筹建当中,这两人算是第一批加盟的“元老”了,暂时没有办公地点,干脆就到万俟辰这里办公,顺便帮她打打下手。

  寻峦大厦不仅是寻峦派自用,有些楼层还对外出租,表面上看起来就是一栋档次还不错的写字楼,齐箬雪计划将新公司的办公地点也设在这里,目前正在办理各种手续。除了吴琳琳之外,她手下总算多了两个人可用,偶尔办了几件事,发现这两个姑娘还挺聪明能干的,不仅仅是身手好,学别的业务也挺快。

  齐箬雪的事情暂且不提,游方传书江湖各派之后,最帮忙的当然是寻峦派。包旻当天下午就从香港赶来见游方,这些年他一直在香港,虽然一心修炼秘法,但很多坊间轶事还是清楚的,也早就听说过仁哥这个人。

  还有一件事外人不知道,十年前仁哥绑架了陆长林的儿子,但是没过几天又派人亲自送了回来,说是手下选目标选错了人,得罪了,希望诸位高人千万不要介意,而且还给陆长林奉上一笔重金赔罪。

  事后陆长林不欲声张,包旻等人就没有大张旗鼓的去搜寻,也就没有查到仁哥的下落。一派掌门之子被人绑架,因为寻峦派的威名人很快就被送回来了,还吃了绑匪一笔好处,这传出去也不是什么好听的事,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所以处理的无声无息谁也不愿意再提。

  包旻和游方谈这件事的时候,张玺也在场,据这位新任掌门分析,绑匪头子仁哥要么就是江湖风门某派的弟子,要么是个懂秘法修行的人,至少也是了解江湖风门内情的,否则不会主动把陆长林的儿子送回来,他是不想惹更大的麻烦导致最终得不偿失。

  这个消息太重要了,游方也暗暗吃惊啊,但是过了一天又发生了一件让他更吃惊的事。万俟辰明明给各派回信告诉大家不必派人来协助,结果牵弓派执戒长老肖墨带着两名内堂执事邹海东和张宇,来到广州到白云山庄拜山,提前打招呼说来意与那位仁哥有关。

  游方有些纳闷,他和牵弓派打的交道不多呀,只是在松鹤谷见过牵弓派的掌仪长老石文卿一面,今天肖墨特意来拜山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仁哥是牵弓派弟子,这也太夸张了吧?

  有人拜山,游方当然要以礼待客,以前都是他去别人那里,人家隆重接待。但现在的白云山庄就游方一个光杆前辈,总不能迎客、倒茶都由他亲手来吧?全让山庄物业的服务员来接待又显得不够礼貌,调消砂派或者寻峦派的弟子在山庄听令又不像那么回事。

  游方灵机一动,把翠阁和朱楼叫来了,一人负责在门前迎客、领客,一人在会客室引座、献茶,那可是落落大方相当得体。游方这时候才觉得肖夫人的安排也未尝没有一点道理,身边平时确实需要有人可用,有些场面还是必须的。

  肖墨是满脸愧色带着歉意而来,而且送了很贵重的见面礼,谈的事情果然与“仁哥”有关。牵弓派也不能肯定仁哥是谁,因为这只是一个江湖黑道上的代号,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名,但是根据各种消息推测,此人十有八九是牵弓派二十年前劝出门墙的弃徒张仁和。

  张仁和是牵弓派掌门王勋捷一位朋友的儿子,看情面收入门墙的,但后来王勋捷认为此人心性过于阴沉,不适合修炼秘法,劝他离开了。张仁和当时也没犯什么大错误,秘法修为也不过是刚刚掌握灵觉而已,并没有得传牵弓派更高明的心法。

  像这种情况其实并不少见,也没什么好深究的,就是不愿意再教他了。就像聊斋里《崂山道士》的故事——道士见王生非修道之人,于是就打发他下山了。

  但是张仁和拳脚功夫相当好,也是自幼习武打下的根基,门中一位长辈见他无过被放逐,心存不忍,私下里对他讲解了牵弓派秘传的“穿弓诀”,并告诉他“善修此诀未尝不可借天地灵枢滋养形神,慎之惜之,勿入歧途。”

  这位长老只讲了养炼之道,并没有传授任何具体的秘术,事后他领了门中的处罚,牵弓派也就没有继续追究。

  没想到几年后,风闻张仁和在云南、广西边境一带行为放肆,加入了黑道团伙,做了好几票大案。牵弓派执戒长老肖墨派人查问,派的人倒是去了,也找到张仁和了。但可惜张仁和不仅功夫好、为人狡猾机警,而且当时手下已经很有势力。

  牵弓派第一次派出的两名弟子被张仁和的手下抓住了,张仁和现身赔礼道歉,不仅毫发未伤而且客客气气的把人放了,亲自送到三百里外。

  牵弓派吃了一惊啊,第二次又派了一名内堂执事带了四名弟子总共五个人赶去广西,结果和上次一样,人又让张仁和的手下抓住了,五花大绑被人拿枪顶住了脑袋。张仁和闻讯特意赶来亲手松绑,摆酒谢罪,又将这五人送到三百里外,并说自己早已被逐出门墙,如今做的事与牵弓派再无关系,但仍然尊重门中长辈。

  牵弓派的人怎么这么脓包呢?其实也怪不得他们,秘法并非万能,比如游方,就算未习秘法,以如今的剑术碰上一般的秘法高手,心念坚决想拼命或者想逃跑的话也不一定会输。以向影华的修为境界,在芙蓉谷怜心桥也曾遇险,对方的武器是步枪。

  秘法修炼到移转灵枢之上的境界已是难上加难,但还是血肉之躯,其主旨是可借天地灵枢滋养形神,并非是为了和人打架练的。张仁和的秘法境界如何并不清楚,但他的功夫是相当的厉害,还有一批身手不俗的手下,而且都是善于利用地形和熟练操作枪支的亡命徒。假如被这批人包了饺子,就算是游方也够呛啊。

  第二批人回到牵弓派以后,引起了相当大的震动,掌门王勋捷特意招集内外两堂聚会商议怎么处置?有一派观点认为,既然张仁和早已被逐出门墙,所做所为确实和牵弓派没有什么关系了,牵弓派也不是警察局,有些事未必一定要管。而如今他们已经尽力,张仁和并未得罪牵弓派,抓住人之后毫发无伤客客气气的送回来,还能怎么样?

  还有一派观点则认为如今已经骑虎难下了,假如不知情,可能也没什么,但接连派了两拨人去,都灰头土脸的被人打发回来,牵弓派颜面何在?必须再派高手去,至少教训教训张仁和,让他知错悔改,也算尽了牵弓派的责任。

  结果第三次又派人去了,这回只有三个人,但都是高手,为首的就是执戒长老肖墨。具体的过程肖墨没好意思对游方细讲,总之张仁和料到了牵弓派会有这一出,事先有防备。他亲自率领所有精锐手下设局埋伏,发生了一场激战,牵弓派有一人受伤,张仁和的手下也有数人受重伤,但最终结果是肖墨等三人又被生擒。

  但张仁和没有泄愤报复,甚至劝服手下不要找这三人的麻烦,还派人送伤者去治疗,最后他对肖墨说:“事情到今天也应该有个了结,等你们走后,我就会离开这个地方,不要再来找我,我与牵弓派两不相欠,最好也永远别再打交道。”

  肖墨带着受伤的同门回到牵弓派,又开了一次会,众人分析了局面,假如集合牵弓派的力量大举前去,一定能灭了张仁和,但以张仁和展现出的实力来看,代价无疑是巨大的,得不偿失。而且不谈别的,就张仁和本人对牵弓派的态度而言,确实也不好这样下手啊。

  后来王勋捷又派人查探过,张仁和真的离开了广西,与当地黑道脱离了关系,据说是到香港祸害去了,行踪很诡秘,就连亲信手下都不是很清楚,据说绑架了几位富家子弟做了几票很大的买卖。

  张仁和到香港的时间,与那位“仁哥”在香港出现的时间吻合,因此牵弓派猜测他就是仁哥,但没有再派人去查探。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所以牵弓派上下谁也没对外提起过,至于张仁和本人则更不会张扬了。

  牵弓派的世代道场位于内蒙、吉林、辽宁交界处的小兴安岭余脉一带,主要的弟子门人也都在东北,到广西去找张仁和的麻烦,来回已经是万里迢迢,至于香港那就更远了。

  这次游方传书天下各派,牵弓派接到信之后,掌门招集几位内堂长老在一起商量,最终在王勋捷与肖墨的坚持下,还是决定派人到广州来拜访兰德先生,把这件事当面说清楚。虽然并不光彩,但兰德先生已经传书江湖,假如牵弓派不做声的话,将来被兰德先生查出事情的始末,那就更不好交代了。

  游方听完之后,长叹一声道:“肖长老与二位同道辛苦了,专程为此事从东北赶到广州,兰德十分感激!……你们也不必惭愧,只为了当年一点牵连,几次三番派人万里迢迢处置祸患,逼得那张仁和隐姓埋名远走他乡,不可谓没有尽责。……多谢诸位告诉我这些,请放心,我绝对不会传扬此事。但你们既然来了,我就想问问,牵弓派是否有线索还能查到那人的行踪?”

  第三百一十章 得其所

  肖墨皱了皱眉头道:“不敢保证一定能查出来,但有些线索可以考虑,张仁和还有个哥哥,在老家有其他的亲戚,说不定偶尔会有联系的,我们可以暗中去查一查,看看能否有所发现?……兰德先生,我代表牵弓派而来,就留在广州助你一臂之力吧。”

  游方摇头道:“不必不必,你们能帮我调查此人的行踪线索,不论有没有结果,我都非常感激,至于出手就不必了。远来是客,我命人陪你们就在广州多玩几天,然后回牵弓派替我向诸位同道问好。”

  游方当然不会留下肖墨等人做帮手去对付张仁和,一方面他有寻峦、消砂两派更可靠的高手可用,要是动手对付张仁和,他自己比其他秘法高手强多了。另一方面,肖墨曾经找过张仁和,结果被人抓住了还客客气气的放了,再见面的话恐怕面子上和心里都有些过不去。

  肖墨、邹海东、张宇没有在广州让游方多招待,第二天就动身返回东北了,也不能完全指望他们去查,游方重点还是依靠消砂与寻峦两派弟子,并嘱咐这些人小心,只查行踪线索千万不要去惊动仁哥本人。但如今至少知道了这个人可能的来历,张玺的推测完全正确。

  这边肖墨刚走,那边何远之就来电话了,告诉他上次的消息有误,仁哥要的赎金不是五千万港币,而是五千万英镑!也不能怪何远之听错,池嘉声与三个儿子说话时只说赎金是五千万,没说是什么币种,池木锴与池木镇都想当然的以为是港币。

  难怪仁哥会直接找池嘉声而不是找池中悟的父亲池木锐,那么一大笔现金,池木锐在短短几天内也调不出来啊。赎金今天已经付了,明天把王冠交出去,池中悟就会被放回来,如果游方想在王冠上动手脚的话,今天就要赶到香港去。

  池嘉声老爷子答应让何远之带人去“验”王冠,但有个条件,不准在上面加任何东西,比如追踪器一类的,一切为了孙子的安全着想。游方早就准备好了,接到电话就直奔机场,当天就赶到了香港,扮作何远之的随从模样,在咸池拍卖行的保险库里又一次见到了那顶被父亲修复的王冠。

  游方连碰都没碰王冠,只是站在何远之身旁看着,但他随身带了一样东西,就是在柳州买的那顶小巧的工艺品棺材,手插在兜里,已经把棺材的滑盖打开了一条缝,那里面是三两炼化于无形的阴界土。等他离开的时候,这棺材至少轻了半两——他出手可真大方。

  当天晚上在咸池拍卖行执守的所有警卫全做恶梦了,梦的很恍惚也记不清内容,就是感觉陷入到阴森恐怖至极的地方,在梦魇中呐喊挣扎却发不出半点声息,醒来后全身汗透,只觉得整个拍卖行就像一座已被封存千年的阴森古墓。

  就在同一天夜里,搬入新居不久的陆长林却过的相当销魂,身边一左一右躺着的是一对十六、七岁的少女,显然刚刚过去的那个晚上,她们是初经人事,粉嫩的躯体上还残留着他欲望放纵的种种痕迹。

  陆长林好色,这本不是什么大秘密,他有钱又有地位,犯不着做什么违法的事,在香港这个纸醉金迷的地方,只要肯花钱,各种各样的女人都可以享用,但他平时自重身份,举止还是相当收敛的,但最近却很放纵。

  他最近受到的打击很大,做了二十多年的寻峦派代掌门,寻峦玉箴终于寻回,他却被门中几位长老联起手来阴了一回,莫名其妙就成了只挂闲职的供奉长老,元辰慈善基金会的理事长以及元辰集团的董事长位子自然也就丢了,这些与寻峦派掌门本就是一体的。

  他本没有什么大毛病,无非是一个平庸的人身处一个不平庸的位置,终究没有坐住,假如想通了还可以过的很舒服,但若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话,那可能就是一个悲剧。

  陆长林安慰自己看开些吧,要那些虚名浮利干什么?还是好好的享受世上的一切才不会亏待自己!他表面上这么想,但实际上心里却恰恰想不开,于是变得越来越放纵,以前收敛起的一切欲望都开始蠢动铺张。

  他喜欢女人,这对于男人而言不算毛病,但他的欲望却有一点变态,尤其喜欢不到二十岁的少女,似乎这样才能找回青春的活力。细细追究也不是没有原因,陆长林身为寻峦派代掌门,修习秘法四十年,早已掌握神识,但始终无法到达移转灵枢之境,这一辈子按部就班的修炼恐怕是没指望了。

  这就意味着他很难真正的借天地灵枢滋养形神,以驻颜全形养生。其实就算没有移转灵枢之境,只要掌握了风门秘法的很多诀窍,对于保养形神一样有很大的帮助,但是陆长林所欲更多。

  他原先是元辰慈善基金会的理事长,又不怎么正经管事,属于有钱又有闲的富贵名流,自然有形形色色的三教九流人士来巴结他。也不知哪位妖道和他讲过阴阳采补之术,据说年轻的少女炉鼎最能滋养人,只要以秘传采补之法,定能长春之妙。

  陆长林当时只是哈哈一笑,表面上似乎根本没当一回事,就是听道士闲扯而已,但还是很开心的给了一大笔香火钱,道士受宠若惊,把所谓的阴阳采补术的细节弄了本小册子赠送给陆长林。

  这是几年前的事情,后来陆长林偶尔试过那么一两次,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别的原因,觉得可能还是有效果的,但没有太放肆也没太当一回事,心里清楚这毕竟是荒淫之行,很刺激但不可放滥。

  假如一个人仅仅是不够聪颖过人并不可怕,世上大多数都是普通人,踏踏实实努力做事,未尝不可有一番成就。但如果想偏了,非要从邪路上找人生大道,还自以为真谛,那就不仅仅是笨不笨的问题了,灵台已蒙昧,成为自以为聪明的愚蠢不堪。

  陆长林成为供奉长老,不论在秘法修行方面还是在私人生活方面享有的很多优厚条件都失去了,又被张玺请出了居住多年的风水宝地,心理以及境遇的落差可想而知。或许是破罐子破摔,或许是自以为想通了,或许是想找寻另一种补偿,这段时间他迷上了所谓的阴阳采补术。

  香港这种地方,只要有钱又有门路,就能找到专干这行的中间人也就是拉皮条的老鸨提供各种买春服务,陆长林花重金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就是要青春少女。被送到他这里的女孩子,有的是自愿的,为了钱;有的表面上是自愿的,但暗地里是受到种种胁迫不得不做;有的是被带黑道性质的卖淫集团用种种手段诱骗、威逼、控制的。

  但陆长林不想理会这些,他只是付钱,满足自己的需要,在那些青春娇弱的躯体上纵横驰骋,听着那似痛苦似抗拒又似迎合似被征服的呻吟与娇啼,似能让他找回尊荣与风光,得到一种安慰、一种补偿,才能证明些什么。

  而近几天他的情绪还有些特殊,今晚他竟然让中间人送来了两个几乎未成年的处女,而且显然是受逼迫卖淫的孩子,在抗拒与哀求声中,陆长林还是占有了她们,并且动用秘法束缚,尽情尽兴,身体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是心里却莫名总有些失落,似是永远意犹未尽。

  这种心情说起来还另有原因,他最近买了一套新居正在装修,在地产中介那里认识了一个女孩,看上去十八、九岁的年纪,肌肤是那么诱人的嫩白几乎毫无瑕疵,性感妖娆媚态入骨,偏偏还散发着少女特有的清纯气息。

  一眼看见她,几乎元神都悸动不安,全身就像被一种奇异的无法形容的欲望冲击不止。陆长林好的就是这口啊,而这少女是人间之极品,他差点连骨头都酥了,为了接近她,他就是在她手里买的房子,让她赚了一笔不菲的佣金。

  而这女孩推荐的是一座豪宅,风水居然极好,让他更有意外之喜。交谈中获悉,女孩姓秦,是香港一家大学的在校学生,暑期出来打工售楼,赚点学费和零花钱。陆长林立刻就展开“追求”,用尽各种方式企图把这女孩搞到手,恨不能搂上床狠狠蹂躏。

  他虽然不缺女人,但是老鸨送来的女子与自己认识的女学生感觉是不一样的,而且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间绝品。

  可这个女孩很矜持好像还有点狡猾,陆长林通过她买了一座豪宅,她很感谢还请他吃过饭,后来陆长林请她吃饭购物,有两次她也去了,却没有给陆长林下手的机会,也从不接受可能有危险的邀请,这搞得陆长林心里痒的跟猫抓似的,一时却未能得手。

  这让他心中的邪欲更加升腾,今晚要人一次送来两个女孩,发泄时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她,身体兴奋的就像在燃烧,事后却觉得意犹未尽,总是不能完全满足。

  就在这时他突然有感觉,门外好像有人,隐约有一种危险的气息,左右看看,身边刚才还在轻声啜泣的两位少女竟似无声无息的睡着了!陆长林再不成器也毕竟曾是寻峦派的代掌门,修习秘法四十余年,在危险来临时无意中的神识感应相当敏锐,身手反应也比一般人快得多。

  他就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了起来,伸手抓起落在地上的睡袍披上,刚刚延展神识向门外查探,门自己开了。卧室门是从里面锁上的,外面打不开,但是他眼睁睁的看见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放在了屋中的门把手上,奇异的轻轻一扭,咔哒一声,门开了。

  没有人伸手推门,门好似被一股无形而凝成实质的力量缓缓推开,然后陆长林看见了门外站着一位少女,体态妖娆不可方物,而妍秀的容颜此刻却显得冷峻无比,深棕色的眸子有微蓝的闪光,带着彻骨的寒意。

  “秦小姐,你……”陆长林下意识的惊呼一声,门外的少女就是那位他一直欲求而未得的秦小姐,同时心中一寒,已经运转神识欲发起攻击,因为他看见了她手中提着一样东西,是一块系着金色绸带、饰以三色丝穗的玉牌,正是寻峦派刚刚寻回不久的寻峦玉箴。

  寻峦玉箴原本放在二楼走廊另一端的一间密室中,密室特意布置成香堂的样子,供奉的是陆长林的祖父陆文行,此刻却被这女孩去了取了出来。寻峦玉箴怎么会在陆家?说起来与这位“秦小姐”还有点关系——

  陆长林买下豪宅,秦小姐赚了一大笔佣金,为表示谢意请他吃饭,佳人有约陆长林能不去吗?他还送了一枚昂贵的钻石胸针做礼物,要亲手给秦小姐戴上,结果被她笑着扭身躲过,娇滴滴说了声“太漂亮了,我好喜欢,陆先生,谢谢你!”然后连着盒子收到了坤包里。

  陆长林想借机袭胸未得逞,却被她笑的骨头都酥了,接下来吃饭,他故意频频敬酒,想让人家女孩喝多,结果自己却喝醉了,带醉来了情绪说了很多感慨万分的话,有些话平时根就不该说的。而那女孩巧笑倩兮、软语温柔,陆长林恍惚中以为遇到了人生红颜知己。

  陆长林告诉她,自己原先是一家大集团的董事局主席,这家集团的基业都是他祖父开创的,但是他的祖父六十多年前失踪了,他的父亲继承了集团,而他二十年前从父亲手中接过这家集团,在自己手中发展壮大。

  但是前不久,他祖父当年一件重要的遗物被人找了回来,该遗物与集团继承权有关,于是其他股东暗中联合,将他赶下集团掌门人的位置。如今他已经将这些看淡了,只想好好享受生活、追求心中的闲适与安乐云云。

  秦小姐很好奇的问那件遗物是什么东西,怎会有那么大的作用?陆长林不好回答也没法向她讲清楚,只能很含糊的解释那东西中隐藏了一个大秘密,一般人根本不可能了解,言语中隐然有卖弄之意,暗示自己不是“一般人”。

  秦小姐樱桃小口微张很是惊讶,样子别提多么性感迷人,很不解的又问了一句:“既然是你祖先遗物,应该交给你才对啊?就算被别人拿去了,你至少可以要求拿回来看看,祭祭先人,总不会有人反对吧?说不定还能发现其中的大秘密呢,你家祖上的东西当然只有你最了解。”

  回家之后第二天酒醒了,想起昨天和秦小姐说的话,陆长林就动了心思,他特意在寻峦派内、外堂各长老议事,另一位供奉长老郝丰俊也在的场合提出了一个要求,想把寻峦玉箴请回家,在家中设灵堂祭奠祖父陆文行,一共只要七天而已。

  寻峦玉箴流落他乡,当年的陆文行确定无疑早已遭遇不幸,如今寻峦派重整宗门,可怜陆家先祖尸骨无存、无处祭奠。凭心而论,陆长林这个要求并不算太过分,而且郝丰俊虽支持张玺重整宗门,但心中也对自己看着长大的陆长林充满惋惜与同情,见他有此孝心,也开口帮腔劝说。

  张玺答应了,一方面是不太好拒绝,另一方面他和包旻都清楚,如今的寻峦玉箴已经失去心印灵引,仅是一面有象征意义的玉牌而已,而如今它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不就是七天嘛,拿去就是了。

  陆长林将玉牌“请”回家,设灵堂祭奠陆文行,诸位寻峦派弟子也先后来祭奠。但是最近两天,由于内堂已正式北迁广州,游方又传书江湖,众高手都在帮忙查找张仁和的行踪线索,已经没人再到陆府了,而明天就是设祭的第七天。

  陆长林的目的可不仅是为了祭奠先祖,他也想把寻峦玉箴拿到手,研究祖师留下的心印灵引,那可是寻峦秘法最高境界的玄机。但是事实很无情的令他失望了,莫说心印灵引已不在,就算是完好的,以他尚未突破移转灵枢的修为境界,也根本不可能感应到。

  他研究了三天一无所获,于是干脆把玉箴丢在灵堂不去理会,还是继续阴阳采补吧,没想到今夜秦小姐突然出现在家中,手里拿着寻峦玉箴,他惊骇之下一闪念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陆长林刚刚展开神识发起攻击,陡然发现周围的景物变了,随着卧房的门打开,仿佛打开了另一世界的门户,周围是一片冰天雪地,万物山川都挂着冰棱,闪着光芒显得是那么晶莹剔透,却有刺骨的阴寒席卷而来。

  陆长林整个人就像被冻住了、被包裹在一块巨大的无形冰晶中,眼睛瞪的大大的,嘴张着再发不出一点声音,喉咙也像被掐住无法呼吸。

  “这块玉箴,是假的,你上当了!”秦小姐的声音也带着刺骨的冰寒,似是从很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她走进了卧室,看了一眼大床上两位裸身的少女,语气一顿已有杀机:“她们还是孩子,你也不放过吗?那好,你自己也就不必求饶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多事之春

  第二天上午,打扫房间的女佣上楼,发现睡房的门开着,向里看了一眼,随即发出了一声尖叫……。警察赶到后不久,张流花也带人赶来了,现场勘查的结果令警方疑惑万分,陆长林竟然像是被活活冻死的,而后来的验尸报告也确认了这一点。

  陆长林穿着睡袍仰面倒在地上,全身都有青紫的痕迹,嘴唇煞白脸色却发乌,他死于窒息,死前还受了冻伤,但是屋子里没有任何厮打的痕迹,他身上也没有其他伤痕。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香港的春天,在自家卧室里冻僵而死?

  现场还有一个意外的状况,让闻讯赶来或惊或悲的亲友们很难堪,那两名被侵犯的少女一直在昏睡中,直至警察赶到才醒来,用被子裹住身体惊恐万状。她们是最重要的现场目击证人,穿好衣服后被带到警局问话,没有问出对陆长林之死有价值的线索,反倒问出一桩丑闻。

  这不仅仅是陆长林一个人的丑闻,警方顺藤摸瓜,找到了居中牵线拉皮条的老鸨,还查出一个介绍、诱拐、控制、胁迫女子卖淫的半地下黑道集团,清查的结果居然牵扯到香港不少富贵名流的隐秘丑闻,让警方震惊不已同时也大感头疼。

  既惊且怒同时羞愧难当的还有张流花,他是代表元辰慈善基金会协助家属、配合警方处理后事的。张流花这个人风流的有些过分,同时也怜香惜玉的有些过分,陆长林做的这种事是他最不能容忍的,警方在追查卖淫集团的同时,张流花也率寻峦派弟子在暗中追查,凡是查出来的匪类一个都没放过。

  但陆长林毕竟曾是寻峦派代掌门、如今的供奉长老,死成这样也是寻峦派的丑闻呐,张流花一边暗中追查一边还得打点警方与听到风声的媒体,不要在外界传扬。——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张流花是寻峦派中第一个赶到陆宅的,除了陆长林的死因,他最关心的当然是寻峦玉箴是否安好,结果发现玉箴果然不在香堂中,警方检查现场也没有发现寻峦玉箴。他悄悄给父亲打了电话,张玺在电话里叮嘱了六个字:“莫慌张,莫声张。”

  然后张玺就联系了游方,游方也是大吃一惊,问明详细经过后对张玺说道:“没关系,莫声张,就说寻峦玉箴已被张流花取回。你既然见过它,现在就去搜集古玉料,尽量多弄些好做挑选,我回广州后还你一块寻峦玉箴。”

  是什么人杀了陆长林夺走了玉箴,游方第一念就想到了安佐杰,其目的应该与当初谋夺天机手链是一样的。但是除了极个别几人之外,谁也不知道里面的“见知灵引”已不在,那仅仅是一面被神念淬炼物性精纯的玉牌而已。

  假如被高手拿到,十有八九会认为那是假的,陆长林弄了面假玉箴在家中祭祖。寻峦玉箴在游方手中时间最长,里里外外早就琢磨透了,他不仅是掌握神念的秘法高手,而且是仿造器物水准一流的江湖册门高手。假如世上还有一个人能造出一块足以乱真的寻峦玉箴,那么非游方莫属。

  只要有合适的材料、足够的时间,游方可以仿造出外表一样的玉牌,而且以神念将之物性洗炼精纯,用打造画卷与养炼剑灵之术,赋予它自己所阅历过的天下山川灵性。虽不能与寻峦派祖师赖布衣留下的见知灵引所蕴含的“神念合形,虚实无别”的境界相比,但已经绝对比真的更像真的。

  假如有人拿着真的寻峦玉箴,与游方计划仿造的那面玉箴放在一起比较,说不定反而会认为自己手中是假的,因为谁也没见过当年完好的寻峦玉箴。而且寻峦玉箴是寻峦派掌门信物,只要张玺说它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也就是游方的本事,这么令人头疼的一件事,他一句话就解决了。但陆长林死的毕竟不干净,寻峦派对外只宣称这位供奉长老修炼秘法不慎,行功入魔殃及形神。而包旻则带领一批高手返回香港暗中调查,但是他们什么线索都没查到。——这些也是后话暂且不提。

  游方接到张玺电话的时候,却无暇立刻去管这件事,因为他正在跟踪王冠的路上。怎么所有的闹心事都凑一块儿了?不论有多少麻烦,还是要平心静气把眼前的事情尽量一件件解决好。

  仁哥指定的交货地点临时通知,变了好几遍,最后是在一家大型综合购物中心内。这里的一楼和地下一层是一家人流密集的大超市,二楼有家大型电影院,再往里走以及楼上几层是商场。

  按照绑匪的指示,王冠装在背包里,放在一楼走廊旁、指定的寄存箱中,然后池家的人都到地下二层停车场等待。过了不久,二楼三个影厅先后有电影散场,拥挤的人流从楼上下来,走过一楼的走廊,所有的视线都被遮挡了,根本看不清是谁取走了寄存箱里的王冠,想跟踪自然也不可能。

  半个小时后,池家人接到绑匪通知,告诉他们池中悟就在停车场中的一辆车内,为了表示歉意,这辆新车就送给池家小少爷压惊了。——这绑匪还挺幽默的,放人的同时送了一辆车,反正五千万英镑已经到手,其他的都是小意思。

  ……

  香港警方不知招惹了哪路神仙,这天上午刚刚碰到一起离奇的死亡案,人是怎么死的无法解释,调查却牵扯出一个卖淫组织,进而牵扯到很多名流的私密丑闻。棘手的麻烦还在后面,当天夜里,香港发生了一起惊动全港、甚至全国的恶性枪战。

  有人抱着一挺战场上用的班组轻机枪,身上挂着子弹带,从后巷冲进了一家已经打烊的火锅城,从一楼到三楼一顿扫射,造成了十二人死亡的严重后果。

  班组用轻机枪可是一点都不“轻”啊,出现在城市治安案件中简直是骇人听闻,警局都没有这种火力配置。一般歹徒或警察的手枪和它比起来就是小孩的玩具,近距离内普通的墙壁很轻松就能打穿,城市枪战中一般的掩体如墙角、邮筒、汽车、家具等除了阻挡视线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这附近就是夜市一条街,与居民区混杂在一起,得是多大的动静?

  行凶的歹徒在警察赶到时才仓皇逃去,为了逃跑方便,将沉重的机枪就丢在夜市一条街的中央。闻声而来围观的香港群众,是歹徒逃跑最佳的掩护,警察连他影子都没摸着。

  警方负责“打扫战场”,结果令人惊讶,这家火锅店与沿街别的店铺挨在一起,乱射的子弹却没有一发打出去,甚至没有一发打穿墙壁到相邻的店铺。而死者手中一律都有枪!一家火锅城,怎么会有这么多支枪?这本身就是重大的案情!

  “血案”自然是游方做下的,而且他拿走了那顶王冠。

  两天后,池中悟收到一个包裹,包裹里是那顶王冠,还有一张打印的便条,上面写着:“就当这件事没发生吧,继续你的拍卖会,不会再有任何麻烦。”

  这个案件谁也捂不住,隔天的香港媒体几乎炸锅了,很多记者激动的就似打了兴奋剂,什么样的报道都有。从案件本身引申到香港治安,再引申到对警方以及政府的不满,继续抒情,那就发挥成对国家政治或体制的评议攻击了,很多人的嘴就是靠这些吃饭的。

  这种事件已经影响到安定团结的和谐大局,不仅仅是香港警方要查了,公安部都被惊动成立了专案调查组,这个专案组的规格可比当初的刘黎专案组高多了,动用的人力、物力以及资源远不能同日而语。

  无论哪个团伙或者江湖门派,都不可能具备国家机器这么庞然的力量,它一旦开动就是一头不可阻挡的猛兽啊!

  游方这种做法局外人根本想不到,包括仁哥本人也始料未及,而江湖风门各派更想不到是兰德先生做的,以为它只是香港的一起黑帮火拼而已。游方行走江湖不是没有杀过人,但都是在隐秘处动手,事后不忘毁尸灭迹或遮掩痕迹,竭力避免惊动六扇门,这是江湖人一贯的行事原则。

  警方具体的调查人员也不是神仙,总得找线索吧?线索很快就有了,现场的死者属于同一黑帮组织,该组织成员曾经涉嫌在内地、香港以及东南亚一带从事绑架、走私、贩毒、拐骗与贩卖人口,老大是神秘的“仁哥”。警方的工作重点便转向了打击这个团伙。

  组织剩下的成员很快落网,被查出的线索越来越多,该团伙遭遇了灭顶之灾。其中还有个小插曲,有神秘人向警方爆料,提供了“仁哥”的身份信息,包括他的真实姓名、身份证号码、家人的情况等。

  不论爆料人的目的是什么,但是这样的线索在警方手中太有价值了,核实之后,就有很多技术手段可用,也有了新的侦查方向。以前的“仁哥”之所以神秘莫测很难抓,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不知道他是谁。

  张仁和在这种情况下,别提追查报复了,只能撇掉手下隐姓埋名猫起来,等待风头过去。

  警方还真查出张仁和的行踪线索了,根据对所有可疑人员通讯的秘密监控结果分析,再问询当事人,有一位亲戚近期与张仁和联系过,当时张仁和接电话的地点是在广州。后来警方再追查,发现张仁和已经放弃了相关的所有联系方式,不知藏身在何处。

  张仁和最后一次露面的地点是广州,也是游方的“大本营”所在。广州很大、流动人员很杂乱,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极多,确实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一个人来到这里就如游鱼入江湖,就连当初的游方都是这么想的。

  游方在警方之前找了张仁和,他虽然没有国家机器那么庞大的资源和力量,但是风门各派高手却有许多通常人所不具备的手段。张仁和化名“付充德”,租住在广州城乡结合部的一栋小院内,身份竟然是一家报社聘用的版面编辑兼文字记者,整理各类小道消息与官样文章,实在很难怀疑到他头上啊。

  游方没有惊动“付充德”,而是暗中调集高手将此人监控起来,层层布置务求动手时万无一失,假如是唐朝尚落了单孤身至此,对付他的待遇也不过如此了吧?游方这么做当然另有目的,他答应何远之亲手收拾此人,好让她过过江湖瘾。

  一切安排妥当,他才给何远之打电话,说“仁哥”已经找到,人就在广州,明晚准备动手。何远之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当天就赶到了广州。

  ……

  就在同一天,江西景德镇某地,一直隐藏在这里的安佐杰却把朴姬政丛南昌叫来了,谈论最近发生的事情。安佐杰问道:“最近二老板可曾下令在香港有所动作,为什么我没听见任何风声呢?”

  朴姬政也是疑惑不解:“你是指陆长林突然暴亡的事情吗?我听说死因很奇特,应该是秘法高手所为,但是对付那样一个失势的人,拉拢过来比直接杀了用处更大。除非是为了查问寻峦派的隐秘,陆长林毕竟曾代理掌门多年。”

  安佐杰:“这件事与我们的人真没关系?”

  朴姬政摇头道:“与我们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要么是其他人做的,要么是二老板直接派人做的,总之没有通知我们配合。”

  安佐杰皱眉道:“有人存心想栽赃的话,这笔账恐怕还会算到我头上,不过也没关系了,只是我如今还在培养实力等待时机,暂时不想被人逼出来起大冲突。如果真是二老板直接派人做的,他恐怕是嫌我过的太清闲啊,你一定要注意,防止组织内有人故意泄露我的行踪,好让那些人找上门来。”

  朴姬政:“我已经很小心了,而且我们最近也做了不少事,中国境内的下线组织整合的很有起色,二老板没有理由不满意,这也是我们将来倚仗的资本。……只是最近警方在对付仁哥,动作出人意料,打乱了我的一点计划。”

  安佐杰:“你是说牵弓派弃徒张仁和?他不是我们的人,与无冲派也毫无瓜葛,潘翘幕当年几次想拉拢他加入组织,还给了不少好处,不是都没有成功吗?”

  第三百一十二章 否极泰来

  张仁和曾经在中越、中缅从事走私活动,也与这一地区活动的姜虎打过交道。姜虎了解他是个人才,而潘翘幕也多次指使姜虎设法将张仁和拉入伙,因此两个团伙之间有过合作,姜虎特意介绍了一些“生意”给张仁和做,还派人帮助训练过张仁和的手下枪法。

  但是合作归合作,张仁和却很谨慎的没有加入姜虎所属的组织,他这个人奉行独来独往不受控制的原则,更不愿意屈居人下受束缚,却喜欢控制与束缚别人。他的心思很细密也很阴沉,也许这些正是当年的牵弓派掌门不愿意继续留他在门派中的原因。

  听安佐杰如此问起,朴姬政解释道:“当初张仁和不愿意加入我们的组织,就是不想招惹江湖风门各派,但前不久梅兰德传书江湖要把他揪出来,也不知他怎么得罪梅兰德了?此一时彼一时,这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就是与我们合作,他是个人才啊!只是没想到警方的动作会这么快、这么彻底。”

  安佐杰立刻提醒道:“既然如此,不论是梅兰德还是警方,就让他们去找张仁和吧,我们不要再联系此人,和他不要发生一点关系。”

  张仁和了解风门各派的事情,尽量回避招惹这些人,以免得不偿失。对待牵弓派的追查他三擒三纵,搞得人家不好再对他下手了。而手下错绑陆长林之子,他随即很客气的把人送了回去还送了一笔重金赔罪。当姜虎团伙覆灭之后,张仁和还过的安安稳稳,这就能看出他当初选择的聪明之处。

  可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脚,今天他的好运气到头了,人品似乎也败尽了。

  ……

  游方已经将张仁和所住的小院层层监控,这种阵势,就算换成他自己,毫无防备的一头扎进去也是跑不掉的,张仁和怕是插翅难飞了。但动手时他却没有让别人进去,自己亲自陪着何远之,由他来当“保镖”应该是最稳妥的,想了想还不放心,又叫了一名高手一起行动。

  何远之身份特殊,他没有调寻峦派或者消砂派的人,陪同前往的是宋阳。这三个人进院的时候,按老规矩,宋阳面蒙黑巾,游方面蒙红巾,何远之似乎对蒙面夜行非常有兴致,特意挑选了半天,蒙了一条很漂亮的彩巾。

  游方腰间左边佩着秦渔,右边别着一把黑星手枪,左袖中藏着画卷,右袖中藏着撼龙令,兜里揣着铁狮子,身上还藏了好几枚晶石,简直是全副武装啊,对付一个张仁和是绰绰有余,主要是不想让何远之出任何意外。

  张仁和今天去报社了,回家路上还从超市买了些东西,到了自己租住的小院门口,习惯性的检查了一下房门,暗藏的透明几乎看不见的细丝线很完整,说明没人碰过。而他的屋子里还有红外线报警装置,就是普通商铺里用的红外线报警器经过适当改装,不会发出警报声,但有人进来,张仁和自己能查觉特殊的信号。

  一切正常,张仁和进屋放下东西,习惯性的来到后院,刚刚做了个舒展动作抻了抻筋骨,人就突然定住了。就见这不大的小院中靠墙根放了三把椅子,有三个蒙面人坐在那里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那神情就像看耍猴。——后院的墙头上也有机关,他们是怎么无声无息进来的?

  张仁和反应很快,立刻就意识到被高人找上门了,现在转身回屋去拿枪已来不及。他家里藏着手枪,但也不是随时随地都带在身上,而且人家既然找上了门,说不定还有别的埋伏,于是深吸一口气报拳行礼道:“请问三位是哪条道上的高人?能无声无息坐在这里,手段实在不简单,在下非常佩服!”

  他并不想立刻起冲突,客客气气先打招呼,假如有什么麻烦,看看能否有谈论条件的余地?

  不料话音未落,就听那蒙彩巾的女人断喝一声:“你就是仁哥?受死吧!”这声音字正腔圆,就像电视剧里的女侠在念台词。

  说着话她已经腾身而起,带着一道劲风冲了过来,抬脚不高朝着迎面骨下踹,左手挥掌封斩面门,右手掌心向上指尖朝前,曲肘前送非常隐蔽的直刺,上中下三路合击,是形意拳中的虎扑与马踏合形,显然是蓄势已久。

  这娘们咋这么野呢,一句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就动手了?游方和宋阳也同时一跃而起,一左一右站定,呈品字形将张仁和牢牢盯住,却没有与他动手。

  情急之间谁都没有抄家伙,就是比拳脚,何远之与张仁和在院子里打了起来。游方看出来了,真论功夫火候,这两人差不多,堪堪迈过“有触必应,随感而发”的门槛。但动手搏击可不能量化比较,何远之就算这些年功夫没撂下毕竟也是养尊处优的肖夫人,平时哪有机会亲自动手与人打架?而张仁和那可是黑帮头目,在道上打拼出来的。

  论临敌相斗,两个何远之估计也不是一个张仁和的对手,不过今天这场架根本没法打。

  像他们这种功夫,真要是生死相搏那可不像电影里能过很多招,也不像擂台上拳来脚往多少个回合,分出胜负时间很短,超过几十秒都算长的,可能还是一方游斗的结果。但是张仁和足足与何远之斗了好几分钟,就似拆招对练一般,身上已经挨了好几下,幸亏不是要害还能硬挺着。

  真要是架子拉开了格击,何远之就露出破绽了,无论是格挡还是还击,张仁和的动作绝对没有多余,而且往往都是能一击制敌。可是每当他的还击能伤到何远之的时候,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比如何远之挥拳开阖太大,咽喉便是空门,他旋身一记勾手就过去了,可是空气中似有粘稠的阻力,总是让他慢半拍,何远之身手不弱自然能闪过去。

  至于他格挡和游斗时则毫无问题,这么斗下去就是个陪练的人形沙袋呀,他不断开口询问对方是谁、有什么目的、想要什么条件、何时得罪过、要如何赔罪等等问题,结果就是没人回答他,他一分心还吃了好几记拳脚。

  张仁和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只能仗着身形步法游走,而旁边掠阵的两位蒙面人是真高手,不论他们在院子里如何游斗,居然能够保持品字形的阵式一直跟着他们,步法丝毫不乱,一点突围的余地都不留。

  宋阳在一旁看着一边暗暗直叹气,这么打也太欺负人了,还不如在树上绑好了直接揍呢!而张仁和的心早就沉了下去,他知道今天算是遇到秘法高手了,突然大喝一声运转神识之力掩护身形,向后一转急冲,他想突围而走。

  宋阳也喝了一声,从侧面兜了过去,挥起一掌竟然斩开了那纠缠的神识之力,轻飘飘的拍在他的肩膀上,把他整个人像拍皮球一样又拍了回去。今天张仁和非得陪着何远之演练拳脚不可了,他也豁出去了,展开神识之力与格击相配合。

  他运转神识,何远之也运转神识,这时就看出来了,何远之的神识功力堪堪在他之上,张仁和占不了便宜,而一旁掠阵的游方已经很少以神念相助了。

  这么打下去,张仁和不是被打死就是被累死,其实前后交手的时间并不长,也就是六、七分钟左右,但对于这种高手过招来说体力消耗巨大。就连何远之也有些气喘吁吁了,不过精神却很振奋,多少年没这么痛痛快快和人斗过了!

  “住手!我甘拜下风,任凭诸位处置便是!”张仁和已经看出今天绝对跑不掉,也根本不是对手,很聪明的选择了认输,所谓任凭对方处置不过是想有一个说话商谈的机会——不让对方处置也不行了。

  说话的同时他突然收招向后纵出一丈多远,落地站定双手抱拳躬身。一般像这种高手之间做出这种姿态,谁都不会再动了,接下来不过是问话处置而已,有什么事情说什么事情。

  但是何远之可不太吃这一套,她揉身跟进冷不丁就飞起了一脚,这是一记典型的撩阴脚,动作既隐蔽又迅速,可比肖瑜踢出来的强太多了。张仁和招架了这么久始终封住要害,这最后一下终于没挡住,双手正抱着拳呢,被何远之一脚正踢中下身。

  只听嗷的一声惨叫,张仁和向后飞了出去,头冲前、面朝下趴在地上晕了过去,这一脚可够重的。宋阳赶紧劝阻道:“肖夫人脚下留情,人还要留给警察呢,你要是给踢死了可不好。”

  何远之拍了拍双手,很满意的喘了口气道:“我出手自有分寸轻重,留着他一条命呢!其实我这个人吧,平时既温柔又端庄,但是对待匪类——哼哼!”

  这话说的很让人无语啊,院墙外东北角的柳希言与苍岚、西北角的包旻与云梦散人都听见了,皱着眉头暗中相对苦笑,心中暗道这位肖夫人自称既温柔又端庄的样子,实在难以想像。

  游方叹了口气道:“肖夫人,我知道你有一片慈心,先回避一下,我来修理修理他。”

  何远之看着晕厥在地的张仁和摇了摇头:“我这人有时候确实心挺软的,太惨的场面不忍心看,那就先回避吧。”

  她从院子里走进屋了,宋阳直摇头无话可说,也跟着进去了。游方伸手把张仁和提了起来,并没有施什么酷刑,而是废了他的秘法修为。秘法在身如何被废?理论上并不容易,但形神一体,游方用重手法在他身上留了暗伤,同时以秘法侵入元神伤其神识,这是很难恢复的。

  而此时何远之正在门外和宋阳聊天:“宋老板,你就是那家‘夜总会’的老板?我经常听小玉提到你开的饭店,那是赞不绝口啊,按她说的,香港没有一家鲍翅楼能比得上。”

  宋阳憨厚的嘿嘿笑道:“饭菜这东西,只要做的干净,什么人什么胃口,对了胃口就说好呗,令爱也太夸张了!”

  何远之:“你的身手这么好,有没有兴趣管理大饭店啊?”

  宋阳一愣,很诧异的反问道:“身手好不好,与管理多大的饭店有关系吗?”

  何远之笑了笑:“你是练外家功夫的,但精华内敛已经有相当的境界,这说明你的性情非常沉稳,意志也相当坚韧,否则不可能有这种成就,无论做什么事,这都是难得的根基呀,而且都是我所缺欠,所以很佩服你这种人。……游方今天肯把你请来帮忙,那更说明你相当可靠,有没有想法管理更大的餐饮集团?”

  宋阳搓了搓宽厚的大手:“肖夫人开什么玩笑,我只开过小饭店,没那个经验……”

  何远之打断他的话道:“谁一生下来就有经验?你已经算很有经验的了,有些东西可以在工作中慢慢学,其实都差不多,做到一定的位置,就是看人的性情和悟性了,道理都是相通的。”

  宋阳摇了摇头道:“我还是只喜欢做自己的买卖,自由自在。”

  何远之似乎认准了什么事就要追究到底:“你还可以做自己的买卖啊,你有把握能把买卖做多大,那就做多大,可以一步一步扩大规模,只要你的经营管理能跟上,我投资。”

  这是好事啊,宋阳想了想好像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能看出来何远之这个人说话办事都相当爽快干脆,于是沉吟道:“这种事,我得回家问问我婆娘。”

  何远之一挑大拇指:“好,这才像个男子汉!”

  这时游方走了出来,笑着问道:“肖夫人,干嘛这么夸宋老板啊?”

  何远之:“宋老板想扩大饭店的经营规模,我们在谈投资的事情呢。”

  游方呵呵一笑:“这种投资,还需要肖夫人你亲自谈吗,你是在夸人家听婆娘的话吧?”

  宋阳咳嗽道:“小游啊,我的饭店去年经营的不错,多亏你帮了一把,明天就把借你的钱连本带利都还了。”

  游方一摆手道:“这些闲话回去再说,我们快走吧,警察马上就到了。”此时远处已传来警笛声,而游方等人以及附近布控的高手纷纷消失在夜色中。

  ……

  吴克红前一段时间不走运,当初在警校,谢小仙等同班同学都叫他大师兄,而如今谢小仙的职务算上副级的话应该比他高了三级。在重庆的时候,他为了掩护谢小仙受了重伤,但最终立了大功的人还是谢小仙。

  谢小仙调回北京了,职务又往上提了,挂职锻炼圆满结束。谢小仙之所以会提前申请调离,原因之一就是想空出来一个副局的位置。吴克红早该提拔了,在刑警队长的岗位上是既有功劳又有苦劳,但是这个人性情比较耿直不太会走上层路线,又没有过硬的背景关系。

  谢小仙调走后,谁都认为提拔吴克红是顺理成章,不料等了几个月迟迟不见文件下来,而正局又调到市局去了,据说还要从外面调人到分局当领导。吴队长虽从来不欲争什么,但也挺郁闷的,他可是刚刚受了重伤恢复未久。

  今天夜里他值班,结果接到了“群众”报警,说是在辖区边缘接近市郊的地方有人私斗,还听见有枪声传出。打架的事找派出所的片警就行了,但如果有枪的话问题的性质立刻就变了,吴队长亲自带人配武器装备赶到现场。

  报警中所说的那家小院大门开着,在里面真搜出来三把不同型号的手枪还有不少子弹,而在后院找到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警察搜的非常仔细也很小心,因为吴克红刚刚进门就收到了一条短信:“后院有个人,还活着,他就是公安部在全国通缉的要犯张仁和。”

  这是苦尽甘来还是否极泰来?一向只会埋头苦干不知如何钻营取巧的吴克红,有一种被天大的馅饼砸中脑袋的感觉,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他也不能放过任何线索,仔细查仔细审,再核对张仁和的详细资料,还真是亲手抓住了这个要犯!

  张仁和也算是一代枭雄啊,全国有多少警察想抓他没抓住,今天却莫名其妙栽到了吴克红手里,他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身警服、魁梧威严的吴队长。张仁和有点神智恍惚,吴克红问是谁把他打成这样?他不清楚;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也不知道;打伤他之后报警的人又是谁?他更加不了解。

  整个一问三不知啊!但无论如何,吴克红立功了,他亲手抓住了张仁和,而且核实确认了此人的身份。张仁和身上还有悬赏呢,就在公安部专案组成立之后,有不少人通过公开或者非公开的方式提供悬赏,累计金额甚至超过了江湖五派共悬花红追捕安佐杰的数目。

  吴克红抓住张仁和是职务行为,自然不好拿赏金,这笔钱就成了对公安部门的经费资助,当然了,他的好处也是相当大的,莫名其妙收到很多神秘的“感谢”。核实张仁和的身份之后,后续的审理工作就不由他这个小小的分局刑警队长来负责了,但头功确定无疑已经是他的。

  没过多久,嘉奖下来了,同时来的还有任命文件,吴克红这次跳过半级直接提拔成了正局。

  吴克红当了分局长是后话暂且不提,抓住张仁和之后的第二天,谢小仙突然从北京来了,她到分局转了一圈,然后就直接来找游方。游方见到谢小仙有些意外的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最近的工作是坐科室,一般不出差吗?”

  说话的地点就在游方家中,肖瑜去上学了,只有他们两人。谢小仙瞪了他一眼,眼圈微红的说道:“这么久不见面,一见面你就问我为什么要来吗?我说想你,行不行?”

  游方赶紧点头道:“其实我也挺想你的,正准备去看你呢。”

  谢小仙:“瞎话张嘴就来吧,当我不知道你最近做了什么?香港那一起大案震动了公安部,我根本没想到会是你。但后来审问张仁和的笔录提到了几个蒙面人,那两位‘大侠’似乎也在广州的另一起案子中出现过,别告诉我你不清楚。”

  游方起身换了个位置,挨到她旁边坐下,伸手去揽她的腰道:“好久不见,干嘛一见面就说这些?”

  谢小仙闪了闪没闪开,也就任他搂住了,又把身子往他怀里靠了靠,仍然含嗔道:“我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就是怕你再出什么事,这一次……真是吓着我了,可不是开玩笑啊,事态很严重,幸亏你没事,但不能总指望每次都这么走运,你就不能……。”

  游方赶紧哄道:“不是你说的吗,有什么事多关照关照大师兄,现在有雷锋关照他,难道不是好事吗?别忘了他救过你的命,好人有好报啊!……蒙面人是谁我真不清楚,你们警方会去抓吗?你说的香港那个案子,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谢小仙:“总是油嘴滑舌的,我听说这次现场多了个蒙面人,还是个女的,是你什么人?”

  游方苦笑道:“我连蒙面人是谁都不清楚,怎么能回答你这种问题?”

  谢小仙低下头道:“也好也好,永远都不清楚也罢。”

  游方又问:“我知道你是来看我的,找了个什么机会,花的是公费吧?”

  谢小仙抬头看着他,眼中似乎还有些幽怨,但嘴唇微微张着脸色也有点发红:“我参加专案组了,就是打击张仁和团伙这个专案组。”

  游方正准备低头去吻,闻言却是一怔道:“你不是要好好休养一阵子吗,调回北京难得清闲几天,又参加这么危险的专案组,肯定是你自己报名的吧,还要不要命了?别忘了去年那场病,还有重庆……”

  谢小仙撅着嘴很委屈的打断了他的话:“警方查出张仁和最后的行踪出现地是广州,我报名参加专案组,负责的是与广州这边的联络协调工作,不就是想找个机会来看你吗?托大师兄的福,我刚来任务就结束了。而你居然这么说我,就多余来这一趟,走就是了!”

  说着话她站起身来就要朝门外走,却突然惊呼一声腰间一紧双脚已经离地,整个人给游方抱在怀里又坐回到沙发上,只听游方柔声劝道:“我错了,这不也是关心你吗?既然来了,就多待两天吧,张仁和已经抓住,也没你什么事了,就当公费旅游。”

  他这么一哄,谢小仙身子有点发软了,喘着气略带幽怨的说道:“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刚参加了这个专案组,恰好人被抓住,这段时间真没什么事了,我已经请假了。”

  游方看着她,心里的感觉不知道为何很复杂,与她认识这么长时间,极少听说谢小仙因为私事而请假,两次请假都是为了陪他。而她参加这个专案组,目的也不过是借工作之便能到广州再来见见他。这段时间,真应该好好陪她散散心,在江湖奔波中已经负人太多。

  谢小仙此刻气已经消了,在他怀中开玩笑道:“小游子,你说那蒙面大侠将这么一个立大功的机会送给了大师兄,假如知道我也参加了专案组,会不会留下来,让我再立一次大功呢?”

  游方搂着她的双臂紧了紧,却很郑重的说道:“不会,绝对不会的!”

  谢小仙有些惊讶的抬头:“哦,为什么?”

  游方低下头去,嘴唇几乎是擦着她的耳垂在细语:“小仙,你心里清楚我都做了些什么,还要继续做些什么,江湖中身不由己,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上岸,舒舒服服的享受人间大好风景滋养情怀。但是现在……你是警察,你立的功越多、官做的越大,我就越怕你。”

  谢小仙觉得耳根痒痒的,忍不住将脸颊在他的下巴上轻轻的蹭:“你是不愿意看见我工作更出色,继续被提拔吗?……可是小游子,假如你这么想、假如世上的警察都不尽责,你觉得谁能轻松?你能舒舒服服的去享受大好山河之美吗?”

  游方:“也对也对,你说的对,我的想法太自私。但是这次,在其位谋其政,为了报答大师兄对你的救命之恩,蒙面大侠送份礼物也是应该的。”

  谢小仙微微侧过身道:“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就说这么多?文件我已经看见了,大师兄这次立一等功,直接提正局,其实我也很感谢那几位蒙面大侠,替大师兄高兴。……你一天到晚和我说瞎话,我和你开句玩笑就不行?那就说正经事。”

  游方:“嗯,你说吧。”

  谢小仙:“刚才提到旅游,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你如果没事的话……”

  游方立刻接话:“我没事,你想去哪里?这个星期我陪着你去就是了。”

  谢小仙伸出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在怀中道:“我妈妈的老家在东北鞍山,我从小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好些年没有回去过了,这次难得有这么长的假期,我想回那里看看。”

  游方很干脆的点头:“好,我们就去鞍山。”

  第三百一十三章 千朵莲花山

  谢小仙如今的工作没有以前那么“危险”,也不像当初那么不分白天黑夜与节假日的劳累,但清闲也只是相对而言,虽然有规定的公休假,平时却很难请下来。这次真是托大师兄抓住张仁和的福了,她刚刚参加专案组,所负责的联络协调工作就结束了,但是专案组还需要处理后续事务,她就趁机请了一周的假,加上头尾双休日一共是九天,足够出去好好玩了。

  谢小仙的母亲名叫杜若蘅,游方在洛阳古墓博物馆曾经见过,是一位供奉地藏王菩萨的在家居士,平生信佛、好游山河。她是鞍山人,谢小仙从小也是在鞍山长大,甚至跟随母亲在当地的山中寺庙里住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游方除了陪谢小仙回鞍山散散心之外,此行还有别的打算,是他计划中行游的开始,既感悟万物有灵之境,也是寻回剑灵秦渔的旅途。待到谢小仙回北京后,他就出发去沧州,重观荷花池与铁狮子,再到济南游大明湖赏小沧浪,然后还要去洛阳古墓博物馆,这就是当年秦渔现形的心路历程。

  而在此之前还有事情,辽东他从未去过,关外的白山黑水灵枢别有特质,需要仔细的去体味一番。另外张仁和莫名其妙的栽到了警方手里,风门各派都能猜到是兰德先生干的,他已经传书江湖怎么可能还会放过此人,如果连一个江洋大盗都拿不下,谈何对付远在太平洋彼岸的唐朝尚?

  牵弓派听闻后难免忐忑,因为张仁和涉及到他们门派中一些尴尬的往事,游方计划顺便到辽宁拜访牵弓派,既是安抚也是表达谢意,张仁和的线索最早就是牵弓派私下提供的。但是话又说回来,谁谢谁还说不定呢,游方动用了这些人力物力资源,其实是完成了牵弓派当年想完成而没有完成的事情。

  与小游子走过的很多风景可能有所区别,鞍山并不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年中的很多时间,这里的气息显得有些污浊。它是东北地区最大的钢铁工业城市,鞍钢集团总部就在这里,也是全中国最重要的钢铁产地之一。而周边一带的抚顺、盘锦、本溪盛产煤、铁、石油等各种矿产。

  鞍山的矿产资源也非常丰富,出产包括铁、菱镁等多种矿石,境内的岫岩满族自治县一带也是我国最大的玉石产地之一,此地出产的玉被称为岫岩玉。这里也出产秘法晶石,当然了,其品种与产量远不能与松鹤谷所在的湘赣边境一带的山区相比。并不是有矿石的地方就有晶石,也并不是所有的晶石都具备秘法晶石所特有的物性。

  但是这里出产几类特殊的秘法晶石,别处很难见到,岫岩玉的品相与传统的和田玉、蓝田玉、昆仑玉相比虽不是很好,人文内涵的积淀也略显不足,但有些特殊的玉质也可以做为加工秘法器物的材料。牵弓派的外堂就设在岫岩县,一是方便与江湖各派来往,二是方便做矿产生意,三是方便收集秘法器物——这些都是外堂的职责。

  而牵弓派的穿弓诀秘法,恰恰需要此地特产的几种秘法晶石相配合,运转时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至于其内堂则在吉林境内与辽宁省交界处,小兴安岭余脉的山中,也是世代传承的宗门道场所在,历代弟子滋养形神、感悟灵枢、闭关修炼所在,交通并不方便。

  游方来到鞍山,并没有着急到牵弓派拜山也没有通知他们。他陪着谢小仙在小时候住过、玩过的地方都转了转,既然是出来旅游,当然要去鞍山东南大约四十里外的千朵莲花山。

  此山号称群峰荟萃如立地莲华千品,游方去过南昌的梅岭感悟叠嶂寻峦,梅岭号称有九十九峰、风姿各异,而此山共有九百九十九峰,缺一之数而成千,自古称千朵莲花山,简称千山。一代地师传人足下踏遍万水千山,此山之名也当真有趣,今天的游方终于登临这“千山”之上。

  千山自古就是关外之洞天、佛道两教名胜所在,但做为风景区开发还是当代的事情。景区正门上“千山”两字为当代居士赵朴初所书,而正门两侧的对联“南海八千路,辽东第一山”,是当代书法家启功题写明人的诗句。

  游方与谢小仙就是经过牌楼入山,谢小仙还嘟囔了一句:“我小时候,这里好像不收门票。”游方挽着她笑而不言。

  千山中有“一线天”,从巨大的山体岩石中贯穿而过,一眼能看穿对面,但给人的感觉两山一合仿佛就会把人挤成肉饼,狭窄处根本过不去。其实这只是一种错觉,来到这里的胖子也全过去了。这种错觉不仅是视觉上的或心理上的原因,地气灵枢确实很特异,它在浑然一体的山势中,很奇异的开启了一道分隔空间的裂隙,游方很自然的想起了牵弓派秘传的“穿弓诀”。

  牵弓派的穿弓诀与卧牛派的定山诀,应出自同源,却是发掘风水灵枢特性中两种截然不同的玄妙。

  运转“穿弓之煞”很凌厉,可以伤人也可以破法,与一般的滋养形神法诀不同,它是移转风水局灵枢特性的一种秘法,与消砂派的消砂诀类似但又不同,可以专门修复破败的风水局,当然也可以破坏完好的风水局,移转灵枢时妙处如此。因此心性阴沉之人可能并不适合习练,非常容易舍本逐末,专为追求其凌厉阴险的穿弓煞意,反倒失去了滋养形神、忘情山川的本意。

  游方还没有拜访牵弓派,来到千朵莲花山首先想到的是牵弓诀秘法特性,一边与谢小仙谈论着此地的景观。一般的风景区按照旅游路线走,走马观花也就一天时间,就算是大型风景名胜,按照旅行团的行程顶多也就是两、三天参观完毕,可是这其中的景致真要细细品味起来,这点时间当然远远不够。

  有一句导游形容现在所谓旅游者的俗话:“上车就睡觉,下车就撒尿,到景点就拍照,拍完啥也没看着。”而游方行游自然不同,他通常连相机都不带,也不按一般的旅行路线走,只是随着风景灵枢的韵迹而游,千朵莲华山这么大的地方,要想携灵枢入境收揽胸臆之中,只在山上走一、两天可不够。

  一位自幼就在这里长大的谢小仙,一位能感应山川灵性的小游子,应该是最佳的一对游山组合了。

  他们一路走一路谈论,谢小仙皱着眉头道:“我从小就听说这里有九百九十九峰,如千品莲台攒簇,少了一峰究竟在何处?”

  游方笑道:“天地自然之数本就不全,总有一线遗憾,需在心中求证圆满,你我入这山中,你说那一峰在何处?若人不知品味,万般景致生动也是枉然。”

  谢小仙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他一下:“你的脸皮可真够厚的,言下之意立地成峰,你就是那九百九十九峰之外的一座山?”

  游方笑嘻嘻的说道:“我未必是,也未必不是,就看你的眼中是否有他?你未必是,也未必不是,就看我的心中是否有小仙?……人生在世,就如在这千山中找寻,遗憾所在也是志趣所在。”

  谢小仙一瞪眼:“到底有没有啊?”

  游方赶紧点头道:“有有有,九百九十九品莲台簇拥一朵小仙。”

  谢小仙这才满意的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小时候的事,我小时候喜欢追读小说和漫画,常常是漫长的等待,有时候几年都买不齐想要的书,越是这样,等买到心里想要的书,那种幸福感越强烈。”

  游方追问道:“哦,你都收集什么漫画书啊?举个例子。”

  谢小仙小声答道:“圣斗士……”

  游方扑哧一声笑了:“原来你还有过这些爱好。”

  谢小仙反问道:“那你呢,上学的时候都看什么课外书?”

  游方想也不想就答道:“寻峦诀、消砂诀、定山诀、穿弓诀、撼龙经、天玉经、十二杖法……”

  谢小仙打断他道:“我问的不是风水书,就是正常小孩看的那些。”

  游方:“让我想想,乡下可没有那么时髦,我在村子里能翻到的都是一些老式的小人书了,《秦琼卖马》、《双枪陆文龙》、《哪吒闹海》、《鹬蚌相争》、《小商河》、《大闹天宫》、《武松打虎》、《七擒孟获》之类的。……小仙啊,你怎么了?今天一上山,我总觉得你不是很开心呢?”

  谢小仙皱了皱眉头,神情似是有些委屈,但又不知是谁让她受委屈了,挽着游方的手臂微微撅着嘴道:“小游子,你走过的地方很多,有没有觉得……?”

  游方:“觉得什么?”

  谢小仙:“我说不好,反正很难形容,我母亲信佛,从小她就对我说生死明灭是常态,但是这些年见到一些河海山川,我总感觉到有些紊乱不宁。”

  游方也微微皱了皱眉头:“这种感觉并非没有道理,也许并不是你的原因,仔细形容一下,好吗?”

  谢小仙:“我小时候就在这里长大,也在山中住过很长时间,虽然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但我从小就觉得这千朵莲花山有灵。”

  游方的眉心微微跳了跳:“你倒让我想起你妹妹谢小丁了,你们姐妹的感觉都很有意思,怎么有灵了?”

  谢小仙:“据这里的老人说,千朵莲花山地脉连长白,是大小兴安岭龙脉之末,也是辽东人居发迹之处,这附近还有几万年前原始人类部落的遗址呢。我小时候就觉得这里清正雅致,虽然气候冷一点但感觉很舒服,春天有槐花飘香,秋天有枫红霜白,真的很美,有时候我在路边经常都看出神了。”

  游方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道:“确实很美,虽然我没看见,但是能感觉到。”

  谢小仙又接着说道:“但是我这一次回到鞍山,来的这一路上,却看见了泉水断流、藤萝枯败,游方,你往那边看一眼。”

  说着话她的手指了一个方向,他们正登上一座山峰,离开了旅游主路线,游方顺着她的手望去,只见远处的一座山峰一侧被挖空,地面露出一个巨大的矿坑,真的很大,就像一个巨湖却没有水波。其地气感应就像被穿弓之煞破败灵枢,但无论什么样的高手,以秘法恐怕都完成不了这一击。

  游方延展神念感应山川灵枢,不知为何神念中却有刺痛感,仿佛听见了不知何处传来的呻吟。他立刻收摄神念转过头来,微叹一声劝慰道:“世事如洪流滚滚,淹没了太多,我们不能总是怀旧,社会总要向前发展。但也别忘了我们在世上是与谁相处?世人谈风水,不尽是惑弄蒙蔽手段,其中有真意啊。”

  谢小仙很干脆的总结了一句:“这些就是在破败山川灵性。”

  游方只得苦笑,他以前尽量不在谢小仙面前谈论过于玄妙的话题,没想到谢小仙今天主动提起了这些,看样子是真有感触,于是也摇了摇头道:“山川破败,因人之纵欲无度,却已忘情怀之美,舍本逐末。为眼前一点所得却牺牲了太多,且不顾风水章法肆意妄为,迟早又必须花代价挽回,却不知能否再挽回?路必须前行,但有些弯路走的实在可惜了!”

  说话间两人继续前行,这里是“天上天”风景区,位于千山东、南、西、北四沟中的北沟,主峰叫五佛顶。既然话匣子已经打开了,游方很自然的就谈起了风水以及山川灵性之美。这些与秘法修炼并不一定有关联,此类话题一般人也经常谈论。

  这个风景区的开发与设计确实有些不伦不类,至少旅游和建设部门并不懂风水,或者说不懂真正的风水。在这样的地方,还修建了粗制滥造的惊险世界宫、唐代古城等所谓的人文景观,硬嵌在这关外洞天名胜的群峰之中。这里也不是公园游乐场啊,气氛与地气灵枢完全不合调,与环境之间的冲突,就像人身上有多余的赘肉和粉疮。

  谢小仙从小就在这一带长大,重游故地感觉不对却又很难形容出来,当然会觉得不太舒服,游方只得继续劝慰她就不要只看这些了,看着也碍眼。心中应有美好情怀,眼光要善于发现与欣赏,这千朵莲花山的灵秀险峻风景还有许多,他挽着她一路行游一边指点各处奇趣景致共赏,谢小仙这才又露出笑容,毕竟是出来玩的,就是要开心点才好。

  千山中有小梅岭与振衣岗,据说是仙人吕洞宾曾坐论仙家丹道之处,其灵枢之精粹浓郁确实非凡,他们在山中穿行最后到了五佛顶的半山腰处,并没有往上攀登,再回首往东南望去,便是著名的千山大佛。这尊大佛与其它著名的摩崖石刻如乐山大佛、巴米扬大佛不同,因为它就是一座山体的一面。

  这座山陡峭的石壁天然形成了弥勒向右倾坐的形状,头部以及眼眉五官、手、膝、甚至连胸前的念珠都清晰可辨。这座天然佛山也有人工留下的痕迹,大佛的右手背上有一个人工凿刻直径约三米的圆环,阳光照在上面,从远处看去自然形成一个明暗对比强烈的光环。

  这座“大佛”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才发现的,然后经过发掘考证,发现这里有历史各代拜祭留下的遗迹,却掩于苍山中不为人知,又被人们重新“发现”了一回。

  弥勒是佛家所谓的未来佛,严格说起来不应称佛而应称菩萨,游方遥望如山之菩萨、如菩萨之山,突然说了一句:“观山之气,果然有宝相庄严,可我感觉此山在笑,似是冷笑又似苦笑啊。”

  谢小仙哼了一声道:“那时候我还小,还在上小学呢,听说某位大德在千朵莲花山发现了一尊大佛,整山竟然如弥勒造像。你看这菩萨在这里呆的多好,就像你刚才说的风水,与这群峰千品莲台相融一体,隐坐于古树藤萝间,自古有人祭拜。……现在倒好,又被发现了一遍,为了把它清理的更清楚,好让人参观眺望,那边山崖上的松槐伐毁、藤萝遭殃啊!”

  游方却忍不住笑了:“好可怜的菩萨,让人逼出来裸奔被围观啊!”

  谢小仙也差点被逗笑了,却给了他一拳道:“不许这么说话,我妈妈信佛!”

  游方赶紧一低头,冲着那边远山鞠躬道:“抱歉抱歉,一时感慨未择言,并无取笑之意,菩萨大度大量,请不要与我计较!”

  然后他又一指那座山道:“我刚才讲风水原理,这里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藏菩萨于千品莲华中,天成灵镜之妙莫过于此,自古以来也是如此受山川之寄托。可有人非要画蛇添足,扯藤伐树裸山以呈,唯恐游客看不清这山似菩萨,反而是破败风光雅兴,焚琴煮鹤啊!……不懂就不要乱来,想方设法批来经费搞风景区建设,干工程就有钱挣可以理解,但钱却花错了地方,结果在败坏风景。”

  第三百一十四章 蓦然回首

  当天就在风景区附近找了一家宾馆住下,第二天游方继续陪谢小仙游山,去的是相对偏僻的东沟与西沟一带,基本上是在野径中穿行,领略自古以来的灵枢风光。谢小仙的心情好多了,始终笑呵呵的,一路对游方指点讲着各处的景观以及当地传说。

  他们这一天在山里走的路可不短,步行穿过了风景区中大大小小的很多山峰,大多不是一般游客会走到的地方。平常这么乱跑是有危险的,但有游方这位保镖在,谢小仙倒也不担心,哪儿好玩往哪儿钻。

  身体不够棒的话,根本走不下来这段路,但谢小仙却觉得很轻松,神形俱适,在这崎岖的山路上步履非常的轻盈,她有些好奇的对游方说:“有你在身边就是不一样,这么长、这么险的路,我感觉总有一股力量在扶着我。”

  游方做了个鬼脸道:“我抱着你走,岂不是更省事?不过山路还是自己攀登更有意思。”这倒是实话,每到山路崎岖险峻处,游方总是不动声色的以神念悄然护持,这比抱着她走路还要费力,但如此运用神念倒也很舒适惬意,至少没有那种生死相搏的紧张与凶险。

  北方的春天来的晚,阳历三月,香港那边气候已经很温暖了,但鞍山这边供暖期还没过呢。山间草木微红与枯黄掩映,正在蛰伏中等待舒展,眼前的山色有些萧索,但元神却能感应到那万物期待生发的灵动。

  古人曾有诗云:“常遑回合水潺湲,路转坡坨百折还。松涛涨壑千岩响,花雨浮空满地斑。”这个时节未见山花烂漫,但树影婆娑也是斑洒满地,山风拂过万株古松确如浪涛之声,风小时如远处传来,风大时仿佛有千岩回响。

  在山中凉意飕飕,但是挽住游方,谢小仙却又一点都不觉得冷。偶尔走过有山泉的地方,能看见山中背阴处冰雪未融,而由于泉水温度高仍从泉眼处往外流淌,却在不远的地方结冰层层堆积,依山势形成小型的冰挂、冰沟、冰梯、冰坡等自然景观,这是在南方山野中见不到的奇景。

  他们没有走回头路,从东沟走到西沟,晚上就入住一家温泉疗养院,泡泡温泉解解乏,第三天继续到山野中游玩,谢小仙非常开心,游方也感叹真没有白来这一趟,或许早就该来了。

  他们在千朵莲花山游兴很浓,第四天去了南沟,也是千朵莲花山的主峰仙人台所在,相传是汉代辽阳刺史丁令威成仙化鹤归来的遗迹,明朝初年峰顶被凿建成平台的形状,上面还刻有棋盘,此处又称观音台,有“五观”之说——观沧海、观日出、观莲花、观松风、观云飞。

  仙人台三面都是峭壁深崖,唯东面可以攀登,小的时候,谢小仙经常和家人一起爬上去看日出,路非常艰险,但是到了仙人台上极目远眺,心旷神怡之感又让她觉得走这段路太值了!

  清代一位高僧登临仙人台之后曾留诗云——几度登临不到顶,此回到顶畏登山。九州细碎烟尘里,万里虚无指点间。云在极低几可踏,天虽至近竟难攀。急须携手下山去,纵对仙人无好颜。

  一位和尚写出游仙诗来,难免有几分调侃之意,让人读了忍俊不禁,同时也能领略仙人台风光之美。只是让人感觉有几分奇怪,这和尚为什么不谈五观之峰,反而调侃仙人台之名?

  谢小仙此番登山,可没有古人那么艰险,也比小时候轻松了许多,因为仙人台是千朵莲花山的主峰,风景区早就把路修好了。但是到了仙人台上,这两天游玩中一直嬉笑不停的谢小仙此刻又是秀眉一蹙,扭脸对游方说:“我们下去吧。”

  好不容易爬上来怎么又立即要回去?只见现在的仙人台被人为砌成水泥平台,岩石下还添了个佛龛,里面供了一尊新搬来的塑像,这塑像雕工与造形真的不是很精致,周边的栏杆上挂满了铜锁,还系着乱七八糟的红绳,好端端的仙人遗迹,变成了烟熏火燎的地方。

  游方笑了,将她搂在身边道:“登上了主峰,怎可不赏尽风光而还?我们看我们的风景便是!”

  谢小仙舒展眉心微微点了点头:“也罢,世间万相皆入眼,总有你所愿见与不愿见,否则佛祖也不会有苦谛之说。所经历的风光美景,才更显珍贵!”

  他们俩就这么静静的站在仙人台上远眺,拂去身边烟熏火燎的浮烦,望千品莲华千姿百态,无限风光尽收眼底,古树挂壁如泻烟涛,怪石嶙峋相映成趣。这时游方微微动了动,谢小仙似有感应,回头看了他一眼,却突然发现周围的景物已经在无声无息中改变,仙人台还是仙人台,但已变成她从小熟悉的那座山峰。

  再转身向四面望去,只见有苍松翠树吐绿,山花含苞欲放,竟呈缤纷之色。这是游方以神念展开的画卷,画卷中就是眼前的千朵莲花山,却同时运转了心盘,就是谢小仙此番旅游所欲回味的心境演化成的风景。

  将千朵莲花山携入胸襟画卷中展开,却同时在画卷中运转真真切切的心盘,听起来“原理”似乎并不复杂,但以前的游方是不可能办到的,今天也不是刻意为之,就是心念忽然一动,谢小仙在想什么他很明白,于是画卷与风景虚实相合,很自然的运转心盘而展现。

  谢小仙靠在他的胸前,声音有些呢喃:“小游子,你又在捣鬼!”

  游方柔声道:“怎么,你不喜欢吗?”

  谢小仙的笑容有些朦胧:“喜欢,当然喜欢了,这才是那第一千品莲花!”然后两人再也没说话,在仙人台上站了很久。

  当两人回去时,刚刚走下第一阶台阶,游方的身形突然晃了晃,谢小仙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他很关切的问道:“你怎么了?”

  游方的声音略带疲倦:“感觉有些累了,你扶着我点。”

  谢小仙一笑:“你也终于有累的时候,那就老老实实的走路,让我搀着!”

  刚才一番试法,境界之玄妙前所未有,但无声无息间神气消耗之剧烈,连游方自己也没想到。这不是简单的心盘术,也不完全是画卷中的携景术或寻峦诀,游方曾在楚阳乡感应过那古老的建木仪式,也在香山南麓见到刘黎运转奇异的心盘与向左狐斗法,那是唤醒山川万物之生动灵性,游方竟然也做到了,虽是无意中闪现,但他已经触及门径。

  回去的路上没有再穿行野径,老老实实就走风景区修好的路,千朵莲花山的地气滋养确实不凡,半个小时之后游方迈步间缓过劲了,走的已经很稳了,但谢小仙仍然伸出双臂紧紧抱着他的一条胳膊,两人依在一起走。

  游方莫明有点走神,他又想起了好几年前,在中关村沿街卖碟的时候,被菜鸟警花谢小仙铐进派出所,还挨了一顿批评教育的场景,不禁嘴角微翘浮出淡淡的笑意。

  走着走着,前方是香岩寺,望见远近山坡层次分明,在群峰环抱中一点也不觉得地气促狭,反而在不大的空间内呈现出深远开阔之感。这个地方的风水好啊,是千朵莲花山地气灵枢之一。远远就看见了寺庙单檐拱山势屋脊,饰以彩色浮石雕刻,非常精湛与逼真。

  然而谢小仙又把小嘴撅起来了,微皱眉头说了一句:“感觉有些阴森啊。”

  可不是吗,香岩寺本是个好地方,若居此修行风水极佳,游玩驻足感觉也是相当不错,可如今寺庙的陡壁下新砌了一面女墙,里面密密麻麻放满了骨灰盒,一阵风吹过,树荫下确实能感觉到那杂乱的阴气。

  从女墙下走过,谢小仙的胳膊搂的更紧了,小声说道:“我小时候在这里住过,寺内有古代高僧的灵骨塔,虽也是墓葬但只觉庄严不觉森然,现在……我们还是不进去了吧。”

  游方无可奈何的笑了笑:“这里怎么设计的,当成收费公墓了?……小仙啊,我们认识很久了,我曾经总是想躲着你,觉得误会太多又太深,但是今天一番行游,突然觉得我们其实很投缘,你对这世间万物的观感,无意中与我如此切合。”

  谢小仙低着头嗯了一声道:“是吗?还真是的!世上有的人是貌合神离,而有人是貌离神合,就像我们俩。”

  游方轻轻在她腰间摸了一把道:“我们是貌离神合吗?我看是貌合神也合,这么站在一起不是很般配吗?”

  谢小仙捉住他的手,掐了一下手背,哼了一声似是质问道:“你和谁站在一起不般配?”

  小游子立刻岔开话题:“能看出来,你今天的心境平和多了,还记得第一天到千山,我们去龙泉寺,你为了断流的龙泉水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

  谢小仙:“你这个带人恨的,这几天倒也很会哄人开心!”

  谢小仙小时候不仅在南沟的香岩寺住过,也在北沟的龙泉寺住过。龙泉寺是千朵莲花山五大禅林中现存最大的佛寺,始建于唐代,寺后有清泉一处千年来流水潺潺,清冽甘美,沏茶品茗悠然有风致。但是近年来千朵莲花山外围有很多山峰被侧斩甚至被掏空,地脉受损有很多泉水断流,那龙泉水也几乎绝迹了。

  那天他们从五佛顶回来,经无量观路过龙泉寺,谢小仙特意去看龙泉水,结果却发现泉眼几乎已断流,当时就莫名觉得特别伤心,好半天闷闷不乐。游方哄了很久,回到酒店之后给她表演茶道亲手冲茶品茗,她这才露出笑容。

  而今天路过香岩寺,好好的风水寺院莫名染上杂乱阴森,她虽然叹息感慨,但心态已经平和多了,没有让自己无谓的多烦恼,走过去之后就和游方开起了玩笑,初入千朵莲花山时紊乱不宁的心绪已经平复。

  两人在山路上缓缓而行,走的很慢,又聊起了这几天所见的景观,谢小仙终究还是有点不痛快,靠在游方的肩膀上问了一句:“若千山有灵,它会有与我一样的感觉吗?”

  “有,当然有,我那天看见那尊菩萨山,就觉得山在笑。不是错觉,是真真切切看见那山在朝着人们笑。”说到这里游方的话突然顿住了,停下脚步揽着谢小仙蓦然回首望去,神念修行次第中“万物生动”之境,当他踏遍千山之时竟悄然而成。

  “游方,你在看什么?”谢小仙在他胸前问了一句,他神色如此凝重,她也不再习惯性的叫他小游子。

  “在看走过的路,当真万物生动啊!……走吧,我们下山,晚上请你吃好吃的。”游方心中感慨万千,却神色如常的转身,搂着谢小仙继续从容而行。回想起此番突破门径的机缘,竟是一路上受到丝毫不懂秘法的谢小仙点拨,当真玄之又玄。

  然而前走没几步,突然听见身后有个清清朗朗的声音说道:“千山有灵是否会觉得痛?菩萨有知是否会觉得苦?你我之叹息正如佛之叹息,但观山似笑,以空相观照苦谛,苦何尝是苦?佛菩萨多情,此为深爱大爱,所以才有普度众生的誓愿。”

  两人闻言一回头,只见一个和尚从山路上走来,步履稳健不急不缓,但游方却暗叹此人好快的身法。刚才他回身时还没看见他,应该是刚从香岩寺大门里走出来的,几步就到了近前这才放缓了身法,特意说出这番话打招呼,应该是听见了两人走过香岩寺时的谈话。

  这是一位年轻的僧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铮青的头皮没有戒疤,胸前挂着一串星月菩提念珠,被把摩的已经相当光润。他身上穿的僧衣倒是挺干净,颜色灰不溜丢发青发白,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可真够艰苦朴素的!

  风景区的大庙里,见到这身打扮的和尚也是相当令人意外,如今经济发展了,旅游业也被带动了,寺庙里的香火钱也水涨船高了,人们心里的想法多了,烧香的拜佛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了,很多和尚们都富裕起来了,就算不富裕的,也不必穿成这样啊?

  东北阳历三月的天气,尤其是在这山中,还是非常冷的,这和尚的衣着看上去很单薄,却神态自若身形舒展。一般人看见他的感觉会很奇妙,假如自己并不冷,不会觉得很刺眼,但如果感觉到很冷,看见这个和尚穿的这么单薄会觉得身上更冷,忍不住同情心泛滥,上前捐点香火钱啥的。

  这和尚走路时左手托钵,是三个套在一起的铜钵,这大冷天不戴手套,空手托着金属器物,看着也是挺冻人的。但是游方却笑了,与此同时僧人站定脚步立单掌行礼道:“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原来是老熟人了,听声音游方就能想起来,就是当初被断头催请到鸿彬工业园作法的三位“高人”之一,来自辽西大慈行寺的欣清和尚,一位持戒精严的苦行僧。

  游方也松开谢小仙抱拳还礼道:“原来是欣清大师啊!您怎么会出现在香岩寺,跳槽了吗?”虽然以前没打过太多交道,但见面说话却自然而然,就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还不忘开句玩笑。

  欣清答道:“施主好游山河,我也行游山川之中,这几日在香岩寺行脚挂单,却恰好听闻故人之声,言及万物生动之悟,故此现身一见。上次见面未及多言,今日方知施主原来是一位道士。”

  游方一晃脑袋:“道士?不是不是,我有亲戚和朋友是道士,道姑也有呢,但我没出家,也没出家的打算,和女朋友出来旅游呢,你怎么见面一开口就把我往这条路上拐?”

  欣清也笑了:“太上当年亦未高簪束发,听施主谈万物生动之意境,当为道家中人。山如菩萨、菩萨如山,观山不语而笑,山若有灵、山若有情。贫僧闻言颇有感触,道家的情和佛家的情,相异却相似:一则此生情怀莫失,坚守驻世,一世缘矣;一则却是生生大爱,全是爱,轮回无尽。”

  这和尚说话有点绕,假如是不明白怎么回事的人,恐怕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谢小仙毕竟自幼受家庭环境熏陶,听的倒是明白,扯了扯游方的袖子问道:“游方,这位大师是……?”

  游方笑着解释道:“这位是辽西大慈行寺的欣清大师,年纪轻轻佛法修为了得啊,我以前看风水的时候认识的,你应该知道,和尚也替人看风水,只是不托风水之名。”然后又朝欣清道:“大师,怎么一见面,我觉得你话中有话呢?”

  欣清微微一笑,看着游方道:“游施主,当初我见过你一面,虽只是一瞥,但觉你桃花缠身、酒气入体,颇有些烦恼业障。今日再见仿佛相似又与当日有不同,别有一番籍蕴风流啊。”他倒是很机灵,听见谢小仙对游方的称呼,没有叫“梅施主”而是叫“游施主”。

  游方:“哦,原来大师不仅会看风水,还会给人看相?眼力真是不错,多谢提醒了!但一世无情怀所寄,何必有今生来过?此生未得籍蕴,谈何世世轮回?……大师特意从寺中赶来,不会只是为了给我看面相吧?”

  第三百一十五章 半壁山川

  欣清又行一礼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不俗即仙骨、多情亦佛心,红莲白藕是一家。游施主,我知道您是一位高人,恰好有缘相遇,想问你这几日是否有空闲,贫僧有点事想求您帮忙,正与这山川之生动有关。”

  嗯?这和尚有事要找他帮忙,看来与秘法有关。游方以前与欣清连一句话都没说过,但了解这和尚是什么人,有时候与人打交道并不必接触太多。他清楚欣清和尚住在鸿彬工业园贵宾楼的时候也是持戒精严,每日晨起诵十遍《楞严》,托钵乞食,只是日中前的一餐而已。

  后来游方打听过,也问过当时同在鸿彬工业园的千杯道人,江湖风门各派并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但可以确定这和尚有修行,游方在追击李冬平的途中,欣清也曾经出手相助,算是欠他一个人情。既然人家帮过忙,现在开口,也不好断然拒绝。

  他问道:“不知大师找我有何事,何时何地处置?能顺手帮忙的话,自然愿意相助。”

  欣清答道:“对游施主而言,可能只是举手之劳,但贫僧已经为此烦恼了半个月。不急不急,我看您也挺忙的,假如留在此地不是立即就走,那么什么时间有空即可。”

  游方:“两天后我有空,不知如何联系大师,就到这香岩寺拜访吗?”

  欣清递过来一张名片道:“您若有空又有兴致,就打电话联系我,贫僧这几日就在千朵莲花山中,未必于哪座寺院居住。……贫僧求您帮的忙,也与施主今日之叹息有关,届时详谈,先多谢了!”

  时代不同了,连和尚都有名片了,名片正面写着他的法号释欣清与所属的寺院大慈行寺,下面有一个手写的号码;翻过来看背面是大慈行寺的地址,还有全国各地前往大慈行寺的交通路线,算是一种很特殊的宣传广告。

  游方笑着问了一句:“大师您也用手机呀?”

  欣清淡然答道:“出门方便而已,时移世易、万物常新,行事岂能一味食古拘泥?”

  游方看了看他满是补丁的僧衣,有些坏坏的笑道:“你的衣服很有特色嘛?假如要我帮忙看风水的话,劳务费是多少啊?不是让你出,我是问雇主给的价。”

  谢小仙在旁边伸手掐了游方软肋一把,而欣清却笑呵呵的一摊右手道:“雇主便是这天下山川,施主此身所具一切,皆是它所给予,请问您还想要什么?至于贫僧不捉钱财,身无分文,劳务费当然更没有了,只得说声抱歉。”

  游方抓住了谢小仙的手握在掌心,让她别乱动,另一只手一挑大拇指道:“江湖道上的门槛我遇见的多了,和尚,就冲你方才这一番话,能帮忙我一定尽力,后天和你联系吧!……小仙,我们下山了。”

  他拉着有些疑惑的谢小仙走了,欣清站在山路上仍托钵立掌行礼,神色平和恭谨,身姿端庄一丝不苟。

  第二天是周日,隔天谢小仙就要回北京上班了,她的假期终于过完,游方把她送到了沈阳桃仙机场。临走时谢小仙十分不舍,有点赖着不想上班的意思,同时也对昨天的遭遇十分好奇,在候机大厅问游方道:“你这个人就是事多,总是遇到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去游千山还碰到和尚找你帮忙,我都想跟着去看看,那和尚找你究竟有什么事?”

  游方揽着她的肩头笑道:“看风水呗,我和那和尚就是这么认识的,你这次不是感慨千朵莲花山风水有破败之处吗?那和尚应该会有同样的感慨。……也不必好奇,就像普通人对警察好奇一样,总觉得破案子挺神秘的,但你干这一行久了,恐怕也就习以为常了。”

  谢小仙摇了摇头:“还是不一样的,警察破案子只是职责所在,而你遇到的一些事情很难形容。嗯,也很麻烦,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

  游方打断了她的话:“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够平安自适,但真的有大事未决,回头看遗憾多多,很抱歉!……广播已经通知登机了,你快进安检吧,等我忙完手头的事,就去北京看你,到时候……”

  谢小仙又把他的话打断了:“你的那些事,我不清楚也能猜到大概,别说了,希望你平安。……对了,我想在北京买套房子,既然你会看风水,回头也帮我看看呗?”

  游方笑了,理了理她的头发道:“没问题,我就是专业干这个的!”

  谢小仙回北京了,游方又返回了鞍山,这次没住宾馆,直接去了千朵莲花山,在山中一株古树下静坐一夜,第二天太阳升起时看了看手机,发现这里有信号,于是给欣清打了个电话。结果欣清和他差不多,也是在山中某株树下打坐呢,与游方约定下午在某个地方见面。

  欣清说的地方没有门牌号也没有道路可通,只是讲了地势的特点和方位所在,假如换个人还真找不到,不过倒是难不住游方,这几天他已经在千朵莲花山中转了个遍,一听就知道是哪里。

  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在南沟外围山野中见面了,是一处山脚下。只见面前这座山峰已被侧斩,山根下挖出了一个巨大的、已被遗弃的矿坑。矿坑深处的碎石呈青灰色微微泛点紫黑,似乎能吞噬夕阳残照的光芒。

  游方站在矿坑的边缘处,面前如同是一个巨大的、却没有水的黑湖,又像是一张吞噬山川的巨口。神念感应,一片清灵的地气中,仿佛硬生生的被凿出一个杂乱、充满煞意、能够吞噬生机的空间。

  人站在这里会有一种错觉,仿佛背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你,恍惚间一走神,好似就会一头栽进这个巨坑中,这与恐高症发作的感觉非常相似,却是地气带来的元神感应,游方后背的肌肉都不由自主的绷紧了。

  这个地方游方来到千山的第一天就见过,当时与谢小仙在一座山峰上眺望远处,就看见了这被削平挖空的“半壁江山”,让谢小仙更加心情不悦,而游方的神念也感觉到一阵刺痛。现在回想起来,那正是他触及“万物生动”之境的契机。

  太上曾云:“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有身因有生,便有含生之乐、含生之趣、含生之苦、含生之叹、含生之害。体会万物生动,未必都是乐趣,游方听见的第一声山川之语竟是呻吟,看见的第一眼山川之情竟是冷笑,这也是“生动”所包含。

  此刻夕阳斜照,黑洞洞的矿坑与周围秀丽群峰的对比更显强烈,那地气灵枢之间巨大的冲煞感也更显剧烈,游方就站在矿坑边,神念中的刺痛感难以形容,似被无数根细针深深的扎入元神,就连收敛神念也无法驱散。

  这绝对是常人难以承受的痛楚,怪只怪他的神念太过精微、元神感应太过清晰,刚刚掌握“万物生动”之境,尚不能体验知常,因此神念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中还不能完全收敛感应,只要站在这种地方,他就必须得忍着!也就是如小游子这般铁打的身子骨,才能忍得住不发抖,还能站在那里没有露出异状。

  谁说修炼风门秘法体会的就一定是舒服?假如恰好到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境界,来到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地方,那就是一种硬生生的折磨。所以大家都爱在风水宝地待着,可是世上的风水宝地哪有那么多?千朵莲花山也算灵枢荟萃之处,却硬生生留下了此冲煞之地。

  游方不由自主想起了当初在沧州铁狮子前的经历,灵觉初动元神带伤,好悬没被铁狮子沉积的千年浑厚物性给镇住了。而今天他的感觉就像在受酷刑,却是自己接受欣清的邀请来到这个地方,也许是修行中的一种劫难或者说一种考验吧。

  “道友,您精通风水秘术,想必也看出此地的不妥了吧?”欣清站在矿坑边,手指着那黑洞洞的深处说道。

  游方的眉头已经锁的跟铁疙瘩一样,元神中传来的刺痛让他也有点恍惚,脑筋不像平常那么清醒,有些疑惑的答了一句:“你还是叫我施主吧,这个地方确实风水破败,你想把它处理了?……让我怎么帮你呢,雇车雇人再把这个坑给填上?那需要的土石方量可太大了,就算花了这笔钱,恐怕还得在别的地方挖个大坑。”

  欣清摇了摇头道:“矿石已经采完了,这坑我们是填不了的,但是这里的地脉被挖断了,因此山川灵气受损,前不久我路过此处,便想尽力修复它。可是我用了半月时间,做的全是无用之功,心中十分不解,恰好遇到了你,因此想向您求教,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贫僧是否用错了方法?”

  游方有些好奇的问道:“修复地脉?此处受损恐非一人之力所能轻易挽回。”

  欣清若有所思道:“是吗?既是人力损之,也可试试人力复之,请施主退后,贫僧为你演示这半月来每日所做的功课,依你之见,看看所缺在何处?”

  游方正难受的要命呢,闻言赶紧退出了好几丈远,只见欣清铺好随身带的一个垫子,就在矿坑边缘坐下,将那三个铜钵在面前依次摆好,解下星月菩提念珠持于左手,右手立掌于胸前,闭上眼睛开始诵经。

  游方的佛经读的很少也不是很熟悉,听了半天才分辨出这和尚诵的是《妙法莲华》,也不知是第几品?随着诵经声,神念有特殊的感应,就似莲华升起、立地成峰、地气灵枢移转荟萃,此处又缓缓恢复成与山川相融无隙之态。虽然不像当初未遭破败时那么完美,但至少被暂时修复了一些。

  若是以秘法境界来衡量,这是移转灵枢之功,游方掌握的也相当纯熟,但是这么做只在施法时有效,等到法术一收,此地还会恢复原貌,就像千斤重物需要用力才能举起来,但是一松劲照样得放下,不能永远举着吧?

  游方并没有出声说什么,只是静静的在一旁观看,等着和尚的下一步动作。欣清所施之法分明有移转灵枢的境界,可是游方却看不出是哪门哪派的传承,与风门各派传承秘法相似却又有异。

  莲华开放立地成灵枢,过了不久,和尚面前的三个铜钵发出了清越之声,仿佛被看不见的木槌敲响。游方感应的清楚,这声音就是随着欣清捻动念珠的节奏传出,夕阳下传来千岩回响之声,很神妙,如乐章编织穿梭成网,在前方巨大的空洞中引起阵阵共鸣。

  原来这三个钵还能当铜铎敲,但欣清并没有伸手敲钵,看上去是受无形的力量冲击自鸣而响,若以秘法境界衡量,这分明是凝虚成形的神念之功啊!真看不出这位年纪轻轻的和尚竟是位神念高手,哪门哪派出了这等人物,游方怎么从未听说过呢?

  若论功力,游方感觉欣清不如自己深厚,秘法境界也不比自己更高,假如动手的话绝对斗不过自己,但这和尚在此时此地施法,却另有一番妙处,游方以前没见过。若他在运转神念的话,这神念之力似微弱却弥漫的范围极广,借钵声的回音汇聚群山灵枢,似是在借周围山川之灵性克服此地冲煞之气。

  山川乃天成,本就有自成的灵性,在山中拔了一根草,第二年照样会长出来,但有时人为的破坏超越了这种自然的承受与恢复限度,便是破败生动之机。

  欣清接下来施法就扰动地气了,随着千岩回响在那巨大的深坑中引起阵阵回音,就似天籁编钟奏出的乐章,然后矿坑深处似有一种力量被激发了,产生了巨大的冲突,剧烈的煞意翻腾仿佛要将这乐章声搅乱打碎。

  矿洞深处反射的冲激是无声无息的,平常人不可能清晰的感觉到,但是游方却在元神中听见了声音,不再是那种痛楚的呻吟,简直成了刺破耳膜的杀猪嚎叫,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这也是万物生动之感啊,谁叫游方有此秘法境界呢,活该他难受。

  方才和尚刚刚诵经时,游方元神中的刺痛感已经淡了不少,而此刻又陡然加剧,不再像被尖针扎入脑海,而是被两股力量撕扯,觉得脑袋都快裂开了。游方倒是可以躲,但是欣清施法的范围很大,他也不可能躲到另一座山外面去,还是在这里站着看吧。

  这不是欣清个人的力量,他是以法力引动了山川之气,理论上游方也可以办到,只不过欣清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呢?他似乎是在化解这矿坑与环境巨烈冲突的冲煞之势,风门哪一派秘法与之类似呢?消砂诀、定山诀、穿弓诀都很像,但也都似是而非。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钵鸣声渐渐变得细微,回音似往近处收拢,化为实质的力量,无形却有相,渐渐的凝聚在欣清捻动佛珠的指尖。然后欣清也动了,他抬起头望着前方,从念珠上摘下一枚星月菩提。

  他这串念珠和项链似的带一个活扣,可以打开把念珠摘下来。假如仔细看这串星月菩提珠,原本一百零八枚之数,加上刚摘下来的这一枚,总共已经少了十六枚。

  摘下念珠之后,游方有一种错觉,仿佛欣清指间拈着一品莲花,蕴含的却是一座山峰的灵性。然后只见他轻轻一弹,就如莲华飘落,或者说一座山飞去,远远的落进了矿坑深处,紧接着冲突寂静,元神中听见那巨大矿坑中传来的声音成了轻轻的喘息,就似男女欢爱之后的余韵,游方元神中被撕扯的痛楚感也消失了。

  能看出来,欣清和尚此番施法也是累的够呛,盘膝于地调息半晌无言。游方的元神中仍然有被无数尖针刺痛的感觉,但比刚开始已经微弱了几分,说明欣清方才施法是有效的,收了法术之后,此巨大矿坑的冲煞之气便减弱了几分。

  游方已经看出他是怎么办到的,其原理非常深奥,但要很直白的去解释,就如游方打造画卷,将天下山川灵性都炼化于卷中。但欣清和尚所打造的“画卷”就是面前巨大的矿坑,由于地气冲突剧烈,冲煞阻隔,他没有办法直接这么做,所以借助一枚菩提珠为灵引,虚空再造灵枢修复地脉。

  游方不由得发出一声暗叹,也就是高僧无我无失的情怀,才可能去做这样的事情。这是最笨的办法,但似乎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否则的话就只能把这个矿坑填上,再用穿弓诀一类的秘法修复地气了,那个工程量几乎难以想像。

  这时太阳已落山,山间渐渐变得昏暗,欣清和尚没有回头,语气略显虚弱的开口说话了:“施主,你方才可看的明白,我这半月以来一直如此行功修复莲华地脉灵性,是否有什么偏颇之处?”

  “欣清大师,请问你是无冲派的哪一位长老?”游方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一句很古怪的话,脸色也是古怪莫名。

  第三百一十六章 功夫

  游方一开始没有看出欣清所施秘术出自何门何派的传承,但最后一下弹出菩提珠的手法,只有无冲派的秘术是那般施展。无冲派不仅有幻法大阵,自古正传秘法是“无冲化煞诀”,运转时可凝炼地气灵枢似幻似真,专门克制与化解各种冲煞。

  假如欣清的手段得自风门秘法传承,又能修炼到如此神妙的境界,那只能是无冲派弟子了。游方是大吃一惊啊,他无法将眼前的欣清和尚与无冲派联系起来,但是神念感应又是清清楚楚,故此突然发问。

  欣清闻言却是一愣:“无冲派?贫僧从未听说过,施主何故有此一问?”

  游方:“那么大师所修秘术,师从何人?”

  欣清笑了:“我自幼就在大慈行寺出家,无非早晚功课、持戒修行而已,略得些有为法手段,却非向佛之心所求,只为护持庄严而已,更不能与施主这般江湖高人相比。但世间法万变不离其宗,方才的手法,贫僧觉得如此用功方能有效,可又偏偏无效,故此才请你来一观。”

  游方闻言释然,他并不怀疑欣清所说的话,天下秘术未必都出自风门一家,所谓风门各派传承,其要旨首在借助天地灵枢滋养形神、移转灵枢有风水造化之功、神念合形怀抱天下山川。除此之外,世间还有各种修行,可能大道追求各异,但妙趣总有相似或相合之处,正如游方开玩笑所说——和尚也会看风水,只是不托风水之名。

  再仔细回味欣清刚才的施法过程,虽最后一击极似无冲化煞秘术,但并无诸法如幻之感,出手是实实在在。游方不由得暗中感叹,无冲化煞诀也好,这和尚施展的手段也罢,全在人之所为啊!

  但同时他也更纳闷了,诧异的说道:“我所习风门秘术,虽不能与大师之佛法精深相提并论,但也看的清楚,你施法并无不妥,假如都按刚才的手段,等你将那串念珠扔的差不多了,此处地脉也差不多该修复了。我只是有两点疑问,你这半月来都是如方才一般行功吗?你这串念珠粒粒灵性精纯,是一件难得的法器,你打算都扔了吗?”

  欣清答道:“当然不是天天如此,今日为了给施主演示,已尽全力,假如在山野中遇凶险,此刻已无余力自保,平日自不会如此。至于这串星月菩提,是我于佛前修持之物,确实是件法器,若不是借助于它,也不可能弹指间成此手段。”

  游方叹息道:“大师之情怀,吾所不及也!”

  欣清站了起来,收起地上的三个铜钵,转过身来微微一笑:“你是说这串念珠吗?说诸法空相,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何况法器,归根到底是佛家的无我。发愿而行之时,器物当有所用,这才是修行功夫。……但出家人不打诳语,其实我也觉得很可惜啊!平时自知珍贵,绝不会无谓毁弃它,毕竟尚在世上行走,尘缘未断尽也不能断尽,否则一切虚无并非正法眼藏。”

  游方一摆手:“大师莫谈佛法了,我很钦佩你,但此刻听着头痛。你方才施法并无问题,怎么会做无用之功呢?能把详细的情形对我讲讲吗?”

  欣清这才看见游方额头上的冷汗,又是微微一怔,倒吸一口冷气道:“原来施主竟在魔障袭扰关口!贫僧唐突了,竟邀你来此凶险绝地,该说钦佩的应当是小僧才是,施主竟能面不改色从容观法,定念能断金刚,小僧万万不及!……我们还是离开此地再细说罢。”

  一直忍受元神如无数针扎的感觉,游方也出冷汗了,欣清的话他听明白了,所谓修炼中的“魔障袭扰关口”确实凶险,换一个人恐怕万万不会主动到这种地方来。可游方真不是一般人,当代江湖修炼风门秘术的传人中,迄今为止他已经是最出色的,一步步走来有登临千山之成就,是从刀尖上磨砺出收敛于无形的锋芒,眼前的和尚也无法与他相比。

  游方一指另一座山峰的半腰道:“不要走太远,还是找一处能看清此坑的地方说话,我们就去那里吧。”

  欣清一皱眉道:“那里仍然太近,施主仍会受魔障袭扰,贫僧也须寻清灵之地定坐调息,还是到这环绕群峰之外才妥当。”

  游方摇头道:“降魔化煞也是历练之法,只要莫自寻烦恼而已。这么近我没办法,但是稍远一些,我自能护持你定坐调息,还是将此地全貌看清楚,说话更方便。”

  说完话他转身就走,来到巨大矿坑对面那座山峰的半腰,在一处缓坡上取出七枚钨光石布成璇玑星辰大阵。然后在枯草上坐下,一指对面道:“大师,请坐吧,容我施法。”

  此时太阳早已落山,林间一片昏暗,隐约的繁星已浮现在遥远的天空,游方悄然运转大阵,星光汇聚洒落,又在上空奇异的消散。山坡上的天地灵枢精意汇聚,不仅将地气冲煞阻隔,而且形成一个极适合休憩的空间。

  欣清小声惊叹道:“我早知江湖上有风水秘术,也知你是此道中人,却没想到今天能见识如此高妙的手段!”

  游方一笑:“想学吗?有空我可以教你。其实彼此彼此,今日也觉得大师的言行对我很有启发啊!……闲话以后再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这半月来的详细经过了。”

  欣清开始讲述,游方却越听越纳闷,按这和尚的说法,他这段时间每日午后在此地施法修复地脉,每次都是修复了少许,可是第二天回来一看,又完全恢复了原样。打个比方,他就像每天在填坑,可是第二天坑又被挖开了,而且一丝不增一丝不减,他修复了多少,第二天这巨坑地气便自动回复多少,来来回回完全是无用功。

  这不可能啊,游方是一等一的风水秘法高手,自然清楚欣清方才的法术是有效的,否则也不必白白损弃那么多菩提珠。他沉吟着问了一句:“你每次施法完毕,就离开这个地方等到第二天再来吗?为什么不守在旁边看着?”

  欣清有些尴尬的答道:“只怪小僧功力有限,若想触动地气有所修复,所耗甚居,必须寻找灵气充盈所在定坐调息才能恢复,否则易伤形神。施主你也清楚,这个地方根本不合适,所以我不能在附近休息,等第二天再来时,情况就已经变化。我一连试了半个月,皆是如此,实在难解啊。”

  游方皱了皱眉头,神情有些古怪:“你这和尚,心眼未免太实!就没有试过神气完足之时,不施法修复地脉,就是守在这里看着,观望平日你不在的时候,此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欣清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贫僧有过闪念,但又想到若不施法则地脉未变,我又怎能看出地脉回复的原因呢?而且贫僧始终以为是功力不足之故,故以此为每日功课,假如没有遇到施主,再过一段时间,我可能真的会不再施法,就守在此地观望了。”

  游方苦笑道:“假如是我的话,遇到这种怪事,恐怕当天就不会再做无用功,而是躲在周围观望究竟。……大师,这以法力修复地脉之举,你是第一次干吧?”

  欣清连忙点头道:“施主好眼力,我确实是初次为之,因此对所用手段殊无自信,才会请教您这种精通风水秘法的高人。”

  游方叹了一口气:“不论谁来,手段也不会比大师更有效,问题不是出在你身上,与那矿坑也无关。你今天恰好遇见了我,布下这座聚灵法阵,就在阵中调息修养,我们一同守望,事情自然可水落石出。”

  像游方这种人能看明白常人不解的玄妙,遇事就不必再往神神秘秘处多想,欣清一说他就猜到最有可能的情况——有人捣乱。欣清修复些许地脉后一离开,当天就有人施法破坏,想修复此处地脉很艰难,就连欣清这种高手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是破坏他的“工作成果”却容易的多,并不需要很高的境界与很深的功力。

  只是,有谁会做这么无聊而且可恶的事情呢?完全是费力不讨好、损人不利已,同时也是毫无意义的无用功啊!——难以想象世上会有这种人,欣清甚至没想到,游方虽然第一念就猜到了这种可能,但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欣清入坐,璇玑星辰大阵汇聚的天地灵枢果然很适合滋养恢复神气,他闭上眼晴开始轻声的诵经。游方也闭上眼睛定坐,他感觉欣清所诵的经文之声似有安定灵台的力量,元神中那被刺痛的回味竟渐渐忘却,变的越来越清晰明净,神念逐渐收敛知常。

  这和尚真有菩萨心肠,自己行功恢复,还不忘帮游方一把,助他渡过所谓“魔障侵袭”的困扰。

  修习风水秘术也有劫数玄妙难言,譬如游方此时刚刚迈过“万物生动”的门径,会自受困扰。这个过程可能很长也可能很短,全看各人的机缘以及所用的功夫,甚至有的人会生出“我何苦自困如此,还不如当初洒脱”之类的厌弃心。

  游方“破障”时间很短,就在这天半夜时分已经全然收敛神念知常,能清晰感应万物生动,却不再被动的受其困扰,如此方能真正运用自如。这一方面有欣清之助,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下的功夫。

  第三百一十七章 打声招呼

  对游方秘法修炼之精进神速感到惊叹或者疑惑的人,不妨先想想他都有什么样的经历,下了哪些功夫?就拿眼前来说,感应“万物生动”之境,数日之间便能收敛神念知常,殊为难料啊!但是他在这种情况下跑到这种地方来,承受魔境袭扰形神之苦,还能谈笑如常帮欣清和尚这个忙,也不是一般风门传人能做到的。

  夜半时分,如醍醐散落的星光突然在上空消失,游方收了法阵,小声道:“大师莫再念经,有人来了。”

  远方有一道人影从山野中跑来,没有打手电,步子轻盈如觅食的狸猫。这里可是山间野外啊,白天尚且道路难行,一不小心就可能摔落高崖深壑,半夜能步行跑这么快,绝非一般人,应该身怀绝技。

  假如能看清此人的相貌,看上去是个大约二十出头的男子,神情中还带点调皮的孩子气。他来到山脚下,似有感觉,回头向游方与欣清藏身的地方看了一眼,但是什么异状都没发现,于是面对那巨大的矿坑站定,看动作好像要开始练拳。

  他站的地方恰好就是欣清下午施法的位置,这人的胆子可够大的,那巨大的矿坑在夜色下的山野怀抱中显得阴森无比,就似千朵莲花山中突然张开的巨口,巨口中是吞噬一切的无底深渊。站在那里,感觉就如同将被吸入另一个未知的恐惧空间,没毛病的人恐怕都会被吓出毛病来,绝对是个“闹鬼”的所在。

  再仔细看他的动作又不像在打拳,而是来回移步左右开弓,手中并无弓,但动作却很吃力凝重,就像真的将无形之弓推满,然后一箭又一箭射出去。等他射到第三“箭”的时候,巨坑中的地气翻腾,元神如闻怪吼之声,周围的山川地气被扰动,灵枢移转间仿佛显现了一幅场景——

  就似群山间这一巨大的矿坑被开挖的过程快放重现,隐约还带着心盘运转的痕迹,那几乎完美的地气灵枢汇聚之地,被犀利的神识冲出一道裂隙,就是眼前如森然巨口的矿坑,虚实变换十分玄妙。

  原来这人不是故意来和谁捣乱的,就是来练功的,看他神识运转已十分娴熟,应该已经习练了不少时日,可能早在欣清和尚路过此地之前,他每天午夜就在这里练功了。

  他所修炼赫然正是牵弓派秘法中的“穿弓之煞”,真是寻了一个绝佳的好地方,在这里习练既可以不惊扰他人,也不必破败地气灵枢,无非是利用矿坑本身的地气特性运转神识而已,无损周围的风水。

  虽说无损,可是他这么一练功,欣清下午的辛苦全成了无用功。借助菩提珠为灵引,虚空再造灵枢修复地脉,每次都是完成了不易察觉的少许而已,并不稳定,没有最终大功告成之前,最怕这种人为的扰动。打个比喻,就似摩天大楼的装修工程刚刚搭了一层脚手架,然后就连夜被拆掉了,一切又恢复成原样。

  游方一开始差点把鼻子都气歪了,等渐渐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又不禁哭笑不得。这人的秘法修为不低,已突破移转灵枢之境,隐约已至“携境无形”次第。

  那人正在运功,忽然感到身后有异,有人走入到他运转神识扰动地气的范围之内现出了身形,来者还是两位。大半夜在这种地方,到底是人是鬼啊?他也被吓了一大跳,从地上蹦起老高翻了个空心跟头,转身落地时已经抽出一支厚背带棱尖的玉尺。

  只见星光下走来一僧一俗,他喝道:“来者止步!你们是什么人,深夜在此窥探究竟有何图谋?”

  他说话的同时手持玉尺凝神戒备,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修习秘法时被人暗中窥探本就是江湖大忌,更何况是在这个时间、这种地方?然而对方只说了五个字,就让他收起玉尺躬身行礼了,只听对面一人答道:“在下梅兰德。”

  游方说话时也抽出一物如同带尖的玉尺,以神念激发隐约撼动山川地脉共鸣,正是形法派所赠的撼龙令,当代江湖上也只有他一人持有。那人看得清楚,当下也不敢怀疑,收起玉尺躬身行礼道:“晚辈是牵弓派弟子王由佛,请问兰德先生深夜至此,是恰好路过还是特意来找晚辈有所赐教?”

  游方一副好气又好笑的神色:“你就是半半?久闻大名啊!”

  王由佛一愣,随即不好意思的笑了:“原来兰德先生也知道我的小名?不敢当,不敢当,我才是久仰前辈的大名!本来心里对您还有点不服气,可是今天一见,我全力运转神识之时,你能无声无息毫不费力的走近,以撼龙令激发地脉共鸣,实在是不佩服都不行啊!……前辈的年纪好像还没我大吧?这位高僧又是哪派前辈?你们到此有何事?”

  这人倒是个直肠子,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心里想什么说什么。游方以前虽然没见过他,但早就听过“王由佛”这个名字,此人是牵弓派掌门王勋捷之子,今年三十岁了,也是江湖风门年轻一代中的知名高手。

  在南海的时候,慕容纯明等年轻人闲聊时提到当时没来参加聚会的王由佛,总是习惯称呼他的小名“半半”。据说此人从小在兴安岭山中长大,虽然也像其他孩子一样读书上学,但是很少出山,自幼酷爱修习秘法,涉世不深,脾气也非常率直,说话办事有时候还像个小孩子。

  今天见面听他一说话,还真是这么回事,游方拱了拱手答道:“这位是辽西大慈行寺的欣清大师,我们守在此地,专门等着看你干的好事!”

  王由佛又愣住了,不解的问道:“我干的好事?以兰德先生的眼力,应该能看出我方才在修炼本门秘传‘穿弓成煞’,家父曾有交待,此术可伤人也可破法,可修复也可破败,穿弓煞意凌厉不可随意习练,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合适的地方淬炼神识。……嗯,不对呀?偷窥他人习练秘术,是江湖大忌,兰德先生既然早就来了,不会这么做吧?”

  游方差点让他给气乐了,冷哼一声,故意把脸色一沉道:“偷窥?这四面透风的山野,谁不能来,以为是你家的院子啊?以后再说这种话,先看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王由佛,我且问你,你在此地练功多久了?”

  王由佛的神色仍然不解:“已经两个月了,难道我练功有什么不妥吗?”

  一直没吱声的欣清终于开口说话了:“这位王施主,这半月以来,你就没察觉此处地脉灵枢有什么变化吗?”这和尚真是好涵养,半月辛苦行功,毁弃了十几枚珍贵的法器菩提珠,一番心血与所有代价,全让这小子给搅了,换个人说不定先冲上去揍一顿再说话,他还能不惊不怒的询问。

  王由佛站在那里直眨眼,摸着后脑勺一边想一边答道:“最近半个月?地脉灵枢感应,随天时节气本身就有变化,在此处很是微弱缓慢,我本没有太在意,听大师这么一问,还真值得奇怪。这半月来的地脉变化似与天时运转不同,些许微妙却总是循环往复。”

  欣清不紧不慢的答道:“贫僧这半月以来,每日午后行功修复地脉,无奈法力低微每次只能有些许之功,不料次日再来便发现前功尽弃,因此疑惑不解,今日方知是这么回事。”

  游方啐了一口道:“王由佛,你可真够混的!一天两天你没在意也就罢了,一连半个月地脉都是同样的变化,你就不想想原因、查探究竟吗?虽然微末难查,但以你的功力已经感应到了,这半月积累之功相当可观,你知道这耗费了欣清大师多少心血吗?看看人家的法器!……”

  事情终于真相大白,游方则说出了详细的经过,包括欣清这段时间所用之功、所毁之器、所思之事。说话时他故意吓唬王由佛,面寒如霜语气冷厉,收起撼龙令,一手在腰间暗抚秦渔的剑柄,浓烈的杀气似凝,从四面八方牢牢锁定王由佛。

  梅兰德在江湖上威名不小、凶名更盛,王由佛被他这样盯着都出冷汗了,说话也有些打结:“兰,兰德先生,我曾听闻您助千杯前辈诛杀叠嶂派叛逆李冬平的义举,也是十分仰慕与钦佩!……但是此地不是鸿彬工业园,这坑,坑也不是我挖的。”

  游方冷冷的补充了一句:“有一件事外人不知,当时欣清大师也在场,是我们三人共同出手收拾了李冬平那个逆贼!”

  王由佛:“嗯,该杀!可,可是,我真的是无心之失,无意中破坏了高僧修复地脉之举,请问怎样才能弥补过失?兰德先生又想怎么处置?”

  见吓唬的差不多了,这人的性子倒单纯得很,游方突然一笑问道:“半半,你是犯罪团伙的头目吗?”

  王由佛愕然道:“不是。”

  游方:“你引煞害人了吗?”

  王由佛:“没有。”

  游方:“假如欣清大师没有路过此地修复地脉,你破败灵枢了吗?”

  王由佛:“那就更没有了,这坑真不是我挖的!”

  游方一摆手:“哦,这样啊?那没事了,你回去吧!请将此地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你父亲,每个细节都不要遗漏,顺便打声招呼,就说两日后我将携欣清大师到岫岩拜山。”

  第三百一十八章 和尚也有江湖

  王由佛没想到游方这么轻松就放他走了,而欣清和尚站在一旁也没说什么,他摸着脑袋愣了半天,然后深施一礼告辞离去,兰德先生还有吩咐呢,赶紧给老爹打电话吧。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山道上,游方这才转身问欣清:“大师,此人毁了你的心血,我就这么放他离去,你为何不阻拦,至少得让他有个交待吧?”

  欣清托钵反问道:“交待什么?今日向施主求教,就是为解这半月来的疑惑,如今终于水落石出,多谢施主!至于那王由佛,贫僧能让他赔什么呢?渡一人不如渡一家,贫僧还要多谢兰德先生的安排呢!我虽是出家人,但也知江湖。”话说到这里,这和尚已经露出了笑意,竟然也称游方为兰德先生,语气略带调侃。

  游方也笑了,问了一句似是不相干的话:“请问大师今年贵庚?”

  欣清:“三十有九。”

  游方:“还真看不出来啊,欣清大师,您也是老江湖嘛。”

  欣清不紧不慢的答道:“佛之觉悟,为出入世间大智慧,明王菩萨或忿怖之相或慈悲情怀,但谁也不笨啊?慈而不姑、悲而不弃,方可穿行世间万相。我感谢你今日相助,更感激施主借势的安排。”

  游方一摆手:“提这个谢字就太客气了,你说红莲白藕是一家,那么佛门风门也是一家,大师行此大悲悯之举,我既然遇上了怎可不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您连日来劳累了,就好好休息一天,后天到那牵弓派去化一场善缘。”

  欣清也摆手道:“贫僧早知世间有风水秘术、有传承修习之门,看来兰德先在其中颇有身份威望啊。但你提这佛门二字太重了,贫僧只是一个行脚和尚而已。”

  游方仍然在笑:“天下和尚、尼姑是一家,就是佛家嘛,只是如今世道,脑满肠肥的和尚我见得多了,像大师这样真心向佛之人很少,当结善缘啊!”

  这两人说啥江湖切口呢?游方自然不会为难一个王由佛,他的目的是要与整个牵弓派打交道,这正好是一个机会。顺手再办另一件事,就是借助牵弓派帮欣清完成修复地脉之举,和尚一个人修复地脉灵枢实在太吃力,代价且不说,需要的时间也非常久,再碰到王由佛这种人无意中来捣乱又是前功尽弃。如此佛门高人,何不结一段善缘呢?

  欣清和尚为人绝不迂腐,而且很聪明,通过刚才的谈话已了解王由佛出自一个叫牵弓派的风水秘法修炼门派,而游方在江湖上非常有地位。游方吓唬一番后很轻易的放走王由佛,并要他转告此地发生的事,欣清就已经猜出用意了。

  欣清并未多纠缠这个话题,神色祥和的又说道:“方才见兰德先生所布阵法极为神妙,如果方便的话,贫僧还想请教。”

  游方很客气的答道:“请教不敢当,能与大师这等高人彼此印证,机会难得,我还想向您请教这修复地脉的手法。……此处并非适合长谈之地,我们还是去山外吧。”

  他们两人也离开了这个地方,穿行山野时游方看着欣清那满是补丁的僧衣,眨了眨眼睛神色有些促狭,突然又问道:“大师,我知道你持戒精严,但衣服上也不用打这么多补丁吧?就像故意要给别人看似的。”

  欣清也不生气,一边走路一边答道:“衣服上有没有补丁,如今年代,已并非苦行区别,这还真是给人看的!但看也罢不看也罢,贫僧修行如此,有总比没有好,至少世间善男子、善女子能够看见。佛法真意不可见,但庄严有显象可观,渡人手段而已。”

  游方不依不饶的追问道:“你们大慈行寺我可是听说过,持戒清修、托钵乞食,于如今物欲横流之世殊为难得。网上的宣传也有很多呀,图片、视频传的满世界都是。我想问问,那些照片和录像都是谁拍的,你们排队托钵出去行脚的时候,总有人跟着吗?”

  欣清:“居士信众,护法相随。”

  游方点了点头:“哦,我明白了,是开着敞篷宝马架着摄像机,追随着贵寺僧众供养,专门将苦行清修场面传扬四方!……别的大庙,可没有此等口碑与人气啊。”

  欣清差点没让他给逗乐了,尽量不动声色的答道:“这也是便宜法,佛门在江湖,亦可用江湖手段。示人以清修之本,总强过示人以乱戒之相,兰德先生,您说呢?”

  游方一挑大拇指:“大师别误会,我可没有笑话您的意思!江湖术讲究尖里并重,便能如鱼得水,而大师您的清修之道与江湖门槛,已是尖里合一了,真修行如此,佩服佩服!”

  ……

  第二天仍在千朵莲花山中的祖越寺附近,游方与欣清谈论彼此修行心得,并非全是佛法也或风水,主要是关于地气感应,如何布阵移转、化煞成枢等等。他们在这里谈话,远方岫岩县牵弓派外堂所在,几位长老招集重要的执事弟子也在开会呢。

  王由佛半夜就给父亲打电话了,当时牵弓派掌门王勋捷还在宗门道场中,连夜坐伐木的拖拉机出山,同行的还有门中掌仪长老石文卿,在山外换乘越野吉普车,上午就赶到了岫岩县。

  持戒长老肖墨就在岫岩,结缘长老苏茉尔也在这里,牵弓派高层齐聚。

  牵弓派的组织结构有自己的特色,与九星派很相似,不是以往的九星派,而是经游方和一情居士楚芙“改制”后的九星派。它虽然也分内堂和外堂,但是不分设外堂长老,由内堂长老苏茉尔总摄外堂事务,所谓外堂实际上就是内堂的一个分理部门。

  由于牵弓派的宗门道场在兴安岭深山中,一年当中甚至有好几个月大雪封山,交通十分不便,所以与各派往来、与外界结缘各种事务,基本上都在岫岩县处理。游方说拜山,没有去宗门道场而是来到岫岩,也是很了解情况,他的身份特殊涉及到的事情又特殊,因此牵弓派的高层都赶来迎候了。

  他们正议事,只听肖墨道:“兰德先生传书江湖缉拿张仁和,如今此逆徒已落入法网,人人心里都清楚是他拿下之后留给警察的,而我门中尴尬往事并无半点风声传出。这是我等当年半途而废未竟之功,假如早日拿下张仁和,何至于再有后来那些祸患事!”

  王勋捷:“兰德先生要登门拜山,其实应该我等去登门拜谢才对,他倒先来了,定会私下解说此事。他若说一个谢字,我们该怎么答呢?”

  苏茉尔:“兰德先生只需说一个谢字而已,而我们可真得好好谢谢这位小前辈,但这谢意轻重不好掂量啊。”

  石文卿沉吟道:“九星、消砂、寻峦、松鹤谷各派皆尊兰德先生为供奉长老,我们是否也可以……”

  王勋捷苦笑道:“你以为我不想吗?以兰德先生如今的江湖威望,能成为牵弓派的供奉长老,其实对我们有好处!可我们并没有借口提出,兰德先生也没有理由答应,人家不缺这个身份,我等无端相邀反而有强求攀附之嫌,但感谢又不能缺乏诚意。”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梅兰德对九星派有挽救存亡之恩,对寻峦派有重整宗门之惠,报了松鹤谷前任掌门殒身之仇并寻回了掌门信物,化解了消砂派内忧外患的灭门危机,这些都是几乎无法报答的大恩德,与门派的兴衰荣辱紧密相连。因此这些门派尊他为供奉长老,梅兰德也不好推辞。

  但是兰德先生与牵弓派可没这么深的交情,牵弓派只是欠他人情而已,与这样一位重要人物搞好关系好处多多。表达谢意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但也不能牵强,让对方反而不能接受,人家又不缺一派门外供奉长老的地位。

  这时站在王勋捷身后的王由佛有点着急了:“诸位叔伯,你们把我的事给忘了吗?我昨天夜里可是得罪兰德先生了,当时吓得够呛,结果只说了三言两语,他就让我回来打招呼,说是要拜山。我看不仅要道谢,恐怕还需要致歉吧?那位欣清大师是他的朋友,据说在鸿彬工业园时,曾与千杯前辈一起缉拿过叠障派叛逆李冬平。”

  王勋捷看着儿子想笑,却忍住了板着脸喝了一句:“你干的好事!我与大慈行寺的妙哉住持还是故交,连你这个名字都是人家起的,现在却和大慈行寺的高僧捣乱。”

  王由佛往旁边闪了半步道:“我干的是不对,但也是无意的呀,兰德先生与欣清大师没让我赔,其实我真想赔来着。”

  石文卿笑了:“半半啊,兰德先生当时说的不错,你确实太混了点,一天两天也就罢了,连续半个月都没发现自己在捣乱吗?该罚呀!……但兰德先生又不好直接罚你,所以让你回来告诉我们这件事,明日登门,就是要看看我们这些长辈怎么教训你。”

  王由佛:“啊,你们想怎么收拾我?”

  肖墨看了他一眼:“依门规好像也没什么好处置的,兰德先生给你一个面子也给了牵弓派一个面子,我们尽量补偿欣清大师便是。”

  王勋捷脸色一沉道:“怎么不好处置?风门地师五戒有一戒——不可破败灵枢!”

  王由佛:“爹,我没有破败灵枢呀,那坑不是我挖的。”

  王勋捷斥道:“我知道那不是你挖的!但高僧修补地脉灵枢,你明明有所感应,还一连捣了半个月的乱,那修补的灵枢不是你破败的吗?虽是无心之失,但也犯戒了!况且你说自己是无心怎么才能证明,别人又怎么能相信?”

  王由佛一听这话脸色有点发白,苏茉尔在一旁摆手道:“掌门师叔,你就别吓唬半半了,兰德先生说的清楚,他要和欣清大师一起来拜山,届时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半半也不用太担心,那等高人不会为难你的,但应该吃的苦头也得有思想准备。”

  肖墨在一旁补充道:“半半误打误撞开罪了兰德先生,其实也不全然是坏事,正可借此机会结善缘,确实是我牵弓派弟子有错,真心赔礼也显诚意嘛。我听说那位高僧修复地脉之举手段非常,至少有神念之功,大悲悯情怀也着实令人钦佩。按他所用的手段,我牵弓派炼化的河磨玉籽也许比他的菩提珠更适合,也别等人家开口了,我们自己先准备好。”

  王勋捷想了想道:“就用河磨玉籽装满那位僧人的钵,我私人所收藏恐怕还缺点,与诸位师弟借一些便是。……半半,这些将来都算在你账上!”

  石文卿笑道:“借什么借,半半也是我们的晚辈,大家一起帮他出就是了。……此事再说,不打岔了,正事还没商量完呢。”

  苏茉尔眨了眨眼睛道:“兰德先生传书江湖拿下本门叛逆张仁和,又阻止半半的过失之举加以善意规劝,这是很大的人情啊,我们既致歉又致谢,不如就按照形法派的成例。听说他昨夜取出了撼龙令,本门也有牵机箭。”

  肖墨立刻附和道:“此议甚佳!想那形法派,有门中弟子企图谋害兰德先生,反被兰德先生查出,助其整顿门风,形法派以撼龙令相赠。兰德先生这次传书江湖虽然动用了撼龙令,但也只是象征性的,形法派一点都不吃亏,反而更添江湖人脉。”

  王由佛又在一旁嘟囔道:“我可没有谋害兰德先生,你们干嘛越说越严重啊?”

  肖墨笑呵呵的解释道:“可是你得罪人家了,这不正好是赔罪吗?还显示我牵弓派虽有穿弓成煞秘术,但并无指引弟子破败灵枢之举。”

  王勋捷有些迟疑的说道:“牵机箭我倒是乐意赠送,只是这样是否显得谢意太重,有些太刻意了?”

  苏茉尔摇头道:“所谓礼多人不怪,我们没什么损失,传之江湖又不失为一段佳话,只要兰德先生不是矫情之人,应当会接受的。”

  ……

  牵弓派的外堂并不在岫岩满族自治县的市区中心,而是市郊一座很大的宅院,交通却十分方便,就在国道旁,对面有饭店和宾馆,也是牵弓派的产业。游方有意等一天再来,就是让牵弓派这些重要人物自己先聚齐了商量。以他的身份如果突然拜山的话,容易让对方手忙脚乱,所以要提前打声招呼。

  牵弓派显然早已准备好,游方打了辆出租从鞍山来到岫岩,直接停在牵弓派外堂院落的门口,一下车就看见了王勋捷等人站在院门前迎候。

  游方一眼就认出王勋捷了,他的五官和王由佛很有几分相似,相貌大约四十出头,但气质略显沧桑也沉稳的多,往那里一站绝对不会认错人,在众人间他就是一派之长的气度,不会闹出陆长林当初那样的笑话。

  游方和欣清下车,王勋捷率众上前见礼,肖墨长老在广州已经见过了,就由他来引见。石文卿长老带着眼镜气度很斯文,看上去像个很有学养的书生,倒是领外堂事务的结缘长老苏茉尔让游方微有些意外,甚至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苏茉尔是当地人,满族,容颜看上去不到三十,是一位气质温婉、相貌柔美的少妇,很有一种成熟的风韵容光。她不仅负责牵弓派与风门江湖各派的往来结交,而且负责管理门下的产业经营,是类似于总管的角色,堪称才貌双全啊。游方来到岫岩,所有的一切接待事务都是她安排的。

  国人见面的习惯,就算是和尚也得先吃饭,由于游方是陪着欣清来的,苏茉尔已经打听了大慈行寺僧人的规矩,过午不食而且每天只吃一餐,所以早就准备好了一桌素斋,赶在中午之前开席。当地特色的老榆树豆腐宴,供奉僧人正合适,俗家人吃也很不错,考虑的不可谓不周到。

  欣清却没有摆开碗碟,而是取出三个铜钵依次摆好“化斋”。苏茉尔还想邀请他直接入席,游方却笑着摆了摆手,率先拿起一双干净的筷子,将每一盘菜都夹了一份放进一个铜钵里。苏茉尔见状也掩口一笑,随即拿起另一个铜钵给欣清盛饭。

  苏茉尔走到身边的时候,欣清口念一声佛号自动退后三尺,按大慈行寺的戒律,行脚时驻足,应离女居士三尺之外。这样的戒律似乎有点多余,何必如此做作呢?但从另一个角度理解却也有道理,现在就有不少花和尚爱近女眷,非议多多,清修僧持此戒免的让有心人借题发挥。

  饭菜都有了,游方一指另一个空钵,对站在旁边一脸忐忑的王由佛道:“半半,给大师倒水。”

  王由佛这时候也机灵,赶紧过来倒了一壶新沏的好茶,恭恭敬敬的说道:“大师,请用斋!”

  欣清点头致谢,然后坐下来吃饭。游方则招呼众人道:“大师吃大师的,我们吃我们的,各随各的缘,风门佛门、红莲白藕是一家,不必见外。”

  席间没有喝酒,众人只是吃饭而已,也没有开谈正事,只是互道久仰,除了王由佛总是小心翼翼的看着欣清之外,其余众人言谈都是既礼貌又自然。王勋捷还特意问道:“三十年前我行游山河时,曾到大慈行寺进香,有幸与如今的住持妙哉大师相谈,我儿‘由佛’这个名字还是他给取的呢,请问妙哉大师可好?”

  第三百一十九章 八面玲珑

  欣清答道:“妙哉是我师父,他老人家一切如常,您三十年前见到他什么样,现在依然是什么样。”

  王勋捷哦了一声,点头赞叹道:“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当年我就奉妙哉大师为尊长,今日我儿也当奉欣清大师为尊长。”

  不喝酒饭吃的就快,不到一个小时就吃完撤席,欣清到厨房里将钵洗净,王由佛也讨好似的跟在后面帮忙,欣清洗好一个他就接过一个捧在怀里,最后把三个钵都给捧过来了,又回到厅中说话。

  他们刚刚进来,王勋捷就捧着一个玉盘走过来道:“欣清大师,听闻你在千朵莲花山修复地脉灵枢,用尽心血并损毁了炼化的法器,这河磨玉籽正合大师妙法所用,小儿的一点赔罪之意,请您千万要收下。”

  游方也是第一次见到河磨玉籽,一眼看上去还以为盘子里装的是大米,粒粒晶莹饱满呈半透明的米白色,却比普通的米粒大了一倍有余,应该是河谷里开采的籽玉料。如果是一般的玉料,这么小的东西并没有加工的价值,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加工玉器剩下的边角废料而已,却用心雕琢成米粒的形状,实在有些不值得。

  但以神念仔细感应,会发现此物粒粒灵性精纯,显然经过高人的神识洗炼,是凝聚收摄地气之物。此等妙用也与它本身的物性有关,它本来就属于地下矿脉的核心部分,在亿万年的地质构造变迁中露出地表,随流水冲入河谷,再被人们发掘加工,并不是普通的玉石。

  欣清修补地脉的手法,以此为灵引比他的菩提珠好用的多,那经过修行加持的菩提珠是佛门法器,本身相当珍贵还有很多用处,但这河磨玉籽却是专门凝聚地脉灵枢的东西。

  当然了,牵弓派高人炼化的河磨玉籽也有别的用处,某些场合它可以替代或者辅助晶石布阵,虽然每一粒的效果不是那么强,但是数量多物性精纯,能以之为灵引凝聚每一片山川中最独特的地气。如果功力足够深厚,用一把撒出去,简直可以起到撒豆成兵的效果,瞬间布成叠嶂峰峦,再以移转灵枢之术可以有种种玄妙变化。

  物用如此,只是能达到这份功力境界的人,天下恐怕屈指可数。河磨玉籽平时最大的用处其实是用于沙盘演练,师长用它布成种种风水局的示意,神识运转心中灵枢成方寸山水,让传人隐约感受也好心中有数。毕竟像游方这种阅历丰富,能将天下山川炼入胸襟画卷的人并不多。

  好东西呀,一枚两枚可能没什么,可是数量一多用处就相当大了。欣清的钵在王由佛手中呢,他伸钵就要去接,欣清一摆手把钵拿过去道:“若是修复那处巨坑地脉,小半钵足已,贫僧自己拿。”

  哪有只装小半钵的道理?王勋捷准备的可是能装满三钵的河磨玉籽,自己私藏不够几位长老还帮着一起凑的,但是欣清却坚决不多要,到最后将三个钵又叠在一起,到底是把最上面那个钵给装满了,玉盘中至少还剩下一大半。

  王勋捷端出来的玉籽就没打算收回去,场面略显尴尬,苏茉尔在一旁笑着圆场道:“兰德先生首次来我牵弓派,这等末微之器,让您见笑了。”

  游方赶紧道:“哪里哪里,此物虽小,却神妙非常啊,我看着都颇有兴趣,欣清大师倒是不贪。”

  王勋捷顺着话就把盘子转过来了:“哦?兰德先生也对本门这区区河磨玉籽感兴趣,那就请您收下吧。”

  游方既不客气也不贪心,伸手抓了一大把笑呵呵的说道:“此物开采、加工、炼化颇为不易,王掌门把压箱子底的收藏都拿出来了吧,一盘子端了这么多?用不着啊,我们又不是来打劫的,我就抓这一把,剩下的你还是收起来吧,门内弟子还得用呢!……半半,你也过来抓一把揣着。”

  王由佛不解道:“啊,我为什么要揣一把?”

  游方:“一钵玉籽,向大师道歉,你毁了他半月之功与十六枚法器菩提珠。但是修复地脉之用,你抓一把河磨玉籽也就够了。既然修习穿弓秘法,如今应知穿弓成煞易、引弓化煞难,破败风水易、修复灵枢难,这么好的机会,你就不向大师好好请教吗?”

  王勋捷闻言眼神一亮,冲儿子低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抓,手张大点!”

  王由佛倒也实在,抓了满满一大把揣兜里去了,这时有人接过玉盘收起,王勋捷又请游方与欣清入座,却把王由佛叫到厅堂中间站着,指着他道:“这个混小子,破败欣清大师修复地脉灵枢之举,虽是无心但也有意!方才只是致歉,欣清大师不与他计较,但此举也不可不罚,兰德先生,您看该怎么处置他呢?”

  游方看着王由佛有些紧张还有些可怜兮兮的样子,很想笑但是忍住了,沉吟着问道:“王由佛身为牵弓派弟子,执戒长老有何话说?”

  肖墨在一旁皱眉答道:“本是无心,但的确有过呀!不必重罚,但也不可不责,应当在宗门道场当中闭关思过一年,不得出山,不得……”

  他还没说完就被游方挥手打断了:“太重了,太重了,本不该如此,你们不要故意重罚,这样连我都觉得过意不去。半半修为高超,听说自幼就在山中苦习秘法,甚至嗜法如痴,因此涉世不深亦不通世故,你们罚他于山中闭关,似乎不妥吧?”

  王勋捷顺着话问道:“那兰德先生以为该如何罚他?”

  游方:“不如罚他助欣清大师修复地脉灵枢,以半半今日之秘法境界还力有未及,但是能打个下手也是好的。……不过嘛,就要看欣清大师点不点头了?大师,您是想让牵弓派罚半半在山中闭关一年呢,还是想罚他助你修复地脉灵枢呢?”

  这话问的很刁,欣清也不可能罚人家闭关呀,众人都看着这位高僧,只见欣清抬起头不紧不慢的说道:“这位施主性情憨直可爱,贫僧倒是十分欣赏,罚他其实不必,但行止也需注意,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诸位能否答应?”

  王勋捷:“大师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欣清看着王由佛似笑非笑道:“贫僧想化一场善缘,这位施主与其在山中思过,不如随贫僧去行游天下山河。修复地脉若有助力,再得此河磨玉籽,也就是两月功夫而已,请半半施主相助,完功之后再随我去大慈行寺一趟,重新将一百零八粒星月菩提加持完整,随后贫僧还将出游,就请这位施主随行吧。”

  听到这里,王由佛松了一口气不禁面露喜色,跟着欣清和尚出去游山玩水,可比锁在家里闭关一年强多了,赶紧点头道:“我愿助大师修复地脉,愿随大师去寺中清修,也愿意跟着大师去行游山河。……爹,你就答应吧!”

  牵弓派几位长老都相视而笑,尤其是掌门王勋捷更是笑意盈盈,赶紧说道:“半半,你还不快谢谢欣清大师!这是你的莫大福缘啊,能得到这等高人的随时指点,我当年都没这么好运气。好好跟着欣清大师,一定要多学多思多悟,一路护持高僧随行供养,以师礼待之。”

  王勋捷当然高兴,虽然欣清不是江湖风门中人,但以秘法境界衡量,至少也有神念之境,而且有修复灵枢地脉之功,这是穿弓诀秘术到了很高的境界才能掌握的。王由佛的功力还差了点,能随行相助,那是绝佳的求教机会。

  一般高手习练此等秘法之时,除非亲近弟子,都不会轻易让人窥探,欣清要把他带在身边,就是指点之意,而且指点的可不仅仅是秘法。王由佛并不笨,就是有点憨,阅历有限涉世不深而已,随着这样一位佛门高人行游山河,对他来说收获多多,正能弥补所缺。

  随行供养,话说的好听,但是与欣清这样的高人在一起,谁照顾谁还说不定呢,王由佛绝对不会吃亏啊。而且王勋捷让儿子以师礼待欣清,听上去好像是吩咐,但分明就是请求欣清多指点儿子的意思,他刚才吃饭的时候已经说过了“今日我儿当奉欣清大师为尊长”。

  游方也在一旁暗暗感叹,他当初也没这么好运气啊,师父刘黎虽然指点的东西非常多,总在最关键的时刻、最关键的地点出现,但也没有将他带在身边行游山河。游方没有那种空闲机会,时间对他来说太奢侈了,自从成为地师传人那一刻起,他就不断的在解决各种凶险危机。

  但是另一方面,欣清也是一点都不吃亏,王由佛去助他修复地脉灵枢,离岫岩那么近的地方,牵弓派其他高手能不帮忙吗?合众人之力很快就能完成,根本用不着辛苦两个月,估计再过半个月就差不多了,也算这位高僧发愿圆满。

  欣清大师虽然不捉钱财,但是大慈行寺还是需要供养弘法的,把王由佛带回去,牵弓派这些高人能不去布施进香吗?高僧本人虽然是苦行清修,用不着别人照顾什么,但身边有个人帮忙跑跑腿,有事打个杂,行游也方便不少。这么处置,是皆大欢喜啊。

  那边王由佛听见父亲的话,已经朝着欣清大师行礼下拜,欣清大师离座而起,伸手扶住他道:“半半施主,你随贫僧行游,不必像我这样苦行清修,参照护法居士行止即可,在寺中当守寺规,在外一切用度可自行决定,贫僧并不干涉。”

  王勋捷也站起身来连连摇头道:“不不不,大师,你得多指点啊,这小子不懂的事情太多。……请问大师何时回千朵莲花山啊,我也想凑热闹看看。”他知道自己儿子有两下子,搞破坏还行,但是修复灵枢地脉功夫还差点,干脆亲自去帮帮忙吧,话说的却很委婉。

  欣清笑了:“以贫僧的习惯,既然此事情已商定,说去就去,可令公子要随我行游一年,总要做些准备,我三日后在千朵莲花山原处等候。就不打扰你们谈正经事了,多谢今日之布施,贫僧先告辞。”

  这和尚做事很干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说完了就告辞,约定三日后再见,让王由佛在家里好好准备。游方站起身来问道:“大师将去哪里,此刻就回千山吗?”

  欣清答道:“既然来到岫岩,贫僧欲往卧鹿山效圣寺一游。兰德先生,昨日在山中畅谈地气感应之道以及灵枢浑成之妙,我建议你有空也可以去看看。”

  王勋捷插话道:“大师要去效圣寺参观?这地方我熟,走过去挺远呢,半半,也没什么好准备的,既然你要随大师行游,那么此刻就陪同大师去效圣寺吧,做个带路的向导,一路上招呼好。”

  欣清说走就走,王勋捷也打发儿子陪着他去参观效圣寺了,在场的几位长老都送到门口。欣清和尚的事情处理完了,王由佛有一年难得的历练行游机会,假如王勋捷不放心的话,回头再派人跟着便是。但游方上门的正经事还没谈呢,众人又在厅中坐下。

  刚才有欣清这个“外人”在,有些话不好说,重新入座后游方谈起了来意,讲了传书江湖的经过,并说自己已经废了张仁和留给警方,并未泄露当年往事,请诸位牵弓派同道放心,并对他们提供线索表示谢意云云。他的态度非常诚恳,却说的在座众人一脸惭愧。

  只见苏茉尔站起身来道:“张仁和是牵弓派弃徒,当年为恶,我牵弓派虽然几度派人阻止,却最终知难而退,以至于后患无穷啊!我派当尽未尽之责,当年未成之功,还要烦劳兰德先生今日完成,要说谢应该是我们谢您!

  您万里迢迢特意赶到岫岩通报此事,实在令我等汗颜呐!行游山川途中,还不忘相助高僧行悲悯之举,指点我派晚辈弟子歧路知返,牵弓派满门上下都将以此为戒,此恩德不知如何相谢?昨日掌门招集众长老商议,奉上本门信物牵机箭,请兰德先生一定要收下,往后若有指点或差遣之处,牵弓派弟子自当聆听效劳。”

  她双手奉上一物,大约七寸长短,外形像带着棱尖的戈首,质地却似透明的冰雕,入手微寒泛着青碧的光泽,仔细看内部还有血丝一样的光韵在游动。此物叫作牵机箭,它与形法派的撼龙令类似,是牵弓派的信物,若赠送给门外的客卿,则表示此人有事开口则牵弓派一定会尽力相助,是一种相当尊容的地位象征。

  这么重要的一种象征器物,当然也是非常神妙的一件法器,以它为灵引施展穿弓秘术或者类似的法诀能更添妙用,与撼龙令相比是不相上下。

  游方退后一步摆手道:“我何德何能,怎能接受这么贵重的馈赠?”

  王勋捷等人全站起来了,围住游方劝道:“兰德先生太谦虚了,若说声望、德才、功业,当今江湖谁能与您相比?您若是不接受,那分明是嫌我牵弓派地远式微,怨我等强求攀附结交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不收就等于得罪人了,游方只得拱手称谢,恭恭敬敬将牵机箭双手接了过来,向众人躬身长揖,而王勋捷率牵弓派弟子一齐回礼,事情也就这么定了。其实游方心里也非常满意啊,且不说牵机箭是一件难得的法器,用处非常多,而且这次拜访牵弓派,最佳的结果也就是这样了。

  当天晚上正式设宴,欣清和尚不在,大家也不用吃斋了,在酒桌上推杯换盏喝的十分酣畅。苏茉尔虽是位柔美少妇,但做为领外堂事务的长老,她的酒量可是相当的好啊,也有意想试试这位年轻英俊的兰德小前辈,席间故意逗他拼酒。

  游方表现的非常开朗大方,你敬我就喝呗,喝到后来,苏茉尔已是粉面生红,不敢继续敬了,再喝下去要醉的是她,而游方还面不改色呢。结果游方端起杯子开始敬她了,苏茉尔连连求饶说方才得罪,其他几位长老也开始挡酒。到最后连同掌门加四位长老总共五人让游方灌倒了三个,事后对这位小前辈是更加佩服。

  酒量好其实不能代表人怎么样,但在适当的场合,确实能够带起一种气氛,让人觉得豪爽痛快。像他们这等高人行止自重,平常也很少喝到带醉失态的程度,也就是今天酒逢知己,气氛和情绪都喝出来了,满座尽欢。

  第二天游方本打算告辞了,遇见欣清和尚是意外,游方有心助他修复莲华地脉但也没时间耗下去,借机请牵弓派帮忙并结一场善缘那是再好不过。他想走,但牵弓派众人无论如何要挽留,第一次来到岫岩怎么也得在附近游玩一番,让众晚辈尽尽地主之谊。

  游方也没有矫情,多留了一天,去卧鹿山效圣寺参观。这是欣清和尚特意说的地方,建议游方有时间去看看,他本以为是什么名山宝刹,结果到了地方一看,只是一道很普通的小山岗和一座很不起眼的小庙而已。

  第三百二十章 神游

  这庙有多小?就像过去乡下老式的三间房,东西长不到十米,南北宽只在五米左右,地处一个山坳中,如此规模当然不能做为一个旅游风景点特意开发,只是一座山间小庙。

  但它周围的环境却很有特点,南面有一条山溪流过,水声淙淙,岸边背阴处还有未融化的积冰,越往下游则冰层越多。东面是山,狭长而险峻,西面也是山,踞立高耸,小庙是在一座山脚下,远望北山,有一道百米长的青灰色石脊露出密林之梢,壮如卧鹿之背,卧鹿山由此而得名。

  这里的天然植被保存的极好,初春晚冬时节苍郁茫茫,嫩绿未吐,但枝间苞芽已待发,行至近处,门前的古松已有数百岁春秋。游方站在庙前抬头望向远山上的卧鹿石,元神中有一种真切的感应,凝重、端庄却并不显威压,或者那威压之势隐于山川含而未发。

  他不由得又想起在宜宾南广河口见到的龙脊石,当时他尚无神念之境,神识之功也不过是绵绵若存而已,在途中搜寻的是当地有关哪吒的传说,体会的是养炼剑灵之法。今日一念回味,胸襟画卷悄然展开,那色彩斑斓的龙脊石呈现在浪花冲击的三江口,带给元神一种清晰的全新感应,灵动、变化、矫健却不显轻浮,露出水面的飞游之势如蛰伏化龙。

  重新回味南广河山川天成灵枢,竟暗合消砂诀妙诣,只是那时游方还没有去过消砂派。看来师父交待他重游当年山川,未必需要再回去行走一遍,画卷中的神游也是游,就看他当年是否将灵枢携入胸襟,如今是否能够更上一层楼?画卷展开呈现龙脊石体会消砂诀,秘术并非高人凭空而得,本就是从天地山川中感悟。

  忆起龙脊石,再望卧鹿石,游方又想起了卧牛派的定山诀,卧牛、卧鹿只是象形之比喻,卧牛派的宗门道场所在太白山他还没去过,但此地小小的一道山梁,就能将妙处体会的如此清晰,兜里揣的铁狮子似乎发出了一声长鸣。

  陪他一起来的苏茉尔也是一位高手,此时讶异的看着游方,小声说了一句:“兰德先生,您举步之间忽然如定山水,立地生根与峰峦一体,晚辈神识竟一时恍惚难查。”

  游方转身一笑:“你看不见我吗?”

  苏茉尔有些出神的答道:“观山似人、观人似山,再看山是山、人是人,但兰德先生这一笑,我又分明觉得是环抱群山在笑,这便是传说中的神念合形吗?”

  游方赶紧摇头道:“当然不是,我的修为还差得远呢,徒有其相未得其神,方才是恍惚有所感触,元神显境而已。”

  苏茉尔也笑了:“我也是,恍惚感触似元神显境。……我们进庙吧,香烛已经准备好了。”

  举步进庙,游方已收摄神念一切如常,看不出任何异状来。到了这里他才明白欣清为什么会劝他来,这座庙不大可玄机深奥。它的梁、柱、瓦、檐全部用青灰色花岗岩雕石筑成,整个屋顶是三十六块巨形石瓦铺就,重达万斤的石殿构件以斗榫卯合浑然一体。

  这三间殿堂的小庙,连柱带梁带瓦,是用三百六十件石雕拼接起来的,但以神念感应却是一体,竟与这片山川的地气灵枢相融,它的设计、工艺、选址、建造手法都颇为神妙,融合入地脉定入山川灵枢,设计与建造它的人,绝对是风水秘术高手。

  难怪欣清和尚会建议游方到这里来看一看,三百六十块石雕建成效圣寺之后,竟是这样的奇效,群山抱寺、寺定群山啊!无论是用菩提珠还是河磨玉籽,欣清和尚修复莲华地脉的手段,类似效圣之功。

  苏茉尔是一位很好的导游,向游方介绍此寺在当地被称为老古庙,据说始建于唐代,最初只有三间草房,在明代时被修建成如今的石庙。此庙与周山地气灵枢一体,能感应天时之变,东梁脊有石遇雨显润、遇雪凝霜、遇风氲雾,能预报天气。她小时候就听说过,以为神奇,后来修习风水秘术之后才知其中奥妙,但更加惊叹!

  游方很感兴趣的问道:“牵弓派在此立道场,自明代始吗?”

  苏茉尔摇了摇头:“那倒不是,其实不足百年,原先不过有祖师常到关外行游而已。”

  游方一指这座庙:“可是此庙定为秘法高人所设计并修建,我还以为牵弓派祖师当年也参与了。”

  苏茉尔:“我也曾有此猜测,但门中典籍却查不到记载。”

  游方沉吟道:“看此庙与周围群山相掩映,有浑天定山之灵气,但进到殿中,我却想起贵派的穿弓诀了。穿弓诀到了极高深之至境,其实无所谓冲化之功,而是合形一体啊。”

  苏茉尔有些不好意思的低眉理发丝道:“穿弓诀之至境当然是神念合形,但数百年来,门中无人能有此成就,就连窥见者亦寥寥,兰德先生此言倒有点化机缘之妙。”

  这两人就在殿中谈论山水灵枢,游方倒也不藏私,将自己所悟有可借鉴之处都指点相告,苏茉尔眼神发亮连连点头。一边随行的牵弓派弟子张宇和邹海东已经准备好香烛,请兰德先生与苏长老一同进香。

  这庙里的菩萨有意思,也是明代的石雕造像,一般像这种三间小庙,正中供的是世尊,左间供的通常是地藏菩萨,右间供的是观音菩萨,但这座庙中除了上述几尊佛菩萨之外,居然还供了三只眼的二郎神,算是佛道一家了。游方倒没有穷究神坛上供的是谁,作为秘法与册门高手,他对造像本身很感兴趣。

  今天在各大风景区中也能见到很多新修的庙宇以及各式各样的雕塑,却经常觉得缺少点什么,有人说是人文内涵,有人说是艺术灵性,有人说是美学修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受。实际上所缺的无非是一种真正寄托于其中的信仰情怀。

  历史上的很多传世精品雕塑都与宗教或神话有关,中外皆如此,且不论其信仰究竟是哪一种,但雕琢它的人们却真正寄托了自己的情怀,将造像当成一种信仰灵性的真正存在,让它生动的显现。这个过程和修行人炼器、游方养炼剑灵是一样的,琢磨自己的灵魂,赋予造像生命。

  看着这几尊古老的石雕,那花岗岩石质上凿刻出流畅的衣纹,那菩萨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分明感受到雕琢时那寄情之心与鲜活生动的灵性。而前不久在千朵莲花山见到的很多新塑佛像和人工装饰雕塑,材质和工艺不可谓不精美,但雕塑之人只是把它们当作泥塑木胎来完成,那么也就仅仅是泥塑木胎而已。

  情怀无所赋、无所寄,神思也无所依,无所游。

  游方在这座小庙中观神像而沉思,文物文物,何为文,并非古旧之意啊。苏茉尔心思很细致,在旁边问道:“兰德先生似有感叹,究竟为何?”

  游方以目示佛像,讲了一番文物鉴赏、器物凿炼的体会,并且借题发挥,讲到了秘法灵枢的意境,体会天下山川用心之处应在哪里,最后还提到了欣清和尚修复地脉之举,以及带王由佛行游一年的用意。

  苏茉尔是牵弓派长老,也可称当今风门高手,听得都入迷了,走出效圣寺时不禁感慨道:“以往各派高人来牵弓派拜山,参观的多是药山和玉沟一带,这偏远孤庙几乎没有人来,往后可应当多携弟子门人来此感悟灵枢,转述兰德先生之语啊。……您离开岫岩之后,下一站打算去哪里?”

  游方:“眼下有一事未解,正要在行游中找寻。”

  苏茉尔:“有生之年,若能与兰德先生一起行游山河,真的令人很神往。”

  游方笑了:“千山在足下,妙处在眼前,万千风景既因人又非因人,如真如常便是神念,怀抱天下即是神游,何处不得妙趣相偕呢?”

  从卧鹿山回到岫岩,休息一夜,游方次日告辞离去。刘黎虽然经验老道,但还是低估了徒弟的潜力,他让游方重游故地,在寻回剑灵的途中参悟万物生动之境,而游方尚未踏上当初修行发端之旅,便已在千山迈入万物生动的门径。

  两天后的深夜,游方独自一人出现在沧洲荷花池公园内,于湖边定坐良久,静静的看着那一片他第一次梦见秦渔的水面,直至天色微明才站起身来。他上次来是暑假期间,当时这里正逢莲花开放、荷叶舒展,而此时是初春,河北的天气比东北的天气要暖,虽有些春寒料峭,但池边的垂柳已经吐出嫩绿的芽尖。

  在初升的朝霞里、轻柔的晨风中,游方练了一套拳,规规矩矩的形意十二像,毫不花哨架子扎扎实实,就像他从小习练的那般,在公园里晨练的人当中也毫不显眼。练拳完毕收束神气,游方背手踱步离开了荷花池,打了辆车前去参观铁狮子。

  再见铁狮子,沧桑依旧、千年雄浑气息依然。遥想当年铁狮子落成之时,面朝沧海以镇潮涌,如今海岸线已退至百里之外,铁狮子被四面高墙围起,残缺不全的身躯却依然屹立,游方莫名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刘黎,不禁暗自叹息一声。

  叹毕展开神念,灵台一片清明,仿佛听见一声千年巨吼,当年曾镇住他的威压之气弥漫灵台,游方却是面带微笑,向着铁狮子谦恭点首,像是打招呼又像是在鞠躬。此刻的游方已不是当初那个混小子,但他有意做了同样的事情,激引了威压之势如千钧在肩,心境却明澈安然,片刻之后方才收摄神念。

  这一刹那,附近的所有游人仿佛都听见了一声狮吼,恍惚间以为是错觉,彼此愕然而视。而游方手托一枚小巧的铁狮子正在凝视,这枚法器终于炼化精纯,或者说游方本人终于将这沧桑浑厚的气质完全携入胸襟,成为了立身可运转的灵枢。

  次日游方离开沧洲来到了济南,一路上暗抚秦渔不语,当年正是因为这柄剑,刘黎才能在不知不觉中一路追寻,而今日游方又是为了这柄剑踏上昨日之旅,找寻的却是那不可见的剑灵。待到秦渔重回之日,便是他出师之时,将要正式继承那一代地师的衣钵了。

  他曾经觉得很渺茫,也曾经很忐忑,但是事到眼前时反倒完全坦然了,甚至不再刻意去想。

  当代风门各派高人中,向笑礼、向影华、千杯道人、皓东真人等已经确知他的身份,而张玺、包旻等人早就猜到了,只是刘黎没有声明,游方也从未公开承认而已。刘黎之赫赫威名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近年来他现身杀了唐朝和并且托皓东真人将量天尺带到杭州暂借给梅兰德,除此之外并无更多的做为。

  对于当代江湖大多数人来说,刘黎只是个传说,而梅兰德却是实实在在!

  甚至有人在私下议论,认为下一代地气宗师的成就必然或者已经超越了当代地师。刘黎在未继承地师衣钵之前,一直是行游修炼并未有太多功业可言,像游方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他的声望及修为也比不上今日的梅兰德。

  刘黎是在乱世中继承的地气宗师衣钵,当时有山河破碎天下兴亡之忧,江湖一片乱像,风门各派传承又经历了一个隐匿而相对衰落的时期,到近年世事又急剧变迁,百年变化之剧烈繁复前所未遇。新一代人面临的各种局面也是前所未遇的,有很多新的冲突都有时代和历史的特点,与以往的千年中所发生的情况都不同。

  而“梅兰德”自出道以来,行游天下踏遍江湖,小小年纪不仅八面玲珑而且手段高超,平定了江湖各派爆发的凶险冲突,或清理内患、或化解外忧。他并没有监察天下风门的身份,也从不以此为口号,却恩威并重让各派心服口服,如今之声望已无人能及,就算换刘黎来,恐怕也不可能做的更好了。

  这些江湖私议,游方自没有亲耳听说,他也不以此自恃。但刘黎风闻之后可是一直在偷着乐,老头不禁感叹天道无亲亦无疏、不仁亦无不仁,老朽之前拣着了这样一个宝贝,就应该是当今的地气宗师啊,无非是尚未持量天尺受秘传心盘而已。

  假如换一个人,得授秘传心盘拿着量天尺,就能成为真正的地气宗师吗?

  刘黎猫在柳州偷着乐,游方还在故地重游途中,离开沧州后到了济南,玩赏大明湖,在小沧浪亭感受灵枢,并去了趵突泉与千佛山盘桓数日。感觉妙处难言,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人还是人,却不仅江山如画,且胸中袖里画如江山,足下灵枢相随,万物生动常在。

  第三百二十一章 我回来了

  离开济南,游方又随当年路线坐火车去了洛阳,到站下车直奔古墓博物馆。这个季节来参观的人尤为稀少,大厅里显得空荡荡的,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阴寒气息,一进博物馆,他就走入了长长的地下甬道。

  游方并没有直接进入到最古老的两汉墓葬群展区。此时的他对心盘运转早已不是当初那样似懂非懂,从年代最近的墓葬群甬道开始走起,他不像是参观倒更像是散步,走过每一处墓门并不进去细看也不停下脚步,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望向两边。

  这个博物馆的设计很有特色,四条互相联通的地下回廊按年代分布,将移来的古墓葬依次排列展出,走在这里不需要刻意运转心盘,实际上也很难主动运转心盘,因为墓葬的气息与整体环境之间有较大的差异变化,它们都是从别处移到此地的,本身并非自然形成的一个整体环境。

  漫步其中,宛如沿着历史河流的脚步回溯行进,展开神念,宛如心盘自转。游方上次来还需要去看去观察、分析解构各代的葬制与阴宅风水特点,而如今只需以神念扫过便清晰如印。当他转了一大圈终于来到两汉墓葬群,进入一座大墓时,人仿佛已经穿越时空,周身神气融入一路走来的历史气息中。

  假如大墓中有别的游客参观,又是个直觉特别敏锐的人,估计会吓一跳,因为游方走进墓室时给人的那种感觉,分明就是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啊!

  游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元神与这墓室古老的气息相共鸣,那当年曾经侵扰过他的浓郁阴森气息,此刻已毫无影响,展开神念呈现元神,他本人已成为这环境的一部分,这便是离开此地之后的修行之功!可令他稍感意外的是,那幅壁画不在了。

  当初这里有一幅《神虎噬女魃》,就绘制在这座西汉大墓的石门后上方,它是整座大墓下葬封门之后,正对主葬位用来镇守阴宅的图案,已有两千多年历史。游方当初就是在这里发动灵觉,一不小心触动了古墓中的浓郁阴气以及物性感应,元神莫名被那幅画所摄,见到了画境中幻化的秦渔。

  他到这里来就是为找回剑灵,那幅画是当初独特的机缘指引,但画不见了,墓室的门楣上方是空荡荡的石壁,游方的神念感应的很清楚,那里的石板被替换了。

  游方微微一皱眉,转身走出了这座大墓,无形中似乎能够感应到什么,或者是一种直觉的招唤,走出了地下墓室甬道,来到博物馆特意开设的一处珍贵文物展览大厅,又见到了那幅画。原来那间墓室建造的时候施工有问题,近来渗水,为了保护壁画和方便展出,画被取到展览大厅放在玻璃罩中供人参观。

  游方走进来的时候并未收束神气,与地面上的现代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虽然他是一副当代人的装束打扮,但那种感觉是难以形容的,若有人见到此时的他,就如同在参观兵马俑时,突然看见从坑道里正走出来一位秦代将军。

  展厅中有七、八位游客在参观,还有两名工作人员。游方无声无息的走进来,他们不论是在交谈还是在观赏展品,全部像被惊醒一般突然回头看向游方,说不清这小伙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反正看着就不像一般人,有人甚至打了几个冷战,有人却眼神发亮很是好奇。

  游方并没有理会这些人的眼光,他面无表情就似在另一个世界中行走,径直走到那幅《神虎噬女魃》壁画前站定。

  这个展厅的布置有点问题,为了保护古代壁画,照明用的是偏暗的冷光源,并禁止游客使用闪光灯拍照,但这幅画摆放的位置与周围的环境明暗反差比较大,表面又蒙了玻璃罩,两千年前的彩色壁画本来就淡,再加上玻璃反光,几乎什么都看不清。

  然而游方却根本没有看,而是站在壁画前闭上了眼睛微微一低头。眼睛刚刚闭上,却好似有另一双奇异的眼睛随即睁开,他置身于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环境中,这一片天地他上次曾经无意间闯入过。

  前方有一棵树,枝桠虬结朝天伸展如一只只怪异的手臂,红色的树叶如凝固的跳动火焰。

  树梢上有一只鸟,羽毛既像乌鸦又像八哥,身形细长游方从未见过,保持一种飞掠的姿势静静的悬在天空。半空中还悬浮着一只硕大的羊头,长而多节的双角弯曲回卷到耳后,面部的皮被剥去了,露出森森的白骨与两个硕大的鼻孔。

  树枝上垂挂着一条红色的长绸,应是一件女子的衣裙,保持着随风飘荡的形状。再看树下,伏着一位全身赤裸的女子,长长的黑发如一匹丝缎缠绕在树干上,挣扎着抬起上身举起右手做挣扎呼喊状。身侧有只张开双翼似虎非虎的猛兽,抬起一只前爪按住女子的头颅,低首咬住她的左肩。

  游方上次进入这片天地时,一切都是静止的,没有风也没有任何声音,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像一座座雕塑,仿佛时间也被凝固了。他当时一动也没敢动,心里清楚只要自己一旦触动画境为其所惑,元神就会陷入魔境难以自拔,但此时此地情况已然不同了。

  游方轻轻一弹指,迈步就向那株树下走了过去,向着那女子伸出了手。女子也正望着他,保持着在怪兽爪牙下挣扎的姿势,眼神似是期待又似幽怨。她有着完美的几无可挑剔的身体,每一处的比例、曲线都是那么妙曼迷人,如大自然最精美的杰作。

  她的眉目五官、体态、神韵,游方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她就是剑灵秦渔。

  随着游方一步迈出,这个在沉睡中凝固的世界仿佛被突然唤醒,一切变得生动并鲜活起来。树上那只奇异的鸟儿震动翅膀飞去,褐色的树枝像无数怪异的手臂般摇动挥舞,红色的树叶像一朵朵跳动的火焰,树下的秦渔长发缠绕在树干上,挣扎着喊出两个字:“游方……”

  这是他的名字,游方终于又听见了秦渔的呼唤。但这呼唤随即被一声咆哮所淹没,只见那只背生双翅的怪兽发出一声怒吼,放开秦渔向游方飞扑而来!血盆大口散发出令人恐怖的凶恶气息,锋利的獠牙还带着血迹,再看秦渔裸露的嫩白酥肩上留着两个深深的伤口,流出鲜红的血。

  这是一幅画境的变换,画意本身就是主宰,怪兽扑来似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然而游方却毫无惧色,脚下步伐不紧不慢,行走中挥手向前斩去。他的手发出一片剑光,就似月华洒落,正斩在怪兽的身上,然后就听见一片奇异的碎裂声,那怪兽的身形如青烟般消散不见了。

  正在展厅中参观的人们被一阵刺耳的脆响吓了一大跳,只见刚进来的那个小伙站在《神虎噬女魃》壁画前大约三尺远的地方闭目沉思,而壁画上罩的玻璃突然碎了,裂纹密密麻麻瞬间成了无数细小的片状,哗啦一声倾泻洒落。

  壁画裸露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不知为何显得是那么清晰,画上的景物入眼生动无比,就仿佛要活过来似的。这么大的动静,而那小伙却如泥塑般一动不动,就似根本没听见。所有人在这一瞬间都愣住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画中的“游方”挥手斩灭怪兽,已经走到树下,轻轻解开她缠绕在树干上的青丝,张开双臂将秦渔抱了起来。她的身躯几乎每一寸都那么美,这本就是游方阅历天下美景所赋予,是他心念中最完美的意念所造就,如软玉凝脂的香肩却留着被怪兽咬噬的伤口,鲜血顺着肌肤流到了雪白的胸前,看上去是那么触目惊心,令人心中刺痛。

  她在他怀中瑟瑟发抖,虚弱的声音在元神中传来:“你怎么才来?”

  游方柔声道:“对不起,我踏遍万水千山一路找寻,今日才至此地,你为我受苦了。”

  秦渔的身体很轻柔,就像一朵云,同时又充满质感,分明就是世上最美妙温柔的女体,游方小心翼翼用手抚过她的胸房与肩头,拭去血迹,指尖凝炼的光华似能止血。然后他取下树上挂的长绸一抖,原来那是一件古代女子的长裙,亲手为秦渔穿好。

  它应该是人类发明衣料以来最古老的一种衣饰了,但是不论穿在任何年代的女子身上,都显得新潮而性感。无袖而前后开襟,从上身很随意的披散到膝下,腰间用衣带束住,偏左侧打了一个结,垂着一枚琉璃珠。

  穿好这火红色的长裙,游方轻轻的将她放了下来,一只手还揽着她的腰。秦渔的双脚刚一落地,画境突然传来一阵如龙吟般的剑啸声,这一片天地的场景再度为之一变。秦渔身子一软倒在游方的怀里,那已凝成实质的身形又变得恍惚起来仿佛随时要消散,脸上痛苦和害怕的表情却真实无比。

  游方将她再度抱起,轻声说道:“秦渔别怕,这便是我失去你的那一幕,也是我找回你的这一刻。”

  周围的景物又变了,面前有一座七层八面的玲珑宝塔,朱栏青瓦、墨角净墙、紫金葫芦顶,拔地而起似欲破空飞去,却汇聚浑厚沉重的地气呈现轻灵之相,正是南昌的绳金古塔。游方当初就是因为在绳金塔下运转神念,激引了绳金塔汇聚千年的剑意侵袭,结果剑灵被镇消失,再也无迹可寻。

  今天用这样一种奇异的方式找回秦渔,瞬间又回到了绳金塔下,这一幕场景在游方的胸臆画卷中展开,却真真切切如当日灵枢地气激引震撼重现。

  龙吟剑啸声似持续了很长时间,又似把时间只凝成一瞬,游方怀抱秦渔,脸上的表情与她是一样的,似苦楚似畏惧。画境仍在不断的变化,秦渔的身形一阵模糊一阵清晰但却始终没有消散。当剑啸长吟声终于消失的时候,绳金塔也消失了,周围的画境亦随之消散,游方又“回”到了展览厅中,抬头睁开了眼睛,面前还是那幅壁画和满地的玻璃碎片。

  刚才已经有工作人员跑向这边,但是他们刚刚一动,展厅中所有人随即就听见一阵龙吟剑啸之声,似是从自己的脑海深处传来,激越无比,让人一阵意识恍惚。等大家回过神来,却发现站在画前的那个小伙已经不见了。

  此时的游方早已经走出了展览室,快步离开了古墓博物馆,在腰间暗抚秦渔,脸上亦是温柔抚慰的神色。

  博物馆的展览厅里发生了这种怪异的事情,在场的人都亲眼看见一个很特别的小伙走进来,然后玻璃罩莫名碎裂,又听见那一声奇异的长啸,一阵恍惚之后小伙子又不见了,大家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你问我、我问你,但谁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这里是古墓博物馆,就算平时再怎么强调唯物主义教育,但是环境气氛摆在那里,神神叨叨以及鬼鬼怪怪的各种传说总是免不了。这件事私下里就传开了,结果越传越邪乎版本也越来越多,据说有人看见从古墓中走出来一个小伙,经常在博物馆里游荡,到各个展厅欣赏文物,与不知情的工作人员打招呼聊天云云。

  这样的故事听着怪渗人的,但是听多了又怪吸引人的,传到最后,博物馆的领导在开会时还特意强调,员工平时不要私下里编排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但是人们闲聊时还是愿意谈起,尤其有那么几位女员工,听说那小伙年轻英俊,气度不凡,是位非常有魅力的帅哥,还在开玩笑道:“这男鬼咋没让我碰上呢,遇到了就领回去。”

  有很多男人在谈聊斋故事中的美艳女鬼时,时常会发这种议论,女人开玩笑也一样,游方大概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这种八卦话题的谈资。——此为笑谈后话。

  从古墓博物馆出来,游方没有在洛阳多停留,连夜坐火车赶回北京,一路上以神念小心护持着随身的佩剑,似是守护一个新生的婴儿。这柄剑一直是他的防身利器,守护他不知经历了多少凶险,而今天情况却倒了过来,游方一直在守护剑中沉睡的剑灵。

  到达北京的当天夜里,游方没有住宾馆,而是来到了玉渊潭公园,潭水如镜倒映出皎洁的月光,他静静的坐在潭边的一棵大树的阴影中,腰间的短剑已经解下就放在膝前。玉渊潭的水面上不知何时升起了一层白雾,没有别人能够看见雾气升起汇成一个窈窕的身影,正是清晰生动与真人无异的秦渔。

  与以前所见有所不同,她的衣饰不是如月光凝炼般的白纱衣,而换成了一件火红色的长裙,身形窈窕亭亭有致,眼眸如星光,看着游方却很柔和。她赤着脚从如镜的水面上走来,却没有倒影,宛若夜色里冷艳性感的精灵。游方也站起了身,向她伸出了双手,两人在湖岸边来了一个拥抱,显得是那么自然而然。

  “我在黑夜里沉睡,又在做一个没有尽头的梦。……游方,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秦渔说话的声音形容不出的悦耳,在元神中还带着奇异的回声。

  “其实我从来就没有失去你,你灵性差点被击散,一直就在剑中沉睡,我直到今天才能将你唤醒,差一点就永远失去。”游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松开双臂拉着她的手道:“你还需要养炼休复,我们一起晒晒月亮吧。”

  他们在潭边并肩坐下,但月光下只有一个人的影子,游方轻抚着秦渔裸露的肩头,如玉的肌肤上还有一丝伤迹,已经很淡就像揉碎的花瓣浸染的颜色,他问道:“你的损伤尚未修复,痛吗?”

  秦渔:“我不知道什么叫作痛,但我却清楚你受伤时的感觉,那就是痛吗?……为什么今天能够把我唤醒,我好像走出来了,有了自己的感觉。”

  游方叹息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你本是一柄剑的灵性,是我用心神所赋予,当我不再把你仅仅当成剑灵的时候,才能够真正找回封印在剑中沉睡的你。我没法形容你是什么样的人,若按这世间的说法,你是一个妖灵。

  但不论怎么形容,你就是我的秦渔,所以只有我才能把你唤醒。世人看山水若仅仅是山水,不见万物生动,便体会不到天地间真切的灵性。我如今能见生动万物,才能找回这剑中生动的你,这番话说来简单,但印证此修行境界,我是刚刚破关不久。”

  元神心像所感应的秦渔与真人无别,但她毕竟不是人,游方与她交谈有点像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秦渔与他心神相通,她的形容体态以及一切灵性都是游方所赋予,但却不等于是游方的心念镜像。她如今就是秦渔,这种玄妙难以用语言解说,也只有游方自己能够体会清楚。

  游方从未真正失去剑灵,他曾经多次受伤,这柄剑的灵性也多次受损。最特别经历的是在绳金塔下,安佐杰偷袭而游方无恙,无形剑气被吴玉翀挡下,绳金塔的千年剑意被激引,没有伤到游方却险些将这柄剑的灵性完全击散。若无万物生动之境,山水仅是山水,剑也仅仅是剑,游方亦无手段唤醒剑灵,让秦渔以一种近乎新生的方式出现。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不向别处寻桃花

  游方最后的一项师命终于完成,完全炼就了剑灵秦渔,他不清楚老头当初交待这样一件事用意何在,因为这是刘黎自己也没有做过的事情。如果说前两项师命,收集阴界土是考验游方的阅历以及修行秘术所下的功夫,“搞定”寻峦派是考验他的江湖手段以及所能达到的威望成就,那么这最后一项师命就是根据游方本人的独特机缘,因材点化了。

  剑灵虽完全炼成,但秦渔还很虚弱,并不是这柄剑不够犀利、其煞意杀气锋芒不足,而是这已经成“灵”的秦渔还需要小心呵护,现在游方不过是将她从封印中唤醒现形,秦渔所受到的重创却是别人看不见的,这需要重新用养炼之法让她渐渐恢复。

  短剑没有生命,哪怕是折损也不过是毁了一件金铁之器,但秦渔是如此生动,她的灵性会受到伤害,游方此时不会再轻易动用这把剑了。以他今日的成就,况且还有撼龙令和牵机箭这样的法器可用,想要逼他拔剑,至少也得是天下一流高手才能办到。

  从沧州荷花池开始转了一个大圈,最终来到北京玉渊潭,这便是他当年养炼剑灵的独特机缘之旅,另一方面,也是他打造那幅画卷之前的行游经历,如今重新走过不仅是找回了秦渔,也填补胸臆中炼化山川的根基。

  有画卷随身,他已经不必再将当年的路途完全回游一遍,甚至也不必再去南昌的绳金塔。离开北京后的下一站他打算去青城山,那里是叠嶂派宗门道场所在,已经答应李永隽会登门拜访。其实就算没有李永隽相邀,他也早就准备去了,只是一直阴差阳错没有时间造访罢了。

  游方清楚师父刘黎与叠障派的关系不一般,先后两次托人给自己捧场,一次是托叠障派供奉长老千杯道人到松鹤谷,另一次是托叠障派掌门皓东真人到杭州。听说刘黎当年就在青城山清修过很长一段时间,看来他与叠障派的关系很类似于游方如今与寻峦派的关系,应该是最值得信任的。

  游方完成三项师命之后,下一步就要继承地师衣钵,这需要举行一个特别的仪式,接过量天尺并秘受地师心盘,据刘黎说这样的仪式不仅极耗神气而且会引动天地灵机,那么还是在青城山道场中举行最为稳妥。他预备离开北京时就给师父打电话,约他老人家在青城山见面。迄今为止,游方还没有主动约刘黎在什么地方见面,都是刘黎来找他,或者留线索让他去找。

  但游方并没有着急立刻起程,他还要在北京多留几天,除了玉渊潭之外,紫竹院、八大处等地曾是他当年养炼剑灵之所,也是打造画卷之前曾感悟妙法的地方,这些他想一一走过,正可将秦渔的灵性滋养修复。同时还有一件事要办,谢小仙离开鞍山前就说过,想在北京买套房子,请游方看看风水。

  这话啥意思?北京的房子多贵啊,谢小仙这些年虽然有些积蓄恐怕也挺吃力的。很早之前她就和游方商量过,他们一起攒钱付首期,然后再慢慢还按揭贷款。当时游方也没法说什么,如今既然旧话重提,那就顺着谢小仙如今的意思办吧。

  人真是不经念叨,这天从玉渊潭出来,游方刚想给谢小仙打电话,手机就响了,就是谢小仙打来的——问他在哪里?游方笑道:“我到北京了,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

  谢小仙:“你已经来了?住哪儿了,我下班就去找你。”

  游方:“我住玉渊潭呢。你工作忙,还是我到单位附近找你吧。”

  谢小仙在电话里的声音有点不高兴:“又在公园里过夜?当自己是流浪汉呢!就算你练功不睡觉,也得有个地方换衣服洗漱吧?”

  游方咳嗽一声道:“我是为了省钱。”

  谢小仙忍不住又让他给逗乐了:“嗯,你可真够省的!快过来吧,我帮你定个宾馆,订好了打电话告诉你,直接在那见面。”

  谢小仙给游方订的便是上次他来做论文答辩时住的四合院宾馆,两人又在那里见面了,游方坐在房间里微笑,看着她道:“小仙,你真是个念旧的人。”

  谢小仙微微鼓着腮帮子瞪了他一眼:“你才知道吗?”

  游方:“在鞍山的时候,你说想在北京买房子,让我看看风水,你是自己挑好了地方,还是想让我来挑地方?”

  谢小仙抓住了他的胳膊:“不急说这些,我有一件事想求你帮忙,昨天还在想你什么时候能来北京,有没有空?”

  游方:“谢政委有指示,我当然照办,究竟是什么事啊?你好像很少有事求我,除了上次给小丁看病。”

  谢小仙的神情竟然有些腼腆:“这次还是找你给一个朋友看病,很奇怪的病。”

  游方:“啊?你还真把我当医生了!”

  谢小仙低头抬眼瞟他:“难道你不是吗?小丁的病是你治好的吧,屠苏她妈妈的病也是你拍好的,我这朋友得的病很怪,医生都不知道该怎么治……”

  谢小仙有个朋友叫方悦,在电视台做编导工作。今年二十八岁,工作好家庭条件好,小伙本人也是一表人才。其实他与谢小仙也不能算很熟悉亲近的朋友,方悦的父亲老方是一位地产商,如今做地产的而且是在北京搞房地产开发的,那应该都是有相当背景的。老方与谢小仙的父亲以及在部里工作的伯父是故交,早年下海经商了,但是关系一直非常好。

  这样一位小伙应该不乏姑娘追求,但是年纪不小了却始终没有结婚,甚至连固定的对象也没有,原因倒不是眼光太高,而是因为一幅画!

  这种事听起来很古怪,但的确是真的,据说那是一幅明代的古画,但是并没有画家的落款,更不知是何人所作。画的是花丛掩映中一位手持团扇、倚太湖石而立的古装仕女,工笔勾勒出的五官十分秀美传神,尤其是那一双明眸正从画中正含情脉脉的看着你。

  据说这幅画有灵性,反正给方悦这幅画的高人是这样说的。方悦得到这幅画之后并没有什么太反常的举动,只是和原来的女朋友分手了。后来家人催促他结婚,给他介绍了很多对象,安排了不少次相亲,但他却提不起什么兴致。

  大家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后来有一次朋友间喝酒,方悦喝多了才说走了嘴。一年来他一直与一个女人在一起,觉得她是世间最好的、几乎无可取代的完美女人,他是在一幅画中见到她的。

  朋友们好奇的追问,从他的醉话中拼凑出大概的细节,情况似乎很严重而且很麻烦,原来方悦一直在和一幅古画中的女子“谈恋爱”。不可思议吗?但方悦自己说每当看见那幅画,忘掉周围的一切,心神沉浸其中,他就会真真切切的见到她,与她拥有那画境中的世界。

  至于他们在画里面都做了什么,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反正是男女之情事。

  这故事很容易让人想起《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而方悦成了贾瑞,这不是魔怔了吗?看来这小伙的精神有问题啊!这件事传来传去就传到了方悦父母的耳中,于是他们追问儿子有没有这回事?方悦一开始还矢口否认,后来被问的多了烦了,干脆就承认自己确实爱上了画中的女子,一直和“她”在一起。

  荒唐,太荒唐了,简直是胡闹!

  亲友们怀疑方悦精神状态不正常,可除了这件事之外,他倒也没什么异常表现。但是父母总担心怕儿子会出问题,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们终于确信儿子是被那幅古怪的画迷住了。而那幅画似乎能够吸人精气,因为方悦的精气神渐渐不如以前。他们忍不住有很多离奇甚至怪诞的联想,于是越来越担忧。

  方悦原是一个很健康的棒小伙,体质相当好,爱好登山和滑雪,每年还都要去海南几次,度假玩潜水。可是近两年来,方悦几乎不出门了,每天按时上班下班,节假日也很少出去玩,看上去显然没有前两年那么精神抖擞。

  方悦的父母当然着急,请过很多知名的心理以及精神科医生来看过,但是收效甚微。一方面这“病”确实难治,另一方面方悦本人也不愿意配合。后来有一位心理专家建议方家父母,最有效的也许是移情疗法,早日给方悦介绍中意的对象,只要他能够跟现实中的女人多交往,也许情感寄托就会转移,这种病症也就不冶而愈了。

  理论上讲这个办法完全是对的,但无奈方悦本人不感兴趣。父母介绍了很多女孩给他认识,并安排场合让他们交往,方悦为了让父母好下台阶,也都见面了,但都没有深入的发展,那幅画仍然在纠缠他。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也不能眼见着儿子就这样沉迷下去,找了一个他不在家的机会,方悦的母亲进了他的房间摘下了那幅画,一把火给烧了。——这是釜底抽薪之计,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结果这一把火可烧坏事了,方悦原本除了痴迷画中女子之外,工作生活一切都很正常。可方悦回来发现画不见了,立刻发疯似的到处去找,听说被母亲烧掉了之后,整个人都崩溃了。他说母亲谋杀了他的爱人,他再也不愿意回家,于是离家出走了。

  离家倒也没什么,他在外面有自己的房子,父亲老方早就给他准备好的新房,可是从那之后方悦整个人就变得浑浑噩噩,成天和梦游一般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一次走在街上,迎面来车他却视而不见,差点就出了大事。老方不放心,专门请了个保姆看着儿子,还帮他在单位请了长假。

  这是半个月前的事情,这半个月方悦住在自己的新房里,茶不思饭不想,就像一具行尸走肉,保姆做什么他就吃什么,然后就无所事事的坐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檬檬,檬檬,檬檬……”

  原来那画中的女子叫檬檬,也许是方悦给她起的名字,也许是“她”告诉他的。

  小仙从鞍山回来,正好碰见方悦的父母到家中作客,提到了这件事一筹莫展长吁短叹,后悔烧掉了那幅画。如果那幅画还在至少方悦还是个正常人,现在倒好,画不在了,方悦整个人也几乎废了。

  方悦的母亲还托谢小仙有时间去看看方悦,尽量劝劝他。

  谢小仙一转念就想起了游方,据她所知游方颇有手段,种种神奇甚至不可思议,堂妹谢小丁那样的怪病都能治好,还亲眼见到他治好了屠苏母亲的多年痼疾,绝对是妙手回春啊。说不定游方真有办法能治方悦的怪病,且不说对方一定会重谢,这本身也是好事一件嘛。

  说到这里谢小仙问了一句:“游方,我知道你见过的世面多,本事也大,这人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游方抬头看着窗外的庭院,若有所思道:“你是说他这半个月的症状吗?很简单,就是失恋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失恋,是一种决别的刺痛,应该可以理解。”

  谢小仙怔了怔:“哎呀,你说的也是喔,都往神经病那方面想,可是仔细想想他的样子,不就是失去心爱的人那种反应吗?”说到这里她突然愣住了,看着游方眼神有点古怪。

  游方一扭头:“小仙,你怎么了,这样看着我?”

  谢小仙又把头低下了:“你这一提醒,我倒想起来了,那天屠苏出了车祸在医院抢救,我在手术室外面看见你,就是那个样子啊,比方悦还要吓人。”

  游方半天没说话,最后才轻声道:“小仙,你想说什么呢?”

  谢小仙的语气似有些委屈:“我没想说什么啊,就是想说这件事而已,我又没说你伤心是不对的,当时我也很伤心,还好屠苏没事了,否则我真的担心你……”

  游方抓过了她的手,合在掌心道:“谢谢你的伤心,也谢谢你的担心,不要打岔了,继续说你那位朋友的病。其实这也不能算是病,如果他能从伤痛中走出来,也许就没什么了,但如果永远走不出来,人就麻烦了,毕竟不是一般的经历。”

  谢小仙:“谁说不是呢,太离奇了。”

  游方想了想又问道:“其实我最感兴趣的是那幅画的来历,既然是明代古画,难道是从潘家园里淘来的吗?”

  谢小仙:“不是买的,那幅画是白云观的一位道士给他的,并且告诉他此画有灵性,非常珍贵,让他好好收藏保存。”

  游方一皱眉:“道士,什么道士啊?那方家父母为什么不去找那位道士呢?我总觉得其中有古怪。”

  谢小仙:“方悦这阵子一直不是很清醒,和他说话,问一句就愣愣的答一句,他父亲倒是问出很多以前不知道的情况。前几天就找过了,可那道士已经不在白云观,是一位游方道士。……呃,不是说你,不是叫游方的道士,就是一位游方道士。”

  游方:“人不在北京,就没有联系方式吗?”

  谢小仙:“有一个手机号,是问方悦问出来的,老方打电话找找到这位道长了,事情说起来还有点复杂……”

  老方联系上道士,说了这件事,没敢抱怨道长当初送的那幅画祸害了他儿子,只是求这位道长回北京一趟,能不能救救现在的方悦?讲了很多恭维的话,总之夸赞道士有修行有本事,一定有办法解决的。

  道士一听说这件事,首先在电话里埋怨道老方怎么不早点联系他呢?那幅古画有灵性,方悦慧根超凡能够感应,却一不小心沉迷其中,并不是没有办法引他回头,早知道这件事,他可能早就上门给解决了。

  老方在电话里告诉道士画已经烧了,儿子也变得疯疯癫癫,求道长快过来看看,施展妙手回春的手段,他有万贯家财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绝对不会亏待道长云云。

  道士却在电话里惊讶的喝问道:“什么?你们把画给烧了!可知那幅画有多么贵重吗?我当初见方悦施主为人谦和且慧根不俗,在白云观一番相谈甚为投缘,才借给他拿回家玩赏,并叮嘱他一定要好好保存。随后我就离京行游,一直没有时间取回,你们也不问一声就给烧了?”

  老方也不敢多说什么,赶紧解释事先确实不知这回事,那幅画无论多么贵重他都会赔的,只求道士想办法救救方悦,事后一定还会重重酬谢,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道士却在电话里叹道:“修道之人,钱财于我如浮云,只是觉得那灵画可惜!你们把它烧了就麻烦了,本来很好解决的事,如今却要大费周折。我须再找寻一件有灵性的法器,才有把握治好方悦施主的病症,这恐怕需要一段时间,而且眼下贫道另有要事处置,不能立刻赶到北京。”

  道士自称前不久在香港给一位慈善基金会的理事长讲解养生长春之道,最近在山中修炼,刚刚接到某位高权重的施主邀请,去做一场意义重大的法事,办完这件事才能去北京给方悦治病。——话说的很大,语气却轻描淡写。

  第三百二十三章 长安不见使人愁

  老方只是请求道士尽快来,什么条件都好商量,结果道士反而不高兴了,在电话里反问道:“你儿子的病贫道当然会治,但你家的事重要,别人的事也一样重要,贫道已经答应有一件要事要办,自然要信守诺言,请施主等着吧,最多月余而已,我将登门,绝不食言。”

  要不是老方还指望道士给儿子治病,不敢得罪,简直想花钱雇人把道士绑架到北京来。道士能等得起,可是老方不能眼看着儿子一天天这样憔悴下去,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谢小仙家里提到这件事,目的就是为了询问小仙和她的父亲——在公安系统有没有“高人”或者听说过什么“高人”,能治这种病症?

  老方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谢小仙的母亲当时插了一句:“小仙,你的朋友不是治好了小丁的怪病吗?人家如果方便的话,或许可以请他来看看。”

  老方一听这话就问是怎么回事,并且央求谢小仙请游方来北京一趟,不论能不能治好方悦,一切费用都好商量。谢小仙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联系游方,没想到游方已来到北京,事情就是这么巧。

  谢小仙说完之后,游方皱着眉头问了一句似是不相关的话:“方家是不是很有钱,而且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谢小仙:“那是当然,在北京做房地产还能站稳脚跟,怎可能没有家底,净资产至少好几个亿,资本规模就更大了,他们家确实就方悦一个独生子。前两年老方想安排儿子移民,可是方悦自己不愿意,就想在国内工作。……嗯,你的意思是想说那道士有问题吗,专门针对方家设套?职业习惯,我也这么想过,但是事情太荒诞,警方都没法调查。”

  游方:“听说过蛊术吗?我小时候听故事,过去有人下蛊害人,等对方蛊毒发作之后,再以医生的身份上门救人,趁机敲诈钱财。方家这样的情况,已经值得江湖高手放长线设局了,一旦成功,这辈子啥都不用愁了。”

  谢小仙有些迟疑的说道:“方家已经给那位道士钱了,道士在电话里说那幅画很珍贵,但是没让方家赔,只是说还要找一件有灵性的法器。老方不放心,要了个账号一次就给道士打过去三百万,说是让道长准备法器的费用。结果人家退回来二百八十万,说二十万就够了,他对方家的钱财不感兴趣,为方悦治病只是缘法而已,并非为钱。”

  游方叹了一口气:“很高明啊,要么他真的不为钱财,要么这区区三百万太少,与他最终目的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谢小仙:“按你的猜测,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游方:“假如通过某种手段控制了方悦这个人,往后言听计从,你说意味着什么,还用贪图那区区三百万吗?但这些只是猜测,既然我遇上了,又是你的朋友,先去看看情况吧。如果能把他的病治好,其他的事都还好说,如果我治不了,方家就只能等道士来了。”

  谢小仙:“他们一家人都急坏了,明天是周六,我陪你一起去。”

  游方摇了摇头:“不,再等一天,我需要问问明白人,还要做些准备,今晚你先回家吧。”

  谢小仙有些意外的问道:“你要赶我走?”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忍不住自己脸红了,视线也垂了下来。

  游方搂过她的肩头道:“我晚上不住这儿,你要跟我去紫竹院公园过夜吗?”

  谢小仙抬脚轻轻跺了他的脚背一下:“又去练功?我住这里不行吗,离我们单位很近。”

  游方:“明天星期六,你又不上班。”

  谢小仙:“那你也得回来啊,明天有什么安排?”

  游方:“去潘家园买点东西,时间来得及的话,还想去八大处看看。”

  谢小仙:“我和你一起去,开我们单位的车。”

  游方:“既然想在北京买房子,那就顺便先买一辆车吧。”

  谢小仙一撅嘴:“我攒的钱勉强就够交首付的,还得往四环外去找。”

  游方看着她笑而不语,谢小仙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粉面含嗔道:“色迷迷的看着本姑娘,想干什么?”

  ……

  这天晚饭后,游方离开宾馆,找了一个IP卡公用电话亭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到河南灵宝,找他的二舅公、江湖疲门高手莫申守。另一通电话打到广西柳州,找的居然是勾滩苗寨的水印姑娘。

  水印接到游方的电话很是惊喜,“哥哥、哥哥”叫的十分开心,两人在电话里聊了很久,足足有一个半小时,够煲一锅粥了,到最后水印的手机没电了才结束通话。

  第二天一大早,游方从紫竹院直接去了潘家园,转了一圈找了几位熟悉的老板买了一些东西,没要发票但都开具了正规收据,按市场行价总计二十多万。不过游方没花钱,他是用东西换的,而且对缝价要比收据上写的便宜的多,古玩这东西,行内交易与市面价几乎不可比较。

  买完东西出来,谢小仙已经开着车等在潘家园市场的门口了,游方上车后递给谢小仙几张收据道:“这是为了给方悦治病,我准备东西的账单,你回头让方家把账付了,应该够买一辆车了。麻烦你去买辆新车,帮我先开着,以后我到北京就有车用了,谢谢你了!”

  谢小仙愣了愣,虎着脸道:“真没见过你这么送东西的,还谢谢我?直接说送我一辆车得了,怕我不要吗?你送的我当然要,没事帮你先开着,不必谢!”想了想又问道:“你干嘛不直接把收据交给方家?”

  游方坏坏的笑道:“我这等高人,谈钱多俗!还怕他们不认账吗?”

  谢小仙:“你很会扮高人嘛!”然后看了看手中的收据,又看了看游方放在后座的东西,纳闷的问道:“几件文房四宝而已,这么多钱?快三十万了!”

  游方解释道:“除了笔和颜料,墨、纸、砚都是古物,我给方悦治病需要这些东西,如果方家人自己买,不论找谁都是这个价。而我拿货当然很便宜,也没花现金,用两件小东西对缝换来的,这笔钱算是白赚。……我是给人治病的,没有义务还帮方家去做古董生意,既然是你介绍的事情,顺便做古董买卖赚辆车,送给你也是顺理成章。”

  谢小仙让他给逗笑了:“看见你这个样子,我就想起几年前的小游子,你的脾气没变啊!谢谢了,你要是送给别人,我还不愿意呢!……我知道你的本事不小,这一次如果治好了方悦的病,方家人绝不会小气的,送你一座别墅都没问题。”

  游方淡淡道:“谁稀罕?当初的我就不稀罕,如今更不稀罕!给他治病是碰巧撞上了,更重要的是冲你的面子,方家的好处我不感兴趣。……不说了,快开车吧。”

  两人去八大处游玩,黄昏时才回到宾馆,这天夜里游方没有再出门,第二天还是谢小仙开车送他去给方悦看病,那边早就联系好了。

  ……

  方悦住的房子很大,装修也很豪华,可是弥漫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哀伤与冷清气息。游方一进门就听见了音乐声,从某个房间里传来。有人在播放CD,是一首名叫《不见长安》的歌——

  “我渐渐开始每晚梦到/故事里的长安。长安城有人歌诗三百/歌尽了悲欢。抵达的时候阳光正好/听风吹的暖软。可我为什么忽然失措/在长安。这重重楼阁浩浩殿堂,都不是我想象。我心中曾有画卷一幅,画着它模样。……”

  方家父母早就在客厅里等着,到门前将游方和谢小仙迎了进来。游方如此年轻让他们很吃惊,但也顾不上计较这些了,坐下之后保姆倒完茶,方家父母就开始讲述方悦的症状,语气很是忧虑与急切。

  游方摆了摆手道:“具体的经过,小仙都已经告诉我了,我不是医生,但以前碰见过这种状况,或者能帮上忙,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来了。……能不能先问一件事,屋里的歌是谁放的,又是放给谁听的?”

  方悦的母亲道:“是方悦自己放的歌,来来回回就是这一首,不带耳机还故意把声音开的很大,谁要是把音响关上,他就马上再打开。”

  游方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道:“哦,那他的症状没有你们想象的严重,意识是清醒的,人也没发疯,只是太沉迷了一些。”

  方悦的父亲赶紧追问道:“游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游方:“他听的这首歌就是他现在的心境,他能找出来放给自己听,说明他是清醒的。无论是谁失去心爱的人,这种反应都很正常,你们不会没见过吧?”

  方悦的母亲不由自主提高声调道:“可那是一幅画呀!不是人,怎么能说正常!”

  方悦的父亲赶紧打断道:“你就不能小声点?要不是你把画烧了,儿子也不能变成现在这样!”然后又对游方道:“他总是这样下去,这辈子就废了,成天坐在那里谁也不理,就像周围什么都不存在。游先生,你有办法治疗这种病症吗?”

  游方不动声色的答道:“先让我看看他的情况再想办法,他就在房间里吗?”

  第三百二十四章 蛊术

  游方轻轻推开了门,这一间是书房,里面有一张宽大的书桌,沿着一面墙摆放着书架,由于是新房,书架上大部分地方都是空的,其中有一格放着一台带音箱的CD播放机,音乐声就是从那里传来。

  一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男子靠在窗前的阅读椅上,头发凌乱,胡子显然好几天都没刮了,容颜显得很是憔悴,但衣服穿的倒很整齐,出神的望着窗外一动不动。游方他们进来的时候,此人似是毫无感觉,就当他们是空气般一点反应都没有。

  方母正想说话,游方挥手示意她不要开口,站在那里展开神念悄然扫视,然后又示意大家都出去,并轻轻地把门带上了。

  游方一句话都没问,只在门口看了一眼就出来了,显得很是高深莫测。在客厅中重新坐下,老方有些迫不及待的问道:“游先生,您看出什么情况了?”

  游方微微一笑:“你的儿子没疯,也没病!他只是在缅怀另一个世界,不愿意面对现实。”

  方母诧异道:“他怎么可能没病?我可是亲眼看着他这一年来的变化,他现在这个样子,身体明显垮下去了!”

  游方反问道:“你不了解他吗?以前他爱好登山、滑雪、潜水,后来不喜欢出门,觉得他精神头不如以前很正常,这只是生活习惯的改变,并不能算病症。至于这半个月,憔悴是难免的,他沉浸在伤痛中无法恢复。但人是清醒的,知道身边的事情,也能听见我们在说什么,只是不愿意听,所以故意把音响开的很大。”

  谢小仙问道:“那他究竟有没有事?”

  游方轻轻叹了一口气:“当然有事,他的经历太离奇,这种沉迷的状态很难劝回来,如果你不能真正理解他,怎么劝都不会听的,又不能总是这么拖下去,身体拖不起啊。”

  老方的语气有些小心翼翼:“游先生,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游方:“办法倒是有一个,但是需要你们配合,待会儿无论我做什么,你们不要插话也不要打扰,就当自己不存在吧,尤其是方悦妈妈一定要记住。我今天就能把他治好,变的和以前一样,但你们也要注意,不要再为难他,凡事慢慢来,他需要时间恢复正常的生活。”

  接下来游方小声的交待了很多事情,方家父母的眼神越来越惊讶,嘴张的老大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但最终还是连连点头,只要能救儿子什么都好说,方悦的病已经够离奇,游方的“医术”再离奇也是可以接受的。

  交待完了,游方站起身来径直推门走入了书房,到书架前伸手将音响关掉了。方悦神情一怔,在椅子上欠起身,伸手想把音响再打开,却听见游方在耳边冷冷说了一句:“这样的话,檬檬就能回来吗?你想见檬檬,请跟我来!”

  再看方悦的神情就似从梦游中惊醒,眼中有热切的光芒,抬头盯着游方很激动的说道:“你认识我的檬檬?那幅画已经……”

  游方打断了他的话:“有人说那只是一幅画,檬檬并不存在,你却不愿意听。”

  “当然,檬檬不是画,她就是我的檬檬,你们谁都不了解,还要烧掉……”方悦的声音低沉下去,眼中刚刚燃起的光芒也重新暗淡,扭过头不再理会游方。

  但是游方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只听这陌生的年轻人不紧不慢的说道:“可是你自己也一样没弄明白,她是你的檬檬,还是画中的檬檬?烧去的只是一幅画而已,你既然说她不是画,怎么还把她当成一幅画呢?好好想想吧,想明白了再说话。”

  说完话游方不再理会方悦,走到书桌前开始磨墨。这些东西是谢小仙刚才放到书桌上的,她将笔墨纸砚放好后就出去了,还关上了门,房间里只有游方与方悦。

  桌上有一幅裱好的画卷,微微发黄的明代宣纸竟是一片空白,上面一笔未落。游方手中研磨的也是一块明代古墨,研好之后摆开了画笔,将各种丹青颜料在几个小碟里调好。

  方悦站起身来看着他,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突然开口道:“她只是画中的人,可是后来她活了,我真能见到她,别人都以为我疯了。”

  游方抬起头:“现在你明白了?”

  方悦:“我明白,但是画没了,我见不到她,不是心中也不是梦中,就是……”他的声音止不住在哽咽。

  游方:“画有灵性,我与你有同样的经历,丝毫不怀疑你所说,但你也要清醒,知道什么是沉迷,什么是你本人真正的情怀寄托。我这样劝你是没有用的,就算你能想明白也没用,但只要你做到几件事,我就可以让你再见心中的檬檬。”

  方悦走了过去,扶着桌子急切道:“你说!”

  游方:“那是清醒的经历,无非是你在这世界上能见到一位画中的女人,对于你而言,她和这个世界中的其他人、其他事一样的清晰。你不愿意让别人说你不正常,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你自己正常的生活、正常的思考、正常的去做一切事。你父母就在门外,他们已经答应不再干涉你和檬檬的关系,你呢,决定怎么办?”

  方悦流泪不止,点头道:“是的,我心里想的就是这样。”

  游方也点了点头又问道:“方悦,你既然那么喜欢一幅画,这一年多来,自己不会没有学过画吧?”

  方悦:“我学过,可是我画不了那么好,也画不出……”

  游方:“没关系,我可以让你画出来,只要她不仅仅是一幅画,就可以从你的笔下找回来,画的灵性应该是你自己所赋予,那才是你真正的心神所寄、灵魂的共鸣。”

  随着话音,方悦突然发现周围场景变了,身处不知名的山水怀抱之间,天空白云朵朵,风吹花树飘香,远山上可望见重重楼阁依稀,近处有山泉下的水潭,水流清澈,可以看见潭底荡漾的水草和五彩的卵石。

  唯一没变的景物就是面前放着文房四宝的书桌,方悦手扶桌面站在那里,而游方已经退到一旁,还挽着一位身着火红色性感长裙的美女。

  见方悦目瞪口呆的样子,游方挽着秦渔笑道:“你不应该太惊讶,这是我的画境,在这里,只要你能够真正的凝聚心神,像你以前见到檬檬时那样,就可以画出你想画的那幅画,除非你根本不会画画。……来吧,拿起笔。”

  不知世上有多少人有过这样的经历,尽管他们不是方悦也没遇见过游方,但或多或少在灵光闪现中曾进入不可思议的状态。有人解出了一道或几道方程,有人完成一座雕塑,有人写了一部或半部小说,等回头再看,他可能再也无法创作出同样的杰作、成就达到那样的高度。

  方悦在游方展开的画卷世界中,就作了一幅这样的画。

  谢小仙与方家父母在客厅中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书房里有什么动静,心里着急但又不敢打扰,正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书房的门突然打开了。游方站在门口挥手扔出一张纸,然后又把门关上了。

  这轻飘飘的一张纸奇异的打着旋飞向谢小仙,谢小仙伸手恰好接住,只见上面写着:“饿了,准备午饭吧!”再往下看,居然是一份菜单。

  借着门打开的功夫看见了书房内的情形,方悦已经没有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而是站在书桌边展开一幅画正在观看,下巴的侧面犹有泪痕未干。虽然只是一瞥,但是方母看得清楚,画露出的一角怎么酷似被自己烧掉的那幅?

  一愣神间,谢小仙已经把那张纸递过来道:“这是菜单,看来已经没事了,他们待会儿要吃饭,要我们先准备好。”

  方家父母接过菜单,齐声惊喜道:“真的没事了,这上面好几个菜都是方悦平时最爱吃的,他会点菜了!”方悦会点菜了都能把他们高兴成这样。谢小仙也看了菜单,发现有两个菜也是自己最爱吃的,看来不仅是方悦一个人点的。

  游方和方悦可没少点菜啊,差不多就是一桌酒席了,在家里可做不了,老方打了个电话,自有人会安排,连厨师带备料一起上门来做。

  游方关上门,转身对方悦道:“把画收起来吧,以后有的是时间看,这才是你自己所赋予的灵性,画中人是你的檬檬。虽然你父母说过不再干涉这件事,但你自己也要懂事,不要故意在他们面前这样。既然你没事了,我想问你一些别的事情,说完之后就该吃饭了。你应该好好向父母道歉,要感激而不是责怨他们,这才是应该的态度。”

  游方询问了方悦与那位道士的结交经过,以及道士交给方悦这幅画时还说了什么?果不出他所料,道士不仅告诉方悦那幅古画有灵性,而且还教了他一种独特的赏画之法。

  方法本身也没什么大毛病,无非是内养功夫中入静的调身、调息、调心方式,假如对着一幅画如此,只要心静很容易融入心神,很多鉴赏家无意中也是这么做的。但是长年沉迷于同一幅画,如果画又被人做过手脚,久而久之恐怕就会出问题了。

  第三百二十五章 飞来横醋

  所谓画的灵性,倒不一定完全是某个人动的手脚,游方本人就曾在洛阳古墓博物馆中,元神被一幅古墓中的壁画所摄,就是那幅《神虎噬女魃》。但这种机缘太罕见了,而且游方当时自己也有问题,元神带伤却发动灵觉激引墓中浓郁的阴气。

  尽管如此,这种伤害并不是永久性的,游方不会天天停留在古墓中,没事就故意让自己的元神被壁画所摄,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可是方悦的情况不一样,他是被人蛊惑了,天天捧着那幅画用那样一种方法观赏,假如画被某位高人赋予独特的灵性,出现异常状况在意料之中。

  至于那位道士究竟是否施展了这种“蛊术”,由于画已经被烧掉无从得知,游方只是问了问情况并未多说什么。但私下里想证实这回事并不难,游方自有别的办法,至于这些门道他就不想和方悦以及方家父母多说了,说多了反而不好,他来的目的无非是治好方悦的病。

  ……

  吃完“午饭”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从方家出来,谢小仙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挽着游方的胳膊看着他就像看外星人一般。游方一边走一边笑道:“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第一天认识吗?”

  谢小仙长出一口气道:“你太厉害了,手到病除啊!”

  游方反问道:“是你请我来给人治病,治好了,你为什么又要惊讶呢?”

  谢小仙:“我知道你本事大,可是没想到会这么轻松,进屋聊了几句,方悦就完全恢复正常了!吃饭的时候我惊讶的都说不出话来,听方悦向父母道歉,说自己不该这么让人担忧,以后一定要好好工作、生活,明天就想回单位去上班。老天,你给他吃什么药了?”

  游方笑了笑:“心病还须心药医,我无非让他找回了心中的那幅画,他又见到了画中的人。”

  谢小仙微微一皱眉:“这样的话也不算完全治好吧,他还不是和以前一样吗?不过总算像个正常人了,喜欢画就喜欢吧。”

  游方却摇头道:“不一样的,只要他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就能找回正常人的生活,事情要一步一步来,但愿他会遇到像画中一样喜欢的真正女子。不论什么样的医生,这病也只能治到这个程度,剩下的要看他对人生的态度,一切选择只在他自己。”

  谢小仙摇着游方的胳膊追问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游方:“说穿了也简单,不过是让他画出了一幅有灵性的画,找回了画中的人,同时让他想通了一个道理,人的情怀是不会随着一幅画烧毁的。”

  谢小仙抬头看着游方:“你的样子好像很累呀,吃饭的时候话不多,声音也有点虚弱。”

  游方又笑了笑:“凭方悦的本事不可能办到,是他在作画,而我在作法,帮他画出来的。这当然很累,比一场生死搏杀还要累,却是无声无息,你看出来了?”

  谢小仙把游方的胳膊抱紧了一些:“那是当然,我对你怎么可能没感觉?你帮方悦画的这幅画,与道士给他的原画,是一样的吗?”

  游方的眉头皱了起来,若有所思道:“不一样,现在这幅画是方悦自己画的,我只是帮他完成,所有的灵性来自于他的心中,他可以清醒的面对。但道士的原画我没有见到,不敢确定是不是被动过手脚,但想印证也简单,刚才在饭桌上已经埋伏了后手。”

  刚才在饭桌上方悦对父母提了一个要求,希望以后就住在那所房子里,方家父母答应了,只要儿子没事其他的事情都好说。而游方也请方家父母帮个小忙,他说想在北京待一阵子,希望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清修”,让方家父母替他找一个市郊的院落暂住一段时间,要求环境好而且僻静。

  这点小事还不好办,老方当即点头说明天就能安排好。然后老方又问游方,既然方悦的病已经治好了,需不需要再联系那位道长?道长说过将要来北京给方悦治病,不好让人家特意白跑一趟,为了稳妥起见,假如道长来北京了,还是应该好好接待并感谢,万一方悦的病情以后又有反复呢?

  游方未置可否,只是建议老方将今天发生的事如实告诉那位道长,自己就住在北京,那位道长假如来了,可以先找他问问状况,话说到这里就带着谢小仙起身告辞了。

  谢小仙也挺有心眼的,在饭桌上没多说什么,出门之后却提起了这件事。听游方这么一解释,她思忖着问道:“看你的样子,难道已经有办法确定那道士是不是针对方家设套?”

  游方:“很简单,假如那道士真的不是图谋方家的钱财,不是想控制方悦,那么闻说消息之后就不必着急赶来北京,他不是忙的很吗?”

  谢小仙接话道:“假如他听说老方另请高人将方悦的病治好了,就说此症状非同小可,不能掉以轻心,很难真正的彻底治愈,必须要他来才能断了病根,而且立刻屁颠屁颠的就赶到北京来了,恐怕就真有问题了。”

  游方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蛋:“谢政委,难怪你在公安系统表现的这么出色,很有侦查分析经验嘛?既然遇上了这件事,那就把后患彻底解决了,所以我要在北京多留几天,单独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住着还把地址留下,就是等那道士上门呢。”

  谢小仙:“你认为那道士到北京不会先找方家,而是直接找你?”

  游方点头道:“他如果真的是设套害人,当然会第一个来找我这位坏了他好事的人,要么谈合作要么除掉我,却不知我设好局守株待兔,专门等着他上门找死呢!”

  谢小仙不无担忧的说道:“那你会不会有危险?假如真是那样,先报警吧!”

  游方笑了:“你不就是警察吗?这种事情没发生之前,警方怎么管?不过你放心,既然我能治好方悦的病,自然也有手段收拾那个道士,这几天你就不要和我在一起了,万一真动手我不放心的反而是你。”

  谢小仙将脸靠在游方的肩膀上:“以前我总是担心你在外面会遇到什么事,在心里埋怨你,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过日子?可是今天这件事,竟然是我自己给你招惹的!不行,我要陪着你,我才不怕有危险呢,在重庆的时候就没有危险吗?”

  游方搂过她的肩膀道:“我不介意和你一起面对危险,但也没必要自找麻烦吧?听话!这几天我还有事要托你帮忙呢,这样才能有十足的把握。”

  谢小仙:“我能做什么?”

  游方:“警方毕竟有警方的优势,有些事还必须你帮忙,那道士也想不到我在北京就是等着他来找麻烦。你调查一下道士的联系方式和身份信息,只要他到北京一落地,坐哪趟航班、住哪家酒店,都立刻通知我,我也能心中有数。”

  正在这时谢小仙的电话突然响了,一看号码她小声说了一句:“是方悦他爸打来的。”

  游方摆了摆手道:“如果是来谈酬劳的,我不接,你就说我不感兴趣,也不在你身边。”

  刚才在饭桌上一直没有提到酬劳的事情,倒不是方家父母疏忽了,见儿子转眼无恙又惊又喜,都在饭桌上和方悦说话呢,直到游方告辞也没反应过来。现在大概是突然回过味来,发现医生走了但报酬还没付,打电话追问谢小仙。

  谢小仙在电话里聊了几句,态度很客气,还时不时的抿嘴笑,挂断电话后朝游方做了个鬼脸道:“我帮你扮高人了,告诉他们你根本不是为了酬劳来看病的,就是遇上了顺手帮个忙,冲朋友的面子而已,叫他们不必太客气。”

  游方似笑非笑的问道:“那他们就真的不客气了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谢小仙开来的警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她回头一指这片小区,眨了眨眼睛问道:“你觉得这小区里的房子怎么样?”

  游方不动声色的点头:“不错呀,地点不错环境也不错,方悦住的房子我也进去看了,很大很舒服,结构也很好。”

  谢小仙:“方家让那道士准备法器,一下子就打过去三百万,而你伸手就把方悦的病治好了,他们能不重谢吗,也不敢得罪你这样的高人啊?刚才我说你不要他们的报酬,结果他们要送你一套房子,就在这个小区里挑,户型与方悦住的那套是一样的,假如你不要的话,就送给我,因为你是我请来的。……你看人家这话说的!”

  游方又问道:“这个新建小区,就是老方——方宝臻的公司开发的吧?”

  谢小仙:“是呀,要不人家怎么能让你挑呢?”

  游方:“你想买房子的事情,方家父母知道吧?”

  谢小仙:“嗯,那天他们到我家来做客,不仅谈到方悦的事还聊了点别的,我问了问最近北京房地产市场的情况,他们知道我想买房子。”

  游方淡淡道:“我不会要方家的房子,既然这样的话,你就收下吧,不是正好吗?”

  谢小仙已经走到车旁正准备开门,听见这话把手又缩了回来,扭过头眯着眼睛看着游方,有些疑惑的问道:“我怎么觉得你的心情不太好,样子也很不高兴?”

  游方不紧不慢的问了一句:“方宝臻与你父亲是世交,两家关系一直很不错,前段时间他们一直着急给儿子介绍对象,就没有撮合你们俩的意思吗?别告诉我没有!方悦的条件就不用说了,而谢政委你也很出色嘛,至少在老人们眼中是很满意的。”

  谢小仙点头:“还真有这么回事,方家父母和我爸妈一直想撮合我们来着,但我没看上方悦,而方悦迷上的是一幅画。……怎么,你吃醋了?这八杆子打不着的飞醋,白送套房子你都不要?”

  游方:“当然不要,你想要你要就是了,人家不是说了要送你吗?”

  谢小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游方,你真生气了?为这种事,不至于吧?”

  游方摇了摇头:“生气?没有!我不能勉强你不做什么,但可以决定我自己不做什么,不要就是不要,你爱要你要,多好的一套房子,你不是正想买吗?”

  谢小仙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咯咯笑出了声:“我喜欢看你这副酸溜溜的样子,还真少见哎!你这不是生气,完完全全就是在赌气,别人是一笑千金,你这是一气千金,千金还不够,好几百万呢!”

  游方一耸肩:“那也没什么,我本来就没贪图方家的报酬,说实话,要不是冲你的面子而且我也愿意管这件事,就凭他方家还请不动我。……不说这些了,你不是要买房子吗,这套房子你要不要?”

  谢小仙把嘴撅了起来,似很委屈的说道:“我当然不能要了,算怎么回事?你答应过我的,要帮我看风水挑房子,这几天在北京就好好挑吧,一定要挑我能买得起的。”

  游方终于笑了:“我已经挑好了,在燕园附近,离我们以前经常见面的地方不远,离你的单位也不远,今天下午没事就过去看看吧。”

  谢小仙一愣:“这么快?这两天我都没见你出去转,都已经挑完了?多大的房子,那地方可不便宜,我恐怕买不起。”

  游方轻轻推了她一把:“上车吧,过去看看,钱我都付了,你满意的话在合同上签个字就行。就算我赔你一套房子,本来方家要白送你一套,我这一赌气你就不要了,让我怎么好意思?”

  上车之后谢小仙手扶方向盘半天没有发动,看着游方道:“你,你,你……我,我,我……”说了半天却没说出个完整的句子来。游方轻声道:“你不是攒钱了吗,就由你来装修吧,想装成什么样就装成什么样,一切随你喜欢。”

  谢小仙终于把车给打着了,嘟囔了一句:“那可不行,你是风水大师,房子里的风水也得管。”

  ……

  三天后的午夜,北京市郊靠近香山南麓的一座僻静的院落,游方正坐在屋子里看书。这是一个阴天,抬头看不见星月之光,风不大不小,吹过树梢的声音在这静夜里显得很奇怪,仔细听就像在唱歌——不知名的歌词与曲调。

  游方原本只打算在北京停留一周,超过这个时间他就不再等了,如果那样的话说明道士没什么问题,真的就是好心送一幅有灵性的古画结交方悦这位贵人,不料出了意外。

  但今天上午他得到了消息,那位叫左十三的道长已经从成都飞到了北京,而且还有一位年轻女子随行。谢小仙连机场的监控录像都给游方传来了,游方见到录像吃了一惊,不是因为那道士,而是道士身边的女人面目身形竟然酷似方悦所画的檬檬!

  游方已然确信道士的确早有图谋,而且那幅画是有原形的,假如方悦没有碰上自己,道士后面的手段恐怕阴险的很,其目的就是彻底控制这个人。既然如此,游方也就不着急了,仿佛毫不知情,仍住在这京郊小院中“读书”。

  夜深了,窗外风声稍歇,游方也不知看到了什么令人感慨的段落,突然长叹一声放下书,起身拿起手边的紫砂壶走到厅中续水,突然朗声道:“左道长,登门造访却不敲门,翻墙进后院不是做客之道啊!不论你是来谈合作的还是想威胁我,我们都没什么好谈的。”

  说着话他推开房门走进了后院,院中一株树下站着一个人,穿着黑色的紧身夜行衣如融化在夜色里,假如不是眼神相当好,恐怕从旁边走过去也看不见。

  游方在几米外站定,这时天上的云层飘过正好露出一线缝隙,月光洒了下来,只见他面带微笑背右手而立,左手托着一把茶壶很是悠闲,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那黑影也动了,从树干的阴影下向前两步走到月光中,就像从另一个世界里冒出来,由一个影子突然变活了。

  此人没有穿道袍也没有编道士的发髻,半长发扎了个马尾小辫,就像个搞艺术的青年,但看他的气质并不算太年轻,大约四十左右,保养得却很好,细皮嫩肉的连眼角都没有鱼尾纹。月光下他的瞳孔在收缩:“你就是那姓游的?开口就叫出贫道之名,早就在等我吗!”

  游方笑眯眯的答道:“左道长也不笨呐,我不过是叫出了你的名号,你就反应过来这是守株待兔之局。”

  那位名叫左十三的道人看着游方,突然也笑了,眼神闪烁有些心虚,故意挺起胸以高深莫测的语气道:“看来游先生是聪明人,贫道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既然是同道高手,说话就不用兜圈子了。我佩服你的手段,但贫道还有后手可以彻底控制方悦,不必贪图区区的治病酬劳。相遇便是有缘,所谓不打不相识,你我可以合作,贫道不介意你从中分一杯羹,可比现在所得强上百倍。”

  第三百二十六章 祭剑

  游方轻轻摇了摇头:“我刚才已经把话说清楚,无论你想来谈什么,我都没兴趣。”

  道士眼睛一厉,双肩也不易查觉的耸了耸:“那你在此地等我,又是什么意思?”

  游方嘴角轻轻一撇,笑容中带着几分鄙夷:“我是在此地等你,但没人请你来啊?既然治了方悦的病,也要解决他致病的后患,这才算救人救到底,哪有医生看病只管止血不管包扎的?”

  道士的语气有几分怒意:“难不成你吃错药了,明知贫道的手段,还想对付我?”

  游方还在摇头:“我没有对付你,也不清楚你的手段,更没有主动去找你,是你送上门来自首的。”

  左十三的眼神越来越冷,语气也越来越低沉:“你是存心要坏贫道的好事,想独吞方家的好处吗?”

  游方冷笑一声道:“我不在乎方家的好处,就是想坏你所谓的好事,话已经说明白了,道长自己看着办吧!”

  话音未落,游方突然感觉到危险,来自于他那比野兽还要敏锐的直觉、“有触必应,随感而发”的感应,不是一个方向或一个点,而是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弥漫杀机。这道士不仅会秘术,而且以一种游方以前并不太熟悉的手法施展,不好以神识或者神念来形容,也许可用传说中最通俗的两个字来概括——法力!

  天下秘术并非出自江湖风门一家,但滋养形神的本源总有异曲同工之处,游方虽诧异却未慌乱,仍然背着右手,左手托茶壶站在原地未动,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刹那凝固了。他亲眼看见道士的背后飞出一把短剑,这么暗的光线下看不清颜色,剑身黑黝黝的不像是金属质地。

  左十三没有伸手拔剑,那柄剑他背在背后,是凭空飞出的,却没有飞斩向游方,而是奇异的悬停在离身前三尺远的地方,然后元神中就听见剑身发出一阵低沉而急速的嗡鸣。那是一柄木剑,游方甚至能认出是一把桃木剑,因为随着嗡鸣声传出,剑身上有暗红色的光华闪烁,隐约显示出木质的纹理。

  随着木纹光华闪烁,游方的神念感应到周围的空气中似有无数的裂隙产生,形成波纹状的涟漪荡漾而开,从四面八方向他冲击而来。每一道细微的无形波纹冲击都带着致命的杀伤力,既隐蔽又诡异,换成一般人的话恐怕感觉到危险也不知道往哪里躲,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

  再看左十三的神情也相当的凝重,显得吃力异常。而游方还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根本没有躲闪的意思。

  “既然如此,休怪贫道无情了!”左十三用异常压抑低沉的声音开口说话,吐出每一个字好像都很艰难,却脸色突然一变,眼中的光芒似乎凝固了,因为他也感应到了致命的威胁。

  木剑的嗡鸣声似是停在了一个频率,木纹的光华也在瞬间停止了闪烁,那包围游方的荡漾力量也奇异的凝在了半空,处于一种僵持的状态。

  怎么回事?左十三自以为胜券在握吃定了对方,却突然有种被人用一把利剑抵住咽喉的感觉。游方动都没动,当然更没有拔剑,但道士的头发和双肩上却有东西落了下来,一片、两片、三片、四片……是花瓣。

  这些花瓣大约有一指长短,纯白色的勺形,却不是完整的,仿佛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凌空裁落。左十三站在后院的一株玉兰树下,这个季节没有长叶子,却开了满树的花,玉兰花约有茶杯大小,花瓣是洁白色的,只在绽放的根部边缘有一丝浅紫。

  不知何时,花瓣却被无形的剑气划过,化作香风碎雨纷纷飘落。

  这不是幻境,道士如此敏锐的感觉,却直至花瓣落到身上才反应过来游方早已出手,他却没看出对方究竟是如何发动的攻击,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

  这么一惊的瞬间,真实的场景中立刻就出现了幻象,玉兰树上洒落的花瓣并不多,可左十三在月光下看见的花瓣却突然如飞雪般变得密密麻麻,那轻柔的玉兰花仿佛充满了危险的气息、带着看不见的刀锋。

  几米外游方的身形已经看不见了,也消失在左十三的法力感应之外。

  高手相斗生死间的反应自然极快,左十三一弹指,木剑上光华四散,木纹发出的光芒似编织成一层护罩向外展开,他肩头上的花瓣无风而起,被一股力量吹到空中,而幻象中那密密麻麻的花雨也被吹散,游方的身形重新露了出来。

  “慢着,请问你——”左十三喝了一声,但声音到此就戛然而止!

  游方怎会给他再夺先手的机会,左十三刚刚施法击散似真似幻的花雨,就听元神中传来一声金铁交鸣的巨响,回音久久不绝。两人交手,游方的元神当然也听见了同样的声音,强烈的冲击震撼让他一阵恍惚几乎站立不稳。

  只见悬在半空的那柄木剑突然无声无息的被斩断成两截,然后就失去控制落到了地上。没有人看清是何物斩断了左十三的木剑,半空中也不过是有月华一闪而已。

  随着断剑落地,左十三的身形就像被一股巨力击中,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血沫从眼角和嘴角流出,眼中那凌厉凶狠的光泽就似鬼火般闪烁了两下,随即熄灭。元神中似听见什么脆弱的东西被打碎,就像冰层渐渐断裂蔓延,只见左十三的身体缓缓的萎顿于地,似乎还在轻轻的抽搐。

  天空云层飘动,又掩住了刚才露出的一线缝隙,月光隐去,三面一片黑暗,只有光线从游方背后不远的房门中射出来。一阵风吹过,又有几片花瓣洒落,游方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站在原地,有东西从他的左手中滴落,不是鲜血而是已经发凉的茶水。

  他手中的紫砂壶还保持着原先的形状,但在刚才的法力冲击中已经无声无息的碎成了很多片,茶水从裂隙中渗了出来。虽然从头到尾这两人几乎都没动,外人也听不见一点声音,但是这一场相斗却是前所未遇的凶险激烈。

  游方一抖左手,将沾着湿漉漉茶叶的碎陶片撒落于地,望着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左十三骂了一句:“真他妈的罗嗦,说话罗嗦,动手也罗嗦!”

  两人从动手到分出胜负生死,前后不超过十秒钟,游方干嘛要骂他罗嗦?因为左十三施法的方式比较特殊,他居然也有凝成实质的无形之力,能凭空拔出一柄剑来,游方第一瞬间有点纳闷,心中暗道这人想干嘛,难道想扮演传说中的剑仙吗,来个飞剑杀人?

  这一手游方也能办到,但以凝炼无形之力控制一柄剑去杀人,看上去挺震撼的,可是对于他们这等高手来说,还不如直接挥剑上去砍呢,既不失神念之力而且容易得多,杀人而已,又不是搞法术表演。

  随即他又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左十三将剑定在了空中,以剑为灵引激发了法器上炼化的妙用威力,十分神奇且诡异,虽然短短一瞬间不好以风门秘法来衡量左十三有何等修为境界,但游方也觉得这道士的功力不浅啊。

  假如站在原地斗法,比的就是运转无形力量的大小以及法器灵性的威力,但这么打架不是傻子吗?就算是世界拳击冠军,只要被人拉开一定距离也比不过一支小手枪啊!游方历尽凶险格杀,死在他手下的人秘法修为未必都不如他,但谁会老老实实的站好、一五一十的比拼法力运转啊?

  左十三用这种方法对付普通的高手可能很有震撼效果,对付一般人那更是神奇无比,无声无息的在对方错愕间就把人给杀了,但如此对付小游子就和送死一般,哪怕他功力再高也是送死。游方并没有像平常那样拔剑冲过去,袖中也没藏着五四手枪之类的家伙,但他有秦渔。

  虽然心中疑惑,但游方出手可没有半点受扰,左十三以为自己是先发制人,却不知游方走进后院的时候,早已祭出秦渔凝炼无形剑气。

  当秦渔的灵性完全养成,游方也掌握神念之后,他不必拔剑就可凝聚无形剑气,一如秦渔出鞘之犀利,已至人剑合一之境。直到此刻他才完全明白刘黎交代第三项师命真正的用意,老头了解徒弟是怎么炼剑的,那是将风水灵枢、武功内劲、剑之灵性合炼,整个人就是一把隐藏锋芒的出鞘之剑,到如今才看出真正的威力。

  游方从未施展过,今天是第一次“祭剑”,恰好有这样一位高手送上门来。假如换一个人还真不好对付左十三,就算换做以前的游方想杀了他也得是手忙脚乱,而今天动都没动就把人给解决了。

  趁着左十三慌乱的瞬间,游方以无形剑气斩断了他的法器,剑气趁势入体将其经脉搅碎,此刻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左十三的命了。

  话虽说的轻松,但游方也是暗暗心惊不已,虽以无形剑气斩断木剑破了左十三的法术,但游方已经尽了全力,假如他掉以轻心让道士得了先手完全展开法力攻击,恐怕会很麻烦。

  那看上去很脆弱的一柄木剑,就像平常道士作法用的桃木剑,却几乎比钢铁还要坚韧,还凝聚着道士的法力有无形的防护。它是被游方的剑气硬生生斩断的,游方的元神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果然是经过淬炼的法器。

  假如游方的神念之功稍弱,恐怕还斩不断那把木剑,就得拔剑上去硬拼了,那样的话弄不好会伤了秦渔的剑刃。

  这时秦渔悄然出现在玉兰树下,面无表情的看着左十三,轻声说了一句:“他很强,又很弱。”

  秦渔的“话”很简练,除了游方恐怕没人能听懂,左十三激引木剑的威力确实不小,但法术一旦被破或被人趁虚反攻,本人却很弱,尤其是在游方凌厉的剑气面前,他的生死格杀经验显得很不足。

  游方淡淡道:“此人修习的并非风门秘术,依我看,倒像江湖八大门中火门的修行之法,以养生延年、调摄身心为妙,他却用来惑人行凶,碰到我算是找死。但此人功力确实不弱,既然已出杀招对付我,我也没法留活口了。……秘法之妙诣难言啊,风门秘术本源也非杀人伎俩!

  秦渔,你已经完全没事了吗?嗯,你已经完全恢复了,此番出手之功如此犀利,这道士临死还做了一件好事啊,祭炼了你的灵性!”

  左十三倒地之前曾喊了一句“等等,请问你是——”,可能是发现不妙想问游方的身份,或者想说出自己的身份、互报宗门以及师承来历等。但游方已经不可能给他这个机会,别说当时的情况不允许犹豫,而且游方也不想问,万一真问出来什么七拐八带的关系,反倒不好下手。

  莫不如就这么杀了,干脆当不知道此人有什么背景。假如游方不是如此厉害,今天死的人已经是他了,他还有什么好客气的?但此事没有完,左十三并不是一个人来北京的,他还带着一个年轻女子呢。

  郊区的夜仍是静悄悄,谁也不知左十三曾无声无息的来过又无声无息的去了另一个世界,小院中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

  ……

  凌晨四点左右,北京金融街附近的一家酒店的客房中,一位年轻的女子正在熟睡,却突然惊醒。她说不清自己为何会有惊悚的感应,总觉得屋子里有人,扭开了床头的灯向窗前看去,只见屋中坐着一位年轻男子,旁边的圆茶几上放着一支木剑。

  女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坐了起来,随即意识自己只穿着非常轻薄的小衣,伸手拉起被子掩在胸口,颤声问道:“你,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你想干什么?”

  嗯,人很漂亮,身材也非常好!——游方笑了,这笑容显得高深莫测,同时展开神念收拢声息,使两人的说话声传不到外面,一指桌上的木剑道:“舒檬檬,你认识这把剑吧?”

  那位名叫舒檬檬的女子这才看清木剑,诧异的问道:“这是左道长的法器,你知道我的名字?你认识左道长?是他叫你来的吗?道长在哪里?”说来也怪,这种场景应该会把一个女孩子吓傻了才对,舒檬檬刚开始确实是吓坏了,但看见那把剑她却轻松了不少,又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与刚才惊慌失措的语气明显不太一样。

  游方暗中一怔,不动声色的答道:“左道长已经走了,你的名字是他告诉我的。”

  舒檬檬:“啊,道长已经走了吗?……他说带我到北京来找一个人,就是你吗?”

  床上的舒檬檬一脸疑惑,窗边的游方也是一头雾水,他不明白舒檬檬在说什么,但小游子的反应向来很快,顺势把话圆上了:“我是左道长的朋友,他有急事要办先离开了,托我关照你,但我还没有来得及问清是怎么回事。”

  刚才他坐在窗边查探的清楚,这女子没有修炼过秘法,连茶几上那柄剑已经被斩断也没看出来,因为游方是将两截断剑拼好了放在一起的,这法器已损毁失去了妙用灵性。而且这女孩还有点不清醒,以神念查探,很容易就侵入元神,能发现有若有若无的煞意缠绕。

  此人元神受到煞意侵袭的时间可不短了,她的身体状况还算正常但绝对称不上强壮,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令人意外了,看来是被“高人”有意控制的。游方觉得很惊讶,这女孩所中的法术很类似于风门秘法中的“转煞缠神”,却能被人为控制在一种若有若无的状态下,心神也可能被施术者操控。

  她的面目酷似那幅画中的人,名字又叫檬檬,与左十三同行,游方本以为两人是同伙,一起来设套迷惑方悦的,但眼前的样子又不像,这个舒檬檬好像也是受害者。

  冒充左十三的朋友假意说了半天话,游方才搞明白是怎么回事。舒檬檬来自贵州山区一个县城,在贵阳读的大学,毕业后刚刚参加工作不久她就得了一场大病,一直没有好利索,总是恍恍惚惚梦见逝去的亲人,甚至大白天都出现幻觉,工作也丢了。

  恰在这时她遇见了恩人,是路过此地的一位道长。同学介绍她去听这位左道长在某公司礼堂举行的养生报告,据说是当地一位实业家花重金请来的。这位道长很有名,曾经在香港以及国外讲授道家养生,那是相当有修行、有水平的,堪称当代的仙人啊。

  这位左十三道长在台上作报告的时候就特别留意舒檬檬,会后交流时,找了个说话的机会,特意问她最近是不是有灾劫,还有病症缠身?舒檬檬当然是连连点头,并恳请道长指点。左道长沉吟良久才说道:“你的病可以治,但过程很麻烦,需要时间慢慢调养,相逢即是有缘,你若愿意就随贫道走吧,做一位随行弟子。”

  第三百二十七章 心眼

  舒檬檬当时工作丢了还有奇怪的病症在身,在家乡除了父亲留下的旧房几乎一无所有,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于是就和道长走了。有人私下议论,说这道士骗财骗色,拐带一个年轻女人,也有人羡慕舒檬檬,说她有仙缘云云。

  但舒檬檬自己却“知道”左道长是一位好人,难得的好人!他对她并没有不良企图,真的就是给她治病,吃住以及生活所需都是左道长安排的。当然了,舒檬檬也不可能白吃白住,她也替左十三工作,不仅处理各种日常秘书杂务,当左十三在的时候,还要端茶倒水洗衣做饭之类的,简直像个女佣人。

  但舒檬檬并没有怨言,这是她自愿的,而且左道长确实是一位有修行的高人,她亲眼见过他神奇的“法力”。迄今为止大约有一年半时间了吧,左道长一直在为她治病,她的病症好多了,早就可以正常的工作与生活,但却一直没有好彻底,经常有反复。

  左道长有办公场所,也给舒檬檬安排了住所,但他本人却很忙,经常不知道去全国各地什么地方行游了,舒檬檬就是替他看场子打杂的。但因为舒檬檬的病症,左道长每过一段时间都要回成都为她治疗,大约两个月一次,否则就会复发加重。而左道长掌握的时间很好,舒檬檬的病症刚刚复发,左道长就赶回来了。

  舒檬檬说到这里,游方已经完全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舒檬檬原先的病症游方并不是很清楚,可能就是一时心境不佳,可能是自己好了也可能是被道士治好的。但后来的病症就完全是人为了,就是那种类似转煞缠神的秘术所导致。

  左十三回成都不是时间掌握的好,而是他每次回去都会暗中施法让舒檬檬重新“得病”,然后再现身为她治病,既显得手段神奇又显示他对舒檬檬的病情一直非常清楚。

  舒檬檬还在继续讲她的经历,大半夜半光着身子坐在床上,抱着被在房间里与一个陌生男人长谈,这场景多少有些不正常。游方已经看出来了,舒檬檬的意识还有点懵懂不是很清醒,处于一种很容易受暗示和引导的状态,可能左十三最近刚刚又施过法术。

  左十三断断续续为舒檬檬“治”了一年半的病,可是始终无法去根,也就是说舒檬檬离不开他的控制。最近一次回到成都,左十三说要将她要带在身边随时观察,于是舒檬檬就被他带到了北京,左十三还说要介绍一个人给她认识,是前世的缘法,舒檬檬的病也与此人有关。

  所以舒檬檬看见游方突然出现又拿着道长随身的木剑,很自然以为他就是那个人。

  说到这里,游方突然插话问道:“檬檬,你这段时间是不是经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穿着古装站在花丛下?”

  舒檬檬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一年多来经常做这个梦,你是怎么知道的。”

  游方心中已然明白左十三对舒檬檬使用的手段以及对付方悦的后招,并未回答,又问道:“花丛旁边有一块太湖石?”

  舒檬檬:“嗯,是有一块太湖石,是左道长告诉你的吗?你就是他要介绍我认识的人,一定是的!”

  游方笑着摇了摇头道:“这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这次他带你到北京来,就是想请我给你看病的,我和左道长在江湖中相识,一见投缘啊!本以为时间还很宽裕,不料事情来的却很急,他要立刻离去,于是托我关照你。”

  舒檬檬的神色既惊讶又担忧,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看着眼前的浮木飘走,身体前倾,被子不小心滑落都未查觉,很急切的问道:“左道长走的这么急,究竟有什么事,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游方又摇了摇头:“也不能算是意外,他是世外修行高人,所炼金液大还丹已到紧要关头,需入名山清修,这一去时间可不能短了,少则三、五年,说不定就将从此于这凡尘俗世中隐匿仙踪。左道长本以为还有些时日,不料机缘来的如此之快,这也是他应得的福报,我们该为他高兴才对,所谓求仁得仁嘛!”

  舒檬檬的神情既震惊又有些失落:“啊——!从此隐匿仙踪,难道再也见不到了?”

  游方劝慰道:“不过你放心,道长离去前请求我帮忙关照你,我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把你安顿好。……你的病症我刚才已经看了,虽有些麻烦,但花些时间还是可以彻底根治的。”

  舒檬檬以不可置信的语气问道:“你——你能治好我的病?哎呀,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游方本想告诉她已经没事了,可不是嘛,左十三已死,不可能再继续用邪术祸害她,至于缠绕元神的那一丝煞气,游方自有办法清除并教她养护元神之法,心境自然就会渐渐恢复完全正常。但是一闪念间又改变了主意,只是告诉她病可以治,并没说现在就已经无事。

  一方面是为了让舒檬檬更加确信他的话,并不想把真相告诉她,另一方面就算游方为她治病,不论用什么方法,想根治彻底都需要费一番功夫,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他短期内还真不好抽出时间。

  他只能暂时以无冲化煞术安抚元神清除煞气,舒檬檬基本就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与工作,等回头有时间再来彻底解决她的病根,哪怕等个一年半载都没大问题,这就不着急了。

  想到这里,游方微笑着点头答道:“我姓游,叫游方,左道长带你到北京,就是请我给你治病的,放心好了!……对了,你手头有没有钱,我说的不是医疗费,是供你自己在北京生活一段时间、再找份工作的花销。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借给你。”

  舒檬檬已经忍不住坐到了床侧,双脚也落到了地毯上:“游方,你真是好人!我手头还有个账户,是平时左道长在成都的开支,里面还有几十万,但都是道长的,我自己没有积蓄……”

  游方打断了她的话:“钱财对于左道长而言如浮云一般,况且他已入名山追求大道,很多年内将不会返回人世。那你就先借用这笔钱吧,在北京安置下来,找份工作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我先给你调治病症,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剩下的事情以后再说。”

  舒檬檬不知何时已变得眼泪汪汪的:“道长真是好人,游方,你也是好人!”

  游方很感慨的一挥手:“不要夸我,左道长才是真正的好人啊,这样的好人如今世上已经见不到了!”见舒檬檬已经坐在床边了,又一摆手道:“你赶紧躺回去,把被子盖好了,小心别冻着!”

  舒檬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样子实在有些不妥,赶紧一裹被又缩回去了。游方站起身来道:“深夜来访,惊扰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失礼!先休息吧,我明天再来找你,先为你调治病症,还要送你一样东西。然后帮你在北京安顿下来,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游方离开了酒店,看看时间还早,谢小仙应该还在睡觉吧,他开车去了燕园附近那套谢小仙刚刚买下的房子里。这里还没收拾正准备装修呢,等到天亮,去小区门口吃了早饭,游方才给谢小仙打电话,告诉她有空的话就来这边见一面。

  谢小仙正好有事找游方呢,在单位请了半天假特意赶过来,见面之后就说道:“老方上次说让你随便挑一套房子的事,又和我提了,你还是给他打个电话亲自说吧,不论要不要,总是一番好意,他还想再好好请你呢。”

  游方笑了:“这件事啊?好办,既然他执意如此,房子收下了,不过不是落在我名下也不是落在你名下,我自有安排。”

  谢小仙诧异的问道:“哦,你要把那套房子送给谁,屠苏吗?嗯,她们家也在北京,你真是太大方了,有什么目的呀?”

  游方伸手给了她一拳:“你想哪去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送屠家一套房子,你给我个理由先?就算我真要送什么,也不可能是直接收方家的,说实话,我对方家父母可没什么好印象。”

  谢小仙故作委屈状,又疑惑不解的问道:“那你想送给谁?”

  游方淡淡道:“不是我想送给谁,不过是告诉老方,将那房子落到某人名下,户型和楼层啥的我就不挑了,只要是精装修的马上就能入住。……对了,还有一件事,那位左十三道长昨天夜里已经来找过我了。”

  谢小仙吃了一惊,抓住游方的胳膊道:“你没事吧?”

  游方看着她,表情有些怪,似笑非笑的说道:“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那位道长不过是来登门拜访,听说我治好了方悦的病症,十分佩服,来表达敬仰之心的。”

  谢小仙哭笑不得,仍然很紧张的问道:“现在呢,那道士在哪里,又在干什么?”

  游方不紧不慢道:“你着什么急呀,我话还没说完呢!左道长见我医道高超,佩服的是五体投地呀,求我帮忙给另一个人治病,那人与方悦差不多的病症,他手段还差点,一直没治好。他还有要事要办已匆匆离开,并托我关照此人。”

  谢小仙眉头一皱:“关照什么人啊,那道士哪去了,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游方高深莫测的答道:“你也清楚那道士来北京时还带着一个人,是位长像酷似那幅画中女子的姑娘,他求我关照的就是此人,他自己已经照顾不了了。至于道士本人嘛,修行大道到了紧要关头,上山闭关去了,唉,这些修道的人啊就是和凡人不一样,估计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了,是他自己说的,说完这番话就匆匆走了。”

  谢小仙倒吸一口冷气,不由自主抱紧了游方的胳膊:“真的再也见不着了?”她已经猜出是怎么回事了,却没有追问更多。

  游方点了点头:“是的,上山了!……小仙,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谢小仙一侧身把游方抱住了,断断续续的说道:“那道士说走就走,这就是江湖莫测啊!你知道我以前的心情吗?在重庆时为什么要那样做,后来为什么又要……我一直害怕你有一天……”

  游方把她揽在胸前,拍着她后背道:“我答应你,不论有什么样的遭遇,都不会像那道士那样做,一定不会的!……别说了,新买的房子正准备装修,聊点开心的事吧。”

  谢小仙:“话还没说完呢,那个姑娘是怎么回事?”

  游方:“我正想对你细说呢,那姑娘的来历可不寻常,方家人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那套房子是自己送自己了。”

  他并没有对谢小仙讲昨夜那一场凶险的生死斗法,也没告诉她左十三已尸骨无存,只是转述了舒檬檬说的奇异经历。谢小仙和游方接触了这么久,就算不懂秘法,也大致猜出事情的前后内情,在游方的怀中不禁半晌无言。

  清水房还没装修呢,当然也不可能有家具和凳子,两人就在厅中相拥而立,过了好半天谢小仙才抬起头道:“那道士还真是求对人了,你既然能治好方悦的病,一定也能治好舒檬檬的病,你打算怎么安排?”

  游方:“她那病根本不算病,道士走了她也就没事了,我稍微处置一下就会基本正常,但要想彻底去根还须费一翻手脚,等我忙完了眼下的事,抽空再来一趟吧,一年半载之内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谢小仙:“你就要走了?嗯,要不是方家的事,你也不会留这么多天,我知道你有大事要办,一定要小心。……等你下次来这里就装修好了,我打算找装修公司,然后自己监工。”

  游方:“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谢小仙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笑了,游方纳闷的问道:“你笑什么?”

  谢小仙:“你不是要我聊开心的事吗?我想起了那个舒檬檬,她的运气可真不错,和当初的林音一样,遇到了你,也难得你对姑娘家没有坏心眼!”

  游方把脸一板:“我干嘛要有坏心眼!对你有过坏心眼吗?”

  谢小仙把头靠在他的肩上笑了:“但你还是很有心眼的,简直是太有心眼了!你与那道士手段不同目的也不同,根本就没害人,但做事最终的效果其实是一样的。等方悦见到了舒檬檬,这两人今后当然会对你这位高人绝对的言听计从,只要你一句话,他们一定什么忙都愿意帮。”

  游方笑了笑:“我可没图他们什么。”

  谢小仙伸手摸了摸游方下巴上浅浅的胡子茬:“我没说你贪图人家什么,只是说你会办事情,非常了不起。”

  游方低下头轻轻抚着她的脸颊:“能听见你这么夸我真的不容易,如果是当初,我简直不敢想像!”

  中午一起吃饭,下午谢小仙去单位上班,游方给方悦的父亲方宝臻打了个电话,多谢他的好意,既然想送一套房子那就送吧。但游方有两个要求,一是要有精装修的马上就可以入住,二是提供了一个姓名和身份证号码,办相关手续的材料也会托人送过去,房子就落户到这个人的名下。

  这要求挺奇怪的,但方宝臻是真心道谢,丝毫没嫌麻烦,很痛快的就点头答应了。

  办这些事的具体经过不必赘述,游方两天后就离开了北京,并没有与方悦以及他的父母再见面。

  又过了一个星期左右,方悦早已完全恢复了正常,还住在这个小区里,每天上班下班。他内心中对游方的感激是无法形容的,可惜游先生来去匆匆,未来得及再见一面便离开了北京。但以后应该有机会见面,因为游先生收了方家一套房子,还特意要求是精装修可即时入住,就在与他同一个小区的另一栋楼内,看来会经常回到北京来这里住,将来还是邻居呢。

  方悦于是特别留意那套房子的情况,这天意外的获悉已经有人搬来入住了,他觉得很好奇,难道是游先生回北京了?不论是谁入住,肯定是游方的亲友,他在家里想了想,决定上门道贺以示礼貌。

  第二天是周六,方悦拿着两瓶很名贵的酒从自己家里出来,拐了一个弯绕过一栋楼,来到了那套新房所在的楼下。由于是新落成不久的小区,好几户人家还在装修,楼道的大门是开着的,他直接走到了四楼,正要伸手敲门,却听见屋中传来熟悉的旋律声。——

  “擦肩的姑娘眉眼弯弯/笑得多恬淡。我背着行囊坐上渡船/扶舷回头看。村落轮廓里炊烟渐次/升起又飘散。我忽然开始疯狂想念/故事里的长安。我日夜兼程跋山涉水/山水路漫漫。这一路走来千里万里/看花开过几转。春夏秋冬风依次抚过/我发端。……”

  这不正是自己经常听的那曲《不见长安》吗?方悦的手顿了顿,随即敲响了房门,不知为何心跳的有些快,好奇中还带着一丝迫切的情绪。

  “谁啊?等等!”屋子里传来一个年轻的女声。

  “我叫方悦,是游方先生的朋友。”方悦彬彬有礼的隔门答话,总觉得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既陌生又熟悉异常。

  第三百二十八章 幽游(上)

  门开了,方悦却愣在了那里,只见客厅里显得有些空荡,东西不多,地上还有几个纸箱,显然刚搬进来还没完全收拾好。厅中右侧正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是一位穿着现代装束的男子,身形面貌竟然酷似方悦!

  方悦此刻还不知道这幅画是游方临走前送给舒檬檬的,完全吸引住他心神的也不是画,门前站着一位姑娘,用几乎同样惊异的眼神定定的看着他,那眼眸、那眉弯、那唇吻、那神态、那香韵——分明就是从他那幅画中走出来、穿着现代家居服、生动可人的檬檬!

  两人就在门里门外这么站着,像在梦中一般对视,一瞬间谁都忘记了说话,只有那乐曲声荡漾四周,将他们环绕相拥。而在同一时间,安排这一场奇异会面的游方,已在数千里外的青城山中。

  ……

  游方这一次离开北京没有坐飞机,而是乘火车前往成都,在半路上换手机给在柳州的刘黎打了电话,恭请“水峰”他老人家到青城山旅游,并说交待的三件事皆已办妥。刘黎在电话里语气罕见的激动,几乎带着颤音,看不见老头的表情,只听他说了一句:“好,很好,谢谢你!”然后足足沉默了十几秒。

  老头居然对徒弟说谢谢,虽是接着游方的暗语来,但游方也不好答话,只得静静的聆听等待,他也非常理解师父为什么如此激动,老人家等这一刻已经太多年了。当刘黎重新开口时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多谢你的好意了,我这几天比较忙,有人心情不好还得哄着,不过也没大事,几天就办完。你先去青城山好好玩吧,等我的消息,反正离的不远。”

  看样子刘黎对地师传承仪式已有安排,到时候自会通知游方,地点可能离青城山不远,游方并没有再追问,还是按照原定的行程去了成都。

  此番行游与以前不太一样,游方在成都下车并未停留,也未玩赏市内武侯祠、青羊宫、昭觉寺等人文景点,而是直接转乘旅游线路公交车去了约百里外的青城山风景区。当他在风景区出现的时候已经换了装束,穿着一双厚白底整幅面黑色布鞋,古雅而精致,罩一件淡青色暗绣纹对襟上装。

  他是以梅兰德的身份去拜山的,自然把手机号给换过来了,以别的联系方式找不到他。

  游方到了青城山脚下才想起自己没有提前打招呼,因为此行的目的特殊,所以他很谨慎的没有提前向任何人透露,需要做什么安排的话,相信师父自会安排的比他更妥当,结果老头却说这几天没空,让游方自己先进山。

  他刚把手机掏出来就接到一个电话,竟然没有显示号码,接通之后就听有人用甜甜的声音喊道:“游方哥哥……”

  知道这个手机号的人并不少,本就是他留给江湖各派的联系方式,但平时很少使用,一开口叫游方哥哥的只能是吴玉翀,游方笑着答道:“玉翀,有事找我呀?”

  电话那边的吴玉翀似是撅着嘴,撒娇般的说道:“没事就不能找你吗?这么长时间都没联系我,想你了,打个电话不行吗?”

  游方:“行行行,当然行!抱歉,最近比较忙,确实很少联系。你一定是有事,快说吧。”

  吴玉翀:“我明天就要到中国,想到广州找你来着,可听说你又出门了,才拨的这个号码。”

  游方:“哦,你又要逃课啊?”

  吴玉翀:“干嘛总说逃课,不是和你解释了吗,我的学分已经修完了,多学点别的不好吗?有很多东西我都想跟着游方哥哥学呢,你在哪里啊?”

  游方:“我在外面办事呢,一个人在荒郊野外的,你就别来找我了,等我回广州再和你联系吧。”

  吴玉翀:“其实我真有事,听说咸池拍卖行拍卖王冠非常轰动,想去看看另外两场拍卖会,别忘了那第三场拍卖会拍卖的权杖还有我一份呢。”

  游方:“第二场拍卖会还有一个月呢,第三场拍卖会得再等三个月,不着急。”

  吴玉翀:“既然游方哥哥忙,我就不缠着你了,先自己玩,去广州看看屠苏她们,还想去青城山找永隽姐姐呢,听说那边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还可以到峨眉山去看猴子和佛光。”

  游方:“找李永隽?她是出家人,在深山里清修呢,而且叠嶂派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就别去打扰人家了。你想游玩的话自己去玩,注意安全。”

  吴玉翀的语气又有些委屈的答道:“那好吧,我先去广州找屠苏,然后去峨眉看佛光,上次虽然去了宜宾,但四川很多好玩的地方都没逛呢。”

  游方:“玩得开心点,等我办完事,有空再陪你出去好好逛,大好河山有的是好风光。”

  吴玉翀了解游方的双重身份,也在风门各派同道中亮过相,当初在南昌以及庐山时与李永隽相处的就非常好,感觉就与亲姐妹一般。她为游方挡住安佐杰的偷袭而受伤,一直就是李永隽照顾她,分手的时候还很是依依不舍。

  不过话又说回来,吴玉翀与游方身边的朋友们相处的都非常好,就像一枚天生讨人喜欢的开心果,她自己也非常开心。自从认识游方之后,这位性情有些薄凉的少女似乎变了很多,不知是刻意的表演还是在不知不觉中无意的成长,也许兼而有之吧。

  游方不让吴玉翀去打扰道观中清修的李永隽,但挂断电话之后自己却给李永隽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明日将要拜山。李永隽接到游方的电话自然十分惊喜,连说遗憾,因为她不能亲自到山外迎接,只得在山中恭候兰德先生大驾。

  游方事先没打招呼,来的时间有点不巧,叠嶂派掌门皓东真人恰于几日前在西屏岩闭关,供奉长老千杯道人春节的时候倒是回来了,也想等游方来着,但游方一直没来,他临时有事又出山了,不知是去云游四海还是以周洪道长的身份去降妖捉鬼行走红尘。

  叠嶂派没有设内、外堂,结缘长老吴岭舟负责门外往来事务,更不巧的是,吴岭舟接受邀请带着一批弟子也出山了,在好几个地方赶场讲述与传授道家养生之术。吴岭舟在传统养生学界很有名,也写过好几部专著,只是极少有人知道他还有一个身份是江湖风门叠嶂派的长老。

  想想也有意思,那位左十三与吴岭舟在社会上公开做的事情差不多,也都是有秘法修为在身,但私底下干的勾当外人就不清楚了,所作所为在个人自择。叠嶂派位于深山之中,但弟子平时也要有吃穿用度,除了位于前山的道观有香火供养之外,吴岭舟负责的事情也是包括营生供养。

  但这样一来,掌门大弟子李永隽便奉命坐镇宗门道场云踪观无暇离开,不方便亲自出山来迎接游方。

  游方明明已经到了青城山脚下,为什么还要等到第二天才登门,因为从他下车的地点到云踪观所在,得走一天一夜。云踪观不在青城山风景区中,而处于层层叠嶂的后山深处,李永隽曾告诉游方从前山进去的一条路,沿途风光与灵气极佳,最适合步行漫游,她很想陪着他一起从这条路走过,登上观兰台。

  所谓适合步行漫游,当然绝不是一般人能走的,也就是他们这等高人才可自如穿行,游方今日来到青城,自然就想从此路进山。

  游方下车后远远望了一眼景区大门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牌楼山门上那古意轻灵的飞檐,然后转身背着包朝侧面走了,他没买票。

  李永隽所说的这条路在山环水抱、草木葱茏间回旋,穿过前山景区曲曲折折到达后山深处,沿途也经过一些旅游景点,但与开发好的旅游线路完全不一样,不是循表面的地势,而是沿地脉灵枢巧妙的过渡婉转幽深而行。

  若天籁有声,灵枢可闻,这条看不见、平常人也无法行走的路,便是青城山意的天成曲谱。

  游方在山中穿行,进了前山风景区,有一次抬头还看见上空有索道,他则是在索道下的绝壁深壑中穿行。沿路所见群峰环绕如天然城郭拱卫,常年青翠,据说青城山由此得名。

  自古即有“青城天下幽”之说,行走山中无论是举目四望,只觉空翠四合、群峰叠嶂,空间的层次感以及角度移转的变化堪称神妙,游方沿着山势的灵枢脉络穿行,尽管已踏遍千山万水,行至此地,仍有变化纷繁却又妙而不乱之赏叹。

  青城山是道家“第五洞天”,道教的发源地之一,今天仍然是一座道教名山,山中宫观名胜极多,大多修建在灵枢荟萃之处,掩映于峰峦、溪谷、林木之中,与山势岩泉一体。游方在深山中曲曲折折行游穿行,足迹仿佛也是蜿蜒于青城的独特清流。

  在山中渐行渐远,渐行渐幽,并不是一味行走荒僻无人处,偶尔也穿出密林深壑,经过有宫观或者村落的地方,游方看似走的不紧不慢,但这一白天步行的距离不短啊。

  从前山进入后山深处,山势与水势相融,亦谙合灵枢之妙,沿途有各种溪流、飞瀑、水潭、岩泉相伴,风声与水声相合,时而清越时而轻柔,不论远望近观、远闻近听,声色幽情之美难以言述。

  游方在接近中午时分进入山中,这一路跋山涉水,穿行叠嶂四合,不知走了多久,渐渐的天已经黑了,山中昏暗,却阻挡不了他的脚步。抬头渐渐可见满天的星斗,远望是群峰轮廓,能闻远处水流如弦动之声。

  夜色渐行渐深,看似已无路前行,一转弯绕过峰峦下的绝壁,却见微光稍亮,一片倒映着星空的水潭就似突然呈现。

  时间已是子时,游方就在潭边的一株大树下稍事休息,上方的幽谷中有一道飞泉沿倾斜的山石泻落,水势不缓不急,静夜水声如柔柔倾诉。树下无星光,但潭水中的倒影点点闪烁,元神似也能感应到那水面中的斗转星移玄妙。

  游方只定坐了一个时辰,然后又起身向着飞泉上的幽谷中走去,趁夜继续赶往观兰台。天色微明的时候,远山后霞光升起,别有一番曼妙气韵。由于群山的阻挡看不见日出,却见冲天红霞漫染,就似那一座座形态各异的群峦都披上了霓装、映射着光芒。

  游方在攀登观兰台,这条路兜了相当大的圈子,在山中曲曲折折也不知有多少婉转,在观兰台的半峰回望,穿过大大小小山峰怀抱的幽谷,远远又可看见前山的老霄顶,风光情致之幽妙不可言。观兰台朝幽谷这一面是绝壁,只有一条不可攀援的凿岩小径时断时续,半掩在悬崖上的花丛中,游方是从这条路上来的。

  观兰台并不在峰顶,它是靠近山顶处天然形成的一个平台,面临幽谷,而远处的山峰形状宛如秀美的兰花盆景,故此而得名。叠嶂派宗门道场所在云踪观就依山势建在观兰台上,这个地方没有普通的香客或游人来,一般人也不可能走到这里。

  观兰台的侧后方,从半山腰绕过峰顶还有一条路能到达云踪观,平常弟子往来以及运送日常起居物资都是走那条路,虽然也是山中野径崎岖难行,但是比游方来的这条路可要好走太多了,叠嶂派弟子进进出出也不可能都像他这么玩攀崖。

  游方从侧面攀援到接近观兰台的地方,所行之处已非峭壁,地势渐缓,就算普通人也可以立足了,但他却停下了脚步微微一皱眉,随即眼神一亮又点头微笑。

  前方看不见路,却有“群山”会簇,半山之中怎会有“群山”呢?其实只是一片山石与土丘,都在两三米高下,生长着各种草木,还能听见泉流之声,却看不见水流在何处。但以神念感应,或雄浑、或秀美、或险峻,就如环绕天际的青城群峰一般,地气灵枢荟萃、悠远而精微。

  第三百二十八章 幽游(中)

  此地应该是在天然风景的基础上人工炼就的,叠嶂派历代祖师以及门中高手,将周围群山的地气灵枢移转凝炼,在此地造就了另一座“青城山”。它与游方打造画卷携景于胸襟的方式不同,但有类似的妙处,而且更加浩然直观,建造在这片山野中其工程量也很惊人。

  它像是将方圆百里的青城群峰浓缩凝炼成盆景园林,但灵枢感应却是真真切切。叠嶂派弟子从此便可省去穿越无路深幽的绝壁险境之苦,在此运转神识或滋养形神,就能感悟青城灵枢荟萃之妙。历代祖师可真是用心良苦啊,在这观兰台上再造青城,是青城山中的青城山。

  若境界不至、阅历不足、功夫不到家,一个人很难将这旷袤的青城群峰尽收胸怀,其悠远精微处更难一一体会。别的不说,游方走来的这条路,也不是一般秘法修行弟子都能穿行的,更何况其中还囊入了天时运转之妙,若想感应入微,得有昼夜自如行游绝壁深涧的本事。

  亲身行游群山灵枢之中自然难得,但在此地总观风水大地盘,也是另一番修炼妙趣。

  它处于绝壁前通往云踪观的道路上,同时也是一片阻挡或迎接高手的阵法,就是叠嶂派的叠嶂大阵,至于是阻挡还是迎接,就看来的是什么人、又有多大本事了?能从这个方向登上观兰台的,恐怕都不是简单之辈。

  游方既然看出了这是叠嶂派历代祖师炼就的一处修炼道场,同时也是一座叠嶂大阵,当然就不会像翻山越岭般的硬闯过去,而是举步走入了“群山”之中。一脚踏进去,就有一种从山外再入青城之感。

  有一个成语叫“山外有山”,而此处是山中见山,如壶中洞天,虽然是在两、三米高的山丘岩石中行走,但神念感应真如千仞叠嶂重重。

  此刻当然无人发动大阵来阻挡他,而游方也不会运转神念去扰动大阵来,他是客客气气的沿着阵枢变化而走,如同再游一番青城画卷,不大的地方却曲折幽深、玄妙非凡,他足足绕了半个小时才转出来,眼前豁然开朗。

  观兰台是绝壁上依山势形成的一个天然平台,平坦处大约有三个篮球场大小,后倚翠竹葱郁的山峰,平台与陡峭的峰顶之间还有一道深壑,壑中有清泉流过,而这泉流的源头就在游方刚刚经过的叠嶂大阵中。

  有一座石桥跨过山涧,桥那边有路,蜿蜿蜒蜒绕过山腰消失在密林深处,应该是叠嶂派弟子平时往来云踪观的山路。距离这边的桥头不远,便是云踪观的后院门。

  云踪观面朝绝壁而建,规模不算很大,但完整而精雅,有前殿、前院、主殿、后院、东西配殿以及侧院静室。它的大门离悬崖的边缘有十几米远,三面就是天然的观景平台。游方走出叠嶂大阵登临之处,正是这个平台的东侧。

  游方走上观兰台,霞光正从他侧后方的半天散落,正看见李永隽的青丝发簪与秀丽白皙的脸庞,映衬着迎面绯红霞色,那一双清澈的眸子似乎别有幽曲欲诉,却只是彬彬有礼的长揖道:“叠嶂派弟子、云踪观代守住持永隽,携同门永秀、静尘、静羽恭迎兰德先生!”

  原来她早就在这里等着他,应该是游方走入叠嶂大阵时就查觉到他来了,故此率观中叠嶂派弟子整装相迎。

  游方拜访过江湖风门各派,但场面都不像今天这样神采非凡,他是披着映射半天的霞光登临绝壁云崖之上,也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冷清,偌大的观兰台,只有几名女冠静静的伫立行礼。

  李永隽的师姐孟永秀看上去三十左右,而实际上已经四十出头了,她是李永隽的师伯郎继升长老的弟子,另外两名道姑静尘和静羽则更晚一辈,看上去还是稚气未脱的少女模样。游方没想到叠嶂派的宗门传承道场竟然只有这么几个人,与他以往“驾临”各派的热烈气氛完全不同,这里真是一处红尘外的幽居清修之所。

  其实这件事多少有点误会,游方称呼李永隽的师叔祖、叠嶂的供奉长老千杯道人为师兄,江湖辈份就不用提了,而且以他今日之声望影响,假如到叠嶂派来拜山,对方绝对不会只像这么接迎的,搞得他就像走错路一头撞进来似的。

  他还真“走错”路了,叠嶂派接待同道往来,当然不会在这么僻静的地方,平时的待客之所是离此两座山之外的东来宫。那里在青城山后山风景区的范围内,也是一座向游客开放、接受香火供奉的道观,东来宫的住持是叠嶂派长老郎继升。

  东来宫座落在景区旅游线路旁,开车可以抵达,后面就是进入云踪观的山中野径,通常情况下,到达云踪观必经东来宫。但游方是按李永隽曾经说的那条路径穿行整片青城山而来,到了观兰台下从侧面攀上绝壁悬崖,然后再穿过叠嶂大阵,一般人谁会这么拜山?

  游方与千杯道人交谊甚厚,但当初也没问过他叠嶂派宗门道场在哪里、路怎么走?后来李永隽与他闲谈时主动提到了云踪观所在,并邀请他去山中做客观游仙灯,她很感慨的说——希望能与兰德先生携手穿行青城登临观兰台,那一条路风光景致美不可言。

  游方当时就问那是怎样一条寻幽之径?李永隽仔仔细细的向他解说清楚,若是换个人不一定能听懂李永隽在说什么,听懂了也不见得能找到,找到了也不见得能走过来。既然李永隽都说的这么详细了,游方也就没有再问别人了,拜山时很自然的就走了这条道。

  这里就有一点小误会,他已经提前打电话通知了李永隽,李永隽若提前通知留守青城的郎继升长老,就算游方从这条路上来,郎继升也会率叠嶂派众弟子在观兰台恭迎。但是李永隽在电话里获悉游方居然在前山风景区的大门下车,准备穿越青城直接登临观兰台拜访,也不知心里是怎么想的,竟然没通知别人。

  这条路外人是不知道的,李永隽也只是随师父皓东真人走过,曾对兰德先生说希望与他携手穿行,多少也是一种女儿家的心思。听说兰德先生要从这条路过来,显然不像是正式拜山而更像是私人来访,应该就是来看她的。

  既然这样,她一念之间没有立刻通知叠嶂派其余弟子。假如兰德先生就是到观兰台看望她,弄一大堆同门迎候,显得既尴尬又多事。

  皓东真人在西屏岩闭关,千杯道人远游,吴岭舟长老带领一批弟子出去结缘了,而其他同门还在东来宫中并不知情。叠嶂派弟子本就不多,因此云踪观中此刻就她们四个人。

  游方一看这个场面颇觉意外,再看见通往观兰台的另一条山路,以他的心机,转念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其中肯定是有所误会。他也不问这里为何就你们这几个人,免得李永隽尴尬,很自然的微笑拱手还礼道:“梅某穿行青城山寻幽之径,造访云踪观,事先未通知叠嶂派诸位同道,来的十分唐突,打扰了!”

  李永隽则低眉答道:“兰德先生怎能这样说呢?我昨日接到电话,听说您有雅致穿越青城群山直登观兰台,想来前辈喜寻清幽,故此未兴师动众烦扰先生的雅意,只在此地静候。”她倒不掩饰昨天已经知道消息了,而身后的孟永秀略有不满的看了她一眼。

  当初听说云踪观这个名字时,游方还在心里偷笑过,因为在他的家乡也有一座云踪观,既非深藏云端也无仙踪飘渺气息,徒然起一个很有噱头的名字,住持就是他的大舅公莫正乾。天下寺庙道观同名者很多,比如开元寺、法华寺、上清宫、无量观之类,没想到叠嶂派的宗门道场居然和他大舅公的道观是一样的名字。

  等来到观兰台他才知道自己想错了,云踪之名当真神妙,当初那一念窃笑,其实可笑的只是那些牵强附会套用之人。此观在高崖绝壁之上俯临幽谷,若逢阴雨或多云天气,恰在云雾缭绕之中,且无俗客嬉游足迹,云踪观的大门是朝着高崖外的天空。

  门前无路,不可能有红尘车马通行,假如有客迎门到访,恰如云中仙踪。大门两旁挂着一幅楹联“门朝南天云舒卷,客从琼霄踪隐幽”,用在此地很是贴切。

  观中住的虽是清修道士,但毕竟还是未成仙的凡人,总有红尘中的凡人俗事,游方进入道观,首先在李永隽的引领下向观中供奉的叠嶂派历代祖师焚香行礼,接下来的第一件事还是吃饭。

  李永隽的身份地位在叠嶂派显然不低,皓东真人闭关后她暂代云踪观住持,这已经相当于门内长老了,皓东真人既然有此吩咐,显然寄予期望很高,有将来传位于她的暗示。历代云踪观住持,几乎有半数的情况都是掌门兼任的。但她的确是一位山中清修女冠,在观中仍然亲自劳作洗衣做饭,比如游方吃的这顿午饭,就是李永隽亲自下厨做的。

  都是素菜,但做的精心可口,令游方意外的是,李永隽居然还准备了酒,而且装在一个典雅精美的青花瓶中。此处肯定找不到买酒的地方,看来李永隽是早就准备好了酒,一直等着他来呢,游方只能无言感叹。

  李永隽不喝酒,只是给游方斟。平日吃饭,观中弟子都是在膳堂一起吃,今天李永隽特意单独在小间内陪游方。吃完之后到待客的偏殿中坐下,静尘给兰德前辈端上茶盏,品茶谈话。游方惊讶的发现这种茶他喝过,便是九星派现掌门楚芙在一情居待客所冲的溪源兰香。

  四川不产兰香,云踪观中怎会恰好有这种茶叶?在南昌时李永隽曾问过游方他喜欢喝什么茶,游方想了半天,对她讲了在杭州时拜访一情居士的故事。于是除了酒之外,她还特意准备好了兰香,就是等着招待他,但只是命静尘奉上并不多言。

  游方端杯尚未饮,仅仅闻见那氤氲气息,便看着李永隽轻轻点头道:“好一盏兰香,永隽道友,多谢你如此费心,兰德无言感激!”

  李永隽低着头微微一笑:“兰德先生何必如此客气?区区一盏茶而已,若说无言感激,那也应是我感激你!……我曾听闻您在杭州与楚芙掌门品茗之雅致,我十分喜欢此茶之名、此茶之韵,故此上次回山之时,特意带回一罐兰香。”

  游方举杯饮茶,却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一幅字,杯子一时间忘了放下就这么停在半空。那是一幅立轴书法,龙飞凤舞的草书十分潇洒飘逸,写的是一首七言诗,却不拘章法格律——

  尽此乾坤系尔身

  尔身中得天地存

  明是古今藏你我

  偏觉你我废古今

  左下方有行书小字落款:“承皓云东君之惠,慎一奉谢留字”。

  见游方盯着这幅字,李永隽主动解释道:“九星派前掌门沈慎一,三十年前拜访叠嶂派,曾在这观兰台上远望幽谷、练气长啸,家师皓东真人当时刚刚为云踪观住持,与沈师伯相谈甚洽,引以为红尘外之知己。沈师伯告辞之前曾有微醉,题下了这幅字,书法笔意称绝,这些年我师父一直把它挂在这里。”

  “好诗好书,好才思好意境,沈掌门也是风流翘楚人才啊!……”游方端着茶盏点头夸赞,夸了一半却不好再夸下去了,气氛一时变得有些沉默。

  这时静羽进来请示如何给兰德前辈安排住处,李永隽答道:“就在东院,将千杯师叔祖常居的那间静室收拾一下,让兰德先生休息。”

  话还没说完,孟永秀进来了,先对游方行了一礼,神情微有些闪烁的说道:“永隽师妹,兰德先生驾临云踪观,当然要恭谨接待,若是平日更应隆重相迎。可今天情况特殊,云踪观中只有我们四名女冠,让兰德先生孤身留宿于此恐有不妥。”

  李永隽抬起头,收起笑容沉声问道:“有何不妥?”

  第三百二十八章 幽游(下)

  孟永秀的语气本有些吞吐,听李永隽用这种态度反问,干脆也豁出去了,直截了当道:“兰德前辈雅量高洁,永秀并无不敬之意。但今日若落宿云踪观中,恐惹同门以及江湖同道谤言非议。不仅对永隽师妹清誉有损,对兰德先生的声望难免也有不妥,而且我与静尘、静羽恐也招讥语之诽。掌门闭关之前命你代为住持驻守云踪观,凡事要处置妥当,如此才不负师命。”

  怎么回事啊?叠嶂派核心弟子也并非都是道士,当然更不可能都是女的,宗门道场云踪观大多数时候也有男修士,他们都住在东院,而女弟子都住在西院。一般江湖往来访客通常都安置在东来宫中。

  只有地位很重要的客人才会受邀到访观兰台,当然也会住在云踪观,因为这个地方当天是回不去的,历来的成规如此。游方的身份地位当然足够尊贵,李永隽请他在东院千杯长老常居的静室中歇息,应该是最妥当的安排,放在平时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但今天的情况有些特殊,云踪观只有四名出家女冠,游方一个单身大男人跑来作客,晚上还住这儿了,传出去恐怕好说不好听,容易惹人非议,不仅对他的名誉有损,恐怕还会损及观中四位出家女冠的清誉。——这就是孟永秀的顾虑。

  李永隽当即面色一沉:“师兄,你什么意思?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清修之人何必自纠结?兰德先生到访云踪观,我为代守住持,职责所在自应恭谨接待,岂有逐客之理?如此岂不显我叠嶂派满门无礼!”

  游方本来有些纳闷,李永隽留他在云踪观歇息是正常的礼数,如果要拒绝也应该是他自己拒绝。他还没说话呢,怎么孟永秀就先冒出来说这些,也显得太矫情了吧?在旁边看了两眼,转念间猜到了几分原由。

  这孟永秀就是借机在找李永隽的茬,李永隽平时不擅言辞,看上去也总是很文弱的样子,但此刻却成了云踪观的代守住持。孟永秀的年纪比她大得多,入门时间更久,秘法修为也还算不低,可能心中有些不服,或者只是从宗门的角度单纯的认为李永隽并不合适担此大任,总以挑剔的态度看她的行事。

  但是这人有心眼却没心机,怎么可以这么说话呢?她有想法可以理解,今天李永隽单独陪游方吃饭了,还特意给他准备了酒,孟永秀看不惯,李永隽将梅兰德留宿在观中,孟永秀就更觉得不妥了,以指点的语气直接说出来了。

  她可远没有一般的江湖中人那么圆滑,长年在这远离世外的道观中清修,因此表达的直截了当,很让人下不了台。

  其实不论游方与李永隽有没有私情,李永隽身为代守住持,也只能这么处置,她能把兰德前辈赶出去吗?那样不仅意味着她以不堪之恶意度人,还更显得叠嶂派满门无礼!

  东来宫离这里隔了两座山,山路蜿蜒有三十多里,崎岖险峻绝非坦途,就算身轻体健的练家子,午后出发,按正常的脚程在天黑前也赶不到,那样就意味着李永隽要逐兰德前辈在满充凶险的深山中夜宿。

  游方有没有本事赶到东来观、是否畏惧露宿深野是他自己的事,而李永隽以及叠嶂派门人是绝对不能这么干的。

  但是这种话说出来了,最尴尬的是游方啊,他已经没法厚着脸皮住在云踪观了,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因为他只要一走,就坐实了叠嶂派恶意度人,弟子无礼。

  事后叠嶂派掌门以及诸长老肯定要向他道歉并责罚门中弟子,别忘了李永隽是此刻云踪观的主事之人,首当其冲受责的人就是她而不是孟永秀。这只是一点小事情,细想起来却很复杂微妙,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山中寂寥的云踪观也不例外。

  假如游方抬腿就走了,可能还有一个后果:李永隽代守云踪观,这里的事应该是她说了算,结果没有约束住同门,却让到访的兰德前辈尴尬而去,绝对的不称职啊,完全辜负了师命的考验。

  唉,这个孟永秀真能找茬!也不知是故意使坏,或者就是愣人一个?想到这里游方站了起来,拱手笑道:“今日到访观兰台,多谢诸位同道招待!几位是山中道人,午后还有清修功课,梅某就暂不打扰了。”

  李永隽也站起来了,情不自禁上前两步道:“你就要走吗?这么告辞,让我情可以堪?又让叠嶂派何堪!……观中门人无礼,我自会责罚,请兰德先生就在东院静室歇息。现在已是午后,天黑之前从这里是走不出山野的,就算您真有事要办,也请明日离山,让永隽随行相送。”

  游方笑了:“谁说我明天就走?我还打算在观兰台多留两天呢,幽谷群山之美,恨不能赏尽啊!只是不欲打扰你等清修功课,而且为了赏此幽谷风光,兰德午后还要在观兰台上做些准备,就算是答谢诸位,也送给永隽道友一个小小的惊喜。……责罚门人,是叠嶂派自己的事,也是你身为住持职责所在,兰德就不过问了。今天日落十分,我邀你在观外相见。”

  原来他不走,只是自己出去逛逛,日落时分还约李永隽在观兰台相见,说是有答谢或小小的惊喜。李永隽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充满好奇,将游方送出云踪观大门,小声问了一句:“兰德先生,你究竟要在这观兰台上做什么?”

  游方微微一笑:“到时候你来,不就知道了吗?请放心,总之不是扫兴之事。”

  听见“扫兴”二字,李永隽的脸色不由自主微微一红,带着歉意道:“我没有召集叠嶂派众弟子在观兰台迎候,就是恐扫了兰德先生雅致,没想到我永秀师兄出言莽撞,请您千万不要计较。她可能并无恶意,只是不通人情,心狭口快。”

  游方不禁噗嗤笑出了声:“计较?我行遍江湖什么没见过,这点小事有什么好计较的?”然后又一指遥对观兰台如兰花盆景般秀丽的远峰道:“我是来赏风景的,如今风景就在眼前。有些小插曲的话,或可更成佳话,只看心中是否真有雅意。”

  李永隽有些疑惑也有些期待的回到云踪观中,随即打电话通知了东来宫的郎继升长老,说兰德先生已直登观兰台拜山。郎继升吃了一惊,赶紧说今日就请兰德先生在观中东院好生歇息,明日他将率众弟子到云踪观拜见。

  李永隽的接着语气很平淡的提到孟永秀出言无礼失仪,将受责罚。郎继升又吓了一跳,急忙追问经过,然后道:“你身为云踪观代守住持,罚她是职责所在,我事后还会责问弟子。”

  这天的清修午课,李永隽很有些心绪不宁,忍不住在想兰德先生究竟在外面干什么?等到日落时分,夕阳在峰峦起伏的天际轮廓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辉,出岫轻云飘荡在观兰台外,洁白的云朵也染上了落日的颜色,群山环抱的幽谷中一片云蒸霞蔚。

  孟永秀被罚禁足于西院思过,免得兰德先生看见她碍眼,李永隽与静尘、静羽走出云踪观大门左右环顾,随即站定身形看着观兰台东侧,不由自主发出齐声的惊叹!

  游方下午干什么了?他在观兰台东侧建了一座竹亭。在人家地盘上私搭乱建盖个棚子,通常是很令人反感的行为,但是换一种情况,假如所建之物既美轮美奂,又能与山水灵枢完美相融,而且精妙的嵌入风光美景之中,让人一眼看见就觉得——此亭就应在此处,此处就应有此亭,其用心幽致已是极境。

  那么无论是谁,都只会发出由衷的赞叹!

  这可不是随便搭建的一个亭子,亭有六柱,柱高丈二,每根柱子下端都有从山中信手取材加工的石础,既稳固又显轻盈。六角亭的每根柱子之间相距六尺,东西两个正向是前后门户,而南北四个侧向有亭栏,编竹而成美人靠的造型,可倚栏而坐也可凭栏远眺。亭高丈八,双层六角直挑棱檐。

  竹亭通体呈青翠色,均匀洒布着天然形成的金黄色条纹装饰,座落在观兰台东侧地势较高、较平的整体山岩上,也是恰好是穿出叠嶂大阵走向云踪观的路边,在此刻云蒸霞蔚的落日景色中,宛若碧玉纹金的仙境琼阁。

  附近山中特产一种金玉竹,杯口粗细,通体碧翠如玉,竹竿上却有一道小指粗细的金黄色竖纹,节节交错分布。

  游方在山中削竹为器,不用一根钉子或绳子,梁、柱、椽、檩的结构完全按照斗榫卯接的古典营造法式,阑干则用细竹枝和竹片以竹艺编织穿接的手法,从午后到日落短短的时间内,便已将竹亭建好。

  游方正站在竹亭前,左边是镀上落日金辉的葱翠山峦,右边是映染夕阳霞光的飘云幽谷,他面带微笑说道:“永隽道友,兰德建亭一座,邀您在此共赏青城幽境。”

  第三百二十九章 谈情一字话山川

  李永隽既惊且叹间忘了说话,看着竹亭以及亭前的游方,神情一时有些痴了。这时年纪最小的静羽回过神来说了一句:“好漂亮的亭子,是兰德先生一个下午建成的吗?真是神仙手笔啊!您若不是风门前辈,就是去做竹艺的话,也绝对是一代篾匠宗师!”

  这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尤其是李永隽几乎笑弯了腰,银铃般的轻笑声飘荡在观兰台外的彩云霞光中。

  这天夜里,游方没有留宿云踪观,但也没有离开观兰台,就坐在竹亭中欣赏幽谷夜色,而李永隽与他并肩而坐。

  两人远望夜幕星光笼罩下的青城山峦,一直默默无言,直至入夜已深瑶草凝露之时,只听李永隽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游方开口问道:“永隽,此番见面,总觉你心有忧思,是何故?”

  这话问的,李永隽对游方是什么心思,游方能不知道?但李永隽开口却答了另一件事:“家师闭关,命我代守云踪观,我清楚她的用意。历代云踪观住持皆有神念之功,数百年来从未例外。只可惜我自幼修习叠嶂秘法,至今尚未得门径,比不得月影仙子那等人才,恐愧对历代祖师及师父啊。”

  叠嶂派传承真是了得,虽然弟子不多,在江湖上也不是很张扬,但历代都有神念高手镇山。其他各派不是没有神念高手,但不能说每一代从无例外,就以当代江湖而言,寻峦派传承相对式微,却有一位包旻,张玺也刚刚堪破了神念之境。而消砂派近几十年来发展的非常快,堪称风门大派,高手虽不少但迄今为止并无一人突破神念之境。

  再比如九星派,沈慎一、楚芙秘法境界皆不弱,但离神念之境总还有一线之隔。而叠嶂派历代云踪观住持都是神念高手,想当年皓东真人接任云踪观住持之时尚无神念之境,但在山中修炼十余年后也迈过了这道门槛。

  这听上去很神奇,但游方并不觉得不可思议,观兰台就是一处世外清修宝地,最难得叠嶂派历代祖师在此打造了一座叠嶂大阵,汇聚整座青城山的地气灵枢。有悟性有机缘者在此滋养形神,收获自会比别处大的多。但可叹这滚滚红尘中,又有多少人能安守世外深山,同时又能得世间种种感悟机缘?

  虽然整体道场环境甚妙,传承体系也非常完整,但具体到个人,面对这种传承历史自然会感到一钟压力。李永隽的修为不低,却也自知突破神念之境的机缘多少有些渺茫。世间有能力、有才智、有条件又能下苦功修炼者如张玺,突破神念之境的机缘也来的非常之难或者说非常玄妙。这种事有规律但谁也说不准,不像上学混文凭到时候考过了就能毕业。

  在南海初遇梅兰德,李永隽曾亲见他与詹莫道动手,生死之间当然无所保留,论功力当时他并不比李永隽更深,论秘法境界也差不多。但今日再见他建成这座竹亭,李永隽意识到兰德先生已突破神念之境、且已有万物生动之感悟,否则再巧的手艺、再精的学识,半日功夫也完成不了这种工程,因此就更加感慨了。

  游方明白她的意思,语气悠然的劝道:“各人的经历、机缘、福报不同,本就不是强求之事,你还年轻,而且已经是当今江湖年轻一代的出色高手,何故有此之叹?你自幼并非是为云踪观住持之位而修秘法吧?感悟山川之美、滋养形神之妙而已,若不失其本意,便是天人自然之趣。”

  李永隽点了点头:“说的也是,是我自己想多了。我见过影华师叔那等仙子般的风采,难免心生艳羡,而今又见到兰德先生已入万物生动之境,自觉惭愧故而感叹。其实我又何必想那么多呢?出家清修之人,不必挂碍这些啊!兰德先生建此亭邀我赏青城风景,还是莫负眼前天地所予的良辰美意吧。兰德先生此番青城之游,风光中您印像最深的是什么?”

  当然不能回答就是永隽,那样就有调戏之嫌了,游方沉吟着答道:“自古青城天下幽,我这一路而来,感受最深的就是幽境,思悟最多的也是这个‘幽’字。”

  游方坐在竹亭中,居然对李永隽讲解起文字来。幽这个汉字,以形传神,知形而会意,在最早的甲骨与钟鼎文中,它像是一盏灯中两缕丝芯燃起的火光。光焰本应明亮,可明暗相成,这样的一盏灯光让人联想到的却是笼罩四合深远的夜色。

  《尔雅》述“幽,微也。”又述“幽,深也。”幽字乃深远精微的蕴意。到东汉时许慎著《说文解字》,从小篆的字形有所误读,认为幽字从山形而会意,并述“幽,隐也。”其实幽字的原意非隐——幽,非不可见,只不彰显,非是不明,而是不言。

  今日之游方早已不是当初中关村站街卖碟的小混混,他有家传册门的功底,又在吴屏东门下受教,后来着实下了一番苦功治学,说是文武双全也不为过。当他讲解这个幽字时,李永隽看着天上的繁星默默无言,但眼神也明澈如清朗星空。她对他的心意,其实用这一个字已经讲透了,他很明白,似是男女之情又非普通的男女之情。

  远山眴兮杳杳,深谷孔静幽默,游方还在不紧不慢的讲述这一个字。数千年传承至今的汉字,人人会写,却不尽知每一个字本身也有它的灵性所属。幽字如今的用法五行属土,微意从火,人也有五行感应,脾属土心属火,此字若与人之感悟相应,由脾性而微察心意,不言而自明。

  游方最后道:“青城天下幽,这一字所道出山川之情当真耐人寻味,若谈神念之功,最终境界是‘山川有情’,体察万物生动而后何感山川有情?今日得一字之悟,青城山川之情难言,用一幽字而解。”

  李永隽喟叹道:“兰德先生入青城而悟神念至境,山川在此、赏赞由人!”

  游方却摇头道:“我还差得远呢,无非是窥见一丝寻幽之径,尚未登临境界之巅,略悟修行所求,自知将来用功罢了。”

  李永隽终于笑了,笑容在夜色中几乎淡的看不见,但可以感觉到,她微笑着说:“多谢兰德先生讲解幽情指点永隽,我真的明白了,自不会再有方才的叹息。……只是仍觉得有点遗憾,我邀您来赏这幽谷中的仙游灯火,可惜那青城仙灯并不常见,看来今夜无缘。”

  游方也笑了:“寻幽既有获,何必遗憾呢?你见过那青城仙灯,那不妨就在此时此地共赏。”说着话他取出了一枚花瓣状的东西,如半透明的碧玉,似有点点星光在其内游移,正是李永隽在庐山所赠的“云中星光”,两人眼前的场景悄然而变。

  只见幽谷中不知何时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芒,似灯烛又似星光,在夜色中游弋飘荡,初始只有几十盏,渐渐变成千百点光毫,时聚时散时明时灭,真如仙游星河。眼前就是青城幽谷真切的景色,而游方又展开胸臆画卷,以那枚云中星光为灵引运转心盘,元神心像之中,真真切切展现了青城仙灯这静夜奇景,虽然他从未亲眼见过。

  直接将画卷意境印入李永隽这种高手的元神并不简单,可游方此时并无斗法之意,李永隽的元神也毫不相斥,融谐而共赏。两人再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的坐在竹亭中,直至天色微明,元神心像中那点点游弋仙灯方渐渐隐去。

  游方收起了云中星光,却见李永隽不知何时已解开了道士发髻,在晨风中青丝披拂,手中拿着游方上次送的翡翠玉簪,幽幽道:“兰德,永隽并无他念,今日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游方当即就明白了,很自然的接过玉簪道:“此簪是我所赠,愿为君挽髻簪发。”

  在天边初升的霞光里、如仙境琼阁的竹亭中,游方亲手为李永隽挽起秀发,编成高髻,将那根玉簪插在发髻中。这发髻一看就是道士髻,却非常精雅别致,与平常所见的道士髻都不太一样。李永隽虽然看不见却能感觉到,很好奇的小声问:“兰德,这是什么髻?”

  游方:“自古道士发髻,簪法有很多种,但不少已经失传。我小时候学过一种女冠的簪法叫飞云簪,还有一种道士的簪法叫飞龙簪,非常别致好看,名称也很传神。此刻给你挽的就是飞云簪。”这话倒没撒谎,他大舅公莫正乾平常挽的发髻就是飞龙簪,为逗小时候的游方玩,曾教过他这两种簪法。

  李永隽:“飞云簪?好名字,我好喜欢,谢谢你!……郎继升长老今天将率众弟子到云踪观来拜见你,我也要率观中弟子做早课,然后还要做些准备,请你先去观中休息吧。”

  游方起身背手望着天边道:“我已经休息的很好,就在此亭中等郎长老。”

  游方所建的这座竹亭自然被保留了下来,成为观兰台上一处永久的景观。此亭在云踪观的典籍记载中叫“谈幽亭”,为一代地师宗门梅兰德亲手所建。

  按说露天竹亭很难百年不朽,但所幸叠嶂派高人以神识淬炼竹材使之不失青金之色,而历代弟子的修葺也完全依照游方当初所构建竹亭的原样。唯不同之处是后来亭上挂有一块竹扁,上书“兰隽亭”三个字,是叠嶂派掌门李永隽亲笔所书、亲手所刻,至于为什么写成兰隽亭而不是谈幽亭,李永隽从没解释过,也没人去问。

  在竹亭东面的一片山壁上,有一块岩石被削平,上面刻有“幽游”二字,这两个字是从上到下信手一笔勾成,据说是一位误入观兰台的游客所书。当时李永隽思及兰德先生亭中之语,见到这位游客的留字,于是将它刻在山石上,也许是提点后世传人的一种注解。

  而这位误入观兰台的游客,游方居然还认识,就是当初在重庆遇到的那位化名“周梦庄”的先生。——这些都是后话了,暂且不提。

  郎继升带着东来宫中叠嶂派众弟子天刚亮就出发了,在午饭前赶到了云踪观,拜见接待之事不必细说。郎继升还因为弟子孟永秀的莽撞开罪表示歉意,不料却在观兰台上见到了那座竹亭,获悉兰德前辈昨天就在亭中与李永隽赏夜色谈幽境,连连赞叹不已,心中暗道这位小前辈真不简单,随意间就能化尴尬为美谈。

  游方本就没打算立刻离开此地,观兰台是绝佳的修炼道场,正可静下心来体悟万物生动,窥见那山川有情的一线灵光。最难得这里有叠嶂派历代祖师所布下的山水大阵,汇聚青城山灵枢于一处展现,游方也想借此机会好好琢磨其中妙趣,同时等待师父刘黎的消息。

  既然兰德先生在,郎继升长老当然不可能只在观中留四名女冠,他率几名弟子也住到了云踪观的东院陪同,凡事也方便照应。游方也就入宿云踪观,总不好天天在亭子里坐着呀,他在观中又住了三天。

  ……

  游方与李永隽在竹亭中谈幽的夜里,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却是白天,朝和集团总部,无冲派议事的秘室中,有两个人也在说话。只听唐朝尚对站在桌前的黑衣人道:“叠嶂派那边已经发来消息,梅兰德从山中秘径突然到达观兰台,事先并未通知叠嶂派弟子,看来时候到了。”

  身着黑衣的唐半修就似一道阴影,说话的声音也显得很飘忽:“二哥,我已经按你的吩咐集合无冲派核心精锐秘密出发,分不同的路线赶到成都汇合,你真能这么确定吗?”

  唐朝尚面无表情的点头道:“想当年刘黎本人就常在青城山中修炼秘法,与叠嶂派的关系非同一般。而观兰台前临绝壁深谷,又有叠嶂大阵掩护,山中只有一条路能够到达,再有高手坐镇,是举行地师传承仪式最稳妥的所在。梅兰德突然出现在那个地方,连叠嶂派的结缘长老事先都不知情,你说意味着什么?”

  第三百三十章 最后的棋子

  唐半修想了想:“如此说来,刘黎恐怕很快就会出现在观兰台,我们明天才动身,能赶得上吗?”

  唐朝尚:“地师传承仪式可不简单,那秘传心盘之功容不得半点闪失,今日之刘黎要想发动也须聚毕生之功力,形神融入地气灵枢心斋三日,做好了准备才能开始。……时代不同了,从这里赶到成都跨越半个地球,如今只需要一天多,刘黎此刻还未出现,我们完全来得及。”

  唐半修皱了皱眉头道:“你就那么信任郎继升吗?焉知这不是一个陷阱?”

  唐朝尚手扶桌面抬头看着天花板,眼神中有一丝少见的疲倦:“很多年前我就猜测,刘黎若举行地师传承仪式,最合适也最让他放心的地点就是叠嶂派的观兰台。这些年我一直想从叠嶂派内部做文章,暗中下的功夫比其他任何一派都多,直到最近几年才找到破绽逐渐入手,收买了一个郎继升效力,不知不觉间积习渐成为我所控,他想反悔也已经晚了。

  况且我从未要求他做过任何事,如今也不需要他出面与叠嶂派或刘黎师徒发生任何冲突,仅仅是暗通消息而已,他已经做了。我不再需要他帮别的忙,甚至不怕他反手对付我,自会率人出现在观兰台,在最合适的时间做最后的了断。”

  唐半修又提醒道:“假如郎继升骗了你呢?”

  唐朝尚:“他骗不了我,刘黎若在观兰台上心斋,天地灵气亦将为之所聚,借助叠嶂大阵可省却不少功夫,远望地气自然能看出来。他一旦开始,就不能再停下来!这就是为何要准备的如此周详的原因。”

  唐半修有些疑惑的问道:“二哥,你对地师传承仪式如此了解?”

  唐朝尚:“那是当然,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这几十年来一直在搜集有关的资料,就算刘黎从未提起,但千年以来历代地师传承总有线索留下来。知道我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时机动手吗?秘授心盘之时仪式不能打断,传法之人也将耗尽神念之力,暂时不能运转任何秘法,那就是待宰的羔羊。”

  唐半修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刘黎是动不了手的,那么最大的威胁已除,只有守护观兰台的叠嶂派弟子才是麻烦。听说皓东真人闭关,千杯道人远游,但消息未必属实啊,就算郎继升没有撒谎,这两人届时也很可能出现。”

  唐朝尚冷冷一笑:“刘黎不可能大肆张扬,所以才会选在观兰台秘传心法,叠嶂派弟子本就不多,有高手又怎样?我为此筹划了几十年,等待的就是这一击,精锐尽出,就是为他们准备的。此战之后,郎继升若存异心,这枚棋子也没用了,他若没有异动,那么大势已成别想再回头,将是叠嶂派硕果仅存的前辈长老,就由他来执掌叠嶂派,为阁主所用吧。”

  唐半修又提醒道:“二哥手中最后的棋子不止郎继升,安佐杰这把刀隐忍的时间也不短了,他调集心腹在中国境内聚集,好像还在搞训练。”

  唐朝尚:“他想什么,我明白,我看着他一次次受挫,也变得越来越聪明,聪明的安佐杰是强大的,这一次我将命他率众入川,无论是皓东真人或者千杯道人,就由他来对付吧。他只要不公然与组织反目就必须得去,自从梅兰德搞了那个悬赏花红之后,安佐杰早已被捆绑在这条战船上,他想躲是躲不掉的。”

  唐半修欲言又止道:“安佐杰怎会与组织反目,他心里想要的是整个组织!只是二哥你……”

  唐朝尚:“你是最了解我们兄弟的人,我和大哥不一样,心里很厌恶现在这个地方,不想把骨骸也扔在这里,自知人生大愿太执着,最后去做个了断而已。这些年的准备,最后的棋子都用在今日,我当然希望能够全身而退,就算不能也无所谓。半修,最后托付你一件事。”

  唐半修赶紧上前一步道:“莫谈托付,二哥交待便是。”

  唐朝尚淡淡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算我做足了准备,也不敢保证把握一切结局,凡事要想的周密。如果我此去不回,而安佐杰回来了,你杀了他!”

  唐半修双肩微微一震:“二哥莫要这么说,我当然要与你共同进退。”

  唐朝尚摆了摆手道:“这只是最坏的打算,届时我们分兵两路,你带一批人守山外,我带另一批人进山,在仪式结束之后手刃刘黎,安佐杰也带人随我前去,若遇叠嶂守护弟子阻拦,便由他来出手。你一定要记住,过了约定的时辰还不见我下山,就立刻赶到无冲派在境内的秘密内堂等待阁主,以我的名义将无冲派的传承信物交给她,如果安佐杰回来,便杀了他。”

  唐半修接话道:“我杀了安佐杰,以阁主的名义,然后由阁主通知江湖风门各派,她诛杀安佐杰剿灭无冲余孽,得其传承秘籍?”

  唐朝尚连连点头道:“半修,你果然是这世上最了解我心意的人,如果我与刘黎同归于尽,这便是最后的安排。她已在江湖风门现身,陪同梅兰德一起亲密无间,如此才能让无冲派传承正式回归。她是我的传人,我完成人生大愿所留的希望,我未完成的事情,等待她来完成。”

  唐半修叹息一声沉默良久,这才抬头说道:“虽然明知二哥报着必死之心,我也不希望看见这种事情发生。假如你真的没有回来,而安佐杰能回来,当时的情形可想而知,绝对不能再把此人留给阁主。”然后他环顾四周又问道:“假如真是这种最坏的打算,这里的一切,就这么放弃了?”

  唐朝尚也向周围看了看,目光似乎能穿透墙壁看到很远的地方,也叹息一声道:“虽然这个组织是我帮着大哥一手建立的,但我内心并不喜欢,无非是因为它能助我完成大愿而已。我这一生除了一件事之外,其余的都能放下。我已经将无冲派传承的基业所需准备好,都是留给阁主的,另有一份资产是留给你的。至于朝和集团这个组织,从我大哥被刘黎所杀的那一天起,就已经不存在了。”

  两人又沉默了半天,还是唐半修先开口说话:“尽启组织的精锐,也动用安佐杰的心腹力量,在观兰台绝地对付叠嶂派,应该是有把握的,二哥也不用担忧太多。只是若走漏了风声,也要防着江湖风门各派高手前来救援,二哥不会没有考虑吧?”

  唐朝尚笑了,反问了一句:“我们在风门各派布下的棋子,如今还有多少?”

  唐半修想了想:“经过梅兰德这么一折腾,基本上损失殆尽了,如今还能用的一枚棋子只剩郎继升。”

  唐朝尚却摇了摇头:“不不不,我记得龙楼派还有个王光宇。”

  唐半修:“此人无用,虽然早就被潘翘幕收买,得了我们不少好处,甚至贪得无厌,但本人秘法修为始终一般,在龙楼派也毫无作为,无论哪一方面都是个废物,半点用处都没有,当初潘翘幕是看走眼了。”

  唐朝尚:“怎可能人人都似詹莫道?那王光宇不仅是个废物,而且是个贪佞背主的小人,与安佐杰一样该死,但他与安佐杰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太没用了。但有用无用不在于棋子而在于棋手,该让他发挥点作用了,我们出点差错,让龙楼派自己查出内奸吧。”

  唐半修:“二哥想下弃子吗?自从安佐杰在南昌动了梅兰德之后,风门各派确实都在留意自查,想找个差错给出线索,龙楼派查出王光宇的猫腻很容易,他之所以到现在还平安无事,只不过是因为没人把他当回事。”

  唐朝尚轻轻用手指敲着桌面,五指连击就像在弹钢琴,低头看着桌子道:“棋下到这个程度,有什么子都该发挥作用了,龙楼派只要审问,王光宇就会交待出安佐杰的藏身处——他们在江西景德镇建立的秘密据点所在。”

  唐半修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江湖各派高手都将被吸引到那个地方,围剿安佐杰在境内建立的巢穴。”

  唐朝尚将桌面敲出音节来了:“是啊,我会提前通知安佐杰,他的巢穴已暴露,风门名派将来围剿,命他带着心腹手下赶到四川与我汇合。”

  唐半修沉吟道:“此举也转移了各派高手的注意力,刘黎想秘密举行传承仪式,那就让一切都成为秘密吧,只是时机要掌握的非常准。……阁主已经入川了,她与梅兰德很亲近,或许能查到他的行踪,以这孩子的脾气,若知道你要去,她恐怕也会去的。”

  唐朝尚摇头道:“不,安佐杰必须去,我也必须去,但她不能进入青城山!她是唯一不能参与此事的人,这不是她的决战!我会亲自下令的,这是我最后的师命,她会听从的,她从来都没有辜负过师命。”

  ……

  唐朝尚确信刘黎会在观兰台举行地师传承仪式,而游方来到此地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观兰台的确再合适不过!对于这个期待已久的仪式,游方心里很好奇,他对此的了解还远不如唐朝尚那么多。

  唐朝尚和游方都这么想,云踪观代守住持李永隽也隐约猜到了,至于这几天一直在云踪观陪着兰德前辈的郎继升长老更是这么认为的。然而事实却出乎了所有人意料之外,住进云踪观三天后的黄昏,游方突然接到师父刘黎的电话。

  当时他正坐在竹亭中与郎继升和李永隽问论叠嶂玄机,手机响了,观兰台这个地方虽然偏僻,却有手机信号。看号码很陌生,接通了听见的却是刘黎的声音:“梅兰德,你在观兰台吗?”

  一听这称呼就有些不对劲,老头以前要么直呼其名游方,要么叫他小子、小游子、徒儿,从来没有叫过他梅兰德,这个称呼不应说给游方听的,反倒更像是说给别人听的。果然,游方答了一句:“是的,我正在观兰台。”老头紧接着又问:“和谁在一起?”

  这分明就是问他还有谁在旁边能听见的意思,游方如实答道:“叠嶂派结缘长老郎继升,云踪观代守住持李永隽。”不说实话也没用,这么近的距离,亭中另外两人完全能听见电话里传出的声音。

  这时李永隽已经站起来了:“兰德先生若有私谈,我与郎长老先回避。”

  游方还没说话呢,刘黎在电话那边好像也听见了,说了一句:“不必叫人回避了,这两人完全信得过,理应坦荡。”

  游方则抬头笑道:“二位不必回避,这是在叠嶂派的观兰台上,兰德岂有猜疑之心?”

  见郎继升坐着没动,李永隽也就坐下了。刘黎在电话里告诉游方,另约了一个地方与他见面,有重要的事情处理,言下之意应该就是地师传承仪式。老头要他七天之后赶到四川省巴中市通江县一个叫从容山庄的地方住下,届时自会与他再联系,让游方不必着急也不必提前赶去,可以在路上好好玩玩。

  这番话声音说的非常低,就似细细的耳语,假如郎继升或李永隽想偷听,也必须凝神仔细感应,普通的耳力是听不见的。他们究竟有没有刻意“偷听”?游方也不清楚。

  游方很意外,老头临时换地方了,看来地师传承仪式并不在观兰台举行,还有比这更合适的所在吗?刘黎一生行遍天下山水,想找个好地方并不难,难道是听说皓东真人闭关、千杯道人远游,对叠嶂派弟子的守护之力并不放心,所以才临时改变了主意,或者早就想这么虚晃一枪?这些只有见到他老人家时才能问清楚了。

  刘黎约游方见面的地点是通江县的从容山庄,没说怎么走,只让游方自己找,很好打听的一个休闲度假山庄,用梅兰德的名字办手续入住就行。

  老头最后提高声调在电话里说道:“兰德,此事绝密,千万不要对外人提起,哪怕是叠嶂派其余弟子也不可获悉!”这句话郎继升和李永隽倒是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电话很简短,从头到尾刘黎都称呼游方为梅兰德,而游方根本就没有称呼老头的名字,理论上,旁听电话的人并不知他在与谁交谈。挂断之后他对郎继升和李永隽拱手道:“这几日多谢款待,兰德打扰的时间也不短了,有机会欢迎到广州白云山作客。有一位长者找我有要事,明日就将告辞。”

  “兰德,你这就要走了吗?……祝你一路顺风!”李永隽看着他欲言又止,明知道他不会永远留在云踪观作客,却总想着他能多住几天。

  郎继升长老也起身行礼道:“兰德先生既然有事要办,郎某祝你一切顺利!既然明日就要动身,今晚就在这亭中略备薄酒为您送行,一定要多喝两杯!永隽师侄也不必遗憾,兰德先生今后一定还会常来作客的,对吗?”

  游方答道:“如此寻幽佳处,当然乐意再访。”

  郎继升顺嘴多问了一句:“请问兰德先生将去往何处,我派车送您。”

  游方摆手道:“我从哪条路来,便从哪条路走,就不必客气了!此去有要事,行踪也不欲张扬,希望二位暂时替我保密,就当我还没有离开云踪观。”

  郎继升与李永隽当即点头道:“那是当然,我们就对外宣称兰德先生在云踪观东院闭关感悟秘法心得,也将严令了解内情者不得外传。”

  当晚郎继升在竹亭中设宴为游方践行,第二日天不亮,游方就穿过叠嶂大阵攀下观兰台侧面的绝壁深崖,悄悄的离开了这里。除了云踪观中几名核心弟子之外,其余众人并不清楚他已经走了,包括东来宫中驻守的叠嶂派弟子,都以为兰德先生在云踪观中闭关呢,心里还觉得挺纳闷的。

  ……

  就在游方离开观兰台的这天早上,当他已穿行在幽谷中时,初生的太阳才照耀在云踪观的飞檐上。遥对幽谷,如兰花盆栽般的远山此刻看来更加青翠秀美。而唐朝尚就在靠近峰顶的一株树下静静的坐着,默默的远望观兰台,他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夜。

  三天时间,足够唐朝尚从美国赶到成都再潜入青城山了。

  唐半修从树后走了过来,小声问道:“二哥,你有什么发现?”

  唐朝尚皱眉反问道:“半修,你的秘法修为与我相差无几,远望观兰台地气,是否察觉异常?”

  唐半修:“若说异常当然有,观兰台是幽谷灵枢所在,俨然有天地灵机汇聚之相,宛若整座青城山精华收敛,想来与叠嶂大阵也有关系,毕竟是叠嶂派自古宗门道场所在,天下一等一的修行宝地。但此异常只是非比寻常,并无异动啊。”

  唐朝尚点了点头:“天地灵机并无异动,说明刘黎的心斋还没开始。要么是他还没来,要么就是那地师传承仪式至少还要等到三天之后。而梅兰德到此已经有四天了,难道是郎继升的消息有误?”

  唐半修:“正想禀告,刚刚接到郎继升传来的消息,梅兰德天不亮就已经离开了观兰台,却对外隐匿行踪,宣称仍在云踪观中闭关。”

  第三百三十一章 宽窄巷子(上)

  唐朝尚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难道这是瞒天过海之计?他去了什么地方?”

  唐半修:“巴中市通江县,从容山庄。据说他接到刘黎的一个电话,刘黎在电话里约他到这个地方见面,时间是六天之后。我粗略的查了一下,那是一个县郊的度假山庄,去年春天刚刚开业,从附近的卫星地图看,并没有适合举行传承仪式之处。”

  唐朝尚站起了身:“自然不会在那种地方举行地师传承仪式,但巴中多山,说不定就有什么地方合适。……不论是真是假,也要过去看看,这种仪式再隐蔽,刘黎也瞒不住所有人,只要他一旦心斋汇聚天地灵气,三天时间内足够查出地点了。”

  唐半修又提醒了一句:“我们想利用安佐杰的巢穴调虎离山,就不怕梅兰德借郎继升使诈,也来一个调虎离山?”

  唐朝尚沉吟道:“刘黎不论用任何手段惑人耳目,但那地师传承仪式却瞒不了人,一旦心斋三天三夜,天地灵机引动,高手总能查探清楚。这样吧,你我分兵两路,我去巴中,你留在青城山,若见异动随时通知。”

  唐半修轻轻摇了摇头道:“其实不必如此,刘黎踪迹难寻,但梅兰德是可以找到的,阁主应该能联系上他,确认他的行踪是否已离开观兰台,不就能够确认郎继升的消息是否属实吗?”

  唐朝尚似是不太愿意此时就让阁主有所动作,想了半天却终于点头道:“这其实是最好的办法,就让她试试吧,不要有任何异动,就是联系而已。”又叹了口气道:“梅兰德是留给她的,要么是我抓住梅兰德交给她,若我已不在,就需要她自己在地师传承仪式后拿下梅兰德,逼其交出量天尺以及地师秘传心盘。”

  唐半修:“那梅兰德的手段相当了得,阁主能有把握吗?”

  唐朝尚远望观兰台出神,似是自言自语:“我的传人难道就不如刘黎的传人吗?半修,其实你还不完全清楚阁主的秘法修为,若全力施展,你我都不是对手!她在海南岛试探过梅兰德,其人手段确实了得,若再有精进,那就更加难对付了,但也未必能斗得过阁主。更何况是有心算无心,这世上最难防的是什么呢?我若成功自无话可说,我若失败,到头来输的仍然是刘黎!”

  唐半修语气一转道:“除了大哥二哥,这孩子只有我最熟,她的性情是际遇所造就,并非一味薄凉狠绝之人,当年毕竟还是个孩子。”

  唐朝尚:“那是当然,我和大哥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在她的身上分明看见了戾煞伤情,却有一丝清灵未绝。一个小姑娘,脸颊有伤痕,手臂上满是淤青,从路边一脸阴郁的走过,突然看着树上盛开的凤凰花出神,眼中倒映向往之色如幻,却甚为纯净,自然站定的位置便是花树生发与地气感应的交融处。当时我莫名就想到了‘无冲化煞’这四字秘诀。”

  唐半修点了点头:“她和安佐杰那种人当然不一样,大哥与二哥的栽培也完全不同,并非全然阴柔锋利也并非全然刚烈狠绝,否则你也不会将无冲派传承寄望于她。也许是幻法大阵修为已超我等,我也有些看不清了。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为人有变有不变,一个孩子终究会在成长中变化,我不敢确定她能否下手杀了梅兰德?”

  唐朝尚语气决然道:“安佐杰与梅兰德,皆不能留下!她若得地师秘传心盘,届时我若不在,不论她怎么处置,只要梅兰德还活着,你杀了他,若被阁主知道就说这是我的遗命。”

  唐半修轻声道:“我明白了。”不再多言转身又走到了树后,霞光照耀不到他的身上,树木的阴影中,他的神色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忧虑与悲凉。

  ……

  既然刘黎叫游方不必着急,从成都到巴中市通江县,坐车半天就可以了,老头却给了他七天的时间,那么游方也就不着急,他在青城深山中穿行一天一夜,将来时的寻幽之径又走了一遍。这一来一去,宛如将画卷展开印入风景,再卷入胸襟携走。

  穿出深山密林,来到阳光明媚、人流熙攘的地方,仍是青城山风景区的大门口,山野便是这么有趣,几步之遥,却出世、入世之差别。游方回望那秀美青城,这几天的光景却恍若隔世,见山仍是山,却知山川有情。

  站在原地,他不禁有一丝恍惚怅然,脉脉良久没有回过神来,这时手机响了,铃声将他从恍惚中又拉回飘荡着游客笑语的立身处。他本不打算接电话的,看着这个号码想了半天,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终于还是决定接了起来。

  是吴玉翀打来的,她在电话里笑嘻嘻的说道:“游方哥哥,你在哪里呀?……我前几天去广州了,见到了屠苏妹妹还有肖瑜姐姐和箬雪姐姐,她们都挺想你的。……嗯,我挺开心的,她们还教我打麻将和包饺子了。……我现在到成都了,刚才给永隽姐姐打了个电话,她果然不太方便,我就不去打扰了。……什么,你也在成都,那太好了!”

  郎继升与李永隽不仅在门内宣称兰德先生在云踪观闭关,而且下令不得将他到访观兰台的消息外传,就当这位前辈没来过。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游方并不介意在成都见吴玉翀一面,就算有人获悉他此时现身于成都,十有八九还会猜测他将要入青城山。

  反正有时间,老头要他在路上好好玩,他就陪吴玉翀逛逛成都,人家大老远从美国来一趟也不容易。至于最后的去向行踪,他是绝对不会透露给吴玉翀的,这与信不信任无关。但游方却不知道,他最终的目的地其实唐朝尚早已清楚。

  ……

  第二天上午,游方就像许许多多普通的游客一般,来到了成都市著名的道教胜地青羊宫游玩,还挽着一位妖娆中不失清纯,清纯中透着性感的少女。看他面带微笑从容悠闲的神情,一点也没有即将继承地师衣钵、重任在肩的紧张沉重之色,还不时与吴玉翀轻声笑谈。

  “今天为什么没有背着琵琶,我一直可喜欢听你弹了。”游方问道。

  吴玉翀微微一撅嘴:“今天是在市内,又不是去郊外游山玩水,背着那么大一支琵琶,看着就像出来卖艺的。”

  游方打趣道:“你坐着弹琵琶,我站着拱手,在前面放个钵,就在这青羊宫门口,午饭就有着落了。”

  吴玉翀掐了他的胳膊肘一下:“你真坏!就请不起午饭吗?这么说话,就不怕我生气?”

  游方:“不会这么小气吧?开个玩笑嘛!”说笑间买票走进了青羊宫。

  此地据说是上古神话传说中的青帝遗迹,也是太上化身老子与尹喜谈论道法之处,历代以来的道教胜地,历史上规模相当大,经过多次战乱以及重新修建,如今是成都市著名的道家名胜所在以及风景旅游景点,号称川西第一观。

  中国道教神话传说中的重要神仙谱系,这里几乎都有供奉,宫中还有一座斗姥殿,供奉的是斗姥,据说这位神仙有九子,名为贪狼,巨门,禄存,文昌,廉贞,武曲,破军,左辅,右弼。这也是天下山川的九星之名,当年风门之祖杨筠松借此剖论峰峦。

  如今的九星派,当年的创派祖师就是宋代青羊宫的一位道士,传承至今当然历尽波折,其宗门道场早已不在青羊宫了。吴玉翀在风门各派中结识的第一位“朋友”就是九星派的沈四宝,游方领着她游青羊宫,顺便也讲解地气九星之说,又谈到九星派和江湖风门各派的传承来历等等典故。吴玉翀听的很是入神,还不时微蹙眉头沉思。

  青羊宫自然是成都市内的一处风水宝地,与一般的地气灵枢所在不同,它呈现的是风水灵气缓聚之相,地气并不是一味的浓郁精纯,而是在一片很开阔的范围内都能感应到那隐约的精微,却又被周围略显嘈杂的都市气息掩盖,淡而不显,貌似无奇却深远广大,需用心仔细体会。

  这里的人工遗迹也非常有特点,最早甚至可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甚至更久远,地表建筑当然大多都是近数百年间的,可神念中总有不经意的感应,或建筑台基的深处,或偶尔走过一片不起眼的地势起伏,似乎穿越了很多年代,就是风水灵枢的运转与变化。

  殿堂楼阁不仅感应生动,举步之间虽行走在青羊宫内,却又有跨越山川于市井之感,各种神祗造像物性各异,或灵性逼人让游方也不敢以神念扰动,或仅是泥塑木胎装模作样徒然引真人一笑,飞檐柱壁各显精美典雅,雕饰天书云箓玄虚难言。

  游走其间,对于游方他们这种人来说,其感悟的玄妙自然与普通游客大为不同,一边玩赏一边与吴玉翀小声的交谈讲解,一般人绝对没可能请到这种导游啊。吴玉翀一直很认真的在听,不时小声的说两句,挽着游方的手抓的有点紧。

  从青羊宫出来时,游方看着吴玉翀道:“方才听你在青羊宫中谈的感受,当真资质了得、悟性超人,我教你秘法的时间不长,你竟然已将神识运用的如此精妙。”

  此时的吴玉翀在游方面前展现的境界,俨然已经掌握神识,离移转灵枢之境也只有一线之遥。其精进突破的速度确实够惊人的,但游方回忆起初遇刘黎再到广州的那段经历,秘法入门其实比吴玉翀还快,虽惊人但并非不可思议。

  吴玉翀娇声道:“那是游方哥哥教的好,其实我有时候也很笨的。”

  游方笑着摇了摇头:“若说你笨,天下恐怕就没几个聪明人了。”

  吴玉翀眨了眨眼睛:“我学的很快吗?”

  游方:“那是当然,遇见我只是机缘,最难得是你自己的悟性,我当年是被人指引着四处参悟,而你好像自己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寻找,只是别走错路,一切要小心。”

  吴玉翀仍然追问道:“比游方哥哥当初学秘法时精进更快吗?”

  游方想了想,也眨了眨眼睛笑道:“比我差了那么一点点,又比了我强了那么一点点。……别撅嘴呀,我开玩笑呢,不能这么简单的做比较,又不是做算术题。”

  吴玉翀岔开话题道:“中午上哪儿吃啊?游方哥哥,让我请你吧,我有预感,等那柄权杖拍卖之后,我们就发财了!”

  游方:“我们?”

  吴玉翀似是很开心的说道:“当然是我们,拍卖会很成功,游方哥哥的收获也很大啊,别告诉我你没发财!”

  游方伸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脸蛋:“小财迷!放心好了,拍卖玉翀阁送来的权杖,一定不会让你吃亏的。……青羊宫这种地方,神识可察精微深远,一时半会儿是体会不尽的,需要好好消化,我领你去另一个好玩的地方放松一下,还有很多好吃的呢。”

  吴玉翀:“什么地方啊?”

  游方:“宽窄巷子。”

  与游方曾去过的李庄、磁器口等古镇不太一样,宽窄巷子是因为种种机缘保留下来的一片完整的成都老城区,在这现代都市丛林中,仍是人们日常生息活动的一个街区,充满了既古老又年轻的悠蕴气息,既是往昔城市历史浓缩的投影,也是现代市民悠闲生活的一种符号。

  有人说宽窄巷子是成都传统历史文化的见证,但走在这里所看见的却不仅仅是历史,因为它仍然是鲜活的,融入了当代的生活元素。此地经历了保护和改造,有些地方有人可能觉得不伦不类,或者有画蛇添足之嫌。但这片城区并不是封存的风景仅供人游赏缅怀,而仍然是当今成都人生活其中的场景。

  风水是什么?我们与谁相处,我们怎样生活,身心形神受何滋养,这山水、这市井透露出什么样的气质?走在这里当然也能看见往昔痕迹,传统居住文化讲究城中有园,园中有宅,宅中有院,院中有树有井,上承天光下接地气,中有人居。

  第三百三十一章 宽窄巷子(下)

  如今的宽窄巷子也是休闲商业区,有各色小吃,老茶馆、特色客栈、私房餐饮,当然还有饱含现代气息的各种会所、酒吧、精品店、旅游商店、各种消费休憩区。

  梧桐树下摆起龙门阵,走过巷子不知何处院落传来麻将声,沿街店铺可以看到川中美女表演蜀绣技艺,还有皮影戏、现场书画等等,却错落在艺术休闲馆、健康生活馆、甚至足疗松骨馆之间。

  是雅是俗?实则雅俗无别、古今同韵,在人之体会而已。走在这里让人感觉到的是舒缓闲适,若谈风水灵枢,此处妙趣在于地气与人气之交融,漫步游玩,热闹而不喧嚣,纷繁而不冲杂,它就是市井生活的感受。

  不论是历尽刀锋血雨的游方,还是心怀莫测的吴玉翀,此刻很难提起争杀之意,这里就是优哉游哉好好逛的地方。

  地气灵枢与人气相映交融的感应,自然会映射元神,数日后即将发生的那一切凶险仇杀似乎变得很遥远,吴玉翀莫名暗暗叹息,将脸颊贴到了游方的肩侧,随着他漫无目的地前行。

  游方轻轻的问了一句:“玉翀,你怎么了?以你今天的秘法境界,走在此处体会的应是舒缓悠哉,但我觉得你好像在忧叹,难道是有心事吗?”

  吴玉翀摇了摇头,就像在游方的肩膀上蹭着脸颊:“不,在你身边,我一直很开心啊。……其实要说心事,还是有一点点。……游方哥哥,你总能对我这么好吗?”

  游方微微一怔:“为什么要对你不好呢?玉翀,知道你外公对我意味着什么吗?你是这世上我唯一能见到的、他的血脉亲人,看见你就想起他老人家,唯恐自己照顾不周啊。”

  吴玉翀垂着发丝低声道:“仅仅是因为我外公?”

  游方笑了笑:“最初当然是这样,万事总有缘由,我并不知道你是谁,那一念之柔自然是因为吴老。但后来我认识了你,你那么可爱,几乎所有人都喜欢你,我又怎能不喜欢?”

  吴玉翀:“喜欢?”

  游方点了点头:“是的,你有太多可人之处,我怎会看不见呢?说实话,我曾经对你的来历有所疑惑,但后来又觉得自己实在不该想太多,江湖处境凶险难免神经过敏,告诉你这些,不会生我的气吧?”

  “不生气,我怎会生游方哥哥的气呢?”口中这样说,吴玉翀却皱着眉头露出不高兴的样子,又问道:“那现在呢?”

  游方的语气很温柔:“南昌同游梅岭,你又在绳金塔下舍身为我挡住一击,那无形剑气是会杀人的,我还有何话可说呢?”

  吴玉翀:“游方哥哥不必再提,其实我当时就没想什么,而且也知道你一定会保护我的。……这样和你在一起逛巷子的感觉真好,我只是担心一件事,假如有一天你发现其实我不是那么可爱,也不是那么让人喜欢。”

  游方打断了她的话:“人都有过去嘛,你就是现在的你,有些话我们在南昌已经说过了。”

  吴玉翀有些出神的答道:“我一直记得很清楚,你曾经说过——也许有人内心中认为自己并不是那么美,但她又希望将自己美好的一面展示于人,于是这样做了,不知不觉中,这便是她在世间真正的美好,虽是刻意但终究是真意。”

  游方就似突然想起什么,拉了拉她的胳膊道:“哎呀,说是来吃饭的只顾着逛街说话了,你饿了吧?”

  吴玉翀也似回过神来抬头道:“嗯,游方哥哥也饿了吧,你想吃什么?”

  游方:“在成都当然要尝尝川味,你能吃辣的吗?”

  吴玉翀笑眯眯的神情无比可爱:“游方哥哥,看我长的像川妹子吗?”

  游方看着她的娇艳红唇,故意很认真的点头道:“像,太像了!”

  吴玉翀不知为何脸色微红:“那就吃吧。在巷子里再走走,前面有不少风味菜馆,找一找,其实我的嘴很刁的。”

  游方:“哦,那我们倒是志趣相投,我的嘴也很叼,滋味如何一沾便知,只是行走江湖不能那么挑剔,会遇上什么由不得自己,但去寻找什么却是自己的选择,我们去找吃的吧。”

  两人继续前行,路过好几家餐馆,吴玉翀只是看了一眼又拉着游方向前走并未留步,一边走一边说道:“你提到了江湖,我知道你还是江湖风门的兰德前辈,很有本事也很有威望,大家都很敬佩你!……游方哥哥,我说句话,你可不要不高兴。”

  游方:“想说就说吧。”

  吴玉翀:“你很年轻,各方面都那么优秀,实在是太优秀了,在江湖上也非常有地位,很多别人难以想像的好事都让你给占了,会有人看你不顺眼吗?”

  游方似笑非笑的问道:“谁呀?”

  吴玉翀:“当然不是我了,但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啊,谁知道都在背地里会怎么说你?”

  游方淡淡道:“枪林刀丛、惊涛骇浪尚且无畏,我还在乎这些碎嘴?你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位老人家,看一个人拥有什么,先要想想他都付出了什么?这一切,我自问当得起!……有戒不可占尽风光,但炼就风光携身,那是各人自己的造化福缘。”

  吴玉翀:“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你,还从来没有见过谁能有你这么自信。在南昌听永隽姐姐讲过你不少故事,天大的麻烦你总能化险为夷,从未受过挫折,让人不得不羡慕啊。可我听了有时候会担忧,假如你今后遇到什么大挫折,会不会受不了?”

  游方不禁放慢脚步低头看着她:“这倒是由衷之言,多谢你提醒了!你觉得我一切太顺利,没有经历过挫折和打击吗?也许是因为我这人太溜滑了吧,能用最好的手段解决,就绝不会给自己添麻烦。

  但不能只说那些风光,不谈经历的凶险,我也受过很多次伤,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如果说什么挫折打击的话,我经历的很多事若受挫失利,下场只有死路一条,连买教训都谈不上,如何还能在这里陪你逛街?”

  吴玉翀下意识的又把他的胳膊抱紧了:“游方哥哥这么大本事,当然不会有事了,我们还是去找吃的吧,越说越饿了。”

  游方:“都走过那么多饭店了,你到底想吃什么呀?”

  这时吴玉翀停下脚步,松开一只手,指着路边一家风味菜馆门外写着粉笔字的小黑板道:“麻辣皮皮虾,我想吃这个。”

  游方笑了:“你的嘴也不刁呀,我们进去吧。”

  老头给了游方七天时间,他穿行青城幽谷用了一天,又在成都陪吴玉翀逛了三天半,成都美食坊肆和好玩之处很多,行游其间也是非常闲暇悠然的享受。他还陪吴玉翀去游玩青城山,当然不是穿行深谷,就是在前山风景区沿旅游线路参观各个景点。

  从青城山回来,吴玉翀还打算去峨眉山,曾对游方笑谈:“一提到峨眉山的猴子和佛光,我就想起了孙悟空。”

  但游方没有陪她去峨眉山,他在青城山上收到一条短信,当时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下山后却对吴玉翀抱歉的说道:“你自己去峨眉山看孙猴子吧,我有事要办不能陪你了,你也别再乱跑,咸池拍卖行的第二场拍卖会就快开始了,不是想去香港看热闹吗?从峨眉山回来就去吧。”

  游方就在青城山风景区的大门口与吴玉翀分手,送上旅游大巴亲眼看着她坐车回成都,然后转身又进了山野兜了一圈,从很远的另一个地方穿了出来,已经乔装打扮,这才坐车也回了成都。当天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按刘黎约定的方式和师徒之间的暗语,在网上接收了一条讯息,眉头紧锁默然片刻,然后立即出门办事去了。

  老头交待他的事情很特别,三天之内招集十三名高手分头赶到通江县秘密汇合,而且不得走露任何风声,这种任务在当今江湖上恐怕也只有游方能完成了。他第一个联系的是九星派掌门楚芙,刘黎特别交待,这十三名高手必须都有移转灵枢之境,还要有人能居中指挥,布成十二杖阵法。

  十二杖阵法是九星派的镇山绝技,以十二人结阵共同进退,无论胜败皆是一体荣损。但刘黎的要求更高,这布阵的十二人都要有移转灵枢之境,修为相差不能太多。九星派也凑不出这么多高手,需要游方从别处秘密邀请,且要不透露风声,都要是信得过的生死之交,能够按时赶到指定地点汇合。

  游方用了一天时间安排妥当,第二天乔装化名离开了成都,他没有直接去通江县,而到巴中市暂住了一天。刘黎说的时间是七天之后,他就规规矩矩按师命并不着急。就在游方到达巴中市的这一天,远近的三个地方先后发生了三件事。

  ……

  首先是留守青城深山中的唐半修接到了唐朝尚的通知,要他立刻带人赶到通江县,唐朝尚已经查出刘黎举行地师传承仪式的地点,三日心斋已经开始,天地灵机引动汇聚。

  刘黎选择的地方非常绝,在川陕交界处的大巴山南脉,诺水河大峡谷深处,他在一座海拔两千多米的山峰上,而周围是千岩万壑,地形十分复杂,若不熟悉的话几乎无路可寻,唐朝尚是远望地气变化才察觉到的,正在秘密寻找道路研究地形、策划伏击方案。

  ……

  唐半修离开了青城山,当天就赶到通江县与唐朝尚汇合。他刚刚离开观兰台对面的远山不久,却有一人率护法弟子突然出现在云踪观,竟是叠嶂派掌门皓东真人。

  云踪观代守住持李永隽非常意外的问:“师父,您不是在西屏岩闭关吗?弟子并未听说您出关的消息,怎么突然回到了云踪观。”

  皓东真人板着脸对弟子耳语了几句,李永隽的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然后皓东真人下令在云踪观祖师殿有要事相商,正在东院“守护”兰德先生闭关的郎继升长老闻讯立即赶来。

  郎继升刚刚迈过祖师殿的门槛,就突然站定,伸手想去腰间摸什么东西却又顿在了那里,紧接着全身都松弛了下来,双手一摊叹息一声道:“皓东掌门,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踪观祖师殿中是个陷阱,郎继升一走进门随即感应到被皓东真人的神念锁定,两侧也有叠嶂派弟子亮出法器从左右蓄势待发,想后退,门外李永隽率两名弟子持法器站定。叠嶂派掌门在自家祖师殿内设伏,郎继升连一点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制住了。

  皓东真人手持拂尘冷冷说道:“你以为我真的在西屏岩闭关,千杯师叔真的外出云游了吗?我就在青城山中隐匿,郎继升,你早就有蛛丝马迹被我注意到了,几年前你挪用东来宫香火供奉,很快又悄悄补上了,我以为你有急用且没有造成影响,所以并未公开追查。

  但此次梅兰德造访观兰台,我暗中留意所有人的异动,重点便是你,你秘密对外联系之举已被我发现了,还有什么话说?我叠嶂派门人可能行止偶失,自知省悔也不算大过,可我万万没想到,门中长老居然与无冲派勾结!别人不清楚,但我却知刘黎前辈对你家祖上三代皆有大恩,难道你全忘了吗?”

  郎继升张口欲言,最终却低下头道:“我也没想到这一切能被你查出来,还自以为很隐蔽,我无话可说。……掌门,我身受刘黎前辈大恩,做出如今这种事,无论你想如何责罚都不过分,只请求你念在多年同门份上,不论怎么审问处置,请等到三天之后。”

  皓东真人冷笑道:“三天之后?等所谓的大局已定吗?你可真够忠心的!现在审你也是不会开口喽?那好,我就等你三天!”

  皓东真人下令将郎继升秘密关押在云踪观东院,就说他也闭关了,对外封锁消息不得有丝毫泄露,观中弟子三日内不得再离开,也不得与外界有任何联系。等这一切都安排完毕之后,又将李永隽单独叫到了密室中。

  李永隽担忧异常,眼圈都急红了,未等坐下就问道:“师父,您既然已经查出郎长老向无冲派泄露了兰德的行踪,为什么不审问清楚?”

  皓东真人面无表情道:“审什么?他这几年从无异动,只是此刻对外传递消息而已,那唐朝尚想做什么还会对他汇报吗?审也无用!我已经联系了千杯师叔,要他提醒刘黎前辈小心,但千杯师叔转达刘黎前辈的回话,要我暂时不要伤了郎继升,秘密幽禁等待事后发落。”

  李永隽说话的语气都有些乱了:“如此也有道理,既然刘黎前辈已知郎继升泄露消息,必然有所准备,我们不能让无冲派获知郎长老已经暴露。可是师父下令观中谁也不许离开,千杯师叔一人在巴中为刘黎前辈与兰德护法,能有把握吗?”

  皓东真人看着徒弟,神色很复杂似乎想看出些什么来,最终叹了一口气道:“永隽,你的心境乱了,此时此刻,你无论如何也不会安守观兰台了,对吗?”

  李永隽低下头不说话,呼吸却有些杂乱,无疑是默认了。皓东真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良久才说道:“你是我的弟子,从小就在我身边长大,我很了解你,真要去的话,清楚此行的凶险吗?”

  李永隽抬起了头,急切的说道:“兰德有凶险?”

  皓东真人一挥拂尘:“那你去吧,穿越青城乔装前往,我告诉你千杯长老在何处,若无此行,你终究是不会安心的。”

  李永隽伏地行礼:“多谢师父!”

  ……

  几乎就在皓东真人拿下郎继升的同时,远在山东的龙楼派也查出了一位内奸,竟然是平时谁也没怎么注意的外堂执事王光宇。

  王光宇名为外堂执事,但实际上什么事也不管,倒不是龙楼派故意冷落他,因为他根本管不了,属于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的那种废物点心。还好他幼年在长辈的督促下用过一番苦功,秘法入门掌握灵觉,但至今也没有化灵觉为神识。

  堂堂龙楼派留这么一个人闲人也有原因,王光宇在门中的地位与陆长林类似,他的爷爷王龄希就是龙楼派的上任掌门。但王光宇既没有陆长林那么好的运气也比陆长林更加不堪,陆长林仅仅是平庸而已,这个人是彻底的无用。

  王龄希是龙楼派于乱世中保存宗门一脉的功勋领袖,但王光宇的父亲去世早,爷爷死后留的家底甚丰,王光宇就是一位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一天到晚不务正业。龙楼派有自己的外堂产业,拥有一个海岛度假设施和造船厂、海产品加工厂等,王光宇挂了一个闲职,也没人把他当回事。

  只要他不犯大错,看在王龄希的面子上谁也不好把他怎么样,就当多余有这个人吧。王光宇本人倒也知趣,虽无所事事但也不捣乱,久而久之,谁不再多注意他。

  结果就在这一天,王光宇照例出席外堂每周一次的宗门内务会议,按惯例就是点个卯而已,却被掌门龙喻洁率人突然拿下。

  第三百三十二章 风起云行

  王光宇这种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何必去蹚无冲派的浑水呢?多少有点让人想不通,但原因并不复杂,有句老话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王光宇是属于游山玩水、花天酒地,什么都想追求上好享受的那种人。爷爷留的家底虽然丰厚,但他本人却不善投资经营也没在这方面投入多少精力,七、八年下来也就挥霍的差不多了。

  他在龙楼派挂一份闲职,其收入维持普通的小康生活是可以的,但还想享受原先的生活方式却万万做不到。就在这个时候有“贵人”出现提供“资助”,名义上通过“生意合作”的形式,实际上差不多等于白送钱,他就是这么一步一步下水的,过程就不必多述了。

  世上很多人都像王光宇一样,能奢不能俭,当他习惯了惬意奢华的享受之后,便无论如何不愿再失去,否则人生就像失去了意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留住那昔日的骄奢。不仅人如此,当今有的国家也如此。

  王光宇的暴露很偶然,导火索是一张寄错地址的消费对账单,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居然寄到他平时挂名的工作单位去了,也是龙楼派外堂开设的商务机构。这本是私人信件,可是在递送途中信封破损了,里面的东西送到的时候掉了出来,消费记录看上去令人惊讶。

  王光宇的资产状况别人不清楚,可是龙楼派的高层却是清楚的,而且最近龙楼派正在进行门风整顿,立刻就引起注意了。沿着这条线索暗中一查,顺藤摸瓜很多问题就暴露了,甚至还查出王光宇曾与詹莫道有“合作”,莫明其妙接受过大笔馈赠。这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龙喻洁很果断的将他拿下查问。

  庄子说过,无所用则无所害,王光宇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暴露,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稍微用点手段一审问,什么事都交待了。他所掌握有价值的情况不多,只有一条线索引起了龙喻洁的高度重视,据说安佐杰在江西景德镇郊外建立了一个秘密据点,调集心腹并训练高手。

  秘法高手不可能像军队那样批量训练,因为风门秘法的本源只是滋养形神之道,并非征杀之刀,若一味贪夺天地灵枢攻击之厉,对修习者本身并无好处。若不能回归正途,境界越高对本人将来的伤害可能就越大。唐氏兄弟的确有过人之才,但更有叵测之心,竟然会用这种方式训练人,安佐杰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代表,而安佐杰自己当然也学会这一手了。

  龙喻洁秘密关押王光宇,并未对外声张,随即联系了当初在杭州共赏花红的五派掌门,这时游方换了最新的联系方式,行踪难寻,龙喻洁又联系了与兰德先生关系最密切的寻峦派掌门张玺。

  这几位掌门暗中商议,最后由张玺定计,不论真假,也要到景德镇去一趟,尽快查出安佐杰的巢穴所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剿灭,以防后患坐大。

  这一次行动很像当年的七大派围剿无冲,但当年是刘黎传讯,九星派招集,公开发难;而这一次是龙楼派掌门龙喻洁传讯,寻峦派掌门张玺招集,秘密行动。参与行动有龙楼派掌门龙喻洁、寻峦派掌门张玺、消砂派掌门苍霄、长老柳希言、伏牛派掌门牛月坡、长老姚寻、松鹤谷长老万书狂等十三人。

  他们没有带多余晚辈弟子,吸取上次在青山湖血战的教训,若修为不够且各自为战的话,人太多反而会成为混战中无谓的炮灰。九星派前掌门、现顺杖堂堂主沈慎一也参加了这次行动,张玺与刘黎想到一块去了,他也想布下十二杖大阵一体进退。

  各派出动的都是门中尊长高手,且每派最多不超过两人,都是秘密行动,就连门内的晚辈弟子都毫不知情。这么做自有原因,各门各派都不必出动大批弟子引起注意,也可以防止宗门道场意外被人趁虚偷袭。

  这些个老油条、老江湖、老狐狸安排好门中事务,另留尊长主持大局,纷纷找各种借口或云游、或访友、或拜山、或商务外出,嗖嗖嗖各自出发,秘密在江西南昌汇合,赶往景德镇。

  聪明或老辣如游方或刘黎,也不能如上帝般尽知一切,他们也没想到唐朝尚最终用弃棋调虎离山,把江湖风门这么多前辈高手都引到景德镇去了。

  刘黎有特殊情况不便透露,他有他的顾虑,地师传承仪式的时间和地点事先不能对外张扬,却又要对付唐朝尚,所以暗中做了其他的安排。但说实话,他老人家今天也不可能很容易的调集这么一支力量,地师之责不过是监察天下风门而已,并非号令。

  此次行动是这些人私下里共同发起的,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他们都深恨安佐杰,另一方面不得不说游方的所作所为也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凝聚力,这些大派尊长几十年来还从未如此一致行动,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之前的那个年代。单从这一点来看,游方在当代江湖实质的威望与影响已经超过了他的师父,可他从来都没有亮出地师传人的身份。

  张玺率众秘密前去却扑了一个空,简直是杀鸡用牛刀了,因为安佐杰已带着精锐部下离开了景德镇的巢穴。

  就在龙楼派拿下王光宇的同一天,安佐杰也接到了唐朝尚的密令,告诉他景德镇的秘密基地已经暴露,江湖风门高手很可能前来围剿,命他带领精锐手下立即转移,赶到四川省通江县汇合。

  安佐杰很意外,他已获悉唐朝尚以及总部的精锐力量都不见了,能想到唐朝尚要到中国来,却没想到二老板已经到了四川腹地,并且用一种威逼的方式让自己放弃苦心经营的基地,带领心腹力量直接到身边听命。

  他和狗头军师朴姬政有一番短暂的商议,朴姬政提醒他道:“焉知这不是驱狼吞虎之计,二老板恐怕要和刘黎死磕了,想拿我们当炮灰啊。”

  安佐杰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显得很是高深莫测,淡淡的反问了一句:“我能不去吗?”

  朴姬政:“没法不执行命令啊,除非你要与组织决裂反目,那样的话我们就失去了依托,孤悬在外与等死无异,别忘了我们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掌控整个组织。可我怀疑二老板的话是否属实,非常有可能是危言逼迫,怕你留一手不尽全力。”

  安佐杰又问道:“你不想放弃这里吗?”

  朴姬政叹了一口气:“我在组织没有受过真正的重用,是你放手让我在中国独当一面,只有付出了才懂得珍惜。此处是我花心血经营的,真有些舍不得。仓促之间我们没法转移所有的心血,就这么完全放弃确实不甘。”

  安佐杰点了点头:“那好,我带骨干力量离开,你留守此地,凡事警惕。二老板所说若不实,我们还能留一处接应基地。若真有人来围剿,你可避入附近的冲山隐匿,我们早有预案。”

  ……

  安佐杰从江西出发赶往四川,他入川的这一天,游方到达了通江县,这一路最多的感叹就是三个字——蜀道难。

  故地方志称通江依三巴之旧城、控全蜀之左隅,后连延于秦陇、远迤逦之荆吴。此地北邻陕西汉中,东有秦川锁钥之势,西与剑门古蜀道相接,是典型的切割中山与岩溶交错分布的地貌,处于大巴山南麓,地势从南向北逐渐走高。从巴中入通江,公路穿行在千岩万壑谷道之中,只见夹道群峰壁立千仞,不时迎面而来又闪身而去。

  这里的山势最大的特点就是切割极深,山与山之间的沟壑宛如刀削斧劈而出,落差极大,从数百米到超过千米的深壑随处可见。山间大多有溪流,多孔隙与断层,水流时断时续时显时隐。当地有一种老说法形容这种地貌,两个人可以在两座山上面对面喊话聊天,彼此还能扔个东西接住,但想握个手的话恐怕得走半个月。

  说的虽然夸张但也形象,因为绝壁深壑根本无路可行,要想从深山中走到对面去,在古代那种交通非常不发达的情况下,确实很艰难,步行不知得绕多少险路。这种地形在陕北的黄土高原也有,但黄土高原的类似地貌是雨水或风蚀切割黄土形成,而这里是因为岩层在地壳运动中形成皱褶断裂,加上亿万年来的水流冲蚀而成。

  应感叹人力所创造的奇迹,如今在这艰险蜀道中铺设了铁路和公路,连接人们的聚居与生息之地。巴山蜀水险要,却阻挡不住前行的道路,游方在沿途能感受到一种浓郁的苍凉与悲壮,还有雄浑与刚烈的气息隐现。

  这里也是革命老区,当年红四方面军的根据地所在。在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通江县的总人口含妇孺老幼合计不过二十万出头,其中就有近五万人参加了红军。到了建国时,只有四千余人幸存。在这片土地上,能感应到那积淀的雄浑与壮烈,其山水的气质中也沉浸了先烈的气质。

  游方没有直接进入县城,刘黎所说的从容山庄很好找,就在巴中往通江的S302省道旁,距县城约六公里,远远的就看见路边有“从容山庄”的指示牌。游方下了车,沿树林间一条四米宽的水泥路向前走了不到三百米,就是从容山庄的大门。

  周围是不高不低的青翠群山,阳光明媚树木葱茏,山庄座落在山间地势较高的一个缓坡上,空气与视野都非常好,是一个平日休闲放松的郊游好去处。

  山庄的主体建筑是一栋漂亮的五层楼,游方背着旅行包,穿过花径、水池不紧不慢的走进大门。一楼是餐厅,大厅和包间分布左右,中厅迎面便是服务台,游方用梅兰德这个名字登记住宿,服务员小姑娘看了一眼,说早就有人给他预订好了。

  游方也不意外,刘黎既然让他到这里来,肯定早有安排。二楼是茶座大厅和KTV包间,三楼则是茶座与各式包间,走过时听见一片麻将之声,四川的这个风气就不用多说了,闲暇时亲朋好友聚在一起,没事都爱搓几圈。

  四楼有各式标准间与套间,此刻都住满了,若不是提前有人给游方预订,今天来还不一定有房间。这座山庄是2011年春天开业的,至今恰好一年,走进套间只见明亮的长窗映入远山葱茏景色,木格屏风典雅别致,房间里收拾的非常干净整洁。

  游方第一件事是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从里到外换了一套衣服,然后取出七枚钨光石安置在房内不起眼的角落,布成璇玑星辰大阵可随时发动,这样既能隔绝房内的声息,又能对房外的各种意外变化及时反应。然后盘坐在床上凝神调息,他须让自己的体力和精力都达到最佳的状态。

  等他再走出房间,已经是晚饭时分了,换了一条休闲长裤,穿着略显宽松的外套,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但是画卷、秦渔、铁狮子、撼龙令、牵机箭全在身上,而且还带了一把手枪,不在腋下也不在怀中,而是贴着后腰藏好。

  不仅师父该有消息,而且楚芙也应该到了呀?怎么到现在都没人联系他,游方也觉得挺纳闷的,不动声色的下楼去吃饭。

  在餐厅的角落找了张桌子,叫服务员拿来菜谱,游方从头翻到尾也没决定吃什么好,于是合上菜谱问了一句:“你们这里有什么拿手的特色风味推荐吗?”

  这时旁边走来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笑呵呵的打招呼:“这位先生,您是第一次来我们山庄吧?听您说话是外地人,我们通江可是全国有名的银耳之乡,银耳、木耳、香菇都是相当不错的深山纯天然野生美味,我给你推荐几个菜。”

  第三百三十三章 蜀道难

  男子给游方推荐了几道特色菜,游方连声称谢,那人却笑着摇头道:“不用客气,我这是替自己招呼生意呢。我叫何宇,这家山庄就是我开的,希望你经常光临。有朋友到通江也请帮忙推荐一下,新开业不久的买卖,口碑宣传最重要。”说话间递过来一张名片。

  游方看了一眼,招呼道:“何总啊?哎呦,我还真认识不少喜欢游山玩水的朋友,也有好几位是开旅行社的,这地方感觉不错,有机会替你们介绍介绍。”

  那人眼神一亮,很热情的接话道:“那我可得请您喝几杯,好好聊聊。”

  游方笑了:“你是开山庄的,客人进门能白喝酒吗?我反正也是一个人,何老板如果不忙的话,坐下来一起喝两杯吧。”

  何宇也笑道:“我在通江还有别的工作,有空才过来看看,反正也没事,就坐下一起喝吧,我这人最好以酒会友。”就见旁边拿着菜谱的服务员在偷偷乐,很显然这种场面不是第一次看见了。

  坐下之后酒端上来,游方喝啤酒,何宇喝白酒,三杯一过游方暗暗咋舌,从容山庄的这位老板真是好酒量!看他喝酒的架式就知道是豪饮之人啊。

  游方也是载酒江湖客,以海量闻名,在东北岫岩时曾让牵弓派满门折服,但此刻有重任在肩不敢多喝,只要了两瓶啤酒润润喉而已,何宇也没刻意灌他,只是对饮相谈。

  游方还在心里琢磨,等将来有机会再找此人好好拼一番酒。两人的谈话倒听不出任何异常,聊的都是风土人情、地方特色以及一些生意上的话题。何宇也没喝太多,游方吃完了他也就放下了杯子,说了一句:“喜欢打麻将不?正好三缺一。”

  游方笑了笑:“反正晚上也没事,就玩两把,谢谢何老板了。”

  他干嘛要说谢谢?等打到最后就清楚了。八圈下来游方根本没开门,全是他一家输,算账已经输了好几千,同桌何老板、何老板的爱人向丽还有这座山庄的经理都眉开眼笑。但后来游方接连胡了几把大牌,坐在庄上就没下来,同桌三个人是目瞪口呆。

  点钱吧,游方连本带利都赚回来了,他可一点都没客气,笑呵呵的往身前的小抽屉里塞乱糟糟的钞票。他们打麻将的地点在二楼的茶座内,外面不时有人走过,谁也觉不出异常来。

  游方刚把乱糟糟的钞票都放进抽屉里,山庄的经理接了个电话,苦着脸道:“何总,KTV包间那边有事处理,我先失陪。”何夫人向丽说道:“正好我也累了,想休息。”

  时间还不到十点呢,一般的牌局也不会在这时候散啊,难道是这几位见游方牌技高超手气也太冲,不敢跟他玩了?游方笑眯眯的看着何宇道:“时间还早,再叫两个人来?”

  何宇摆手道:“大家都忙啊,不够手才拉梅先生来打麻将。手气正旺呢就不玩了,真不好意思,我请你喝茶吧。”

  游方拉开抽屉,一张一张的把钞票整理好,又笑道:“应该是我请你,千万别客气,你们山庄什么茶最贵,尽管上吧,我就用赢来的钱请客。”

  两人从二楼又到了三楼,进了一间茶房包间,一进门游方就感觉与楼下的气氛完全不同,甚是幽雅恬静,这种感觉应该是形容人的,可是坐在这里无形中能感受到那若隐若现的气质,游方莫名就想起了一个人,那杭州飞来峰下编髻半散、斜插长簪的如画女子。

  刚刚一闪念,服务员进来了,冲茶的器具是现成的,她只端着一个漆盘,上面放着茶叶罐和水壶,也不打招呼,径自坐在屋子的一角开始冲茶。游方在心中发出了一声近乎呻吟的叹息——什么山庄能请到这样的服务员啊,哪怕仅仅是客串这么一次!

  茶室的服务员当然穿着山庄的制服,深黑色微微泛紫的裙子,米白色的衬衫,外罩一件绯红底带雪青色洒花的短袖衣,这上衣从领口开斜襟到右肋下,盘扣收腰,衬托出女子姣好的身段。她的长发并未簪束,很自然的披散在肩上,如云带着墨玉之光,一眼看去只觉得不论如何梳妆,都是那样自然精雅。

  芊芊素手就像一双鲜活生动的艺术杰作,在她的指下,平淡无奇的动作似乎都带着有韵律的美感。她的五官秀美如画,清秀中带着成熟的韵味,但看见她时,却不会仅仅只注意到相貌,似是周围的一切都受到了莫名的感染。

  游方已经坐下便没有再站起来,但也没有很放肆的靠在椅背上,而是欠起身子坐直,神色端庄很是认真的看着服务员冲茶,这是云雾茶,云香中带着峰峦绝顶的飘渺与悠远气息。

  一壶茶冲好,盖上盖子静静的等了一分钟,让茗香氤氲散发,服务员才举壶倒了两杯。山庄老板何宇没等服务员动手,赶紧亲手端起了一只茶杯递到游方面前:“梅先生,请用茶,今天真是多谢了!”

  游方:“这里是你的山庄,我上门做客,用赢你的钱请你喝茶,你谢我什么?”

  何宇感慨道:“若非梅先生登门,何某哪有机会得品如此佳茗?我这人好酒,今天却觉原来茗香居然比酒香更醇。”说着话自己端起了另一杯茶,举杯就伸了过来。

  游方:“品茶不必碰杯。”

  何宇不禁脸色微红,嘿嘿讪笑道:“唉,习惯了,见笑了。”

  喝完茶出门,何宇亲自将游方送到了楼梯口,刚才在茶室包间里,自始至终游方没有和那服务员说一句话,但是离开的时候,撼龙令与牵机箭都留在了椅子上。回到房间里关好门,运转神念悄然发动璇玑星辰大阵,他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数钱!

  把刚才赢的那些钞票从兜里都掏了出来,多数是百元面值,也有一些零钞,看上去乱糟糟的,游方从其中抽出了两张百元钞票,神色显得有些古怪。这是何宇打麻将的时候输给他的,粗看没有异常,可仔细瞅有点不对,手一摸感觉就更不对了,这是伪钞。

  这种伪钞能骗过小混混出身的游方吗?何宇在牌桌上递过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了出来,手一摸更加确信,外表上倒是破绽不多,但手感完全不对,且明显比真钞要厚。他拿着这两张钞票进了洗手间,不一会儿又走了出来,手里是四张粉红色的纸片。

  ……

  第二天一大早,游方背着包出门了,神色安详平和,但举步之间的精气神,显然已在巅峰状态。他在通江市郊拦了一辆车,跟司机谈了一会儿价钱,司机很高兴接到了一笔大活,出城向北将他一路送到了诺水河风景区、当地有名的诺水洞天中。

  这里已接近川陕交界处,景区内以喀斯特岩溶地貌为主,再往北行,有很多山峰海拔超过两千米,石丛、地下河、槽谷密布,还有古冰川遗迹,河谷深切,落差多在千米以上。诺水河蜿蜒穿过,沟壑纵横、险峰耸峙,嶙峋石崖淹没在茫茫的原始森林中。

  纵有无限风光在险峰,但想开发旅游资源,交通不便是最大的问题,太多地方没有路,更多的地方根本就没法修路,故而现可参观风景区范围其实很小。

  此处多溶洞,几乎每座山中都有复杂的孔隙,层次复杂常与地下暗河相连,旱洞、水洞、风洞交错,异常幽深神秘。

  游方是在中峰洞附近下的车,此洞就是一个多层的山中世界,复杂的地下回廊与各种溶洞大厅的面积超过六十万平方米,有多个出口,目前开发供游人参观的只有七千平方米。洞内通道纵横状如蛛网,乳笋林立石芽参差,冬暖夏凉,恒温十八摄氏度。

  诺水河谷中目前已探明的溶洞有一百二十八个,至于更多的山中洞天奇观,仍隐于险峰深处,亿万来年不为人知。

  游方没有参观风景区的景点,他直接越过一条山间涧流消失在密林中,然后沿着这不知名的小河谷前行,已经是人迹罕至之处。山涧消失在一丛乱石中,转变成了地下暗流。左右皆是嶙峋峭壁,抬头望去天成一线,山谷已到了尽头,迎面只见怪石丛生中有一道断崖。

  游方直接走入了乱石丛,身形消失在断崖深处一条巨大的裂隙里,就像被这座山吞噬了一般。

  他竟然从岩层断裂的石缝中走进了山腹,山腹内有溶洞,弯曲盘绕复杂异常,许多岔道就像迷宫一样。一般人不可能走进来,更不敢深入,更何况有些地方根本过不去。在这布满断层绝壁、地下暗河、乱石丛林的地下世界中,若稍不留神一脚踩错,那就会永远去了另一个世界。

  而游方连手电都没打开,完全是在绝对的黑暗中穿行。

  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他又出现在一片苍茫丛林中,前方是蜿蜒深谷,周围是一片高大而古老的珙桐树,足有两人合抱粗细,深灰色的树皮如一片片鳞甲,高冠上垂下的花苞宛如一只只白鸽展开双翅。周围很安静,只有隐约的水声似从地底传来,他身后是一片石崖,有一道不起眼的裂缝,最宽处恰恰能钻进去一个人。

  游方竟然是从悬崖石缝里穿出来的,再看他的裤子上已经划开了几条口子,神情略显狼狈。刚才在地下溶洞中不知穿过了几座山,他走的也太快了,其实本不必如此着急,但那种伸手不见五指、也看不到出路的无边黑暗,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此刻终于重见天光,不禁感叹良久,山中复杂的溶洞迷宫暗连成一条密径,有详细的地图和特殊的注解,以他的本事走过来并不难。但当初有人能找出这条路来,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看来师父刘黎在这一带停留的时间相当不短,花的心思也不少啊,难道是早有预谋?

  游方原以为师父计划在观兰台举行传承仪式,因为临时有变才改到了川陕交界的大巴山,现在看来又不像这么回事,老头在此地准备的时间应该很长了,至少在好几年前就已经有筹划。

  从容山庄是一年前开业的,那位何老板显然和刘黎有关系,想想也正常,老人家叱咤风云百年,怎可能没有埋伏下各种手笔,香港肖氏集团不也是这样吗?

  何宇给他的那两张伪钞,揭开了拼在一起,是一封带密信的地形路线图,用独特的标注和暗语写成,落在别人手里恐怕也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其中最复杂的一段就是这条地下秘径,假如没有地图指示,游方就算知道入口也根本没法从出口穿出来。

  老头何必这么费劲呢?其实游方可以翻山的,甚至能比从地下穿行速度更快。但游方走过之后就明白师父用意了。

  若无神念之功,根本别想穿过这个山洞,有些险要处连手扶的地方都没有。游方是在绝对的黑暗中行走,用神念查知周围的一切,但在那种地形环境中,神念会受到各种遮蔽和阻碍,稍远一些就无法查知,险要之处,他甚至只能“看”清身边而已,按照地图的标注前行。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什么样的高手都不可能跟踪游方,就算跟着他进了岩隙,恐怕走不了几步就会迷失方向,如果没有路线图的话,再大的本事也跟不上,都不用他刻意甩掉谁。当他穿过几座山再出现时,已身处苍茫的原始丛林中,谁也别想再找到他,更别谈在半路设伏截击了。

  游方在到达最终的目的地之前,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丛山中本无路,只看人的本事能不能走到目的地,刘黎给徒弟画了一条路径,从这个地下世界的出口到达刘黎所在的山峰,并不是最近却是最为省力轻松,在各条河谷底部相对平缓处巧妙的绕过,沿途不必消耗太多的体力,最后到达时还能保持旺盛的神念。

  老头在密信里交待的明白,要游方清晨出发,第二天正午之前到达,还特意提醒了一句,穿出地下秘径之后当是黄昏,就该休息了,因为耗神念与体力过巨需要恢复。结果游方午后不久就穿出来了,速度比师父预料的更快。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老头保守了,游方如今的神念功力比师父预料的更加精微深厚,另一方面游方也会省事,他用重金雇车直接进入到风景区深处直至无路可行,而那胆大的司机还真把他送进来了。

  这样一来,他便有更充足的时间恢复神念与体力,先找了一处地方休息。黄昏时在山林里抓到了美味的林蛙和竹鼠,洗剥一番做晚餐,他的背包里面不仅有斗法的家伙,连烧烤调料都带了。没有连夜步行,他一直休息到第二天日出才继续上路,毕竟天亮时走路不必耗神念之功。

  ……

  在这川陕交界的群山间,穿行险峰的可不仅是游方一个人。就在他离开诺水洞天风景区不久,中峰洞附近又有一群游客走进了野外的山谷,一路还嘻嘻哈哈笑谈。

  他们是开着几辆越野车来的,在最近一处停车场下车步行,假如从远处听闻只言片语,这伙人是在网上约定到此处来进行野外探险游的,按时髦的说话就是一伙“驴友”。

  他们组织的居然像个旅行团,有一个小伙带着小红帽举着一杆杏黄小旗,胸前除了对讲机还挂着一个小喇叭,看上去应该相当于导游或领队的角色。

  这小伙长的很是俊朗清秀,笑容不经意间却总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戏谑意味,头发很长一直披到后肩,扎了个马尾小辫,搞得像个艺术家。他的职业还真和艺术沾边,是一位建筑设计师,平时也喜好摄影与写生。此刻他的外套上下有各种兜,背后还背着画夹,远远看上去认不出是谁,只有很熟悉的人走近了才能叫出他的名字——张流花。

  张流花这个样子,举着小旗也不像导游,其实旗子和小喇叭都是从楚芙手里拿过来的,九星派掌门楚芙才是这一行人的领队。

  熟人走近了才能认出张流花,但若站到了楚芙的对面,恐怕都不敢叫她的名字,发挥想像力也想不到这位楚掌门会像今天这样打扮。

  楚芙穿了一身休闲牛仔服,洗的发白的水磨蓝色布料,衣襟和袖口上都是铜扣,戴着一副宽边太阳镜。不是亲眼见到也许难以想像,她穿着这身牛仔装居然仍能穿出典雅端庄的仕女气质。有人穿错了衣服会显得不伦不类,但也有人自然就能使装饰映衬自身的气蕴,她昨天穿着山庄服务员的制服时也是如此。

  楚芙款步而行,身边的山色似也显得婷婷婀娜,沈四宝落后一步走在她的身侧,背后还背着东西,居然是一张小茶桌。背东西的可不止沈四宝一个,再看后面牛金泉挽着慕容纯明一脸憨厚的笑,背后背着一个大网兜,网兜里居然是烧烤的炉子和不锈钢长叉等器物。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上青天

  这伙人很会玩嘛,出来搞野外探险游,野餐的器具也准备的很齐全。再看那边的熊居仕背着一个很大的包,是折叠式野外帐篷,师妹陆月居依着他行走。后面三元派弟子罗斌的背包很长,里面似是装着相机三脚架一类的东西。

  消砂派的苍岚走在队伍的后方,正在与八宅派弟子梁广海、龙楼派弟子石双等人小声的聊着什么。

  这一行人恰好是十三位,他们进了山,穿过密林,走过开满野花的灌木丛,又从一片高原湿地旁绕过,进入了两山之间深切处看不到尽头的一条大峡谷,随着一条山涧逆流而上不知行往何处。

  ……

  与此同时,与四川通江交界的陕西汉中境内,有一人正在苍茫深山中默默独行。

  在这崇山峻岭中向着远方的目标行进,不知有多少险要阻隔,尽管明知目的地在何处,她却不知绕过了多少弯路。她基本上是沿着山脊线的高处行走,这样视野更开阔看的更远,也不时的走下山巅进入深谷,又复攀登而上。

  神念中隐约已有所感应,她知道远方正在发生与即将发生什么,却不清楚自己何时才能到达、到达之后又该怎么办?她一直在害怕这一刻的到来,但世事就是这么无奈,这一刻终于将到来。

  她当然不希望师父唐朝尚失败,因为这意味着失去生命以及他几十年来的人生大愿未成。唐朝和与唐朝尚是将她从少年梦魇中挽救、赋予她新生的人,她永远感激。但她也很清楚,唐朝尚若成功,对游方而言意味着什么?

  唐朝尚秘令她不要参与此地之事,可她平生第一次违反师命还是来了,却又不清楚自己赶到之后究竟要做什么,因此走的不慢也不快,似是犹豫未决。

  山脊上遍布乱石如刀丛一般,可是吴玉翀根本没有看路,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肌肤是那么嫩白细腻,纤巧的皓腕与指节似是不能增减一分的完美,喃喃自语道:“游方哥哥,世事不能尽如人意,并非一切都是你我能选择,希望师父如他所说要把你留给我。我也只能先完成师命再放你于江湖。远离风门恩怨吧,你一样可以很好的生活,何必背负的那么沉重呢?”

  一阵山风吹来,拂乱了她的发丝,吴玉翀抬起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紧不慢继续前行,似全然无视脚下的崎岖之险。阳光明媚,山中的空气极为清新,带着淡淡的草木花香,远望群峰视野开阔清晰,但近处却看不清茂盛的山林中掩藏着什么。

  行走在阳光下的树影间,这里可能是自古无人到达之处,雄奇瑰丽的险峰与妖娆柔美的少女,构成了一幅奇异的画面。从山脊往下又走入一片密林间的空地,她伸手拂起刚才被山风吹乱的秀发,突然眉头微微一蹙,另一只手一抖,似魔法般的拿出一件东西。

  此物乍看像一把半月形的梳子,却比普通的梳子要大得多,弧形的一端还雕饰着凤首,再仔细看竟是失传已久的乐器箜篌,却又比古代绘画上的箜篌要小得多,只有七寸长短,竖瑟二十弦,异常精致小巧。

  今天她没有背着琵琶来,而是带着最擅长的师传法器。箜篌刚刚入手,就听前面上方灌木丛中有娑然之声,一只身长近一米的云豹从两米多高的山石上蹿了出来,落地轻巧几无声息,正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她,利齿微张,口中发出威吓的低呜之声。

  深山遇野兽并不意外,吴玉翀恰好经过了这只云豹的领地,她并无一丝惊慌之色,仍然信步走向前去,小声的说了一句:“好漂亮啊!”

  云豹的体形矫健,雪白的皮毛底色,布满黄褐色的云朵形花纹。吴玉翀走向它时,轻轻拨动了箜篌的琴弦,山野中也不知是什么随之被悄然拨动。

  云豹的眼神原本很犀利带着凶光,此刻耳朵动了动,瞳孔也在变化,不知听见了什么又看见了什么,神色竟然变得温和起来,伏地的前爪渐渐放松,双肩抬起,后弓的双腿一曲竟然坐了下来。

  吴玉翀也走过去在一块山石上坐下,就在那只云豹的身边,继续拨动箜篌,有弦乐声传出,似深涧泉流几细不可闻,又似风拂万木的旋律婉转,在这山野间听闻竟是如此妙曼。云豹也抬起头看着远方的青山白云,竟是一副朦胧出神之态。

  一曲奏罢,吴玉翀伸手摸了摸云豹毛茸茸的脑门,这只猛兽就像一只乖巧的小猫咪,还很舒服的扭了扭脖子。她看着云豹似是自言自语道:“真可爱,游方哥哥要是有你这么乖就好了。”

  说完这句话神色却微微一变,又若有所思道:“你很乖吗?不,你是山中的猛兽,只是遇见了我而已。”说完之后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继续向上行走离开此地。

  那只傻乎乎的云豹在原地坐了很久,这才甩了甩脑袋,站起身晃了晃尾巴,懒洋洋的钻进了旁边的树林。

  ……

  楚芙等人到达刘黎所在的璇玑峰下,时间很早,因为刘黎事先指了另一条路,能在最短的时间赶到。而游方则比他们晚到,他走的路虽是最省力的,但行进的路线却长得多,在丛山中相对平缓的谷地深处绕行,行踪也最为隐蔽。

  吴玉翀选择沿山脊高处走,因为在不知路径的情况下视野最好,也最容易找到通往璇玑峰的道路。而游方则不必如此,只需按照地图上的指示行走,山势间深切的峡谷底部蜿蜿蜒蜒,走进去根本不知通往哪里,却曲曲折折总有巧妙的路径相连。

  他也不是一味只在深壑峡谷中前进,时常也穿出峡谷走入山间缓坡或翻越高峰,如今的游方已经很有经验,他自会计算路程保持最佳行进的速度与节奏,使自己处于一种既舒适又不松懈的状态,一路上自然也不会忘了借地气灵枢滋养形神。

  风光自然极好,山水洞天绮丽壮美、野树杂花相映成趣。夕照云崖如金凝玉砌、溪底碎石呈五彩斑斓、峡谷时见飞泉泻壁、周围皆是丰茂的原始森林。

  越接近目的地,他的神念总有一种莫名的感应,似乎天地灵机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向着远方的某处汇聚。虽然很微弱几不可查觉,但在这么大的范围内都这么隐约而动,绝不是仅人力所能为,世上恐怕没有高手能办到。

  除非是借助特殊的阵法和地势,缓缓蓄势运转!难道是师父刘黎吗,老人家此刻究竟在做什么?

  越往前行,这种感应越是明显,也许是因为离目的地更近了,假如真的是刘黎的手笔,也可能是因为阵法运转蓄势更加浩大。尤其到了当天夜里,游方在一处高坡上休憩时,已经不需刻意去感应,舒张神念若不收敛,自然就会感到一种无形的指引与牵动。

  路途并没有想像的那么遥远,次日太阳升起在远山的坳口中时,游方已经走出最后一道峡谷,穿过一片相对平缓的原始丛林,沿着一条隆起的山脊开始向上攀登。周围渐有云雾缭绕,渐渐越登越高,不经意间回首向下看,那飘荡的云层如雾海般已铺在身后。

  游方在心中发出一声无言的惊叹——师父真会挑地方!

  此山恰是天地之间亘古以来形成的一座巨大法阵,假如在高空向下俯瞰,可以看见山脉逶迤婉转,谷底有深潭缠绕山麓,萦回曲流与山势相依相映,形成一幅巨大不可思议的山水太极图。

  游方虽然不能从天俯瞰,但从地气灵枢的旋转汇聚之势中也能感应出大概。此峰是周围群山的最高点,山势如太极环绕,以神念牵引地气灵枢,借天然形成的盘旋汇聚之相,刘黎悄然运转了天人合一的巨大法阵,他用了三天时间缓缓发动,蓄积天地间的灵枢之力,才能完成如此惊人之举。

  若是换个时间换个地点,转瞬之间只凭神念,谁也办不到!

  游方在惊叹间也感到深深的不安与忧虑,秘传地师心盘而已,有必要搞出如此浩大的声势吗?刘黎秘法境界高超当世无人能及,百年神念之功自然深厚无比,但他老人家不要命了吗?六十多年带伤之身,借助所引聚的天地灵枢,似已恢复当年的巅峰状态,但运转这样的天人合一大阵,等于日夜不停的燃烧着自己的神念功力,已经三天了。

  此山叫璇玑峰,主峰顶恰在最中央,向南北伸出两道山脊,以不大不小的弧度盘旋环绕。这两道山脊的边缘都是千丈绝壁,或平滑如镜、或苔藓丛生、或乱石如刀。下方深谷如切、如幽暗深渊,隐约倒映天光的是深潭水面。

  除了从这两道环旋的山脊上登临,别处根本无路,什么样的登山高手也别想上来,就连游方也不行。由于峭壁与深谷间的地势形成复杂险恶的回旋气流,就算驾驶直升机也无法靠近降落。

  璇玑峰势如太极,延伸的山脊脉络也有阴阳之属,游方走的这条路起点在南面,随山势回旋绕过半个螺旋从北坡登上峰顶。

  游方一踏上山脊就看出来了,这绝不是一般人或普通高手能走的路,在云雾环绕的险要处、峭立岩石的尖端,行走简直如同在刀锋上起舞。有些山势起伏的穿岩狭径,只能容一人通过。若非身手不凡且有神念凝虚为实之功的高手,根本走不了。

  这里当然也不可能是大队人马能选择的道路,那么楚芙等人前往的地点一定是另一条山脊,与游方走的路线完全不同。

  念及师父心怀忧虑,游方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若算高度的话,他已经到了海拔两千米以上。忽然听见空中有长啸之声,游方一抬头,原来是一只金雕从不远处展翅滑翔而过,甚至能看清那锋锐如钩、缩于身下的利爪。

  脚下一直未停的游方却站住了,前方的地势很特别,他在一片茂盛高大的树林中,山脊向前有起伏,有一个向下的平缓坳口,接着再往上却很险。左右两侧巨大的山石壁立,中间只有一线可行。这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啊,是高手设伏截击的最佳所在。

  然而他也只停了片刻,随即面不改色的继续举步前行,没有别人看见,似有一片朦胧的光毫如影始终盘旋在他身前。秦渔的身形也出现了,望着前方,眼眸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敬畏之色。

  游方穿过了这个天然的险要门户,进入一片高原丛林中,他似有感应,此处应有高人把守,对方也看见他经过了。这不是神念查探的结果,这里离峰顶不远了,刘黎运转天人合一大阵的中枢越来越近,游方也收摄神念不敢扰动,这种感觉来自他历尽凶险炼成的比豹子还要敏锐的直觉。

  ……

  千杯道人坐在斜上方密林中的一株古树下,视线穿过茂盛的树影,依稀可见游方走过了这个地方。他提着葫芦喝了一口酒,有些感慨的说道:“兰德师弟到了,比刘黎前辈预计的早了一个多时辰。”

  站在他身边的李永隽不无担忧的说道:“刘黎前辈一再叮嘱他不必着急,要一路养精蓄锐,兰德还是沉不住气吗?”

  千杯道人摇了摇头:“若觉道路险阻,他怕耽误时间自然会发力赶路,但我方才一瞥之间,只觉他神念劲力皆在巅峰,成随时待发之势,看样子他走的比刘黎前辈预计的更轻松,因此早到了。”

  李永隽的神色缓和下来,眼眸中闪现的光泽形容不出是仰慕还是钦佩:“通往峰顶的这条路,连我都上不来,兰德竟能走的如此轻松,不愧是一代地气宗师啊。”

  她的确不是从这条路走上来的,是千杯道人从另一条路把她接上山绕至此处的。如果连李永隽都上不来的话,那么唐朝尚和安佐杰等人带着大批手下肯定不会走这条路了,这一点也许早在刘黎的算计之中吧。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游方已经登上了璇玑峰的顶端,与沿途的险峻不同,峰顶却很开阔,像一处小小的深山高原。游方没有看见另一条上山的路,因为左右稍远的地方,视线都被林立如麻的怪石遮掩,这山顶小高原上居然有两片石林。

  陡峭突兀的山石丛出,绵垣拥簇如神秘莫测的迷城。左右这两片石林三五成簇、参差交错,十数米高低不等,在这绝顶之上隐约回应四面风动之声,宛如极远处的龙吟虎啸、万马奔腾。

  往前看视野无遮,直望峰顶另一端绝壁外的青天白云。看不见刘黎在哪里,但游方也根本不用看,那隐然运转的天人合一大阵就是无形的指引,其引聚天地灵机的中枢必然便是刘黎所在。

  游方向着右侧的石林走去,在两片异相丛生的石林间是高山草甸,草叶刚刚没过脚面,带着湿漉漉的感觉。

  穿过乱石,游方有点纳闷,因为这片石林的地貌可阻挡和遮蔽神念,运转神念延伸感应不了太远,强如游方者,也不过将将能绕过几丛石簇感应到数丈之外而已。假如在此处发生斗法冲突,退入石林很难运转神念远距离相斗,因为谁都找不着谁。

  至于枪械则更无法发挥作用,被石林阻挡根本打不中目标,而近距离内彼此还是会被神念或神识发现,只能是一场遭遇式的格击战。

  难道师父不怕有人潜伏到这里企图偷袭吗?或者是想在发生冲突的时候,力拼近战格击之功?那么倒是最适合游方发挥秦渔的杀伤力。

  心里这么想的时候,他已经穿了出来,才发现这片石林并不大,仅是一道如圈墙环绕的屏障,恰好将峰顶南侧围成了一个半弧形的地带。

  前方绝壁崖边连接青天白云处,生长着两株崖柏,高达二十多米,枝干盘旋如两条苍龙护卫左右。平地中间有一株冷杉树,足有四十多米高,主干直径有两米多,树龄恐怕已有近千年,重楼状的树冠层层高起,形状就似一座巍峨的山峰。

  游方神色恭谨的走了过去,绕过冷杉在两株崖柏间转身,终于看见了师父。刘黎就在冷杉下盘膝而坐,从刚才石林的方向看过来,他完全被树干挡住了。

  刘黎给游方的印像一直是个神气活现的小老头,带点孩子似的顽皮,喜欢恶作剧和开玩笑,还经常吹胡子瞪眼敲徒弟的脑袋,一副老不正经的样子。

  但此时此地再见,感觉全然不同,刘黎并不魁梧的身形盘坐于地,却真真切切汇聚群山雄浑气息于一身,天地之间的灵枢气机引聚环绕。

  他盘坐的身形就是一座山、就是这群山的神髓所在,似高不可攀、似横亘千古、似雄壮巍峨,似含情万物,同时也隐约流露出一种难言的沧桑。

  刘黎眼帘微垂,身前放着量天尺,他运转天人合一大阵便是以此物为灵引。游方解下背包,整理仪容,毕恭毕敬的向着师父刘黎、也向着这天地间的山川灵枢跪拜了下去。

  第三百三十五章 最后一句话

  游方这一拜五体投地、形神合一,全身心的融入这天人合一法阵所运转中,他本人也成为汇聚的天地灵枢之一,元神清明无碍。刘黎没有动也没有抬眼,游方的元神中却自然听见了师父的声音:“你来了?很好!”

  是刘黎在说话吗?是的,仿佛也是这天地山川发出的语言,游方闻声恍然而定,不是刘黎定住了他,而是自然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境地。是刘黎展开的神念将他引入,如同游方以往展开画卷引入他人的元神。

  但刘黎展开的不是任何一幅画卷,而就是这天地山川的情怀,它包容一切,无需一纸画卷承载,也不是一纸画卷所能承载。百岁情怀所携的灵枢意境,三天三夜运转神念之功,借助此地之势,运转天人合一大阵,此刻在元神中对徒弟诉说。

  游方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不仅是天地之间沉睡的生机被唤醒,还有万物含情之生动,风水有了灵魂。这灵魂是刘黎的情怀所赋予,同时也是山川千年以来所固有,一念之间他想到了四个字——神念合形。

  刘黎的秘法境界已至神念的极致——山川有情,距“神念合形”的门槛只有一步之遥。六十多年前受伤功力大打折扣,始终没有恢复鼎盛,但今日借助此地的阵法运转,又重现了这一生曾企及的巅峰。

  刘黎并没有迈入神念合形的门槛,但他此刻却能展现这种境界,告诉徒弟什么是神念合形。它不仅是移转灵枢能为滋养形神所用,也不仅是凝虚为实能见万物含情生动,而是融入到山川灵枢之中,人的神魂就是山川的神魂,这是一种难以体会的浩瀚。

  游方仅仅是一种感受——原来如此,世间还有这种境界?

  而刘黎却是一种体会——的确如此,世间真有这种境界!

  清明元神中的传承交流,游方自然就明白师父所欲诉说。刘黎当年继承地师衣钵时,也曾处在游方的位置有如此感受,而如今再传于弟子。正式的仪式还没有开始,既然游方来得早,那就静静的跪着吧。

  刘黎发出了一声叹息,宛如山川同叹,他似乎并不希望游方来的太早,这本是难得的悟法机缘,老头为何会这么想呢?游方也不明白,定境中容不得杂念。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游方又听见了师父与这璇玑峰一体发出的叹息。这时又有人陆续登上了峰顶。来的可不少啊,足足有三十四位,其中有三名神念高手——唐朝尚、唐半修、安佐杰。

  他们的阵形成前后三个层次,安佐杰等十二人在最前方似是探路,唐朝尚等十五人随行,唐半修等七人在队伍的最后面警戒,前后距离约有三百米。

  他们是从另一条路上山的,无论是从清晰的卫星地图上仔细研究,还是巡山势脉络感应地气,登上峰顶只有那么一条路。至于刘黎给游方画的秘径,那根本不是路,假如他们也得到同样的路线图试探着硬闯,这三十四人中恐怕只有唐朝尚与唐半修两个人能上来,连安佐杰都不行。

  安佐杰虽有神念之功,身手也还算不错,但论内家功夫劲力之内运外化、体魄之轻健敏捷,尚无法与游方等人相提并论。

  从“正路”登上峰顶,迎面便是一片石林,这时唐朝尚从后面赶上来与安佐杰同行,小心翼翼的穿过这片石林,前面就是游方走过的高原草甸。他们也看不见刘黎所在,但神念中能感应到天地灵机被引聚的中枢,就在草甸尽头的另一片石林之后。

  那边会不会有埋伏呢?唐朝尚命安佐杰率人穿过草甸进入对面的石林探路,待唐半修的断后队伍也登上峰顶之后,这才率大队人马来到那如圈墙林立环绕的另一片石林中。

  游方的元神中似乎听见师父说道:“好,来的越多越好!”但这只是一闪念而已,此刻他仍沉浸在那天人合一的定境当中,心念沉静的很,来就来了吧。

  包围峰顶南侧的环绕石林如障,对于普通人来说只有一个出口能够过来,其余的地方都被密密麻麻难以攀援的乱石丛遮挡。但来的显然都是高手,秘法境界不低,而且还带着各式各样的家伙,受过特殊的训练,在石林后各个位置完成了半弧形的包围。

  他们看不见游方和刘黎,那株生长近千年的冷杉树并没有经过人工的修剪,树冠如层层重楼,底处也展开几乎垂到了地面,而树干有两米多粗,完全挡住了师徒二人。但从天地之间隐然运转的大阵感应,刘黎就应该在树后,那么游方定然也在那里。

  唐朝尚在石林最宽的出口处也闭上眼睛盘膝而坐,对于他来说,在此处感受刘黎运转的天人合一无名大阵,也是前所未有的震撼。他明明知道刘黎在哪里,但刘黎却似不存在一般,神念的感应就像周围广袤的群山,倒是对跪在刘黎身前的游方感应的真真切切。

  唐朝尚未曾像游方一样在楚阳乡古墓中经历那古老的建木仪式,当时那株建木在游方神识中是感应不到的,或者说以神识感应建木便是整片山谷。刘黎此刻运转的大阵,倒与那古老的建木仪式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唐朝尚率众已经完成了包围,北面是石林环绕,南面是千丈绝壁,中间只有游方师徒两人。

  唐半修又奉命率六名心腹下山了,停留的地方离峰顶有一段距离,正处于山势开阔处,大片葱葱郁郁的原始丛林间遍布嶙峋的怪石,区区几个人很好隐藏,就算高手刻意去搜,短时间内也很难搜出来,再往下不远便是山脊相对陡峭狭窄的来路。

  唐朝尚事先已经给唐半修下达了命令,就在这里潜伏等待,如果过了约定的时辰还没有人从峰顶下来,他就立即离开此地,赶往无冲派的秘密内堂所在。唐半修还有三个任务呢:一是若安佐杰活下来,便杀了他。二是将传承信物交给阁主,并暗中助她完成无冲派的传承回归。三是待吴玉翀谋夺地师传承之后,杀了梅兰德。

  唐朝尚是带着必死之心来到此处,集合了组织最精锐力量,他事先没有绝对的把握能够完全成功,但至少有与刘黎同归于尽的自信与决心,否则这大半辈子岂不是白活了。

  唐半修走入了丛林的山崖之间,却突然一转身又来到了下山的道路上,因为他发现安佐杰率领十来位手下也下山了,他拦在路上问了一句:“安佐杰,你们怎么回来了?”

  安佐杰对唐半修的态度显得异常恭谦,站定脚步端端正正的鞠躬行礼道:“总教练,二老板命我在山路上布控警戒,防止刘黎有后援来袭,指定好了布防地点。”

  唐半修点了点头:“那好,你去吧,一切小心。”

  安佐杰:“多谢总教练提醒,我一定会小心的。”

  安佐杰率领心腹手下走向来时的山路,唐半修看着他的背影,瞳孔忍不住在收缩,此人在中国待了这段时间,变化似乎很大啊,安佐杰的态度还从来没有这么恭谦过,他越这样,唐半修越觉得他有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感觉。

  看来二老板在峰顶上动手已经有绝对的把握,所以把安佐杰派到外围,防范山下可能赶来的援兵包抄。二老板真是把安佐杰当一把刀用啊,上山的时候让他在前面探路,等到了目的地,又让他回到半路上去设防。

  ……

  唐朝尚来到峰顶发现此处只有刘黎师徒二人,而这片地方也没有别的埋伏,他尽启组织的精锐力量已是稳操胜券。但他却没有着急动手,而是在石林中潜伏等待刘黎完成传承仪式,届时刘黎不能斗法,梅兰德再大的本事也别想翻盘。

  难道刘黎没有一点防范吗!倒也不是,唐朝尚能感受到正在隐然运转的大阵所蕴含的威势,这就是为秘传地师心盘的仪式做的准备吗?若是发动这样的阵法伤人,刘黎会连自己带徒弟一起受到同样的攻击,法阵之中谁都难以幸免,唐朝尚不怕付出这种代价,赢的仍然是他。

  换一个角度看,刘黎举行这个传承仪式其实已经极其隐蔽了,崇山峻岭深处无路可至。唐朝尚秘密获悉了地点,能够及时率这样一支力量赶来,也是因为他这几十年来一直在做周密的准备,能随时发动,这在外人看来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不计代价的豪赌,他终于成功了。

  上了峰顶,唐朝尚所要防范的又变成另外两件事:第一是防止刘黎有后援赶来,从背后发动偷袭里应外合来个包饺子,这里可是绝地啊。于是他把这一路都没有用上的安佐杰又派回山路上去设防。

  第二他也要防范安佐杰有异心,刘黎百年威名不虚,那梅兰德也不好对付,万一在他全力出手的关键时刻,安佐杰背后下刀子来个渔翁得利,回头宣布刘黎和梅兰德与二老板同归于尽,安佐杰借势执掌整个组织,这种结果也不是唐朝尚愿意看见的。

  ……

  安佐杰等十二人原路下山,穿过飘渺的云层,前方又见一片半山开阔的坡地,两侧山坡是苍茫的密林,居高临下处正是扼守道路的咽喉,他们刚才就是从这里上来的,安佐杰当时在最前方开路。

  回过头看,此处也是设防的绝佳地点,可以在高坡上隐藏摆开阵形,截住所有赶来的援兵,假如真有人增援刘黎师徒的话,这里是最有可能爆发血战的场所。唐朝尚命他驻守的地点就是这处高坡,面临前方的一片开阔草地。

  然而安佐杰只是稍微停了停脚步,看了前方一眼,随即便下令道:“走,我们下山!”

  他竟然没有执行唐朝尚的命令,要带领自己的心腹提前离开璇玑峰,而山上的地师传承仪式还没开始呢。身后有一人小心提醒道:“安德森,现在与二老板公然翻脸,时机合适吗?”

  安佐杰面无表情的反问道:“二老板能知道我们已经走了吗?就算他知道,此刻能放下刘黎下山来追我们吗?”

  回答他的人叫鲍威尔,是在美国一直跟随安佐杰的骨干手下:“二老板此刻是绝对不会追下山的,他做这一切的所有目的都是为了报仇,今天终于等到了,什么情况都不会让他放弃,怕的只是事后……”

  没等鲍威尔说完,安佐杰便打断道:“事后?你回头看看那山顶上运转的法阵,所蕴含的威力惊人,刘黎一旦发动阵法攻击,绝对能斗个两败俱伤。二老板将组织中的精锐骨干全部集合在此不惜陪葬,你认为他还想回去吗?他来了就没打算下山!”

  鲍威尔点了点头道:“也对,我们上山的时候探路,到了山顶又被派下来拦路,完全就是炮灰呀!现在不走,等到真动了手恐怕就不容易走脱了,我总觉得有些奇怪,这一路也太平静了,除了道路艰险,竟然没有遇上任何埋伏。”

  他们已经走过了草地进入密林,安佐杰眯着眼睛道:“这个地方隐蔽偏远,能找来是意外,运转大阵已经是最好的防护,刘黎不作别的准备也正常。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他早就在等二老板来呢,说不定真有别的埋伏,我们还是小心点,枪都拔出来子弹都上膛,快些下山!”

  鲍威尔叹了一口气道:“从现在起,我们与二老板算是公然决裂了。”

  安佐杰冷冷一笑:“我早就在等这个机会了,二老板想用我为刀对付江湖风门,我难道就不能借刘黎为刀对付他?他让我们到山下设防,中间还隔了一个唐半修防范,今天的场面已经很清楚,无论二老板是胜是败,都已经不能再容我了。”

  无论是唐朝尚还是刘黎,谁也没想到在决战爆发之前,安佐杰居然带着心腹手下溜了。唐朝尚带来的人当中,使用枪械的主要就是安佐杰这批人,山顶的石林地形不适合枪战,在那种地貌中对秘法高手而言枪几乎无用,让这批人到山路上布防能发挥的作用也更大,但他却径自下山而去。

  ……

  在密林掩映中一处高崖上,楚芙坐在那里,看着安佐杰一行人走下高坡穿过草地下山去了,也是眉头紧锁一脸疑惑。张流花在她身边问道:“楚掌门,这是什么状况,我们该怎么办,拦不拦?”

  楚芙摇了摇头道:“我也搞不懂是什么状况,但是刘黎前辈有吩咐,时辰不到我们不要动手,放人从此路通过。”

  张流花抬头望了远方的峰顶一眼:“此时确实不适合惊动,地师传承仪式正午开始,我也很好奇啊。”

  楚芙淡淡一笑:“既然好奇,何不凝神仔细感应这天地间的玄机变化呢?对我等秘法修行人来说,这是难得之机缘。”说完话她微闭上眼帘凝神入定不再言语,也没有率众去追击安佐杰。

  ……

  安佐杰判断的很准确,唐朝尚就算知道他临阵脱逃,此刻也不可能去分心理会,因为地师传承仪式就要开始了。神念感应不到刘黎,此刻却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而跪在刘黎身前的游方也睁眼抬起了头。

  刘黎抬起眼帘,伸手捧起了量天尺,看着游方道:“徒儿呀,为师在此运转无名大阵,尽三天三夜之功,终于能够让你感受到那神念合形之境的玄妙,你可印在心中?”

  游方答道:“已如山川沟壑,胸襟中不忘也无所忘。”

  刘黎很满意的点了点头:“我这百年亦未突破神念合形之境,只是此时此地向你展示它的玄妙,得以窥见一丝门径,就如我师父当年在传承衣钵之前所做的一样。徒儿啊,你比为师强多了,一定有希望的。”

  游方赶紧道:“师父刚才所展示,分明已触及门径,您老人家的破关机缘就在眼前,而弟子还差的很远。”

  刘黎又叹了一口气,山风拂过似有形容不出的无奈与苍凉,同时还饱含着感慨欣慰以及往昔意气风发的回味,语气一转又说道:“你可知道为师为何要把你叫到如此悠远偏僻之处来继承衣钵?所谓地师秘传心盘,其实并无口诀传授,它是一种仪式,为师运转心盘,你切不可以神念抗拒,融入神魂随之运转,便是这仪式的过程。”

  游方点头道:“弟子明白,方才就明白了。”

  刘黎不紧不慢的又说道:“仪式一旦开始,就会自然运转到最后,直至耗尽你我师徒的神念之力,多则一年半载、少则百日之后方可恢复,要勤勉行功滋养形神,尽量恢复的更快一些。”

  这句话不仅游方听见了,埋伏在石林中的唐朝尚也听见了,不禁心中暗暗一喜。他对地师传承仪式虽然做了几十年的研究,除了刘黎之外恐怕没有别人比他了解的更清楚,但毕竟不知所有的细节。原来不仅是刘黎,连梅兰德都会神念之力耗尽,这可是个好消息!

  游方面不改色的点头道:“无妨,感万物含情之生动怡养情怀,有神念之境,却未必用神念之力,我早已明白这个道理。”

  刘黎端着量天尺语气微微一沉:“游成方,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还可以反悔,假如不愿意接过这量天尺的话。”

  师父居然叫出了他的原名,游方微微一愣:“师父何出此言,这话您老不必问的。”

  刘黎的神色端庄肃穆无比:“历代地师传承,有最后一句话。假如你在心盘运转时不能体会当年杨公留下这一线传承的本意,心中对监察天下风门有一丝游疑,只为求地师之法却不能安守地师之责,有此念未去,将被废去一身秘法修为,连为师都控制不了。历代地气宗师衣钵传承,不可能留祸患于江湖,此仪式的用意便是如此!”

  第三百三十六章 山舞银蛇

  听见师父的话,游方很诧异,没想到地师传承仪式还有如此用意,但随即答道:“弟子心念无一丝游移,师父,请您开始吧!”游方确实没有任何犹豫,他为这一刻不知不觉中已等待与准备了很久,早将一代地气宗师传承之责融入此生自然的信念,甚至都不必刻意去想。

  唐朝尚也惊诧异常,他虽然比世上其他任何人都了解地师传承仪式,但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只在历代记载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一些细节。刘黎这最后一句话,让唐朝尚吃了一惊,旋即想到自己计划要改变,弟子吴玉翀将不可能谋夺地师心盘与传承。

  看来今日刘黎与梅兰德这两代地师都不能留了!唐朝尚瞬间就做了决定,与此同时刘黎的话让他感到很不安,总觉得笼罩峰顶正在运转的无名大阵有什么出人意料的秘密,然而再做反应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地师传承仪式就在此时突然开始。

  “这百岁的情怀,淹留多少山河之叹?”刘黎发出了似长叹般的一句轻吟反问。那隐然运转了三天三夜的天人合一无名大阵,终于悄然发动了。

  这座大阵引聚周围山川的天地灵机,当它真正发动时,刘黎神念运转的范围自然不可能那么广大,仅仅只是笼罩璇玑峰峰顶而已,但这已经足够骇人了。游方终于明白师父为什么不希望他来的太早,因为刘黎发动这座大阵以神念笼罩峰顶相当吃力,时辰不到不想受太多的打扰。游方刚才所有的感悟,在这个仪式中一样可以感受到。

  刘黎也在运转奇异的心盘,神念中展开一种“见知灵引”,是他老人家这一生行游天下山河、领略地气灵枢的感叹,如心印般呈现元神之中。只要能将心神融入其间,峰顶上的所有人都可以感应到,这是一代地气宗师百岁情怀所携妙诣啊,是多么宝贵的财富与机会?只要是修习秘法之人,这一瞬间无不恍然入神。

  “这千年的兴衰,幽然多少人间细语?”刘黎又发出第二句轻吟叹问。心盘运转的意境更加深邃,从他本人一生所企及的境界巅峰“山川有情”妙诣引申,仿佛包含了历代地师的人间感叹。

  游方曾在观兰台与李永隽谈幽,以一字之境话青城山川之情,然而这种意境并非游方一人一世所能独悟,慢说山川亘古,仅一“幽”字便有数千年人文情怀积淀,游方并非仓颉。且不言山川之情,身边随手的一器一物,每人所学的一字一句,又包含多少年、多少代的神髓之影?凝神其中若闻人间细语。

  所感获越多,则敬畏越深,越觉己之渺小,心念深沉息去嚣浮。

  唐朝尚却突然警醒,刘黎的神念所运转的不是普通的心盘,它的确是一种仪式,所展现的意境也是唐朝尚这一生修习密法所欲解悟的玄妙,元神融入其间本是此世难得的闻道机缘。但唐朝尚毕竟也是一代高手,念念不忘复仇大愿,他意识到不妙了,收摄元神挣脱而出,企图运转神念打断这个仪式。

  唐朝尚一开始就看得很明白,刘黎若发动这样一座大阵斗法,那么身处阵中的人都会受到同样的攻击,包括刘黎自己与梅兰德。没想到刘黎真的这么做了,更没想到刘黎展开的不是攻击,反而像是对在场所有人传承地师心盘。

  唐朝尚改变了主意,他不能再等待刘黎完成传承仪式之后出手,现在就要杀了这一对师徒。但他刚刚运转神念就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形神已被定住,其实形神被定住的人不仅仅是他,而是峰顶上的所有人,包括刘黎与游方。刘黎盘坐的身形就是不动之山,他首先定住的就是自己,唐朝尚欲挣扎而起,恰在此时大阵力量突然爆发!

  “这亘古的山川,见证多少沧桑轮回!”刘黎发出了第三句轻声断喝。游方有感觉,这座天人合一大阵已经失去控制了,或者说无所谓控制也非人力所能控制,它已在自然的运转发动中。

  刘黎的神念之功只是一个火种,点燃的是这天地之间所运转的灵枢,当冲天的光芒燃起,已经不受火种的控制,刘黎相当于一截燃烧着自身的灯芯,终于让这座大阵的力量爆发。无名大阵天人合一,是人运转了阵法,也是法阵在运转人的元神。

  就如漫天火光中,所有火源都会被点燃直至烧尽,这亘古山川的沧桑,谁的神念能够对抗?刘黎、游方、唐朝尚皆不能!他们也是这天地之间被运转的灵枢之一,无论神识、神念,都融入大阵的力量中不分彼此,直至最后耗尽!然而他们此刻谁都动不了,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样一来,待到法阵停止运转,峰顶上的所有人都将不能动用一丝秘法!

  唐朝尚欲挣扎而不得脱,游方则是全身心融入法阵的运转中,这座大阵什么时候能停下来?不是刘黎所能控制却又由他决定,因为他手中的量天尺就是激引阵法的中枢,神魂之力被抽空耗尽,整座大阵引聚的天地灵机就会渐渐散去。

  游方已经意识到了,师父这么做并非是地师传承仪式所必须,主要就是对付此刻在峰顶上的所有人。而最终的结果,刘黎这一身秘法神功将会废去,命能不能留下来都很悬啊,一百一十七岁的老者,六十六年带伤之身,怎可承受?

  游方想阻止是不可能了,连刘黎自己也阻止不了,但是老头还可以发动最后的心印秘法,随着神念的运转,游方的元神中又“听”见了师父的话——

  “风门之祖杨公立地师五戒以正传承的本意,留地气宗师一脉监察天下风门,受此心盘,且听我以传戒为授法,若心念犹疑,此身秘法修为将会废尽……”

  这一招可太狠了!刘黎这一生最狠毒的心机估计就用在此时了。风门地师五戒,各派弟子无人不知,入门之时也都承诺遵守,但就算不违反,也未必能做到真意敬服、心念无一丝犹疑,哪怕指天发誓也没用。更何况唐氏兄弟不求滋养形神之本源,只为贪夺天地灵枢攻击之厉训练出来的“高手”呢?

  但身为监察天下风门的地气宗师必须做到啊!假如游方做不到,在秘传心盘仪式中就不仅仅是一时耗尽神念之力,而是一身秘法神功也将废去。此刻不仅是游方,峰顶上的所有人都一样!老头以最后的神念之力,发动的竟是这样一种“攻击”,难怪除了传人游方之外,他不让赶来相助的其他人登上峰顶。

  ……

  吴玉翀站在云端上,脚下地势很特别,身处一片茂盛高大的树林中,山脊向前有一个平缓的坳口,接着再往上左右有巨大的山石壁立,中间只有一线可行。这里是高手设伏截击的绝佳地势,过了此地就离峰顶不远了,正是游方来时所走的那条路。吴玉翀不敢确定前面是否有高手埋伏,见此地势没有走出树林显露身形,暂时站住了。

  就在这时,峰顶上的大阵突然发动,天地灵枢的力量爆发笼罩峰顶。吴玉翀虽未身处大阵之中,但在此处也能感应到有人终于发动了法阵,不清楚是何种攻击,可那法阵爆发出的威力显然已经超出了人力所能控制,峰顶上的所有人都不能幸免。

  游方与唐朝尚此刻全在峰顶啊!如果他们同归于尽,是吴玉翀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究竟是谁引爆了如此沛然的天地之力?师父不是说要将梅兰德留给自己吗?而地师刘黎又怎会连自己的徒弟一起葬送呢?

  吴玉翀终于决定先冲上峰顶,不论是游方还是师父,救了人再说,不论前方是否有埋伏,也只有暴露行迹尽展手段了。她取出箜篌信手一拨,二十弦弦弦急颤,却未发出半点声息,这云端山脊上发生了难以形容的变化——

  山仿佛在动,吴玉翀脚下的山势在渐渐抬高,而对面壁立的巨石似乎缓缓的拉近,险要的山坳在收拢,好像只要吴玉翀走出密林,腾空一步就可以踏过去,这个最适合高手截击的地势竟完全改变。

  山是不会动的,这是一种错觉,但又不完全是错觉,因为地气灵枢的移转是真真切切,一切都在虚实之间。假如有人向着吴玉翀发起攻击,不破了她的法术,则找不到准确的位置。与此同时,那无声之弦动化做凝成实质的冲击波,向着石壁后方的密林中荡漾而开。

  如果有高人埋伏在前方,此时也会显露身形,吴玉翀已经准备冲过去了,就在此时,对面传来一声冷冷的低喝:“此路不通!”

  这喝声不大,却带着极强的穿透与冲击力,无声之弦动化成的冲击波瞬间被击散,这不仅是秘法神念之功,还带着极强的气劲。千杯道人不仅是叠嶂派第一高手,而且练气术也是炉火纯青,随着喝声他已经出现在一线山路左侧的巨石上。

  此地果然有高手!吴玉翀左手中箜篌一招,右手一指前方,未拨弦却发出了激越琴声,周围的云层聚拢乱飞,四面的树木被雾气缭绕竟也起了变化,刹那间凝结了一层白霜,形成了雾凇树挂,山脊随乐声仿佛化作了一条舞动的银蛇。

  她展开了幻法大阵,并以神念运转地脉灵枢之力,尤其在周围群山灵枢被峰顶大阵引聚的环境下,威力更加深不可测。在她的攻击范围内,不仅元神恍惚如见银蛇乱舞,连站都站不稳,一不小心就会被卷落万丈深渊,而且林间飞雾也不断凝结成晶莹的冰毫,在空中激射如漫天飞针。

  这既是幻象又非幻象,真的站不稳啊,而飞雾冰毫也真的能刺穿形神。

  千杯道人暗吸一口冷气,来的竟然是这等高手!但他面不改色,双脚如在磐石上生根,一抖右手飞出一支黑黝黝的长索,却没有首先攻敌,而是抽在立足的山石上。大地似乎微微一颤,脚下的巨岩本是舞动银蛇的一部分,此刻却从幻法中“清醒”过来,又成了坚定不动的磐石。

  黑索抽在山石上旋即弹起,在空中一卷,七尺之索仿佛化作了数十丈长,漫天都是索影,仿佛有一条黑龙在盘旋,隐约还带着龙吟之声。千杯道人以神念运转气劲,挡住了吴玉翀的攻势,并且掩住了自己的身形,双方都是看不见对手的隔山相斗。

  吴玉翀见对方如此能耐,居然没有被自己在第一时间击退,而遥望峰顶的阵法运转已经到了极致,不知上面的人怎样了?再不冲过去恐怕就来不及了!她却不清楚,假如真在这个时间身处峰顶的话,也是神念耗尽的下场。

  如果片刻之后法阵威力散去,她再冲上峰顶,届时上面的人不论是死是活,皆无力动用秘法,所以拦路者是绝对不会让她过去的。

  吴玉翀心中一急则箜篌弦声更急,山间隐约发出万马奔腾与金铁交鸣之音,冰雾漫卷银蛇狂舞斗黑龙。

  千杯道人的神色很凝重,他感觉脚下的山石仿佛又在蠢蠢蠕动,与战阵中央的距离拉的越来越近,四面都是舞动的银光,宛如身处一个充满美丽杀机的梦幻世界。他的练气术冠绝江湖,近身格击几乎不弱于游方,但在幻法弥漫中与神秘的对手斗法不占便宜,久斗之下恐怕拦不住啊!

  他却没有慌乱,右手舞动成名法器卷风索,左手解下腰间的葫芦深饮了一大口酒,闷哼一声突然喷出一口酒箭。酒箭在空中被黑索击碎,化作无数乱琼碎玉,似是银蛇上被击散的鳞片乱飞,飞到空中却不落下,发出点点光芒飘浮,灿若星河。

  千杯饮酒便是信号,李永隽也出手助阵了,她站在一线道路右侧的山石上,左手将一支拂尘抱在怀中,右手持一支翠玉长簪向着虚空挑划。幻法之中有点点星河浮现,刺破环绕银光,黑索宛如星河中的游龙,而四面银蛇曼舞,如梦如幻间却充满生死凶险。

  第三百三十七章 薪尽火传

  李永隽并无神念之境,功力也稍弱,她展开神识攻击不到远在山坳另一端密林中的吴玉翀,也很难直接卷入千杯道人与吴玉翀的斗法,但她可以为千杯道人掠阵,守护立足处的地气灵枢安稳。千杯与她一攻一守,依仗地势之利与吴玉翀斗了个旗鼓相当,局面竟成相持不下。

  峰顶上法阵的力量似乎突然间减弱了,应是阵枢停止了激引,而法阵还在自然的运转中,所引聚的天地灵机之力在渐渐消散。这是什么情况?是双方分出了胜负结果,还是已经没有人能够再运转这座法阵,无论如何,峰顶上的争斗已经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

  吴玉翀一咬牙,箜篌弦声一转,不再是金铁交鸣之音,竟变得哀婉凄清,带着一丝彷徨无奈之意。山如银蛇却不再狂舞,银光飞雾也变得婉转飘忽,看似攻势放缓,神念铺张功力已运转到极致,她又从身上取出几件东西,右手一挥扔向空中。

  飞出去的是七彩晶莹的光,一共是五枚被神念激引的幻彩晶,飞向空中却不落下,那漫射的光芒让人看不清究竟是几枚晶石、在什么位置。整个山坳完全被这光华笼罩,紧接着漫天幻彩轻轻一颤,无声无息的爆射开来,四面飘舞全是细碎光毫,仿佛将这天地间的一切淹没。

  银蛇黑龙皆不见踪影,千杯道人闷哼一声后退了几步才站稳身形,手中的卷风索收了回来。另一块山石上的李永隽发出一声惊呼:“长老小心!”

  她提醒千杯小心,然而自己的身形却被淹没在七彩毫光中,脚下的山石也仿佛化作了光芒,立足不稳就要向外飘飞,身边就是万丈悬崖。吴玉翀以神念引爆了幻彩晶,自己受到的冲击也是极大,在这一瞬间,千杯道人被击退,而李永隽的身形完全暴露在幻法大阵中,吴玉翀认出她来了,微微一怔。

  峰顶上隐约传来了枪声,而那天人合一大阵的运转已缓缓沉寂。是什么人开枪呢?山上的人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在中国内地旅行,不可能背着长枪短炮一类的东西,只可能暗藏手枪。他们那种秘法高手在峰顶上的地形相斗,怎么会用手枪呢?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眼看李永隽遇险,吴玉翀只要运转幻法一击,就可让她飘落绝壁深崖。然而就在此时,吴玉翀正欲前冲的身形却突然顿住,折转向后又退入密林中。因为她听见了清脆悦耳之声,如应和箜篌的乐鸣,却将她爆发的幻法威力击散在山坳前方,同时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扶了李永隽一下。

  来者只闻其音未见其人,但吴玉翀已经察觉这是随身运转的天机大阵,只能发自向影华的天机手链。此时峰顶上已是一片寂静,那天地灵枢的波动与枪声皆已沉寂,无论结果如何,都已经发生不可改变了!

  吴玉翀转身拨弦,箜篌之音竟如泣语,身后银光乍现,树影云飞皆呈雾潵,如梦如烟却爆发着四散的寒意。向影华已经出现在李永隽的身边,见此情景素手一招,那脆鸣声似不是从手腕上传来,而是在天地之间引发漫空回音,银光飞雾渐渐散去,山脊上的景色又恢复了正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吴玉翀走了,走的很果断干脆,引爆了幻法大阵掩护自己的行藏,在这种地形下对方一时也无法追击。若只有千杯道人与李永隽守山路,吴玉翀拼着受伤也可能会硬冲过去,但向影华出现了,吴玉翀已明白她无论如何是冲不过去了,这世上谁也别想冲过去。

  换个时间地点,一对一她倒是可以与向影华放手相斗一番,看看究竟谁的手段更高一筹?但此时此地的形势,对方只需守住山路而已,她半点闯过去的机会都没有,更何况还有千杯这样就算挡不住她也足以伤她的高手。

  没人清楚吴玉翀离去时的心情究竟如何,她没有忘记唐朝尚最后的师命,让她不要来这个地方更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无论这一战结果如何,她要赶回无冲派秘密内堂接受传承信物,还有师父给她留下的最终任务。

  此时的吴玉翀已经意识到唐朝尚一定是回不来了,因为向影华出现了,她不在峰顶协助刘黎师徒对敌,反而赶来协助千杯道人拦路,那一定是峰顶上大局已定,已经不需要她这位高手助阵了。

  其实吴玉翀多少想错了,向影华也不知峰顶上的局面如何,刘黎有交待,除了梅兰德之外,其他人都不能上去。仪式进行之时,阻止任何人再上山,仪式结束之后,除了梅兰德之外,也阻止任何人下山!

  向影华是掠阵的,她身处离峰顶最近的位置却没有登上峰顶,另外一条路上有楚芙率领的十三位高手结阵,这条路上有她和千杯道人,李永隽本不在刘黎的安排中。刘黎有吩咐,不到万不得已向影华不要出手,等峰顶上的法阵结束运转之后她再上去,到那时没人会是向影华的对手,不论唐朝尚带了多少高手来!

  可是这条奇险山路上居然来了一位神秘高手,运转幻法大阵眼看就要击退千杯道人,而李永隽的处境危急,向影华不得不出手了。她赶到时峰顶上传来枪声,随即恢复了沉寂,此时是万万不能再让这位神秘高手冲过去的,她出手破法,而对方竟然立刻退走!

  从头到尾,没人看见吴玉翀。

  千杯道人饮了一口酒,掩饰不住的流露出骇然之色,问了一句:“这条路上竟然来了这等高手,幸亏月影仙子在此!难道是唐朝尚甩开手下独自从此路登山?”

  向影华摇了摇头:“不是唐朝尚,听这弦声应出自一位女子之手,从未听说无冲派还有这等高手啊!……可惜未见此人,她倒是很能见机进退,知事不可为立刻便去。刚才她爆发幻法,拼着受伤也要冲过来,见我出手,秘法只运转了一半随即转攻为守,截断了后路逃遁。她是带伤走的,虽伤的不重,但也需调养几日才能完全恢复。”

  说完这番话向影华也转身飘然而去,她心里着急惦记着峰顶的情况,虽然刘黎告诉她一切自有安排不必担忧,但是在近处感应那座大阵沉寂又听见枪声响起,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而李永隽站在另一块山石上不仅神色骇然,而且心中充满了疑惑,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刚才那神秘对手在最后一刻突然转攻为守,其实对她手下留情了。

  尽管有向影华在后方掠阵,李永隽不会真的有性命危险,但有没有人救是一回事,对方出不出手又是另一回事,当时她的情况非常危险,对方只需顺势一击便能让她从山石上滑落,而下方绝壁伸出的乱石嶙峋如刀。

  吴玉翀认出李永隽之后确实留情了,当初在南昌受了伤,照顾她的人一直都是李永隽,既然此地已事不可为,她也不想再向李永隽出手。

  ……

  峰顶上的枪声是怎么回事?当时有好几个人都开枪了,但打中目标的只有游方。

  ……

  刘黎神功散尽的那一刻,所做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双手向前平举量天尺,元神中传来的最后一句话是:“游成方,接过量天尺,你已是当代地气宗师!”

  游方已经能动了,伸出双手接过量天尺,然后捧于尘土落叶之上,叩头拜谢。此时大阵在自然的运转散去,刘黎的双手软软的垂了下去,老人家此刻已是奄奄一息,游方的眼中全是泪光,却顾不上说别的,突然拔剑跳了起来。

  以游方的功夫,从地上跳起来这个动作再简单不过了,和平常人咳嗽一声差不多,但此时却似顶着巨大的压力,全身骨节都发出一连串的爆响,感觉酸楚异常。

  神念耗尽可不仅仅是不能运转秘法这么简单,形神一体,人会感到非常的困倦,就和几天几夜没睡觉差不多,几乎一丝精神头都提不起来。在此刻拔剑相斗,非心志坚韧有大毅力者不可为,武功并没有失去,但要克服这袭扰元神的极度困顿与无力感,才能保持绝对的清醒振作,游方把舌尖都咬破了。

  说来也很玄妙,无神念之力,并非无神念之境,此刻的游方已经悄然迈过一道门槛,拥有“山川有情”的境界。大阵还没有完全停止运转,他可以感应的很清楚,居然有另一个人与他一样也能够起身拔剑,并且从石林中冲了出来,飞身直扑此地。

  元神仍清晰有感,只是无法再动用神念攻击,游方强运内劲挥剑,秦渔仍发出一声轻吟。此剑灵性仍在,可以凝聚游方外化的内劲,他旋身绕过大树急冲,举剑迎上了一道银蛇似的光芒。

  来者是唐朝尚,这是游方第一次看清他的相貌。唐朝尚与唐朝和是孪生兄弟,游方当初夜遇唐朝和根本没打照面,摩星岭下再遇时,唐朝和已经被刘黎从背后一刀杀了,俯面扑地沾满尘土与血污。

  此刻见到的唐朝尚,五官与唐朝和几乎一模一样,但明显要苍老许多,脸颊与额头全是皱纹,就像风干了的核桃皮。他面目狰狞紧咬牙关,双眼迸射出疯狂的狠色,手持一柄软剑。

  这柄剑细细的只有不到一寸宽,剑身有两尺多长,通体闪烁着银光,散发着惊人的森寒之意,一看就是一柄犀利无比的煞刃,原本是藏在腰带中盘于腰间,此刻被抽了出来在空中如吐信的毒蛇。唐朝尚既然以它随身,必然也是一件很厉害的法器,但无法运用神念之力,有很多手段此刻不能施展,只能挥剑格杀。

  所有人都已经不能运转秘法,唐朝尚带来的手下还被废去修为,他们不仅惊怖难言而且一时之间也动不了。一个人平时最依仗的能力突然被彻底的废去,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恐惧,猝然遭遇几近崩溃啊!

  只有唐朝尚挣扎着起身拔剑,他的功夫相当好,将软剑在手中抖直,空中刺出点点剑芒,无论如何他要先杀了刘黎。既然大家都不能动用秘法,唐朝尚自信还是有这个本事的,未冲到树下却迎上了游方。

  这一老一少在冷杉树前斗剑,他们这种高手使用这等神兵利器,在平日几乎不可能直接以刃相击,但此刻已经是豁出去了。秦渔与软剑相格,空中激散出一串串火星,银白色带着炽烈的痕迹,游方的元神中甚至听见剑灵发出既似痛楚又似畅快淋漓的啸音。

  两人的身形步法皆快如鬼魅,都想在最短时间内一剑刺杀对方。用软剑这种兵器要求内劲相当强,抖开了也最为诡异难防,此刻不仅仅是金属之间的格击,也是两人四散的内劲较量,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在扭曲。

  游方持剑的右手袖子碎了,被软剑弹绕的剑尖挑破,袖中的画卷替他挡了两剑,散开落地。

  以游方的剑术,换个场合与唐朝尚相斗绝对不弱,更何况自古拳怕少壮,他的劲力外化之功也占了绝对的上风。但唐朝尚是拼命啊,毕生功力毫无保留如发疯一般。游方可不想与他两败俱伤,师父还在树后坐着,石林中还有无冲派的人,因此与对方旋身游击。

  手臂中剑的同时,秦渔发出一声清啸,毫芒微吐也扫过了唐朝尚的肩头,血光乍现,游方却突然闪向侧后急退,倒地打了个滚。唐朝尚中剑时大喝一声,口喷鲜血满头乱发都竖了起来,手中的软剑突然寸断炸射。幸亏游方反应过人,稍显狼狈的避了过去。

  虽然斗剑的时间并不长,这最疯狂的一击之后,唐朝尚却再无余力与游方纠缠了。待到游方滚地起身,唐朝尚已经转身又跑回了石林中,大喝道:“奋起余力一起杀了此人,我等尚有一线生机。”

  唐朝尚倒也不傻,斗剑不成便带伤后退,他还有机会,峰顶上所有人都动用不了秘法,而他在峰顶下还留了后手,有安佐杰与唐半修两拨人马呢!只要冲下山,率众反扑峰顶,刘黎与梅兰德必死无疑。但他需要一个缓手的机会,所以才鼓动手下奋起保命。

  石林中还有唐朝尚的十四名“精锐”手下,此刻是形神皆倦浑身无力,连动都不想动,心中充满惊惧。听见唐朝尚的声音他们才回过神来,不动便是等死,还不如强打精神一搏,纷纷颤巍巍的咬牙起身各掏家伙。

  而游方已经追进了石林,视线被密密麻麻的乱石阻挡,他左手持秦渔,右手从腰后掏出了一支枪,刚才与唐朝尚斗剑太过激烈,现在才有机会拔枪。既然皆不能动用神识,在石林里的遭遇战就看谁的反应快了,游方却有另外的依仗——秦渔。

  秦渔已经出现在游方的身边,他的神念之力耗尽,这无形的剑灵也失去了化虚为实的犀利剑气,但游方一身的内劲功夫未失,有触必应之感仍然清晰。秦渔虽不能伤人,却自成灵性能感知周围,她能离开游方的范围不是很远,也不过是两三丈距离、四、五丛乱石而已,但这已经足够了。

  游方拥有一双别人看不见的眼睛,究其根源,此刻还是内家功夫有触必应之随感,却凝炼成剑灵,其中之玄妙似可解说又难以形容。天下最了解游方底细的人当然是他的师父刘黎,养成剑灵便是老头的师命,选择这个地点动手,拥有秦渔的游方占尽了优势。

  游方在乱石中穿行,只听短促的惨呼声不断,接连有人葬身他的剑下。有的人刚刚取出法器,游方突然闪身出现挥起剑光,那是他们在世上见到的最后的光芒。还有人跪地手扶乱石挣扎未起,忽见游方从石林中穿出,一脸惊惧欲开口求饶。但在此时此地,游方并无半点怜悯之意,手起剑落一片冰寒,那是他们在世上最后的感觉。

  游方挥剑斩人如割草芥,却没有在石林中碰见唐朝尚,显然他已经逃了。游方却没有立刻追出去,他不能在石林中留下任何一人,师父刘黎此刻是毫无自保之力的。在石林中杀了一个来回,游方突然又冲了回去,来到刘黎所在的绝壁一侧。

  有两个人刚才慌乱间蹿到这边来了,手中拔枪却未射,因为出了石林根本看不见人,那株参天的冷杉将刘黎的身形挡的严严实实。他们刚要往前走就听见动静,一回头看见了游方,立刻举枪射击。

  游方闪到一丛乱石之后,对方仓惶间子弹也没准头,打的碎石乱飞。刚响了几枪,游方突然在几丈外跃上了一丛乱石,居高临下也开枪了,一枪一个,这两人应声而倒。游方也不管死活,又朝脑袋各补了一枪,这才跳下石丛而去。

  此时石林中再无一个活着的对手,游方穿过石林奔向峰顶中央的高原草甸,追击逃走的唐朝尚。

  第三百三十八章 尘埃归处(上)

  江湖上早有传闻兰德先生擅使双枪、枪法如神,最早是源于他杀了孙风波的误会,但那时游方根本不会玩枪,更别提什么枪法了。后来在芙蓉谷怜心桥见到姜虎的神枪绝技,游方颇受启发,在各种大场面时常携枪在身,私下里也操练过各种枪械。到今天虽无神识之力,全凭枪法,小游子已是弹不虚发,真的可称枪法如神,而且他左右手都可以开枪。

  游方追到石林外的草甸边缘,看见了逃遁的对手,逃的不止唐朝尚一个,一共跑出去四个人,唐朝尚跑的最快,还有另外三名手下跟在他后面,看来都是功夫很好反应也挺快的心腹精锐,没有和游方硬拼而是护着唐朝尚企图冲下山。

  游方收剑入鞘,站定脚步双手托枪便射,把弹匣里剩下的三发子弹全部打空了,却只打倒了一人。这不是枪法的原因,那几人中跑的最慢的已经在三十米开外,理论上还在手枪的射程极限内,但用手枪打这么远的目标,就算是神枪手也得靠运气,此刻无法运用神念依附于子弹的秘技。

  仓促间对方也有一人拔枪还击,游方连闪都没闪,单手持枪边跑边往身后打,还没法运用神识,这种距离连大象都打不着。子弹一打空,游方随即纵身向前便冲,猛一挥手将枪扔了出去。这柄黑黝黝的手枪带着凌厉的风声就像出膛的炮弹,正砸在几十米外持枪那人的额头上,那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栽倒在地,脑壳陷进去半边。

  在这种距离,游方灌注内劲的暗器手法,实则比手枪子弹的威力更大、射程更远。游方也着急了,他可不能让唐朝尚等人穿过草甸冲到另一片石林中,过了那片石林就是下山的道路,他拔脚急追又扔出两样东西。

  一枚呼啸的铁狮子砸在中枪倒地挣扎那人的后脑,秦渔也化作一道寒光飞去,穿过另一人的后心从胸前飞出,堪堪在唐朝尚身后不远处落地。游方从没想过会把秦渔当作飞刀来使,但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有一人挡在唐朝尚的身后,游方想的是一剑穿两人,可是飞剑斩杀一人劲力已衰。

  唐朝尚跑的可一点都不比游方慢,口鼻带血乱发蓬张,危急时刻已经激发了所有的潜力,眼看就要钻入另一片石林中,游方追至不及。

  恰在此时,传来悦耳的手链鸣响声,从峰顶的草甸边缘发出,迎面却有一股力量挡住了唐朝尚的去路,无形漫卷似有实质。向影华刚刚赶到峰顶边缘,就看见游方与唐朝尚一追一逃的态势,虽然离得很远,立即运转神念尽量挡住唐朝尚。

  唐朝尚大喝一声目眦欲裂,双肩一耸立掌前劈,向影华毕竟离得太远,若在平日就算不用神念,唐朝尚运劲直冲也能闯过去。在此刻若无追兵,唐朝尚虽然身形受阻费些功夫,但在向影华赶到之前也能逃入石林,可惜后面还有游方。

  听见手链之音,游方就知道是向影华来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毫无保留,用尽全力也不能让唐朝尚逃出视线之外,顺手就从怀里掏出一件紫红色沉甸甸的东西,运足劲力抛了出去。量天尺划过一道弧线,带着呼啸的劲风,正砸在五十多米外唐朝尚的后背上。

  游方在树下接过量天尺随即拔剑起身,将此物揣进了怀里,此刻身上什么家伙都没了,子弹打空了枪也扔了,铁狮子和秦渔都出手了,最后把量天尺掏出来当板砖轮了出去。

  量天尺砸中后心,发出一声闷响,如巨锤击中败革,唐朝尚喷出一口血雾向前飞了出去,身形仿佛又受到无形之力的阻挡,不可思议的凌空停滞挣扎,然后摔落在一片尖锐的低矮乱石中。量天尺砸中的余劲犹在,他胸腹被石梭刺穿,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连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说。

  量天尺是自古地气宗师历代传承信物,也是风门之祖杨公亲手打造的法器,上面有风门各派秘传法诀的图谱和见识灵引心印,未达神念合形之境是不可能自如动用的,仅仅只能激发其部分的妙用。若无此物为灵引中枢,刘黎也无法运转那天人合一的无名大阵。

  历代地师除了传承仪式之外有没有人动用过量天尺?无人知晓。若是动手有的是各种法器利刃可用,一般不可能取出如此珍贵的传承信物,它的出现往往只是一种象征而已。

  不过历代祖师爷恐怕也想不到,当代地师游方刚刚接过量天尺,立刻就动用此物。唐朝尚死在了量天尺下,却不是因地气宗师的秘法,而就是被这一方镇尺硬生生的砸死了,实在是匪夷所思!

  游方却没有再多看唐朝尚一眼,飞身上前拣起量天尺,又转身从地上收回了秦渔,然后迎向了草甸边缘,向影华已经飘身形赶了过来。

  “影华,你怎么来了?”

  “刘黎前辈上次造访松鹤谷时已有秘托,告知我将有大事,届时请我来帮这个忙,并且嘱咐我事先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包括我二叔也包括你。……兰德,恭喜你,终于成就一代地气宗师,刘前辈怎样了?”向影华抬起头看着游方说话,明媚的眼波中似有千言万语欲诉未诉。

  刘黎挺贼啊,早在送鹤翅风笛到松鹤谷的时候,就已经告诉向影华他将举行地师传承仪式的安排。若在天下找一个最值得信任,最不必担心秘密会被外传的人,除了他的弟子游方之外,只能是这位月影仙子了。

  连游方都以为向影华仍在松鹤谷闭关,而且刘黎要他找高手来结阵要求都有移转灵枢之境但修为不能相差太远,向影华显然不太合适,所以游方也没通知她,却不料人家早来了。

  其实游方穿过山路登上峰顶时有感应,总觉得有人在脉脉的看着他,不是神念所查也不是有触必应之感,总之比较奇妙,当时山林里有三个人,而向影华在隐蔽处并未现身。

  对于经历此地之事的所有人来说,感应那天人合一大阵的沛然运转之功,就算没有身处峰顶被阵法的威力笼罩,也一样是难得的参悟机缘,尤其对于向影华这等高手来说机会更为珍贵,她的修为境界比之刘黎也只有一步之遥,而她也是所有高手中离峰顶最近的人。

  此时此地,这两人也来不及说什么儿女私语,眼神一对视便已了然,向影华是总掠阵之人,如果楚芙那边搞不定,她还要冲下峰顶去协助,但此刻她急转身,与游方一起再入石林先到冷杉树下看看刘黎的情况。

  ……

  穿过另一片石林,便是唐朝尚等人登山的来路,这条盘旋的山脊比游方走的路要平缓许多,适合大队人马通行。两侧密林绵延山势起伏,可以潜伏很多人,只有几处地方是险要关口,唐半修率六名心腹手下隐藏在密林间的乱石后,敛神潜息静静的等待。

  他们的位置很隐蔽,与峰顶的距离也比千杯道人所处的位置要远的多,能感应到那天人合一无名大阵的沛然发动,然后威力运转到极致,又突然一顿缓缓消散。山顶上的人应该是动手了,唐朝尚应该占据了绝对的优势,逼迫刘黎发动阵法想斗个两败俱伤,连徒弟都顾不上保护了,而大阵却失去了控制,看来刘黎不行了。

  但唐半修等人所处的位置却听不见枪声,峰顶上的法阵运转沉寂之后,便再无任何动静,没有人走下来,四面只有微风拂过山野如深沉的叹息,唐朝尚与他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峰顶上十五名无冲派最精锐的高手包括掌门唐朝尚本人,一个都没有回来!

  按照唐朝尚事先的命令,过了约定的时辰,不论他回没回来,唐半修都要立刻离开此地赶到无冲派的秘密内堂所在,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去完成。

  唐半修从灌木丛中站起了身,遥望峰顶眼中有泪光带着深深的无奈哀伤,神色显得踌躇无比,他内心深处无论如何也不想丢下唐朝尚不闻不问就这么走了,但命令又不能不执行。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唐半修随即做了在他看来最合理的决定——

  半山路上还有安佐杰与十一名无冲派的弟子设防,唐半修决定将自己这六名心腹分成两拨,他带着三名心腹传唐朝尚的命令,亲自将安佐杰带走赶往无冲派秘密内堂,择机杀了此人。剩下的三名心腹率领其余十一名弟子返回峰顶,唐朝尚无恙便罢,若是刘黎未死就趁势一举围杀。

  此决定不可谓不周到,可惜唐半修却没有想到安佐杰早已率人悄悄的溜了,这个原本应是无冲派中最倒霉的家伙,此时却成了最走运的。

  唐半修无声的一招手,集合潜伏的六名手下,各持法器走回到山脊中央,转身正准备走下高坡去找安佐杰,却突然愣住了。他们潜伏选择的是相对平缓的密林地势,唐半修所处的位置是一个不太高的半坡,朝着下山的方向延伸有一片开阔的草地,两面都是半人高的乱石丛,再过去之后还是密林,这山中本来就没有现成的道路。

  这里不可能有别人啊,因为安佐杰就在前方不远处设伏拦路,可是唐半修偏偏看见了一个人,惊讶之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简直以为看见聊斋中的传说故事。

  这里是自古无人迹的高山荒野,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来的地方,可此时草地上却有一张茶桌!没错,就是一张非常精雅的檀木漆面小茶桌,有一名女子席地坐在茶桌前,身穿一套颜色发白的水磨蓝牛仔休闲服,披发半散于左肩,正伸手摘下一幅宽边太阳镜放到茶桌上,然后拿起一样东西——她居然在照镜子!

  这女子眉目如画,安坐山野中,周围的景色险峻森然也罢,秀丽奇雄也好,似乎都染化了窈窕雅然之韵,却是在无形无声之中,以至于唐半修转身走出密林才注意到此人的存在。她手中拿的是一柄唐代铜雀银镜,掌心大小的亮银镜面光洁如洗仍可照人。细长的鎏金铜柄,镜托处是双雀衔环的造形,而围绕镜面还有一圈莲花纹镶边。

  此时此地突然看见这样一幅情景,也未免太诡异了,唐半修的几名手下不由自主都愣住了。这时就听唐半修大喝一声:“不好,结阵对敌!”

  楚芙在照镜子,似乎根本没看见山坡上的唐半修等人,神情恬静不带丝毫烟火杀气。唐半修看见她的一瞬间也有点傻眼,但随即就反应过来,立刻命手下发动攻击。因为楚芙照镜子的同时,右手从茶桌上拿起了一样东西。

  此物大约七寸长短,外形像带着棱尖的戈首,质地却似透明的冰雕,入手微寒泛着青碧的光泽,仔细看内部还有血丝一样的光韵在游动。唐半修虽未见过牵弓派的牵机箭,但也听说过,此刻一眼就认出来了,紧接着也认出那女子就是九星派的现任掌门楚芙,他见过她的资料,随即感应到四面山野有一股浓烈的杀机突然弥漫而来。

  唐半修等人各持法器正要动手,楚芙手中牵机箭一指,唐半修突然发现自己和其余六人已经被“包围”了。

  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所有的对手都在山坡下,只见楚芙身后有十二人各持法器走出密林,踏步间早已结成阵式。此阵式发动如棋盘运转,山川灵枢随之移转,唐半修正在棋盘中央,周围仿佛无数森然山峦出现。

  也只有高手运转秘法才能制造如此奇异的局面,楚芙等人都在山坡下方,移转灵枢之力却能将对手从四面八方包围,此刻唐半修不仅下山的路被阻挡,就连退回峰顶的道路也一并被挡住,除非他能冲出这十二杖阵法的阻拦。

  唐半修的瞳孔收缩,第一眼就盯住了沈四宝。沈四宝手持撼龙令正是主阵之人,这座大阵由他激发,而其余十一人神识相融一体,合力布成一座可运转变换的浑然风水局。

  唐半修真是凶悍,一声大喝之后,竟从山坡上居高临下飞身直扑而来,左手抽出一柄银色的软剑,与唐朝尚所用的软剑几乎一样,右手抽出一柄左轮手枪,运转神念朝着沈四宝连开六枪。枪声爆响,元神中的回音竟如雷鸣,大阵移转的灵枢地气一阵乱颤,他已经冲到了近前。

  第三百三十八章 尘埃归处(下)

  唐半修在无冲派类似于内堂总管的身份,但朝和集团的核心分子对他的称呼是总教练,姜虎的神枪绝技就是他教的,然后指导姜虎再去训练其他的手下,他本人的枪法如何可想而知。他在朝和集团是专门负责行动的,这个组织能在北美站稳脚跟发展壮大,唐半修当然也是身经百战。

  论秘法修为他可能比唐氏兄弟还差了一线,但论临敌实战的经验,他是整个无冲派中最厉害的,真要与人动手,唐朝尚对唐半修是最放心不过的,才会把那么重要的“后事”都托付给他。

  唐半修第一眼就认出了九星派的十二杖阵法,知道此阵最大的特点在于进退一体,假如完全展开之后相当于十二人攻守合一,必须同时击败十二个人才能破了阵势。而这十二人都是高手啊,若凭他一人之力单打独斗,破此阵想都别想。

  只是想凑齐这样十二名高手,而且能做到全心同进退实在是太难,假如其中有人未达移转灵枢之境,或者各个阵枢位置的人彼此修为相差太远,则不能尽展阵法的玄妙。就算九星派当初十二堂堂主齐聚时,也不可能布成今日这种阵势,而青山湖那一场内讧大战,沈慎一虽然率领他这边的弟子也布了阵,但威力并没有真正发挥出来。

  可是今天的游方却办到了!

  但此阵并非毫无破绽,最主要的弱点有两个,一是布阵的大部分人并非九星派弟子,传承根基各不相同,十二杖阵法虽然准确无误,但运转神识还是有所不同,配合并不纯熟,大阵运转之初并非浑然无隙。二是处于中枢位置主阵的沈四宝不是所有人当中功力最强的,甚至是相对偏弱的。

  如果让功力最强者主阵,应该是鸣翠谷的熊居仕、八宅派的梁广海、消砂派的苍岚这些人,但他们并非九星派弟子,参与布阵没问题,在中枢位置运转十二杖阵法却不合适。

  唐半修看出来了,假如换种情况对面十三人一起动手混战,就算安佐杰也在,他们这边也无胜算,无非是他与安佐杰这样的绝顶高手杀伤几名对手自保离去,两败俱伤之局难免,大部分手下恐怕就要葬送了。但等阵法完全展开之后,想逃都难了,因为对方是一体的,他与安佐杰联手也不可能同时击倒那十二人。

  现在安佐杰不知去向,他唯一的机会就是趁阵法没有形成浑然之势时打倒沈四宝,引发一场混战,他至少可以伤敌脱身。

  唐半修手持软剑飞扑开枪,一连六枪把弹匣打空,每一发子弹都依附着狂爆的神念之力。世上一流的格斗高手总有类似的特点,游方当初在青山湖对付安佐杰展开的幻法大阵,也是差不多的做法,而此刻的唐半修比当时的游方更凶悍。

  假如换一种场合,沈四宝独自一人遭遇唐半修这种突然的袭击,估计性命危矣。但此刻他在十二杖阵中,唐半修一拔枪,楚芙手中的牵机箭便从上到下朝山坡一划,地气灵枢似乎被切开了一线缺口,恰恰是十二杖大阵未完全运转的一丝隙处。

  六声枪响将沈四宝接连震退六步,嘴角渗出了血丝,其余十一人也被震的连移六步,却是朝着不同的方向,阵式未乱从两侧将沈四宝护在中央。这六发子弹一枪都没打中,或发出烟光滞空缓缓落地,或在四面如山峦盘旋的灵枢移转中不知飞向何处。

  唐半修没有打倒沈四宝,而十二杖阵法已经完全展开,但他却争取了一线时间冲到了阵中近身处。楚芙手中的牵机箭一横一划,十二名布阵高手的神识自然有感应,以沈四宝为中枢同时举起法器向着唐半修的方向一划,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将这个最危险的高手与其他六名手下分隔开,不让他们在阵中结阵。

  只要解决了唐半修,另外六个根本不足虑。

  唐半修争取的也是同样的机会,六名手下已紧随其后冲到了阵中,他见对手有如此企图,将最后一发子弹打完随即便一抖手中软剑,无数道银色丝光发出,就似这柄剑幻化成万千把延伸的剑刺向四面八方,沈四宝等人都觉得耀眼的无数剑尖射向自己。

  这是幻法大阵,唐半修身为无冲派总教练当然精通此技,此刻毫无保留的激发神念迸射,他的六名手下也淹没在这漫舞的银色剑光中,齐刷刷向外挥出六根三棱形的尖刺,尖锐的神识之力也如箭而出。唐半修结阵成功了,他以幻法大阵为掩护和干扰,六名手下在幻法中展开反击。

  楚芙不禁暗赞一声,这个唐半修生死之间的判断极为准确,反应已经快到了极致,做出的也是最合理的选择,是在争战杀戮磨练出的绝顶高手啊,高明的不仅仅是密法修为!他竟然没有被十二杖阵法与他的手下分开,而且展开的幻法大阵也能融合手下的神识之力,在虚实之间变换。

  若论放手搏杀,楚芙自然没法与唐半修相比,但论观阵的临敌反应,也是一点都不慢。牵机箭在手中划圆,十二杖阵枢移转,周围的山峦也似虚虚实实恍然旋转,每一个人的身形都看不清了,好像都退到了很远的地方,灵枢之力层层包围唐半修展开的漫舞银光。

  幻法大阵虽然厉害,但天时地利都不占优,十二杖阵法环绕,耗也耗死唐半修了。唐半修在阵中面对十二名高手浑然一体的包围攻击,他能支持多久?一旦露出破绽便是落败之时。

  唐半修身边这六名手下,并不是无冲派最精锐的高手,最精锐的高手都被唐朝尚带上峰顶了,但这些人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心腹,对他绝对是忠心耿耿,他的号令甚至比唐氏兄弟更管用,按古语来说就是私人死士,因此在这种局面下还能团结一心没有仓惶四散。

  唐半修见自己虽然成功的集合手下展开了幻法大阵,但已经身处死局之中,并没有半点纠缠拖延的意思,发出一声大吼,那漫舞的银光突然朝天收拢,挥剑就向一个方向斩了过去,目标竟是身处阵中却并未列阵的楚芙。

  十二杖大阵攻守一体固然神妙,但毕竟是一人融合其余十一人的神识发动,变化运转若想浑然一体,协调反应就没有那么快,因此最大的威胁是在一旁以牵机箭指挥阵法变换的楚芙。此时已无法向沈四宝发动单独的攻击,那么格杀楚芙就是最合理的选择。

  这一击堪称惊天动地,幻法大阵所有的威力都攻向一点,唐半修等人的身形露了出来。他面朝楚芙挥剑,而身后六人围成了一个半圆形,背对唐半修各持尖梭向外。那万千道细长的银色剑光在空中合一,竟化成一条张牙舞爪的银蛟,咆哮着直冲而去。这已是幻法神念之威的极致。

  这是唐半修毕生功力所聚发出的最凌厉一击。十二杖阵法守护严密,自然不可能让楚芙遇险,就听嗡鸣之声低沉震耳,身处其中仿佛全身的经脉都会寸断。楚芙面对飞扑而来的银蛟身形未动,转手将牵机箭向下一引,无声无息的插入了面前的檀木茶桌中,十二阵枢之力皆受此指引,在她身前不远处合击。

  就像引爆了看不见的炸药,幻化的银蛟瞬间灰飞烟灭,但唐半修却冲了过来,眼看距离楚芙已经不到两丈远,手抖软剑发出咝咝之音,而他身后六人也随之一体保持阵形未变,他要近身格杀。楚芙所在是十二杖阵法中唯一的弱点,假如冲到近前拿下此人,也可让对方投鼠忌器。

  那女子就在眼前不远,却突然有红蓝黄三色光芒闪现,化作一团白色的光圈,这白光不耀眼却有一种弥漫的力量,能冲入神魂使人瞬间不能思考,连全身都会失去控制。三元派掌门大弟子罗斌手持一杆阵旗挥身而过,旗杆上镶着辰红、雀蓝、雄黄三色晶石,正是游方所赠,他的秘法最擅冲击人的神魂。

  剑芒与白光撞击并未让唐半修眩晕倒地,却让他的身形一缓,紧接着唐半修前扑的姿势突然硬生生的被定住了。一左一右牛金泉和慕容纯明联袂挥动法器,仿佛有一座山从空中压了下来,山势倒转层层叠叠,好似随着唐半修的剑意有无穷无尽的变化。

  唐半修又吼一声突然退后,手中剑往面前的草地上一劈,似有黄色环光被击散,原来是慕容纯明和牛金泉一闪既没,熊居仕出现在楚芙的身后,手挥一支六爪黄龙玉,施展的是画地为牢秘法。

  这些高手非常有特点,他们虽然布成十二杖阵式,但临敌所发动反击的还是各派的看家秘法,配合的却非常神妙,合力将唐半修击退,破了此人此生最凌厉的一击。唐半修一击不成随即率众后退,他已然明白今日无论如何也破不了这十二杖大阵了,楚芙等人是不想有意外伤亡才用了这种一体围困的方式,让他束手待毙。

  但唐半修怎么肯死在此地呢,他还有最重要的任务未完成,或许安佐杰已经被这伙人杀了,但无冲派的传承信物还没有交到阁主手里。身形后退中唐半修做了也许是他此生最壮烈的一个决定,他将手中的剑扔了出去,那被击散的银蛟又重新出现,仍是如虚如实之幻法。

  银蛟发出咆哮之声,绕着唐半修等人盘旋而起,六名手下同时一举尖梭,空中发出一声闷雷之音,那幻化的银蛟又炸裂成四散的光芒,漫无目的的激射而开。这一招唐朝尚在峰顶上也用了,但当时无神念之力展不开幻法大阵,只是用内劲震碎了手中的软剑。

  如此变化真正的威力在唐半修手中使了出来,软剑同样被震碎,向四周漫射的不仅有神念幻化的银色锋芒,还有数十段软剑的碎片,这是最难防的,唐半修已不求自保只求能伤人,这是最后困兽之斗。

  有几枚碎片打在了他的手下身上,透体而过带着血光,但这些人已经用不着谁施加更多的伤害了,因为就在方才举起尖梭之后,他们随即口喷鲜血委顿于地。在唐半修的激引下,他们瞬间激发了所有的潜力,形神受到的冲击巨大。

  唐半修是唐家兄弟的死士,而这六人也是他的死士,反正横竖都是一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舍命奋起一击,这种对手还真是可怕!

  四面山川发出龙吟之声,形成逼迫合围之势,那是沈四宝晃动撼龙令,合所有人的神识之力一体挡住银蛟炸裂的威势。沉闷的雷鸣、凄厉的蛟哮、清越的龙吟声混在一起,唐半修等人的立足处仿佛是爆发了一场风暴,尘土飞扬向空中卷起,大部分爆发的力量冲向了半空。

  倒地的六人自然活不下来,在如此巨大的压迫下全身筋骨寸断,然而唐半修却不见了!

  这时楚芙突然闭上了眼睛,秀眉双梢轻轻一挑,举起了手中的铜雀银镜,镜面朝天发出白色光韵,照破风暴尘土卷起的迷雾,元神心像能见天空中有一人如大鸟已滑翔而过,正是唐半修。

  唐半修没长翅膀,秘法修为再高也不会飞,他是拼命了,借助神念爆发之力将自己卷到了半空,紧接着十二杖大阵灵枢反卷与幻法爆发相击,巨大的冲击力向着天空散开,他就是借着这一股爆发之力飞了出去。

  这是他唯一能够逃出去的方法,不仅当场牺牲了六名手下的性命,本人也受了重伤。

  灵枢冲击四散的场合,神识受扰,阵中的人一时之间谁也不清楚他的位置,只有观阵指挥的楚芙及时查觉到了,然而想把他拦下已经来不及了。楚芙反应也挺快,猛一挥手把铜雀银镜扔向了天空,此物就似一柄精致而小巧的平底锅高高的飞起,正拍在唐半修的胸腹之间。

  半空中有一声闷哼传出,伴随一团血雾,铜雀银镜打着旋又落了下来,楚芙站起身恰好抄手接住,而唐半修的身形已经落入后方的密林,他终于冲出了十二杖法阵的包围。

  第三百三十九章 永远的宗师(上)

  等众人转身追到密林中,只见地上有一小滩鲜血和几丛被折断的灌木,唐半修已经顺着来路逃走了,继续追过两个山坳,过了山势最险要处也没有追上。

  “怎么办?我们继续追吗?他逃的速度极快啊!这山路险峻,若是不顾性命全速而逃,我们一时之间未必能追上。”苍岚看着前方山脊外舒卷的云层,微微皱眉问楚芙。

  楚芙摇了摇头道:“还不知峰顶情况究竟如何,按刘黎前辈的吩咐,我们不能离开这条山路的险要关口。那人应是唐半修,无冲派如今除唐朝尚之外的第一高手,真没想到如此凶悍!但他已身受重伤,强行压制伤势仗着一身功夫逃遁,就算不死在半路,这身神功也废的差不多了!”

  她的眼光倒是极准,唐半修的伤势之重难以想像,还要强行压制以最快的速度逃遁而去。想当年以刘黎的功力之深厚,受了重伤未及调养,六十多年来都无法恢复鼎盛,而今日唐半修的伤势更重,功力且比当年的刘黎差了一大截,能捡回半条命就不错了。

  这深山险阻渺无人烟,就算他不摔死在下山的路上,恐怕也很难坚持着穿越荒野,既然一时没有追上,这一带的地貌再想找到他也非常困难,当前还是峰顶上的情况要紧。

  张流花回望远处的璇玑峰顶,问了一句:“我们需不需要发信号?”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刚才一番大战其余十一人皆无恙,只有他与沈四宝受了轻微的内伤。十二杖阵法虽是进退一体,但布阵的毕竟是人,修为也是有差异的。

  今天的战果可以说是完胜,唐半修拼死逃遁只剩下半条命而已,他的六名心腹手下都被格杀当场。假如换一种情况展开混战的话,楚芙等人当然也可以取胜,但是唐半修的凶悍大家也看见了,恐怕伤亡难免啊。布十二杖大阵,要求参与者皆有移转灵枢之境且彼此修为相差不远的用意就在于此,刘黎不希望这些相助者出现伤亡。

  楚芙取出一支信号枪,摇了摇头道:“刘黎前辈吩咐我们不要登上峰顶,只在此地拦路等候消息。我们这边无事,就不必发信号让月影仙子赶来相助了。”

  苍岚在一旁道:“上去的人一个都没有下来,山那边还有千杯长老与月影仙子这等高手,看来是大局已定,但愿众人皆无恙。……唐半修逃走已不足惧,只是先前下山的那十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始终没想明白。”

  楚芙也有些疑惑的沉吟道:“我本以为他们也是打算在山路上设伏,看架式却像是临阵脱逃,看来在无冲派内部,也有人不想给唐朝尚白白陪葬啊!”

  “哦,有人临阵脱逃,走脱的都是些什么人?”云端上有一人说话,抬头只见向影华已飘然而来。

  众人见到她这才完全松了一口气,看来山上的事态已经平定,迎上前去纷纷问道:“刘黎前辈真是好手段,恶徒已尽数伏诛了吗?兰德先生怎样了,有没有受伤?”

  向影华长叹道:“无冲派登上峰顶的恶徒无一生还,刘黎前辈神威无比,亲手格杀唐朝尚,百岁情怀无憾,已坐化于璇玑峰顶。兰德先生斩尽其余恶徒,神念损耗颇巨,人倒是安然无恙。刘黎前辈仙去之前曾有交待,托我转告诸位……”

  听她的话,刘黎分明已与唐朝尚同归于尽,而梅兰德杀了无冲派所有的凶徒也受了伤,这是一个令人骇然震惊的结果,但冷静的想也在情理之中。刘黎一百一十七岁高龄,一生流离江湖,带伤隐忍数十年,最终传承衣钵、清理后患而去,也算一世无憾了。

  众人闻言不禁潸然,向着峰顶的方向遥拜。

  ……

  向影华显然没说实话,刘黎根本没动手,当然更不存在亲手格杀唐朝尚之事,峰顶上动手的情景是其他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游方拔枪挥剑最后连量天尺都扔出去了,一人格杀了唐朝尚等十五名高手。

  倒不是他真的有此等神威,而是刘黎给唐朝尚安排了一个必死局,谁登上峰顶结果都一样。游方杀了唐朝尚之后,璇玑峰上又发生了什么?

  ……

  当时游方与向影华快步穿过石林,绕过那株参天的冷杉树,刘黎仍坐在树下一动未动,就像一截亿万年前已石化的古木。游方跪了下去,伸手想给师父把脉,指尖却在发颤有些不敢碰师父。

  他的神念耗尽,又振奋精神与唐朝尚斗剑并格杀十五人,此刻向影华在身边,峰顶上再无凶险,无边的倦意袭来,精神一旦松懈他也有些支撑不住了,只觉得全身发软元神一阵阵恍惚。

  “刘黎前辈神念用尽,毕生功力也被方才的大阵消耗的一丝未留,形神难以支持,但身心未损,需好生滋养方可保生机不绝。……兰德,你的状况也很特殊,恐怕要几个月才能恢复,尤其是此时切不可再妄动,你也坐好。”

  向影华拣起了游方落在不远处的背包,从里面找出了九枚晶石,恰好可以布成聚灵大阵,此阵最适合滋养形神恢复神念与体力,早在楚阳乡时,向影华就知道他的背包里一直带着这么九枚晶石,但现在游方自己已无法布阵。

  天下最精擅以晶石为阵枢布下此类阵法的人无疑就是向影华,她绕着这株冷杉树布好聚灵大阵,轻轻一晃手链,那已经散去的天地灵机暗中悄然拢聚,激发这座聚灵法阵默默的运转,而她则静静的站在绝壁悬崖边。

  她以神念扫过这一对师徒看的很清楚,游方只是神念耗尽,情况比较特殊,恐怕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但刘黎恢复不了了!

  向影华的动作很快,说话间已经布好阵势并悄然发动了,游方听见她的话多少松了一口气,也安定形神坐了下来,初时有些昏沉,但渐渐的倦意退去,元神重归清明。

  当游方再度睁开眼睛,其实过去的时间也不长,大约也就是一盏茶功夫,但他却感觉已过了很久很久,正看见刘黎也睁开了眼睛,目光中带着深深的沧桑倦意,却仍然清澈毫不浑浊,用很虚弱的声音问了一句话:“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还在这里,我还活着?”

  游方赶紧跪倒:“唐朝尚等人已伏诛,师父您老人家当然无恙。”

  刘黎的神情尚有些许茫然,过了几秒钟才叹息一声道:“这是聚灵法阵?真没想到我这个老头子还有机会与你多说几句话。来之前,将后事都安排好了,我纵横江湖百年,这一身神功散尽,万万是下不了这座山的。”

  “前辈,您是否也是第一次如此运转天地灵机,料到自己会散尽神功,却不清楚是否还能活下来?”不远处有人说话,向影华轻轻走了过来,见游方跪着而刘黎仍然盘坐,她也不好继续站着,很自然的与游方并肩跪在刘黎座前。

  刘黎点了点头:“是啊,这种大阵非人力所能控制,我以量天尺为灵引,散尽毕生功力将它引动。我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能活下来,可如今已是苟延残喘的废人一个,连动都动不了。”

  游方差点没哭出声来,只是在师父面前强忍住没有留泪,向影华却摇头道:“三天三夜滴水未沾不眠不休,无论谁都受不了,何况您这位百岁长者?差一点您老人家真的就没命了。此刻形神皆伤但身心未损,一身神功能否恢复影华不知,但身体还是可以养过来的,是不幸中的万幸。”

  游方一把抓住向影华的胳膊,急切的问道:“是吗?我师父……”

  倒是刘黎恢复正常反应更快,小声喝了一句:“臭小子,手轻点,你练过鹰爪,人家影华姑娘可没练过铁布衫!”

  听他说话的语气,还是游方一直熟悉的那个老头子,游方手一软跪坐于地,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膝行两步把头埋在了师父怀里放声痛哭,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刘黎有些吃力的抬起手臂,摸了摸徒弟的脑袋,眼眶也止不住的湿润了,却突然笑了,自言自语道:“我没死,一百多岁还有没经验的时候,这种事也是头一遭啊!徒儿啊,你别哭了,再哭就像师父真的去了!”

  一听这话游方打了个嗝,立刻止住悲声,泪痕满面的抬头问道:“师父,您的状况究竟如何?这百年的功力……”

  刘黎想敲他的脑袋但实在是敲不动了,只得轻轻瞪了他一眼道:“我的状况你也应该清楚,这一身秘法修为是被洗尽了,但武功好像没废,就是使不出来呀,我老了。”说到最后声音又有点低沉。

  小游子这时才恢复平时的机灵劲,彻底反应过来道:“您老和唐朝尚的情况应该差不多,他还能蹦起来与我斗剑,而您是消耗了三天三夜的体力散尽神功,差一点就没命了,幸亏影华在这里,您这是又累又饿又倦,歇过来就没事了。”

  刘黎在苦笑:“没事?将地气宗师衣钵传于你,我当然就没事了!秘法修为散尽,江湖上再无地师刘黎,我是否还活着,也没什么分别了。”

  游方从师父怀中起身,在地上跪直了身子,用破袖子胡乱擦干了眼泪,搜肠刮肚的想说些什么话能够安慰师父,脑海中却突然灵光一闪,眼神一亮道:“师父啊,您在重庆时对蓝凤凰说过——‘如今你秘法修为已废,但曾经的证悟并非无用,感应天地含情生动,仍是人间含生之趣,是你人生可以享受的境界,你并未失去它。’

  我刚才想到了这句话,又想起在量天尺激引的大阵中所感悟的境界。若您老秘法境界止步不前,这一身神功确实就等于废了,但并不妨碍您参悟天地灵机啊,您还有机会突破神念合形之境,而且一只脚已经迈过了门槛,要不然今天您老是活不下来的。……呸呸呸,弟子可不是损您的意思。”

  “蓝凤凰是谁?”向影华突然插了一句话。

  游方解释道:“是无冲派弟子,修为不低却因中了转煞缠神而功力尽失,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但五年前已痛改前非脱离组织,我师父心怀悲悯放了她一条生路。”

  向影华微微点了点头并未追问,看着师徒俩人道:“前辈当年的话对影华也是指点,元神清朗、人未疯魔,此生情怀境界不失,天地山川的感悟怎能废去?寄寓身心,未尝不可突破神念合形之境,到那时又是另一番境界天地了。”

  刘黎喟叹一声道:“此番运转天人合一大阵就是破关机缘,但形神一体,只怕我这把老骨头撑不到那个时候啊。”

  游方这时才伸手给老头把脉,脉象确实虚浮绵弱,他却信口开河道:“您老这话说的,现在觉得虚弱就是累的饿的,吃饱了好好休息,我保证您还能活蹦乱跳!”

  向影华很认真的补充道:“您老人家六十多年前受伤一直无法完全恢复功力,心中总有牵记,今日为传承大愿圆满,放下所有羁绊燃尽神功运转天机,未尝不是更进一步的机缘。不必执念是否破关精进,受天地灵枢滋养而已,法自然之道必有所获,有此生已是有幸。”

  刘黎忍不住眼神一亮,感慨道:“臭小子,你好好听听,月影仙子之言才是正理!你都在胡说些什么?”

  向影华赶紧道:“其实这些兰德看的比我通透,只是更关心您老人家,因此不可能像我这么淡然。”

  游方已经站了起来,连声道:“说的对,师父好端端的,我哭什么呀?您老人家饿了吧,现在这状况也不能乱吃东西,我包里还有盒纯藕粉,这就给您冲去。”

  刘黎有些诧异:“你小子的背包真是百宝囊啊,怎么还带着这东西?”

  游方已经笑了:“上次受伤,就是先吃这东西养胃,这次怕又有人受伤,有备无患嘛。”

  刘黎:“你拿什么冲啊?”

  游方:“包里还有一个金碗,是我在各派同道面前的信物,草甸边就有山泉,点一堆火烧水就行了。”

  刘黎:“慢着,我老人家一时半会还饿不死,别打岔了!你我两代地师,如今全废了一个,又暂时半废了另一个,无冲派余孽尚未肃尽,就算没有无冲派,你觉得江湖上人人都希望你我师徒安然无恙吗?我们绝不能就这样下山,我有话要交待,这回倒不是遗言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永远的宗师(下)

  刘黎交待的,就是向影华对楚芙等人说的话,其中还有游方的补充,这一老一小扯谎的功夫不比秘法修为差多少啊。刘黎托向影华转告的是他的“后事”,同时也是对赶来相助众人的谢意。

  首先就事论事,别忘了五派共悬花红,唐朝尚今天伏诛,按江湖规矩,应该是亲手杀了唐朝尚的刘黎拿一半,所有参与协助的人分另外一半。这笔花红对于一个人来说当然是一笔巨资,但赶来相助的有十六名各派弟子,分其中的一半,每个人所得虽不少但也不算很多。

  这里的大部分人并不在乎这样一笔花红,要不要无所谓,有些还是他们自己出的。但江湖中人没那么矫情,该拿就拿,这也是一种功业的象征,不辜负共悬花红本来的意义。刘黎既不缺钱也不贪财,但他仍欣然而受自己所得的一半,留与下代地师。

  连刘黎本人都接受花红了,其他人也不必拒绝,不论多少都是传扬江湖的美谈。

  刘黎还托传人向此番相助的江湖各派表达谢意。他有很多私人收藏,包括各种秘法器物,在各地搜集的物性特异的物件、古玩,自已行游天下修习密法的印证心得,还有历代地气宗师的山水笔记以及传承的遗物,这些当然传给了当代地师。

  当代地师整理其中与各派传承有关、秘法修炼中或可借鉴之物转赠风门各派,场合嘛,将在答谢各派的酒宴上,那也是他正式以地气宗师的身份第一次亮相的时候。这手笔可是很大啊,远远超出那五派共赏的花红,各派弟子就算不贪求也是充满期待。

  ……

  在峰顶上刘黎交待这一出的时候,游方忍不住问道:“我知道您老人家有海外存款,是当年散尽家财时忘了,后来设立了信托基金。这些东西又是怎么回事?可不是一般的埋伏啊!”

  刘黎微微一笑:“我散尽的是身边乱世中所得浮财,还有我刘家的田产,但历代地师传承之物与秘法器物怎可轻易与人?这些东西其实我早就交给你了,在我的重庆老宅中,有一条地下密道通往附近山腹,山中有密室,密室另有出口。上次你没去,我本想考考你能否找到?若是不得法,把房子拆了掘地三尺也是发现不了的,就算发现密道痕迹也到不了密室。”

  上次在重庆,因为种种意外游方没去刘黎的老宅,但在他动身去重庆之前,刘黎在广州托华有闲送来一个盒子,里面有一串钥匙和几件稀奇古怪说不清用途的小玩意。钥匙自然是开门的,而那几个稀奇古怪的物件也是“钥匙”,开启密道机关所用。

  密室中究竟有什么东西,刘黎并没有一一细说,只是让游方恢复神念之后自己去整理,估计零零碎碎的不少,比如那把曾斩杀唐朝和的大陌刀应该就在其中。至于拿哪些东西送人,由游方自己决定,历代地师的传承器物以及重要典籍当然自己留下,挑选其中与各派传承有关、或有可借鉴帮助之物转赠,游方当然不是小气人。

  游方将选择合适的时机,在一个由他召集的聚会中,手持量天尺正式亮相,再来上这么一出,那将是隆重的不能再隆重,江湖上恩威声望无双。如今很多人虽然已知道他是刘黎的弟子,但江湖上并没有公开宣布他就是这一代地气宗师,需要这样一个“仪式”,老头给徒弟铺的后路实在太好了。

  刘黎本给游方写了一封信,假如他死了,游方自能看见这封信读懂师父的秘嘱,但现在还是当面交代更清楚。

  ……

  向影华还告诉各派同道,刘黎坐化后的遗蜕就安葬在璇玑峰,不立茔丘归于天地山川,这是他早就选择好的归宿地。唐朝尚等人就算在此地陪葬了,生煞相化、阴阳消长,归散于地气之中。

  至于兰德先生受伤的消息要严格保密,回去后只说刘黎神威无比格杀唐朝尚,其余的事情不必多言,待到兰德先生完全无恙再召集各派同道聚会答谢,届时当代地师将正式亮相于江湖。各派同道回去之后,暗中搜查无冲派余孽,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检查山中遗体时,并没有发现安佐杰,要么是他没来,要么就在临阵脱逃的那一拨人当中,后一种可能性比较大。更值得警惕的是,山那边今天还来了一位神念高手,展开幻法大阵险些逼退拦路的千杯前辈,此人应是一名女子,却没有暴露行藏,见势不妙已经逃去,这也是重大的隐患。

  兰德先生在峰顶治伤不可受任何惊扰,大家不必登上峰顶,激斗之后守在山路上休息一夜,明日结阵下山在前方开路,掩护随后下山带伤的兰德先生悄然离去。向影华与千杯道人则留在峰顶断后,如此方能万无一失。

  前面的话是刘黎的交待,至于下山的安排是游方的主意,不是为了掩护他带伤离去,主要是为了悄悄送刘黎下山。刘黎未死却神功散尽的消息一定要保密,倒不是不相信楚芙等人,但知道的人多了难免有泄露的可能,那么老头的处境就危险了。

  向影华恐怕是天下最不会撒谎的人,她只是按照刘黎与游方交代好的原话转述,并无一字修饰与添枝加叶的解释,说话时语气沉静面有深憾之色,于此情此景中却显得毫无伪饰之意,众人连质疑的念头都没有。

  ……

  刘黎是在第二天中午被游方背下山的,老头捡回了一条命,但身体不可能恢复那么快,歇了一天吃了点东西,向影华在冷杉树下彻夜运转聚灵法阵助这一对师徒滋养形神,刘黎已经可以站起来了,但身体远没有恢复,当然不可能自己走下那险要的山路。

  游方神念未复,但是身体没问题,仍是一位功夫高手,背着师父走路很轻松。只是来时那条山路他也不可能再走回去,下山还是选择了相对平缓好走的另一条路。向影华拿着他的背包,跟在身边一起下山。

  楚芙等人已出发在前方顺原路返回,并没有再打照面,而千杯道人与李永隽最后下山,走的也是同一条路。这样的安排,必不可能有人截击也不可能有人追踪,没有人会发现刘黎未死且已经下山,等到离开此地之后,老头即可隐姓埋名,在江湖中颐养天年了。

  在下山的路上,李永隽与千杯道人一边走一边说话,满面惭愧之色,只听她小声道:“原来郎继升长老是刘黎前辈的线人,用的是反间之计,这一枚棋子已经安排很久了吧?”

  千杯道人:“其实是从五年前开始的,那时刘黎前辈在洛阳遭人设伏暗算,追查之下渐渐发现在美国隐秘传承的无冲派以及唐氏兄弟的图谋,当时朝和集团势大而且暗中牵连太广,前辈没有轻举妄动,便与郎继升秘商,让他行止有失,让无冲派有机可乘。”

  事情还要从五年前说起,郎继升利用从收钱到正式入账的时间差,暗中挪用叠嶂派的资金。他拿钱出去搞短期投资,这一切都是刘黎秘密的交待。其中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小插曲,郎继升的本意是亏钱,然后再四处私下借钱弥补亏空,这样才能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他首选炒股。

  别人炒股都是买自认为能赚钱的“好”股票,郎继升反其道而行之,不看好什么品种的走势他就买什么,一心一意就是为了亏损。结果却很搞笑,三番五次下来,他不仅没赔钱反而赚了不少。

  连刘黎都乐了,顺势指点郎继升渐渐“染上”赌博的“恶习”。俗话说的好,久赌神仙输啊,郎继升赌的越来越大,终于把赚来的钱全赔了进去,继续挪用叠嶂派资金填赌债,然后又在外面向人借钱补亏空,周转的窟窿越来越大。

  他这么做需要相当仔细,一方面叠嶂派的账面不能出任何问题,挪用的资金要按期到账,不能让人抓住把柄,另一方面还要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幕后的刘黎当然很重要,老头有足够的财力支持他这么玩,通过种种间接的安排总能让郎继升“借”到钱周转。

  这是一个很老套但又很常见的故事,郎继升利用掌握财权的机会挪用资金搞投资,赚了一大笔钱之后又学会了赌博,最终负债累累。再后来大约是三年前,终于有人与郎继升在赌桌上搭上线了,开始输给他不少钱,最后赢了他一大笔,成了债主之后还愿意借钱给他补亏空,这套下的越来越深。

  接下来的事不用千杯再解释李永隽也明白了,一定是无冲派的人有意为之,她有些疑惑的问道:“刘前辈让郎长老这么做,就料定无冲派一定会找上门吗?”

  千杯道人冷哼一声道:“这就叫功夫不负有心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唐氏兄弟既然要报旧仇,对付地师与风门七大派,怎可能不盯着叠嶂派的动静?第一个发现问题的肯定是他们,若无歹心也就罢了,若有图谋怎会错过!”

  第三百四十章 打草惊蛇

  郎继升既是无冲派的棋子,也是刘黎的棋子,刘黎用的是反间计,以江湖门槛来形容,这叫太公钓鱼局或者锄头局,游方在宜宾帮吴玉翀挖“宝藏”时就用过这一招。知道对方想要什么,那就设好这一局,等着你主动进来,偏偏还看不出破绽,因为不是郎继升找到无冲派,而是无冲派自己找上门的。

  给郎继升下套,是唐朝和主事时的事情,做出具体行动指示的人是唐半修,而后来的唐朝尚并不完全信任郎继升,不过这没有关系,郎继升从来没有骗他过,说的全是实话。因为刘黎根本就没想骗唐朝尚,就是想通过一个看似非常隐秘的途径,把消息直接泄露给对方。

  就算唐朝尚不信任郎继升,也有办法去印证郎继升说的是不是实话,只要他上了璇玑峰就行,而唐朝尚不会不去。刘黎的传承仪式选择的地点越偏僻、越隐蔽,唐朝尚越不能错过这个几十年难遇的机会!他心里在想什么,刘黎清楚。在无冲派内部,安佐杰、唐半修、吴玉翀等人也都清楚。

  事情至此已真相大白,李永隽又问道:“刘黎前辈为什么偏偏找上郎长老呢?要说绝对信任,其实还有很多人。”

  千杯道人解下葫芦喝了一口酒,这才答道:“刘前辈与叠嶂派的关系非同一般,但让别人用这一计,身份不合适,郎继升掌管东来宫和叠嶂派的内部财务,只有他才适合犯这种错误啊!假如出了什么差错,郎继升有口说不清。

  他家三代受刘前辈大恩,祖上犯的不是什么好事,说出来有损清誉,你也不必追问。若不是刘前辈,也不可能有郎继升活下来,知道他甘愿为刘前辈如此做就可以了。为了行事隐蔽,连你师父都不知情啊,她这位掌门还真是称职,早就查觉到异常但无把柄,等郎继升稍有异动,就出手给拿下了。”

  李永隽有些错愕道:“原来师父也不知情,差点坏了刘前辈的大计吗?”

  千杯道人摇了摇头:“不不不,如此是恰到好处,只是委屈了郎继升。”

  李永隽低下头,不知所措道:“师父下令将郎长老幽禁在云踪观东院,暂时莫做处置,可我押他入院的时候一时义愤踹了一脚,踢断了郎长老两根肋骨,这可如何是好?……郎长老没有解释呀,我真不知情,当时心中深恨!”

  千杯道人叹了口气:“永隽啊,你看似文弱却外柔内刚,听说你在南海之时,身受重伤面对詹莫道却死战不退,这脾气!你师父当时一听我的话就明白了,而你还加了一脚,这戏是越演越真了。唉,刘前辈没有看错人,郎长老确实忍辱负重,他是不会怪你的,你回去之后好好道歉吧。”

  李永隽惭愧无言,继续前行穿过楚芙等人曾激战唐半修的草坡,又小声说了一句:“兰德就在前面,我有话想对他说,此刻却不是时候,刘黎前辈仙去,想来他心中也不会好受。”

  千杯道人的神色比较复杂:“一代地气宗师,纵横江湖百年,最终无憾而去,放形骸重归于天地,我们应该感到欣慰才是。”

  李永隽:“其实我想说的是昨天那位神秘高手,要提醒兰德注意。”

  千杯道人:“有月影仙子在他身边,自会劝慰他也会提醒他。”

  李永隽欲言又止,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最终默默无言。

  ……

  前方有楚芙等人开路,后面有千杯道人,游方背着师父下山,半路上沿着另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峡谷悄然离去,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连千杯等人都不知情,更别提世上的其他人了。

  按刘黎的指示,游方给从容山庄的老板何宇打了个电话,要他找一辆车来。何宇接到游方的电话只问时间地点,其余的话一句都没多说。

  第二天上午,在通江县北郊偏僻处,何宇缓缓开车经过的时候,游方从山林中走出来招手将他拦住。何宇下车道:“小太爷,这辆车是通江县交通局下属单位从合作企业借来的,一点问题都没有,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再次见面的时候,他对游方的称呼居然变成了小太爷,且神色异常恭谨,看来对刘黎传承衣钵之事心知肚明。游方一摆手道:“何老板,多谢你了!要委屈你走路回去,这辆车过几天我派人送回来。”

  何宇转身欲走,却终究没忍住,又回过身来小声问了一句:“老太爷怎样了?”说话时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游方轻叹一声道:“老太爷?他老人家已放形于天地之间,你又何必再问?今后你就安安心心做山庄老板吧,祝生意兴隆财源广进!”他最终没有告诉何宇刘黎仍然在世的消息,就让老人家安心的颐养天年,而这位何老板也安心的经营山庄吧,对谁而言都是最好的结局。

  何宇向着游方拱手长揖道:“老太爷临去之前就告诉我他不会再回来,我明知如此还是忍不住想多问一句。小太爷,您有空一定常来从容山庄做客,若有所差遣……”

  游方打断他的话道:“我会来的,还想找机会与你斗酒呢。下次再见面,叫我梅先生就行。”

  何宇再行一礼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向影华走出山林道:“此刻附近无人,我们快走吧。”刘黎也从山林中走了出来,他已经不需人搀扶,但看面容却仍很憔悴,就似刚刚大病一场。

  ……

  书说两头,就在楚芙与沈四宝等人列阵与唐半修及其手下展开大战的同时,龙喻洁招集的各派长辈已经悄然到了景德镇。安佐杰的秘密聚点查出来了,在一个叫梅下河村的地方,一年前这里来了一伙人,据说是研究陶瓷的,并且投资成立了一个陶艺研究中心,进进出出的还有一些洋面孔。

  安佐杰所设据点就在梅下河村,以这个陶艺研究中心为掩护,盖了一座院落和办公场所,也有几间宿舍,多余的人员租住村中的民房,来来往往倒也相安无事,表面上真看不出来他们有任何不轨的行为。

  龙喻洁等一行十三人并未着急进村,在村外一处僻静的山谷中秘密商议,他们当中以八宅派掌门韩知子年纪最长辈份也最高,行动以他为首,不过出谋划策的主要是张玺。

  韩知子问道:“我看了那个村庄的环境,能选中这个地方还真是内行所为,那里外来人员比较多,与村民混杂居住,万一动手起了混乱冲突恐会伤及无辜,动静大了也容易惊动六扇门,打草惊蛇走露风声可不好。”

  梅下河村向西南方向一左一右分别有鸳鸯湖风景区与三灵山风景区,青山环绕之间有大片的水面,风光秀美灵气充盈。景德镇也是多山地带,东北方向是黄山余脉的延伸,就在梅下河村后面不远有一座冲山,地势险峻幽深。

  鸳鸯湖与三灵山风景区的游客并不多,但也是开放的场所,而冲山是人迹罕至的深野,这三处地气灵枢所在恰恰呈品字形,将梅下河村包围在中间。安佐杰选择此处经营巢穴当然很内行,而且据点混杂在民居中也显得很狡猾,小打小闹解决不了他们,若是闹出大动静来谁都有忌讳。

  张玺沉吟道:“村庄里那个研究中心,只是他们的集结与落脚之地,王光宇供出安佐杰在此秘密训练高手,村庄里肯定不合适。附近的两个风景区修炼秘法滋养形神倒是不错,但秘密训练基地只能建在冲山深处,应该设法将他们自己引去,我们才方便动手围剿。”

  王屋派掌门古建亮附和道:“张掌门所言甚是,我有个想法,可以打草惊蛇但不必走露风声,假如他们发现有风门高人来到梅下河村,十有八九会避入冲山深处的秘密基地躲藏,反倒是给我们引路了。”

  韩知子点头道:“可以这么试试,形法派的杨弈程掌门与云飞絮长老与古建亮掌门三人进村,停留徘徊做探查状,看看能否惊动那些人避入山中,我等大队人马则不必露面。能够成功最好,不成功再做计较。”

  ……

  这天下午,梅下河村中来了三位外地人,在饭店吃了饭还四处乱转,向村民打听有没有空的房子出租,最近外来人员是否很多等等。后来他们又去了陶艺研究中心,自称也对景德镇古典陶瓷工艺感兴趣云云,想投资搞工艺陶瓷出口,询问能否有合作的机会?

  陶艺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非常意外,景德镇有正规的权威陶瓷研究所,谁能跑到村子里来找他们谈这些啊,分明可疑嘛!

  留守梅下河村的朴姬政看见了这三个人,当时就觉得眼熟,回头一查资料,果然认出了其中两人,赫然正是形法派掌门杨弈程和长老云飞絮。虽然他们经过了简单的化妆掩饰,但还是没有逃过朴姬政的眼睛,这让他大吃一惊啊。

  这三人显然是来查探的,掌门和内堂长老联袂出动了,情况很严重啊,这大白天的不知底细,朴姬政也不敢轻举妄动。形法派的宗门道场在庐山,外堂在南昌,是离景德镇最近的风门大派,安佐杰曾经与他们打过交道,情况比较熟悉,韩知子派杨弈程和云飞絮进村是故意的,就是想让对方认出来并引起警惕。

  杨弈程等三人离开梅下河村之后,朴姬政派人出村在周围查探,确信那三人真的是离开了,附近并没有人在监视这个村庄,于是命令手下撤入冲山躲了起来,只在村子里留了几位不知底细的外聘工作人员,陶艺研究中心表面上没有任何破绽。

  朴姬政不清楚那三人究竟是怎么查到这里的,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查出了什么,但一切还是小心为上。安佐杰已经将这里的精锐力量全部带走了,留下的都是些小杂鱼,按照他们事先的商定,若有情况就避入冲山秘密基地,躲过风头再说。

  从村子里到山中秘密基地的一路上,这伙人是小心翼翼,结果却风平浪静,根本没什么状况,很顺利的就躲了起来,搞得他们还以为是朴当家的神经过敏了。

  张玺等人都是老江湖了,没有在村子外面待着更没有在路上拦着,而是在冲山中选择了一个视野好的高处观望,这些人不来也就罢了,来了就是自投罗网。白天还没查出陶艺研究中心有什么问题,晚上这伙人自己一躲,那就是板上钉钉不会搞错了。

  安佐杰的秘密基地非常隐蔽,在深山中的一片断崖里,此处似山洞又似石龛,是岩层天然形成的一个巨大的横向缝隙,向山体内延伸的空间很大,经过适当的人工改建,成为一个既可以住人又能收藏物资的秘密场所,从地势上看易守难攻,附近的峡谷也适合秘密训练。

  古建亮在这十三名高手中身法最好,他探查地形之后做了沙盘演示,各派高人也觉得微有些头痛,最终决定收敛气息秘密潜近,结成十二杖阵式攻守一体。能无声无息的靠得越近越好,若被发现了就结阵强攻,总之在这里也不怕闹出大动静。

  既然是十二杖大阵,自然由沈慎一手持九宫飞星盘主阵,而张玺不列阵,在阵外指挥攻守变换。有意思的是,远在川陕边界的璇玑峰,沈四宝也手持撼龙令布下十二杖大阵,由楚芙在阵外指挥攻守变换。

  沈四宝那十二人皆有移转灵枢之境且修为相差不远,阵法运转的更加浑然纯熟。而此刻这十二名掌门以及长老的修为差距就大了,若论阵法配合不如那十二名年轻人,其中有人的修为还不如苍岚、梁广海等人,而绝对高手的功力与境界当然更深。

  但他们的年纪和阅历却非那些年轻人能比,经验也老道的多,足以弥补阵法配合的不足,他们结阵对敌,恐怕天下没有什么高手能够硬抗,只是凑到一起实在不容易。本打算是悄然潜近,再来个雷霆万钧一击,结果却出乎预料的轻松。

  用这种阵势对付那批小杂鱼,简直和大象踩蚂蚁差不多,从侧面山林靠近断崖,先放倒了两名放哨的,小心翼翼一路前行,发现一个放倒一个,最后进了基地将所有人都收拾了,却没有一名对手能提前查觉并且反抗的,无声无息间就占领了整个秘密基地。

  有道是江湖越老、人越谨慎,这些人中随便派一、两名高手,不出意外的话都能把这个基地拿下,但他们还是严阵以待,做好最充足的准备按对付生死大敌的阵式出手。

  这天后半夜,十三名各派高人打开了秘密基地中的柴油发电机,点亮了山腹石龛大厅中的灯光,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九个昏迷不醒的人,这已经是躲藏在此基地的全部人员了,包括外面放哨的两个也被拎了进来。

  韩知子有些哭笑不得:“我们是准备拿下安佐杰那种高手的,遇到的怎么全是这些废物?看这个基地的手笔不小,人不应该如此不中用,高手都哪去了?”

  张玺思忖道:“看来骨干分子并没有在这里,难道是因为王光宇被龙楼派拿下,他们听见风声已经避走吗?”

  龙喻洁摇头道:“不对啊,我拿下王光宇,龙楼派中只有少数高层知情,而我已下令严禁外传,更何况这么短的时间内我们就赶到了,他们不可能反应这么快呀?”

  古建亮一摆手道:“审就是了,把这些人一个个弄醒了单独审。”

  审问的结果,这些人并非无冲派的核心党羽,也不是安佐杰的心腹手下,他们连安佐杰的真实身份都搞不清,只是听命于一个朴当家的。而朴当家也不在此处,据说今天下午与上面的大老板联系了,有急事离开了景德镇,离开前要他们躲在秘密基地中不可外出,等候通知。

  但审问并非毫无价值,众人确定了几件事,首先是众杂鱼描述的那位大老板应该就是安佐杰,王光宇供出的情况无误,安佐杰确实在此地秘密训练高手。但就在几天前,安佐杰带着这里的精锐手下突然离开了,留下朴当家的管事,而这个朴当家的今天下午居然也溜了。

  各派高人使出雷霆万钧之力却砸空了地方,连最有“情报价值”的朴姬政都没抓着。朴姬政哪去了?他今天下午与安佐杰联系上了,报告了梅下河村的异状,安佐杰指示他立刻孤身离开,这个基地要不要都无所谓了,干脆悄悄的放弃,不留下任何被追查的线索。

  安佐杰已经确定,他在景德镇建立秘密基地的风声已走露,唐朝尚说的是实情,但透露消息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唐朝尚。而此刻唐朝尚是回不来了,安佐杰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处理,也将拥有最大的收获,正集合所有的心腹力量赶往无冲派的秘密内堂。

  第三百四十一章 云游

  秘密基地里除了这么几条小杂鱼,还搜出来不少东西,最让人惊讶的是大量炸药和几支长短枪。附近山区就有不少开矿的,炸药是管制物品但想搜集并不是太困难,只是这些枪支实在太刺眼了,留下的有七、八杆,估计安佐杰的手下也带走了一批。

  杨弈程一边清点一边骂道:“这帮兔崽子,搞军火库啊!这里可不是墨西哥,在中国境内玩这些,玩大了不是找死吗?”

  韩知子问张玺:“这里也没有更多的收获了,人和东西怎么处理?”

  张玺微微一笑:“杨掌门不是说了吗,他们自己找死。这些人不清楚我们的身份和来历,连样子都没看清,留给警方吧,六扇门一定会大感兴趣的,打电话报警,就以附近山民偶尔发现的名义。”

  古建亮恨恨道:“那安佐杰已经被警方通缉了,再添上这么一把火,就算此人精通化妆术,也别想从正常的口岸出境,直飞美国更不可能,想走只能偷渡。”

  龙喻洁则摇头道:“我看安佐杰未必是逃走,他尽启心腹精锐突然离去,恐怕是要冒什么坏水,我们应该通知各派同道小心防范。”

  韩知子笑了:“各派?我们不都在这儿嘛!赶紧打电话回家就是了,通知家里做好戒备。……我们这些人凑在一起不容易呀,几十年了也没有过这阵式啊,这次别着急散伙,组团出去行游山河吧,哪里有异动也好随时处置。”

  杨弈程赶紧接话道:“那请诸位就先在南昌以及庐山一带走走吧,我形法派也好尽地主之谊。”

  韩知子点头:“行,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先上小杨家打秋风!”

  当天中午,这十三名风门各派尊长已经悄然出现在景德镇市区,找了家大酒店要了间包厢吃饭,算是自己给自己庆功了,虽然这小小的“功劳”相对于他们的身份来说实在是太不起眼。入席之后没着急喝酒,关上门纷纷给家里打电话,结果却都有些意外。

  牛月坡小声问云飞絮:“云长老,能联系上你的宝贝徒弟吗?”

  云飞絮:“怎么了?纯明不是和你家金泉在杭州吗?……你儿子不见了?那我打个电话问问,……还真联系不上她,上个星期说有事出门,一直没回来。”

  张玺在一旁打趣道:“这俩孩子不会是私奔了吧?”

  牛月坡:“他俩的事情已经定了,正在挑日子,我们卧牛派正和形法派商量一起发喜帖呢,用得着私奔吗?张掌门,你也有老不正经的时候!现在知道你儿子流花的脾性是谁遗传的了。”

  韩知子呵呵笑道:“我们这些老家伙关上门开几句玩笑没关系,在孩子们面前可不能这样,否则真成老不正经了,有失威仪啊。……张玺,你也打个电话吧,看看你儿子在不在家。”

  张玺拨了个电话,有些错愕的说道:“流冰倒是在,但是流花不见了,也是好几天都没消息了,我临行前将寻峦派事务托付给包旻长老,他上周和包长老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酒席上众人的话有些乱,那边的熊大维也在插话:“形法派和卧牛派有喜事?真巧啊,我们鸣翠谷也有喜事,我儿熊居仕与他师妹陆月居……嗯?他们俩也不见了!”

  那边消砂派掌门苍霄也放下电话:“怪事啊,小女苍岚也离开了三亚,如今也联系不上。”

  酒桌上渐渐安静下来,大家不说话纷纷都看着沈慎一。沈慎一喝了口酒问道:“诸位同道,为何这样瞅着沈某?”

  韩知子道:“小徒梁广海也不知去向,与各派弟子的情况差不多,都是接到九星派现任掌门楚芙的邀请,说是去行游天下山水,然后就再也联系不上,这事情有蹊跷啊?”

  原来这些年轻人全是被九星派掌门人楚芙拐走了,楚芙在江湖风门中素有雅望,请这些年轻人游山玩水聚会,大家都欣然应邀,只是这事有点让人意外,联系不上就更奇怪了。再结合安佐杰景德镇秘密基地的异动,众人隐约都想到了什么。

  沈慎一有些无奈的答道:“我离开杭州时,楚掌门也有要事外出,临行前将九星派事务托付给马空野长老,并秘嘱不得外泄她的行踪,也不许任何人追问,小儿四宝也随她远行。如今看来这阵式不小啊,定有大事发生。此事本属隐秘,我不该多言,但大家已经查觉蹊跷,算算约定的时间也差不多快到了,我试试联系楚掌门,问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沈慎一给楚芙打了个电话,拨通了,说了几句面色越来越凝重,他显然以神识拢音,旁边听不见交谈的内容,看他的反应不太对劲,大家也越来越焦急。好不容易等这个电话打完了,众人纷纷问道:“沈慎一,究竟出什么事了,他们都在哪里?”

  沈慎一拿起瓶子,先给韩知子、熊大维斟满酒,又转圈将所有人的杯子都添满了,一边斟酒一边说道:“诸位不必担心,他们都在一起且安然无恙,昨天在四川通江,今天已经到了成都,本来是十三人,恰好在昭觉寺又碰见了随一位高僧云游的半半,王勋捷,你儿子也在啊,他们都在宽窄巷子吃饭呢。”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道:“原来在成都会餐呢,半半也凑到一起去了?既然无事,沈兄的表情为何如此凝重,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沈慎一倒完酒回到自己的座位却没坐下来,端起杯子说了一句另举座震惊的话:“就在前日正午,川陕交界的大巴山深处,刘黎前辈亲手格杀唐朝尚,无冲败类二十一人尽数伏诛,而一代地师亦坐化于璇玑峰顶。这杯酒,遥祭他老人家!”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举杯遥祭,然后将杯中酒洒在了地上,这才追问沈慎一事情的详细经过。

  ……

  就在各派尊长举杯遥祭刘黎的时候,刘黎本人已经在徒弟的陪同下来到了云南省保山市腾冲县。刘黎没有直接回柳州,游方陪着师父是来调养身体的,同时也是游山玩水。一代地师在天地山川间寄寓身心,是最好的疗伤方式。

  此地接近中缅边境,常年气候宜人,境内森林密布遍处青山绿水风光秀丽如画,地处三江并流之南。发源于青藏高原的怒江、金沙江、澜沧江都经过了云南省境内,并行奔流数百公里,各自深切峡谷却未交汇合流,蔚为奇观。

  腾冲一带的高黎贡山,是著名的深纵地貌,雄奇险秀如融一炉,最高落差达四千米,在此时可以赏尽一年四季的风景。

  腾冲春暖,山脚下已是初夏风光,碧湖边北望浅寒颜色的峰顶,那天尽头是冬日景致,峰谷南北相间排列,因地势的不同如春夏秋冬层叠呈现。腾冲一带多火山温泉,适合休闲疗养,刘黎与游方师徒看上去就是两个普普通通的游客,一位爷爷带着孙子出来玩的,锋芒收敛毫不引人注目,就算是擦肩而过,恐怕也认不出他们就是威震江湖的两代地师。

  刘黎所谓的调养可不是躺在床上不动,也不像纵横江湖时那样穿行险要深野,就是优哉游哉,泡温泉、尝特色小吃、四处玩赏,既舒服又不累。他们在腾冲住了一个星期,行游路上换了好几家客栈,走到哪里,游方都给师父的行程安排的舒舒服服。

  这天老头上午在湖边遥望远山养气安神,下午来了兴致要舞文弄墨,游方特意买来了腾冲特产的书写纸雪花宣,摆开文房四宝请师父提字。结果老头却把笔交给了徒弟,游方画了一幅画,是巍峨天地间的高黎贡山主峰,老头子则在留白处题了一首诗。

  然后游方就劝师父歇着,山水书画只是寄情养神,别过于沉浸其中累着了。老头看着这幅画笑呵呵的说道:“水墨之趣,诗书画并称,佳作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们两代地师做的这幅画不错呀,信手而为却含灵枢之妙,你我皆无神念之功,但画意境界未失,这幅画我拿回去送给水印,她一定会喜欢的。”

  游方说话顺着师父高兴,笑着附和道:“书画当然首推宣纸,可这腾冲雪花宣倒也不俗,更有一个好处它不能揭裱,无法以影画作伪,这就是两代地师真迹妙手留存啊。”

  刘黎放下笔道:“留存?提到这两个字,我倒想起去通江前所立的遗嘱了,我已经将瑞士刘昌黎信托基金转到梅兰德的名下,自会有人办理手续,你回去之后签个字就行了。离开柳州时,我已经将水峰名下的房产过户给小苗了,应该够她这一辈子过安稳的生活,假如我回不去,自会有律师去找她。”

  游方笑嘻嘻的说道:“对呀,你还把重庆老宅和地师秘室的钥匙都交给我了,这事情办的真是滴水不漏啊。不过您老人家安然无恙,我看长命两百岁没有问题,那刘昌黎基金就不必着急过户了,您老人家留着,想做些什么就做什么。”

  刘黎瞪了他一眼:“听你的口气,不缺钱花啊?”

  游方眨了眨眼睛:“您老留在重庆老宅秘室中的历代地师传承收藏,我既继承衣钵也就收下了,至于刘昌黎基金是您老自己赚的,我凭什么就这样拿去?您为弟子铺好的路已经够宽了,没必要再给更多,若传人不成器,留这些又是何用?我也要考虑为下代地气宗师留下些什么,不能全靠师父您的老本啊。”

  刘黎看了看他,若有所思道:“小游子呀,为师还真是小看了你了,虽然知道你很有本事,但你的成就比我期望的更高,我在这个年纪可不如你啊。这是为师此生最欣慰之事!你不想收那就暂时不收吧,我签的是永久时效法律文件,不论过多少年,你随时签字都可以。”

  游方低下头,弱弱的说道:“师父啊,弟子其实也有一件事要禀告,我去通江前也留下遗嘱了,若万一不幸,有一封信将托何远之交给您老人家。我知道您传承衣钵不易,短时间内再寻传人确实艰难,所以推荐了一个人,他就是华有闲,这孩子你认识的。”

  刘黎感慨道:“小游子,你也跟师父留了这一手啊?是啊,那登上璇玑峰的人谁没留传承后手呢?那日有一位神秘高手欲闯上峰顶,被向影华与千杯挡回,此人定是无冲派传承所寄,你可一定要小心。师父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件事,至于安佐杰之流也不可掉以轻心。”

  游方劝道:“师父,一代地师刘黎已隐退于江湖,您就是柳州的水峰大爷,不必再操心这些事了,弟子有弟子的担当,否则何必继承地气宗师的衣钵呢?您都操心一百年了,就好生休息吧,再出来乱跑,小苗也不能乐意啊!”

  刘黎挥手就敲徒弟的脑袋:“小苗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什么叫乱跑?哪有你这么跟师父说话的!”

  游方做闪避状,却还是让师父给敲中了,大惊小怪道:“哎呀,师父你轻点,您老的武功这么厉害,不仅有形意马踏绝技还精通千猿手啊,弟子可没练过铁头功。”

  刘黎啐了他一口道:“我以前敲你,怎没见你这么疼呢?是我老人家武功大进,还是你小子越活越回去了?”

  游方拍马屁道:“您老的武功不仅未失,而且功力大进啊!”刘黎知道徒弟在满嘴跑火车,却只是哼了一声没再多说。

  在腾冲休养了一周,刘黎的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秘法神功虽然废尽,但一身武功至少还能使出来三、四成,虽然远不能与当年之勇相提并论,但也算是高手了。

  游方以为师父要回柳州,老头却又把徒弟带到丽江,在束河古镇住了几天。这里曾是茶马古道上一个古老的驿站,位于玉龙山南脉的向阳坡谷,山势形法秀丽,风水理气冲和,是一个静修颐养的好去处,风水局呈“丹凤含书”之势。

  就算不是风门秘法修行弟子,也能感觉到这里的空气和山水环境让人很舒适。

  刘黎这两天没什么事,就带着徒弟在镇上闲逛,如今这个古镇的原住民几乎都迁出去了。镇中广场的四面都是店铺,抬头可见青山白云映衬下的翘角飞檐,显得空灵轻盈。低头看四周,则有一种古老的厚重中渗杂着现代人气浮动感。

  老式的木板门面上着黝红的漆,店铺的门槛被来来往往的脚步踩的发亮,脚下是斑驳的麻石路面,不知经过多少年的修补,似乎杂乱的踏过各个年代,镇中来往的几乎全是各地的游客。老头买东西,游方帮着侃价,扯了七尺当地蜡染的工艺花布,老头笑呵呵的塞到游方的背包里让他背着。

  游方也不敢乐,一看就知道是给女人买的,老头说是回去送给水印姑娘,游方却在心里嘀咕,十有八九是拿到小苗那里去献宝。买完花布又往正北走,去看当地的“神泉”九鼎龙潭,也是此镇的灵枢地眼所在。

  走到公园门口刘黎却停住了脚步,叹了口气道:“我上次来的时候,此泉是自然开放的,灵枢隐散滋润坡谷,今天却修了个小公园给围起来了,虽无大碍却也不合风水章法啊,算了,不进去看了。”

  若谈伤势,刘黎已经完全恢复了,但身体能够修养到什么程度,那就不是单纯的疗伤了。老头带徒弟到的地方自然都是绝佳之处,可是游方心里既着急又纳闷,师父这两天净带自己逛街来着,干嘛还不回柳州?

  他此刻才小心翼翼的说道:“您不想看咱就不看了,这束河古镇真不错,可是您老人家就不怕出门太久,苗,苗,苗师娘着急吗?”

  刘黎:“师娘?这也不好随便乱叫吧?……天下适合静修颐养的去处很多,知道我老人家为什么要带你到束河来吗?”

  游方想了想道:“丹凤含书之局,确实应该领略。”

  刘黎摇了摇头:“不仅仅为此,还记得你在勾滩苗寨对水印唱的那首歌吗?就是《束河》。我当时看你唱的那么深情,干脆就领你到这个地方来看看,歌印心声诗言志,找到感觉没有?”

  游方哭笑不得:“多谢师父费心了!但弟子觉得您老人家好像是故意不回去,其实您已经完全无恙了。”

  刘黎的神情竟有些不好意思:“我这几天照镜子,很明显气色不佳就像大病初愈,不想回去之后让人看了担心。”

  刘黎确实有病容,一百多岁的老者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明显憔悴了许多,虽然云游颐养暗合天地灵枢之妙,但哪能那么容易完全恢复形容?

  游方他却坏坏的笑了:“师父啊,你是怕苗师娘看见你这个样子担心吗?她如果真的在乎你,你这个样子会让人更怜惜,更能看出她的真心意。苦肉计懂不?我不知道你和她之间到什么程度了,这不正好是个机会吗!”

  刘黎呵斥道:“你这臭小子,不拿师父开心不行啊?我风流江湖百年,还用你小子教我怎么泡妞?”话虽这么说,过了一会儿老头又自言自语道:“嗯,你也挺忙的,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就别总陪着我了,我明天就回柳州。”

  刘黎次日离开束河古镇,从丽江启程回到柳州。而就在同一天,同样也养伤多日的唐半修终于赶到了位于晋中绵山的无冲派秘密内堂。

  第三百四十二章 你想杀了我(上)

  晋中少雨多黄土,四野苍茫缺秀色,然而其腹地绵山却殊为奇异,谷壑幽深万木青翠,奇峰迭起间云雾蒸腾,身入其中,恍然错以为到了江南诗意深山。

  唐半修一身行脚僧人的打扮,穿着青灰色的僧衣带着僧帽,肩背一个土黄色的褡裢,徒步进山,绕过抱腹岩中云峰寺,进入了并无道路、常人无法行走的深山。

  绵山群岩苍然,在绿树葱茏中显露的嶙峋石崖多呈灰深黛之色,此地自古是河东最理想的出世清修闭关之所,悬崖绝壁间有不少大大小小或天然或人工凿建的静室禅房,隐于幽野至今不为人知。

  凡尘俗眼若非身临其地亲见,是没有办法想像这山中妙境的,这里自古是道家胜地,也是佛家净土宗修行道场,之所以声名不显,最重要的原因是此处为隐世闭关修行之所。那深山中的险峻山崖间,很多幽僻处还垂着一条条长长的铁索,锈迹辩驳已有千百年,是修士来往攀登、出入洞天静室时所遗留。

  这里有很多宫观庙堂,规模都不大,位置十分隐蔽,也从不对香客游人显示,掩藏在悬崖岩腹中精雅绝伦。近年来绵山外围一带有些古代遗存被发现,文化部门也在进行整理与保护工作,但崇山峻岭中还有大片根本无法进行考察与开发的区域。

  唐半修翻山越岭、攀崖过涧,沿途还借助隐蔽的铁索攀援。这些铁索有的已有千年历史,掩于灌木杂花中,不是知情者根本找不到,若换成一般的铁链,恐怕早已腐朽,奇异的是它们千年来却仍然完好,只是表面锈迹斑驳。

  唐半修一路经过很多隐于山岩间或保存完好或早已倾颓的石龛静室、古寺道观,这些地方如今皆已废弃无人,远望对面绝壁,终于看见两株古树展枝如相抱之势,无冲派的秘密内堂入口就在那里。

  此处人迹难至,若无一身绝技很难孤身闯入,唐半修身受重伤逃离璇玑峰,当时并没有立刻离开大巴山,而是在深山中选择一处灵气充盈所在静养调伤。他伤的太重了,根本无法恢复,只能调治好表面上所受的外伤,强行压制内伤能够上路,这才乔装打扮奔赴无冲派的秘密内堂。

  他翻山越岭的身形依然轻健敏捷,可此刻掩饰不住流露出疲倦之色,以他平时的身手与功力,来到这里本不必借助山中那些暗藏的铁索,可今天必须这么上山了。他没有立刻穿过深谷到对面崖上的秘密内堂去,而是就近择一静室调息。表面上他不想露出任何破绽,让人看出他身受重伤一身秘法几乎废尽。

  看无冲派的秘密内堂所在,就知道这里不可能是与外界往来的场所,无冲派的创派祖师显化真人本是一位出世清修的道士,在世间云游时传授弟子杨公秘法,并结合自己于天地山川间的感悟,留下了无冲派这一线传承。

  自明代中叶,无冲派将内堂迁到了山西灵石,而绵山中这一处秘密洞天是派中高手闭关清修地,江湖同道极少知晓。到了民国时,唐朝尚之父唐有方为了开拓基业、世间经营往来方便,又将无冲派的根本道场包括内堂都迁到了南京郊外,长江以北的浦口一带。

  想当年七大派围剿无冲,就发生在金陵江北。

  当时唐朝和与唐朝尚兄弟只有三岁,他们不在家,被父亲派人送往秘密内堂了。唐有方当时隐约听到了一些风声,据说九星派召集叠嶂、寻峦、松鹤谷、鸣翠泉、形法、卧牛等六派欲对无冲派不利。

  唐有方并不清楚具体的事态,更不知道刘黎持量天尺暗中找到九星派商议此事,并要求九星派一定要传话让寻峦派掌门陆文行表态。

  为了以防万一,唐有方把两个儿子送走了,名义上却不是为了避祸,只说是去拜祭祖师。无冲派的核心弟子,得传本门最高深秘法,都要在祖师显化真人真身坐像前拜祭,但基本上都是在成年修炼有成时,小孩子怎么可能进得了绵山秘密内堂?

  但唐有方就是把自己三岁的儿子送去了,反正他的儿子定将自幼修习无冲秘法,若不意外迟早也要去拜祭。

  唐朝和与唐朝尚是被两名高手背进绵山的,他们都是唐家世代的心腹仆从,一人叫唐全道,另一人叫凌登行,唐全道就是唐半修之父。

  恰在此时发生了七大派围剿无冲之事,刘黎带着弟子朱涌杰在最后关头也现身了,无冲派被一网打尽,年幼的唐氏兄弟因此行躲过一劫。凌登行后来于乱世中身亡,唐氏兄弟跟随唐全道辗转至台湾,最后选择在美国落脚,用数十年之功经营了朝和集团这个庞大的组织。

  如今世事沧桑轮回,唐氏兄弟先后殒命,而身负重伤的唐半修拼尽最后的余力,又回到了绵山深处。

  当他穿过两山之间的峡谷,沿嶙峋山岩中隐蔽的小道走到那两株枝叶合抱的千年古树间时,有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前方,低喝一声:“诸法如幻!”

  唐半修冷冷答道:“无冲化煞!”

  那人赶紧躬身行礼道:“总教练,你终于回来了!二老板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安先生和他的手下三天前就来这里了,我与无实一直在担心您,您没事就好!”

  唐半修眉心一锁:“哦,安佐杰已经来了?他带了多少人,这几日都在做什么,又对你们说了些什么?……唉!二老板此去本就没打算回来,与刘黎同归于尽,也算是他完成大愿。……随我进去吧,无实在哪里?”

  那人答道:“无实在祖师殿,我与他轮流把守这入口门户,一直在等待您来,现在总算放心了,安先生也在等您。”

  唐半修是无冲派的内堂总管身份,负责组织的行动指挥之外,他私人还训练了八名死士,类似弟子又类似仆从的身份,其中六人已命丧璇玑峰。剩下的这两人是他最信任的也是修为最高的一对兄弟,名叫凌无实与凌无虚,被派来驻守秘密内堂做接应。

  他们并不是亲兄弟,只是唐半修认养的一对孤儿,名字是唐朝和起的,之所以姓凌是为了纪念当年的凌登行。他们自幼修习秘法、枪法还有武功,以前是唐半修本人的贴身随从、最信任的心腹,所以这次行动才会被派到这里来。

  听说安佐杰几天前就已经到了,只允许无冲派内部高层进入的秘密内堂,安佐杰竟然将十几名手下都带进来了,唐半修不禁怒意升腾。事情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当日安佐杰定是带着手下临阵脱逃,却躲到了这里。

  无论是按无冲派的门规还是朝和集团的组织纪律,安佐杰这种做法都应该被清理掉,而此时唐半修却只能不动声色,心中盘算该如何应对。

  如今无冲派精锐尽失,他也深受重伤,就凭凌无虚与凌无实这两名手下,根本不是安佐杰的对手。唐朝尚有秘令让他杀了安佐杰,并将无冲派掌门信物正式传于阁主,他必须要完成啊。

  凌氏兄弟并不知道唐朝尚的秘令,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入第三人之耳,安佐杰带着无冲派最后一批精锐弟子突然来到秘密内堂,他们也很惊讶。安佐杰则解释自己奉唐朝尚的秘令下山,为无冲派保留最后的传承力量。结果他却在璇玑峰下遭遇伏击,一番苦战方才脱身,为掩护行踪,用了好几天才绕道来到此地。

  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有所风闻,唐朝尚不幸与刘黎同归于尽,随他一同前去的高手也都不幸殒命,只有唐半修带伤逃走,如今下落不明。

  假如在知情者面前,安佐杰的谎撒的不算高明,但如今唐朝尚等人已死无对证,谁敢说二老板没有下此命令呢?唐朝尚命令安佐杰下山设伏时,唐半修并不在旁边,是否还有秘密交待,如今安佐杰自己怎么说就怎么是了,除非唐半修敢跟他公然翻脸。

  无冲派自古的秘密内堂,原本只有唐氏兄弟、唐半修、吴玉翀、安佐杰这么几个人知道,唐半修事先派了两名手下来,而安佐杰则又带了十几号人来,这个自古清修之地,还从来没有这么杂乱过,杂乱中隐藏着阴谋凶险。

  无冲派真正主事的内堂,从明代中叶起早已迁出了绵山,但自古以来的规矩,历代掌门的传承仪式所在、接过传承信物的地点,必须是这里。唐朝和与唐朝尚在海外建立组织,以无冲派隐秘传承为核心,先后主事也相当于掌门的地位,但他们却没有自称掌门,在组织中众人称呼他们为大老板与二老板。

  按唐朝尚的想法,吴玉翀应当在此地遵照门规仪式成为下一代无冲派掌门,完成传承的正式回归。无冲派的传承信物是一支大约五寸高的带柄金铃,名叫无冲铃,当年金陵郊外的大战后已经失踪。后来唐氏兄弟按照秘密内堂中存留的图谱典籍记载,又打造炼化了一模一样的一件。

  新打造的无冲铃,虽然凝聚了唐氏兄弟多年的心血与神念淬炼之功,但比起无冲祖师显化真人的遗物,神妙之处还差的很远,只是一种替代象征而已,其威力恐怕还不如秘密内堂中保留的其他几件法器,比如不久前在璇玑峰上损毁的一对银龙软剑。

  秘密内堂祖师殿中保留了显化真人的遗蜕真身,还有历代门中传承谱系典籍,若干重要的秘法器物,这里应该是最为隐蔽与安全的场所。安佐杰对无冲派的传承不感兴趣,但在如今这个特殊的时机,他必须拥有无冲派的传承象征,才能够名正言顺的掌握朝和集团这个外围,否则只怕内部高层不服。

  安佐杰若得势之后再经过一番清洗,哪怕最终把无冲派的名义一脚踢开也无所谓,而唐朝尚率领的组织精锐被一网打尽,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帮了安佐杰一个大忙。但他此刻仍然显得很谨慎,毕竟唐半修生死未知,而那位神秘的阁主还没有出现。

  唐半修随着凌无虚走进山崖中,两株古树后竟是嵌在岩腹里的一座古祠,分不清究竟是佛寺还是道观,因为左右供奉的分别是神像和菩萨,真人等身大小。这祠堂也就和普通的一间厅堂差不多大,正中却无神坛供奉,而是一面山屏。

  此山屏应是天然形成,却经过巧妙的人工凿建,凝炼绵山悠深的灵枢之气,假如在崖外以高人的神识查探,因此山屏的存在,山势地气浑然一体,根本发现不了有这么一个地方。除非攀到高处钻入树后藤萝掩映间,亲眼看见才能查觉。

  绕过山屏,后面是山中的一条甬道,天然的岩石裂隙形成的空洞,又经过了人工的凿建,入口很窄往深处渐行渐宽,空气仿佛是流通的,温度和湿度都非常合适,而通道两侧还凿建有小型石室,是历代高人的闭关之所。

  再往前走是人工修建的一道牌楼,象征着山中门户,牌楼后就是这个山腹岩洞最宽敞的地方,也就是祖师殿。

  祖师殿正中有一七尺高青玉坛,台上端坐着无冲派祖师显化真人的真身遗蜕彩塑造像。虽是千年遗蜕,但这位真人眼帘微闭似神气开阖,身如灵枢宛然运转山外绵绵天地气息。

  桀骜不驯的唐半修走到这里也不禁肃然起敬,未至牌楼就已经端正身形整理僧袍,准备入殿中跪拜了。就在这时有一行人从青玉坛左右两侧快步走了出来,以安佐杰为首迎到牌楼前,做了一个让唐半修目瞪口呆的动作。

  只见他们很整齐的扑通跪倒在唐半修面前,一律头披白麻帽、袖戴黑纱,脸上满是哀戚之色。安佐杰跪在牌楼下泪流满面道:“总教练,您终于回来了,是我无冲派不幸中的万幸啊!我这几日在后山设灵堂祭奠二老板与殉难的同门,也一直在向祖师祈福,希望您能平安归来。璇玑峰一战,安佐杰奉命离去却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在此向您请罪了!”

  虽然已听说安佐杰在山中设灵堂祭奠二老板,但亲眼见到他如此举止,唐半修还是大吃一惊。安佐杰这个洋鬼子啥时候学会玩这套了,披麻带孝,还列队跪迎请罪?

  第三百四十二章 你想杀了我(下)

  唐半修真想挥手格杀安佐杰,可此时他感到一阵虚弱无力,神念大损连全身内劲都很难凝聚,能强压伤势坚持着来到这里已经是个奇迹。此刻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连心中的那一分杀意都小心的收敛起不能让安佐杰查觉,同时也觉得眼前发黑腿有些发软。

  凌无虚与凌无实已经是跟随唐半修多年的心腹下手,两人也是高手啊,虽不敢用神识放肆窥探,但也感觉到唐半修的周身神气有些不对劲,完全不似总教练平日那桀骜不驯的阴森锋芒,收敛的似有似无。

  他俩刚觉得有一丝诧异,唐半修已经借势跪倒在地,掩饰的非常巧妙。

  安佐杰等人列队跪在牌楼下,而在他们身后,唐半修迎面正对的位置,就是显化祖师的真身祭坛,唐半修站着也不合适。他本来就打算跪拜的,于是就像没有听见安佐杰的话,端端正正的朝着祖师法座跪拜,凌无实与凌无虚也一左一右赶紧在他身后跪下。

  恭恭敬敬跪拜祖师已毕,唐半修这才站起身来道:“二老板此生之大愿,我们都是清楚的,不幸殒命确实令人感伤,但与刘黎同去,求仁得仁,想来也心中无遗了。我无冲派一直隐秘传承,今日元气大伤,幸得诸位安然无恙,将来都是重整组织的栋梁啊。”

  他说话时没有看安佐杰一眼,神色冷峻,眼中却充满哀伤。安佐杰就势站了起来道:“总教练,我奉二老板之命提前离开璇玑峰来此驻守秘密内堂,就是为了给无冲派留下传承血脉。如今二老板已不在,诸事还需要您来主持大局啊,我等何去何从,当以总教练马首是瞻。”

  听他的意思,是要集合无冲派的残余分子奉唐半修为掌门,时间地点倒也正好合适,在这秘密内堂的祖师殿中举行正式仪式就可以了,而如今确实也只有唐半修的身份最合适。

  唐半修一摆手,仍朝跪在地上的众人道:“你们也起来吧!”这才对安佐杰说:“众同门在璇玑峰殊死一战,我也是侥幸逃生,你却安然无恙而去,实在令人意外啊。你有二老板的秘令,能保全这些门中精锐,是大功一件。而对你、对无冲派,我也有秘令在身。”

  安佐杰的神色有些惊疑不定,语气异常恭谨小心:“哦,总教练有何指示?”

  唐半修冷冷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去后院灵堂祭二老板,我远道而来还需要休息一夜,才能够恢复形神。”他在安佐杰面前仍然将架子端的十足,完全就是平日的风格,丝毫没有因为神功废尽而露怯,不明底细谁也不敢小看他。

  此山腹中另有洞天,穿过祖师殿,后面是一条隐蔽的弯曲甬道,前走不远黑暗中却豁然开朗,竟然走进了山中的一个“庭院”,四面高崖树木森森,环绕着一片有足球场大小的谷底,谷中花草葱茏,崖上山泉还汇流成一眼碧水清潭,此处就是他们所说的后院。

  在碧水清潭旁边依山崖还建有几间房舍,唐朝尚的灵堂就设在这里,这天拜祭完唐朝尚,唐半修又择一静室休息一夜。第二天才把安佐杰叫到秘室中,两人之间有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

  谈话的气氛显得很坦诚,而且是越聊越坦诚。在唐朝尚搏命一击之后,已经露出穷途末路衰亡之兆的朝和集团,如今这两位硕果仅存的高层人士,也不得不精诚团结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

  唐半修首先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责问之意,直言不讳的表达了对安佐杰临阵脱逃的质疑与呵斥,安佐杰则连声解释自己确实是奉了二老板的秘令,而唐半修并没有再追责,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已死无对证,这一页就算揭过了。

  安佐杰看上去出了一头冷汗,最终却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接下来安佐杰提出了对无冲派以及朝和集团未来发展的建议。他非常坦诚的说自己对二老板的不惜一切代价要报仇的做法很不赞成,如今的无冲派已没有力量也不应该再继续与江湖风门为敌,当务之急是两件事。

  第一是唐半修正式继任无冲派掌门,然后以此身份尽快赶回美国,收拢与聚合残余力量,并且隐秘行事,对外不要再暴露无冲派的任何行迹。第二也是更重要的,整合朝和集团这个外围组织,使它成为一个现代的商业集团,同时秘密发展地下组织网络,尽量淡化无冲派的痕迹,这才是他们最重要的利益所在。

  唐半修深以为然,连声夸赞安佐杰确实是人才啊,却语气一转道:“我已老朽,大老板与二老板先后而去,如今半修也意志消沉。安德森,朝和集团的将来就要靠你了,至于无冲派传承,也须你辅佐阁主啊。”

  安佐杰略带诧异的问道:“阁主?”

  唐半修:“你不会一无所闻,她是大老板与二老板的密传弟子,也是无冲派秘法的衣钵传人,如今修为境界已远在你我之上,二老板之所以会下定决心放手一搏,一来是机会难得,二来也是因为有阁主这位传人可继承无冲派衣钵。”

  安佐杰以手扶案探过身子道:“我有一丝风闻,但这位阁主身份神秘,连我都从未见过。”

  唐半修淡然道:“她就快来了,二老板给我的秘令,就是在此地举行无冲派当代掌门的即位仪式,让她在祖师座前正式接过无冲化煞金铃。待阁主完成无冲派传承回归之后,你方才说的计划是当前上策,她所代表的是无冲派秘法传承,而朝和集团这个组织将何去何从,就在于你了。

  阁主神通广大、手段高超,已经乔装接近梅兰德博取他的信任,自有办法将他悄然拿下,谋夺量天尺逼问地师心盘,那地气宗师传承也将落于她手,她的身份越神秘对你我就越有利。那梅兰德也是你的心腹大患,就算你有心潜回美国躲避,不再与风门各派起纷争,你认为梅兰德会放过你吗?

  不要报息事宁人的幻想,自从五派共悬花红之日起,梅兰德与你就是不死不休之局,如今刘黎与二老板同归于尽,他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杀了你的,这一生都将会是不散之阴魂,除非把他解决掉,否则你的任何计划都实现不了。而如今只有阁主能完成这个任务,所以你要尽全力配合她、支持她,这也是在保护你自己的安危……”

  安佐杰越听越感兴趣,越听越入神,身子也凑的越来越近,很关切的问道:“原来二老板给总教练、阁主和我们三人都留有秘令,无冲金铃您也带来了?”

  唐半修从僧袍中取出一支带柄金铃,用左手递过去道:“这便是无冲派的传承信物,你仔细看看,将来的一切,都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说话时做语重心长状,并伸出右手像一位长者般轻拍安佐杰的肩头。

  安佐杰伸手欲接,恰在此时金铃轻轻一响,这响声荡漾而开无形中却含着犀利的冲击力突然爆发,侵入元神能让人立时晕厥不起,更别提有任何反应动作。这是唐半修凝聚残余的神念之力发动的猝然一击,选择了这样一个令人无法防范的时机。

  铃声荡漾,却莫名伴随着景物的改变,密室中光线一暗,四面墙壁恍惚变成了黑夜中树影丛丛的山野,安佐杰的身形不见了。唐半修的右手似乎拍中了安佐杰的肩膀,又似乎是拍空了,只是拍在了一股凝成实质的力量上,周围被幻法笼罩,他的全身也被这力量束缚,动弹不得甚至呼吸不了。

  这是幻法大阵,安佐杰暗中蓄势已久此刻突然发动,并运转神念之力制住了唐半修,秘室中的灯光也灭了,幻法随之消失,只有黑暗中一坐一立的两条身影。唐半修坐在原地一手持无冲铃,另一手抬在空中,就像一尊奇异的雕塑,而安佐杰已经站了起来。

  “你想杀了我?!”黑暗中两人几乎同时开口,然后都沉默了。

  又过了片刻,还是唐半修首先开口,他的呼吸在艰难中尽量显得平定:“安佐杰,你怎么敢?”

  安佐杰缓缓答道:“总教练,若是平日我自然不敢,就算你身受重伤,只要二老板还在,我也不会这么做。”

  唐半修的说话声有些喘息:“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安佐杰:“你化妆成一位僧人而来,还用特殊的颜料将皮肤涂黑,就是不想让人看清你的血色,若说是乔装行路需要倒也合理,但休息一夜之后仍然乔装就说不过去了。二老板丧生璇玑峰,只回来了你一个人,若说毫发无伤这怎么可能,我只是在犹豫猜测,你究竟还剩下几成功力?

  我的印像中你从没戴过戒指,如今穿上僧袍右手居然戴着一枚戒指,你自己不觉得奇怪吗?没想到无冲派的第一格杀高手唐半修,竟然沦落到在戒指中暗藏毒针杀人的地步,看来你的功力是废的差不多了,可怜啊可怜。你也清楚我这样的高手怎可能被一支毒针取命,所以又用无冲铃偷袭,让我不能及时运转神念阻挡毒性绵延。

  唐半修,你计算的很精啊,早想杀我是吧?我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动手,是你逼我的。不要拿这种眼神看我,你已经没有机会了,至于阁主,请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让她完成二老板以及总教练您的遗愿,替我解决梅兰德,除掉最大的遗患……”

  安佐杰的语气略带得意,声音听在耳中却越来越冷、越来越远,唐半修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发冷,想说话却连喉结都无法蠕动,这世上的一切都渐渐变得很遥远。

  “唐半修,你这一生都像那两个老不死的影子,老不死的终于死了,你这个影子也该随着他们去了。”这是唐半修在这个世界上听见的最后的声音。

  ……

  这天后半夜,有恸哭声从无冲派秘密内堂的后院洞天中传出,安佐杰走出秘室,流泪召集门下弟子,告诉他们总教练唐半修在璇玑峰突围时身受重伤,全凭一股坚韧的毅力强压伤势赶至此地,传达唐朝尚的遗命之后终于伤势发作,不治而去。

  安佐杰说话时手持一支金铃,正是无冲派的传承信物,他如实转达了唐朝尚的遗命,将在此地等候阁主的到来,率无冲派剩余弟子奉阁主为正式掌门,并向不知情者介绍了神秘阁主的来历。

  这多少有些出人意料,他杀了唐半修却秘而不宣,在手下面前仍然尊从唐朝尚的密令,就像真的要完成唐半修未完的使命。将唐半修的遗体换装收殓,就停放在唐朝尚的灵堂中,暂时并未处置安葬,等待阁主到来。灵堂中又加了唐半修的牌位,无冲金铃就供在香案前,安佐杰率众人洒泪拜祭。

  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仍是那间秘室,朴姬政与安佐杰正在密商,此刻没有第三人能听见他们的谈话。朴姬政有些疑惑的说:“安德森,如今唐半修已死,顺势除掉凌家兄弟很容易,我们在此地设伏等待阁主上门,掌握组织的一切阻碍就都解决了,也可以说与无冲派彻底脱离了关系,但听你的命令,难道真的要……”

  安佐杰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是的,我说的是真的,就是要执行唐朝尚的遗命,让阁主正式就任无冲派掌门,等待她拿下梅兰德夺量天尺逼问地师心盘。若不成功我们没有损失,借梅兰德之手除掉她,若能成功的话正合我意,就算我想退避,梅兰德也不会放过我的。

  再说那地气宗师传承可不仅仅是一个象征名号,历代地师所继承之物,对你我而言是怎样一笔难得的财富与宝藏,难道你不感兴趣吗?

  阁主若能得手,无非为我们做嫁衣,我忌惮唐半修却并不忌惮这个神秘阁主,秘法修为再高也不过是孤家寡人。我的目的是拥有组织的一切而不是无冲派,两位老不死的错就错在将传人的身份弄的太神秘了,如今的组织中还有谁知道她?等到那一天,她将是一个从来都没存在过的人!”

  第三百四十三章 虚与委蛇(上)

  安佐杰提到历代地师传承不仅仅是一种身份名号,还意味着继承惊人的财富与宝藏,想想历代地气宗师都是些什么人,千年未断的传承,仅仅是留存的器物至今恐怕已是无价之宝。而对于秘法修炼者来说,其传承典籍、山水笔记、感悟心得等等更是无法以金钱来衡量。

  安佐杰猜的一点都不错,上代地师刘黎留给当代地师游方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远在瑞士的刘昌黎基金就拥有香港肖氏集团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无论在谁的眼中看来,这都是一笔令人咋舌的巨大财富。游方并没有立刻就接手,但刘黎已经签署了具备永久时效的法律文件,他可以随时以梅兰德的名义签字过户。

  对于地气宗师传承来说,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刘黎将自己在重庆近郊老宅中的钥匙早就给了游方,并且告诉他老宅下面有密道可以通往一处密室,密室中有刘黎本人百年来的私人收藏以及历代地师存留的各种器物与典籍。

  那里到底有多少东西游方也不清楚,但刘黎让游方整理并挑选其中与各派传承有关、有所借鉴帮助之物,转赠江湖风门各派。仅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密室中的收藏不仅数量惊人,而且贵重的让各派尊长都无法拒绝。无论谁得到它按照这种方法去做,都是笼络江湖人心的绝佳手段。

  安佐杰只是猜测,而实情只会比他的猜测更加夸张,朴姬政却眉头紧锁道:“安德森,你说当代地师所继承的是一个巨大的宝藏,而我未来这秘密内堂之前,也曾猜测这里千年传承遗物一定会丰富与珍贵无比,可是来了之后却很失望,此处只是一座空窟啊,那历代的秘法器物以及传承典籍却不见踪影。

  大老板与二老板五年前一起来过,听说当时带回去一卷图谱和几件法器,东西拿的也不多。而如今这里已经没留下什么了,千年以来历代无冲派弟子自己就不会取用吗,估计早就被拿空了。你想借阁主之手除掉梅兰德或借梅兰德之手除掉阁主,都是可以的,但想在地气宗师身上有什么收获,恐不必报太大的期望。”

  密室中没有点灯,在一枚钨光石发出的柔和白芒的照耀下,安佐杰的眼睛眯的细细的,似笑非笑的看着朴姬政问道:“是吗,你在这秘密内堂中就没发现宝藏吗?”

  朴姬政又想了想才答道:“若说珍宝,当然有了,显化真人的包骨真身彩塑,无论是艺术价值还是文物价值都堪称绝品,已经是北宋遗物了,至今面目神彩还栩栩如生,这要是弄到国外去,绝对能卖一大笔钱!还有前山祠堂内那三尊彩塑,尤其是那一尊菩萨实在是太精美了,分明是造像却宛若真人。

  如果都能够弄出去,按我的想法最好是弄到我们大韩民国,找一座山凿建石窟祠堂,就按此地的形制,然后再向世人公布,那绝对是轰动性的重大历史发现啊。这一手用他们常说的江湖门槛叫什么来着,天梯还是盘局?绝对能成为无价之珍宝,见证与创造一段辉煌的新历史,连历史考证我都编的差不多了。”

  朴姬政说着说着,已掩饰不住眼中的贪婪与向往之色。安佐杰看着他,心里忍不住想笑同时也有一丝失望。经历了这么多事,这个原名杰夫·安德森的洋鬼子已经成熟了很多,变得既聪明又果断、非常有手段。但身边这个狗头军师可没有太大长进,安佐杰的眼界高了,以至于渐渐的有些看不上他了。

  费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却打那几尊塑像的主意,搞得像个倒斗盗墓的蟊贼,偏偏还自以为得意高明,如此也就罢了,朴姬政居然还想把显化祖师的真身遗蜕也偷出去卖了,就算再贵重又能值几个钱?此物在无冲派弟子眼中才是无价的,脱离无冲派的传承背景,便已将最珍贵的价值都给损毁了。

  更要命的是,显化祖师包骨真身像若流落到海外文物市场,只要在任何一场拍卖会上露了白,风声传了出去,江湖风门各派怎会不闻不问,这是开罪天下啊!就算不是自家祖师,但此举绝对会激起同气连枝之恨,有关的人只要被查出来,一旦不慎被风门中人盯上,绝对会被轰杀成渣。而且此仇恨根本没有消解的可能,干嘛要惹这种麻烦?

  以往觉得挺聪明的一个人,如今怎么变成蠢材了?或许朴姬政自认为不论做什么,都有上面的安佐杰顶缸吧,他只需捞好处就行。安佐杰在心中暗骂一声,又不动声色的问道:“朴姬政,你仅仅只看见了这些吗?”

  朴姬政摇头道:“我怀疑这里除了这间密室之外,还应该有真正的密室,里面藏着无冲派历代传承的宝物。但这几天我搜遍了每个角落,都没有发现入口,如果真有的话应该在显化祖师像下面的玉坛中。凌无实与凌无虚也在,目前也不好把那祭坛给拆了,等大事办完再说吧。”

  安佐杰这才稍有些满意的点头道:“你还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大事啊?按我的吩咐准备迎接阁主到来,不能出一丝差错。我们要时刻戒备提防此人,但表面上一定要恭谨,以无冲派弟子的身份恭迎当代掌门即位。”

  ……

  安佐杰与朴姬政在密谋的时候,秘密内堂的入口处那座祠堂内,凌无实与凌无虚以神识拢音也在小声的说话。他们面对着崖外两株枝桠虬结的参天古树,背后是掩住洞天气息的山屏,没有别人能听见他们在谈什么。

  凌无实:“总教练的死太突然了,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凌无虚:“我与你一样怀疑安佐杰,但总教练确实是身带重伤而来,我也看出他不对劲了,那天上山他是徒手攀援的,袖子上还沾着泥土和草叶,这在平时简直不敢想像,进去之前才把衣服整理干净。”

  凌无实:“只有总教练一个人冲出了重围,还要躲避追杀,一路乔装打扮强压伤势赶到这里,确实已经是油尽灯枯,我验看过尸身没有破绽。但他是在与安佐杰密谈时突然离去的,我总觉得……”

  凌无虚:“凭空猜疑的话,事情当然有种种可能,但是没有证据啊!况且安佐杰对我们并无异状,仍然让你我轮流驻守入口与祖师殿,一切尊从总教练的遗命安排。”

  凌无实:“想印证安佐杰是真心还是假意,如今只能静观其变了,只有一个办法,等阁主来。假如安佐杰真的心悦诚服奉阁主为无冲派掌门,并按阁主的号令行事,形势已成自然也无话可说了。将来执掌无冲传承的还是阁主,至于组织的事,总教练早就说过,二老板若不在,组织也就随他去吧。”

  凌无虚:“那我们还得守好这个入口,一定要首先见到阁主,将这里发生的事情提前告诉她,让她心中有数好做防范。”

  这两人就在祠堂中一直坐到第二天早上,当远处的霞光照入山谷,那两株几人合抱的古树枝叶投影在他们的身上,凌无实站起身来要返回祖师殿了,恰在此时神识突然感觉到那座山屏凝炼的灵枢之气有微弱的扰动。他立刻身形一顿冲凌无虚使了个眼色——有人来了!

  凌无虚就像一道阴影飘出祠堂站在一株古树后,身形几乎淡的看不见,神气完全融入到山石间,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喝了一句:“诸法如幻!”

  他站在左边的树后,然而喝问声却似从右边的山崖间传来,这也是幻法大阵的一种妙用,所谓幻法不仅是所见之幻,也是声闻之幻,以他的功力自然还不能自如运转,但已经很有些根基了。

  没有人说话,回答他的是一阵箜篌弦音,淙淙拨响竟从四面八方传来,真真切切就是那岩壑山林发出的声音,背后的山屏竟然也有箜篌弦声。这才是真正的声闻幻法,完全运转自如的幻法大阵,神念之功融入幻法中已臻化境。

  若是唐朝尚还在世,听见这弦音一定会很惊讶也很感慨,因为吴玉翀的神念之境不知何时已悄然更上一层楼,隐约已有万物含情之生动。只是这秀美绵山所发出的弦音,却莫名带着一丝凄清彷徨与冷冷的哀伤,不知从璇玑峰退走之后,吴玉翀又走过一段怎样的历程?

  就算来者尚未现身,凌氏兄弟也再无一丝疑虑,能将幻法大阵运转到如此神妙的境界,那只能是无冲派秘法的衣钵传人阁主了,他们抢步现身跪在树下道:“属下无虚、无实,恭迎阁主,您终于来了!”

  ……

  安佐杰正在灵堂中为唐朝尚与唐半修守灵,披麻带孝神情肃穆显得一丝不苟。就在这时他细长的眼睛突然眯了起来,元神中仿佛听见了拨弦之音,从这洞天外的四面山野中传来,再看朴姬政等人的神态,似乎是毫无感应。

  他正准备起身,凌无实走了进来禀报道:“安先生,阁主到了!”

  一直等待的这一刻终于来了,安佐杰深吸一口气心里不禁有些紧张,表面上却恭谨异常,赶紧集合手下到祖师殿牌楼前迎接。这场面已经演练的很纯熟了,一切就与前天迎接唐半修时一样,从祖师祭坛两侧列队抢步而出,披麻带孝跪迎请罪。

  他们赶到牌楼前,阁主正从甬道中施施然走了过来,素手空空未拨箜篌,然而伴随她的弦声不绝,似回音又非回音,整座山腹每一块岩石都仿佛化成了天然的琴弦。人走的越近,这弦声却变得越悠远,恍惚是穿透岩层从山外传来。

  那少女走来,体态妖娆媚骨天成,眉宇间不知为何有一丝憔悴与忧郁,这为她增添了一抹成熟的韵味。每个人都能看见她的身形五官,却又不敢肯定是否真的能看清楚,似清晰实朦胧,每人看见的都不太一样,包含着某种元神心像的折射,并非完全是她的真实面目。

  “阁主,您终于来了,安佐杰率无冲派幸存弟子恭迎法驾!二老板在璇玑峰上不幸与地师刘黎同归于尽,总教练孤身杀出重围带伤赶到此地传达秘令,随即撒手而去。我等将奉您为无冲派正式掌门,在此继位,请您定夺今后大计。安某惭愧,我等众人在璇玑峰一战中未能尽力,待您正式即位之后,请以掌门的身份加以罪责!”

  安佐杰说的话和这个排场都够恭敬的,恭敬的甚至有点过分了!众人明明是向着阁主的身形拜倒,然而眼前一花阁主却不见了。回头再看,她已经莫名穿过众人,来到了显化真人祭坛下,向着祖师拜伏于地,将所有跪拜迎接的人都晾在了身后。

  没有人看清她是怎么穿过去的,幻法大阵一直随身运转,众人见到的她好像并不是真正的她,而阁主本人的身形早已到了祭坛下,望空处跪迎的众人尽皆骇然。

  阁主一现身,就展示了无冲秘法高深玄奇的境界,露了一手震慑众人。刚才这一幕还隐含着另一种意味,假如众人企图在此地突然伏击,她已做好了准备根本不可能被围住。至于其他人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看他们心里有没有鬼了。

  最震惊的人当然是安佐杰,他也是修习幻法大阵的高手,还不至于连阁主的身形都看错了,但方才他没有翻脸动手的意思,也不便展开神识扰动幻法,所以就让阁主这么轻松的突然出现在身后。

  看来这位神秘的阁主与唐半修到达秘密内堂时的状况完全不一样,唐半修当时身负重伤,而阁主此时的功力却在巅峰,显得深不可测,根本无须再暗中试探。

  安佐杰的迎接场面多少也有点不合适,领众人迎路跪拜,恭谨的过分了些,而且拦在了祖师法座前面。阁主进入祖师殿的第一件事当然是跪拜显化祖师,这才符合传统的仪典。

  阁主敬行跪拜大礼已毕,这才站起身来淡淡的说道:“诸位同门都起身吧,我无冲派逢此大劫,幸有诸位仍在,你们都辛苦了。安先生有秘令在身驻守此地,是功非过,何罪之有?”

  第三百四十三章 虚与委蛇(下)

  等众人都站了起来面向祖师法座,阁主转过身来面对大家,场面与形势不经意间已完全变了,她站在青玉高坛前,背后是显化祖师真身法座,那八方弦音已经成为隐约的钟吕之声,在祖师殿中回荡。

  众人站在牌楼下望去,高台上的显化祖师眼帘微闭,然而神情就似正在心像中凝视,宛如千年以来一直定坐于此从未离去。吴玉翀婷婷的身姿此刻也莫名显得庄严而神谧,站在那里就是一派尊长的气度威仪,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敬服。

  安佐杰暗叹一声,幻法大阵可在不知不觉中动人心神,可是运转到如此巧妙于无形的境界,他也是自叹不如。看来这门功夫的成就,并不仅在于习练之勤苦,还在于天赋与境界之领悟。他本就没有立刻翻脸的打算,此时竟也提不起争斗的念头,还是按计划行事吧,那样一切都会显得更自然。

  阁主的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还是凌无实与凌无虚首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阁主,刚才安先生所言极是,您既已至此,当务之急是继任无冲派掌门,号令我等图谋将来。”

  阁主轻轻摇头道:“我当为师父守灵三日,然后再举行掌门即位仪式,众位都辛苦了,且在这洞天宝地中清修数日,洗去争杀之息。”她倒是显得一点都不着急,反而安佐杰有些心急了,却只能等着。

  书中暗表,阁主并不清楚唐朝尚杀安佐杰的秘令,倒不是唐朝尚考虑不周,这个任务本就不是留给她的。

  按唐朝尚的原计划,如果他自己回不来,安佐杰也别想回来,上山时让安佐杰在前面开路,到达峰顶后又让安佐杰回来路断后,彻头彻尾的炮灰角色,所有人中第一个倒霉的绝对是他。秘令唐半修杀了他,已经是防止万一意外的后手了,假如连唐朝尚自己都回不来,安佐杰还想逃走吗?就算侥幸逃脱也不可能安然无恙,届时唐半修杀他就像杀一只小鸡那么轻松!

  不料阴差阳错,最终却是安佐杰毫发无伤的逃脱,而唐半修身负重伤才冲出重围。这个结果不仅出乎唐朝尚的预料,甚至也在刘黎等人的意料之外,谁能想到安佐杰溜的那么快。唐半修本可不必那么着急动手,至少可以等到阁主来,但他实在是等不了了。

  在秘密内堂休息一夜,唐半修的伤势不仅未缓解,而且压制不住就要发作,他必须要动手了,赶在临死散功之前。那天夜里他凝聚残余的功力偷袭,发动致命一击却被安佐杰反制,其实已经用不着安佐杰再动手杀他了,安佐杰只是以神念束缚他,冷冷的看着他伤势发作。

  待到阁主赶来,已是如今这种局面。

  ……

  这天夜里,吴玉翀已命人将唐半修的遗体火化,骨骸就葬在绵山,她一个人静静的坐在灵堂中,看着唐朝尚与唐半修的灵位。

  师父死了,吴玉翀在离开璇玑峰时就知道是这个结局,后来又听江湖风传,唐朝尚与刘黎同归于尽。没有“梅兰德”的消息,既然连刘黎都死了,那一番激战定是相当惨烈,想来游方也身受重伤,因此消息对外秘而不宣。

  唐朝尚之死,吴玉翀的感伤自知,将心比心,游方也绝对不会好受的。她与他本人之间,其实并无仇恨,但世上令人最无奈的又是什么呢?

  她从璇玑峰离去时受了一点内伤,择静处休养待到完全恢复无碍,这才来到秘密内堂所在,随即又听闻唐半修殒命于此。她对唐半修的印象与二位师父是不一样的,唐氏兄弟是一对和蔼可亲的长者,讲解传授无冲派秘法时非常有耐心,总是面带微笑尽显关怀与呵护,而唐半修则是监督她练功的人,神色冷厉从不留情,始终带着冷郁阴森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那时她年纪还小啊,最怕唐半修,也最不喜欢甚至忌恨这个人,直至成年后秘法修为已不弱于唐半修时也是如此。可是今天看见他的灵位,曾经所有的忌恨之心都显得那么可笑,只留下无尽的感伤。

  黑暗中,视线从唐半修的灵位又落到唐朝尚的灵位上,吴玉翀恍然只觉得一阵空虚,周围一切一切都离她远去,感觉是那么的不真实,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心中的默语——

  “师父,你真的就这样走了吗?你这一生的成就,最终只为与一个从未谋面的刘黎同归于尽,值得吗?也许我不该问,至少你一直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也终于做了,那我呢?谁能告诉我,我来到这江湖,究竟在找寻什么?游方哥哥知道吗,他好像也一直想告诉我,我该去问他吗?”

  香案上的无冲化煞金铃隐约有光,却寂静无声。

  ……

  三天后,就在祖师殿中,阁主焚香净手正式接过无冲化煞金铃,继任无冲派掌门,手持金铃接受众门人拜贺,是安佐杰主持的仪式。

  即位之后阁主随即下令,重整无冲派,任命安佐杰、凌无实、凌无虚为内堂长老,凌无实执戒律,凌无虚掌仪典,并借鉴梅兰德在杭州整合九星派的做法,命安佐杰以内堂长老的身份总摄外堂事务。

  无冲派没有正式的外堂,因为它是隐秘传承,所谓的外堂其实就是朝和集团这个组织团伙,正是安佐杰想要的,他现在已相当于原先唐半修的地位。如今是用人之际,他是一把刀,那就让他继续做一把刀吧。

  表面上安排妥当,但一切事情还要等待众人去做,无冲派秘传至今已经散架了,只留下秘密内堂中这一批“骨干”,朝和集团的各个分支机构以及地下组织还需要重新去掌握、整合。但阁主并不着急做这些,又下达了另一条密令,随即离开了绵山。

  ……

  2012年5月23日,农历闰四月初三,国际艺术品收藏界期待已久的、香港咸池拍卖行“金雀花盛开”大型拍卖会终于隆重推出,这是游方与池中悟策划的系列拍卖会中的第二场。

  上一场拍卖会的王冠天价成交以及随后关于王冠真伪的争议,在各媒体的持续热议中已经赚足了眼球效应,不仅是收藏界、娱乐界的焦点事件,也成了热点社会新闻。随后更轰动的是,咸池拍卖行宣布将在三个月后拍卖另一顶英国王冠,并且公开展示,欢迎各界专业人士参观鉴定。

  基于商业或其他目的的炒作,必须要考虑到三个方面的因素:第一是对目标受众的眼球有足够的吸引力,尽量成为最大多数人的关注焦点。第二是这种关注效应要有持续性,尽量形成稳定而长期的知名度,炒作高潮之后,在大众记忆与舆论评价中塑造出清晰的形象。

  第二点比第一点难得多,在如今各类信息膨胀充斥的时代,人们容易被各类新奇事件吸引,也容易很快的淡忘。比如年初闻名一时的“梅兰德”,被誉为“2012年的第一声雷”,但是只过去了短短几个月,几乎已没有什么人再想起他。

  演艺圈里很多大小明星,在沉寂一段时间之后或者有什么新活动策划之前,经常会有绯闻八卦、隐私轶事传出,然后当事人、经纪人又会在各种场合直接或间接的回应,或表示愤慨谴责、或表示无辜清白,总之引起持续的关注。

  这种事情很多时候就是自导自演的江湖盘局术,而盘局术从来就不止一道门槛,不论是盘内滚珠局、按线穿珠局、太公钓鱼局,都是一个系列过程,有可能开始的影响不小,但后续的手段却不是很成功,一切都看各人的门槛精不精了。

  除了上述两点之外,还有第三点是最难做到的,那就是一切炒作手段的运用,都要有助于建立起最佳的市场、商业、行业、社会等方面形象,在大众记忆与舆论评价中形成良性的长久口碑,并经得起实际的长久验证,从而获得脱离单纯炒作因素之外真正的成功地位。

  这才是江湖盘局术在炒作上最成功的应用,但它却要求产品或当事人拥有独立于炒作因素之外实质的内涵,形象名实相符。

  做到这个程度,就需要“尖”与“里”并重了,否则的话,仅仅是手段上成功可能不是炒作者真正想要的效果,或者他们想追求的目的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的实现,只能退而求其次,厚着脸皮聊以自慰。

  游方策划者这一局,自然是尖、里皆妙,持续三个月的王冠公开展示,吸引各界权威人士不断前来“参观鉴定”,有人是来凑热闹的、有人是来捧场的、还有人是想拆门槛砸场子的,也不断的吸引着人们的关注。其影响范围早就远远超出了艺术品收藏界,到了拍卖会正式开始的那一天,已经到达人气爆棚的顶点。

  成为咸池拍卖行的会员、有资格参与这场拍卖会竞标的人,自然非富即贵。他们当中有的只是委托代表进场举牌,也有不少买家是亲自来的,按照保密协议,拍卖行不会主动泄露参与竞拍者的身份。

  游方也到了拍卖会现场,他主要是为了陪吴玉翀来看看热闹。会场中两人并肩而坐,吴玉翀的温软红唇悄悄凑到游方的耳边,呵气含香,说了一句话:“我就是想亲眼看看,游方哥哥的手段究竟有多厉害?”

  第三百四十四章 凶吻绵峦(上)

  吴玉翀是在拍卖会开场一周前到的广州,游方见到她时很吃惊,因为这她看上去明显有些憔悴,问她怎么回事,吴玉翀只说前一阵子在外行游山河,不小心染风寒病了一场。

  游方很关切的责问:“你怎会这么不注意呢?再说了,你也算习练秘法有成,行游山河当受地气灵枢滋养,为何还会染风寒生病,凶险阴寒之地不要乱闯,你如今的火候未足,修习风门秘法更要注意这些忌讳。”

  吴玉翀撅着嘴有些委屈的答道:“也不能完全怪我呀,我前不久已突破移转灵枢之境,第一次运转山川灵枢时不自觉使用神识过度,因此形神虚弱,事先也是没想到。哥哥你现在已经这么大的本事,想当初有没有像我这样不小心?”

  游方当初突破移转灵枢之境,就是在广州郊外的白云山中,洗炼那枚燕尾双晶香花石所获的独特机缘,当时确实形神皆倦易受外感,好在他筋骨之强远胜常人,总算有惊无险。

  闻言他不禁惊叹道:“你的资质与悟性如此之好,修习秘法也如此用功,竟然已突破移转灵枢之境?华有闲也算是难得的资质与根基了,与你同时学秘法,精进也颇为神速,如今也没有到这一步啊!也怪我不好,只传法却没有用心为你护法,实在是没想到。”

  吴玉翀:“怎么能怪哥哥你呢,是我自己不小心,而哥哥也忙的很。……游方哥哥,我如今已突破移转灵枢之境,我们到白云山去试法好吗,很想领略一番你的移转灵枢神念风采。”

  游方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脸颊:“你的病刚好,看上去真惹人怜,这段时间就在我身边好好休养,你既知我在江湖上的身份,就住到白云山庄去吧。……至于试法,暂时恐怕不行,我前一段时间神念之力耗尽,而且不是一般的损耗,需要慢慢的恢复,目前运转不得秘法。”

  吴玉翀掩口讶道:“哥哥受伤了!重不重?要不要紧?难受吗?”

  游方微笑着摇头:“没有关系,这不是受伤,神念已在恢复中,一切都很好。”

  吴玉翀蹙眉道:“我知道哥哥在江湖上有很多事,其实你何必那么忙那么累经历那么多凶险呢?你在广州这么开开心心的生活,不必遭遇那么多忧心烦扰和险恶风波,不是更好吗?”

  游方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也希望是这样,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每个人来到世上都在找寻,找寻此生存在的意义与责任,谁也回避不了。也许将来有一天,我可以像你说的,无忧无虑悠游于江湖,也希望玉翀妹妹你一样能够如此无忧无虑。”

  吴玉翀笑了:“游方哥哥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我也希望是这样。”

  游方:“哦,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既然来了,就好好休养吧,去白云山庄住。”

  吴玉翀眨了眨眼睛,有些调皮的说道:“不,我喜欢住在康乐园旁边,屠苏姐姐还有肖瑜姐姐她们也在这里,假如我去白云山庄,会打扰你和箬雪姐姐的。……我还想去看看香港的拍卖会,哥哥一定要带我去哦。”

  于是游方就把吴玉翀带到了咸池拍卖行的拍卖会现场。

  这场拍卖会有一个名头,叫作“金雀花盛开香港专场拍卖会”,因为镇场的那顶王冠是大英帝国金雀花王朝时代的遗物,而池中悟精心挑选的其它拍品大多也围绕着这段历史。起这个名字简直是公然打脸啊,因为金雀花王朝已不再,而后来的日不落帝国如今也日薄西山,香港也早已不是英国的殖民地,说金雀花盛开还不如说是金雀花凋谢。

  一切都在游方的预料之中,这场拍卖会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全场成交额折合港元超过了十亿,尤其是那一顶王冠最后的成交价更是高达一千二百万英镑,令人咋舌!这东西究竟值不值这个价,没人能说的清,但它已经过了国际收藏界、考古界各方面的权威鉴定,甚至还引起了英国王室的关注与抗议,除了古董价值之外,本身也成了一段历史见证象征。

  买下这顶王冠的并不欧洲王室的后裔,而是一位来自中东的石油富商。金雀花王朝时代,正与十字军东征时代相重合,这顶王冠据说就是在十字军征战过程中遗失的,那是一段野蛮的宗教冲突史。

  游方注意到,拍卖会的现场来了不少戴着头巾的阿拉伯人,看样子这顶王冠失落的历史以及近三个月来国际收藏界以及史学界的热议,也吸引到他们的注意。而这顶王冠能拍出如此高价,还有另一个背景。

  这场拍卖会的时间是二零一二年五月,自二零一一年初开始,一场动荡起始于北非,席卷整个阿拉伯世界,引发了各国政界、商界、军界的重新洗牌,同时也意味着国际经济、政治秩序的重新洗牌,至今尚未平息。这场风波的后果之一就是如今的阿拉伯世界仍在延续着社会动荡,小规模战乱不休,国际油价、金价特别是粮食价格上扬。

  究其原因很复杂,有历史与宗教埋下的隐患,也凸显了很多国度进入现代文明过程中建立工业化体系的失败与格格不入。另一方面很现实的原因,自从二零零七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之后,美欧主要工业国家的经济复苏一直没有起色,对外危机转嫁导致的后果。

  这场危机不同于上世纪的资本世界经济危机,它并不是由于生产过剩、消费不足导致的,而是由于生产不足、消费透支、金融过度膨胀、实体产业空心化,传统的所谓发达国家依赖在世界经济体系中的优势地位,对外过度盘剥资源最终导致的连锁崩溃。

  全球一体化以及国际分工,可能是被倡导的一种趋势,但有人刻意强化这个趋势,从而在世界范围内擭取资源与财富,如果没有建立自己的现代工业化文明体系,只是处于被控制的一环,危机到来时是很难不被收割的。中国在这场危机中相当幸运,由于几代人的勤劳与努力,已经悄然崛起,但世界上很多国家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不论怎么说,冲击毕竟是全球性的,西方国家持续的放任货币宽松贬值政策,向全球输出通胀,在中国境内也能感受到明显的通胀压力。在这种背景下,国际艺术品收藏市场以及相关的投资市场多少有些畸形的发展,随着全球主要货币贬值,这个市场总体上在缩水,但引人注目的高端收藏品的成交价却一路水涨船高。

  这场动荡中有很多中东富商,意识到自己的财富地位也不安全,于是对金融投资的兴趣更大,或者说他们当中大部分人以为自己是金融家,而艺术品收藏也是他们感兴趣的投资方向之一,被这场拍卖会吸引,倒也不算太意外。

  见到那顶王冠以如此天价成交之后,吴玉翀又凑到游方耳边,娇滴滴的小声道:“哥哥,你真的发财了,这一辈子都可以舒舒服服的生活,去做想做的事情,我也替你高兴。”

  游方笑着与她耳语:“玉翀妹妹,我也要提前恭喜你,可别忘了下一场拍卖会,你也要发财了,可以好好享受你的生活,去做想做的事情。”

  纽约玉翀阁送来的那柄权杖是法国王室失落的。法王路易九世组织第七次十字军东征时,在埃及战败被俘,被迫同意归还侵占的土地并交付巨额赎金才被放回,权杖就是在那时成为“异教徒”的战利品,其精美珍贵的程度,远超出今天拍卖的王冠。

  池中悟计划在本场拍卖会结束之后,与上一场拍卖会一样,顺势宣布三个月后的第三场拍卖会,并取出那柄权杖公开展示,借助前两场拍卖会已造成的声势,顺着再上天梯。看今天的形势,权杖的拍卖不出意料将会是一个更高的天价,并且将引起更大的轰动。

  薛奇男将权杖送来的时候就曾说过,超出她给的限价部分,扣除拍卖佣金之后的所得,都是吴玉翀的。游方做局如此成功,吴玉翀自然会跟着发财了。

  吴玉翀语气软绵绵的说道:“这一切都是游方哥哥的功劳,也是帮我奶奶赚了一大笔,其实我什么都没做,哥哥需要多少就拿走吧,我知道箬雪姐姐那边成立了投资公司,可以直接注入资本金。”

  游方连连摇头道:“哥哥不缺钱,也不会要你的这些。”

  吴玉翀似是撒娇般抓住了他的胳膊:“嗯——,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要不然咱俩一人一半?我的那一半也想直接入股,就做你的投资公司股东怎么样?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自己去找箬雪姐姐商量。”

  游方拍着她的手背道:“那你就去找箬雪吧,你要投资当然欢迎,但股份都记在你名下。”

  ……

  从香港回来,游方首先回到了白云山庄,以梅兰德的身份处理一些事务。拍卖王冠所得扣除其它费用,都做为投资公司的注资,由齐箬雪打理。游方到哪里,吴玉翀就跟到哪里,在白云山庄她又见到了梅兰德的助理万俟辰,以及翠阁、朱楼等人。

  齐箬雪清楚游方在江湖上还有个名号叫梅兰德,有很多隐秘之事,但她从不多言多问。如今吴玉翀也知道了,也很自觉的把它当成一个秘密,从不在屠苏等人面前提起。

  同在广州这个大都市,游方仍然是游方,与那白云山庄中的梅兰德仿佛毫无关系,这个身份仍是他在另一个江湖中的逍遥寄寓。

  处理完手头的事情之后,游方又出门了,来去匆匆多少令人舍不得,但他说这次时间不长就是做点小生意,顶多一周就会回来,叮嘱屠苏与肖瑜在学校好好读书,让吴玉翀就在广州安心休养,在山庄与齐箬雪暂别,独自一人出门,没有向任何人泄露行踪。

  游方去了刘黎在重庆郊外的老宅,找到地下秘密通道,打开机关进入收藏了历代地师遗物以及各类典籍的秘室,进行清点整理。整个过程极其隐秘,世上没有外人知晓,书中也略过不言。

  他这一去,说好顶多一个星期,却两个多月都不见踪影,一直到中山大学放暑假时仍没有回到广州。若不是离开广州半个多月后,游方曾打电话告诉齐箬雪,自己在外面遇到一点事必须处理,总算有了音信下落,要不然齐箬雪等人会急疯的!

  而游方离开广州大约一周后,吴玉翀也走了,临行前对屠苏等人打招呼,据说是要回美国,并感谢大家这段时间来对她的照顾,在这里是她过的最开心的日子。那天在宋老板的夜总会包间里吃晚饭,场面依依不舍,吴玉翀说话时连眼泪都流下来了,搞得大家也挺伤感的,纷纷劝慰她有时间再来玩,或者大家有机会就去美国找她。

  ……

  游方真的没回来过吗?其实他言而有信,一周后就回到了广州,首先回白云山庄,却在麓湖岸边被人截住了,更确切的说是被人绑架了。绑架他的人是谁?也许在等着游方回家的屠苏等人做梦也想不到,竟然就是吴玉翀!

  吴玉翀没有回美国,她从广州劫持游方去了晋中绵山。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

  在广州这个地方,游方自然防范严密,当他以梅兰德的身份住在白云山庄时,吴玉翀很难找到机会悄无声息的下手。当他以游方的身份住在康乐园附近时,身份就是他最好的掩护,能对他不利的人只有吴玉翀,但她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动手。

  游方这一次溜的很快,也没有带任何人随行,孤身出门不知去往何处,吴玉翀有心跟踪也没追上,只有耐心的等待,还好可以守株待兔,游方不会不回来。俗话说有心算无心,游方当初就是这么算计狂狐的,而如今吴玉翀也是这么算计他。

  游方的神念之力需要恢复,但并不是到最后一刻全部恢复,而是一个渐缓的过程,刘黎曾提醒他这种情况很特殊,在此期间最好不要轻易动用神念之力,否则一不留神控制的不好,恐怕恢复的过程又要重新开始,对他而言总是凶险未尽。

  而游方的恢复速度比师父预计的要快,在云南山水间走一圈,再到广州休养一段时间,短短一个月,神念功力已经恢复了三、四成,同时别忘了他的武功未失,仍是一位高手,否则他也不会去刘黎的老宅打开密室机关。

  游方去重庆的这几天,吴玉翀一直试图联系上他,他两个身份的联系方式她都知道,当游方踏上归程在火车上打开手机时,随即就接到了吴玉翀的信息,他告诉她今天会回来,首先要去白云山庄,先处理几件事。

  怪只怪游方这一次出门的行踪太隐秘了,没有任何人知晓,当他回到广州从火车站直接赶往白云山,还没有来得及上山,远远的就在麓湖岸边看见了吴玉翀。她应该是特意在那里等他,轻风吹来湖波荡漾,她站在一棵如丝绦飘舞的柳树下,秀发青丝亦随风飞扬。

  第三百四十四章 凶吻绵峦(下)

  游方微笑着走向吴玉翀,吴玉翀巧笑倩兮也看着他,眼神中却有一丝与她的年纪不相称的苍凉与无奈,似乎带着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却又浓的化不开的伤感。左侧的麓湖,右侧的白云山,身后那垂柳飘拂通往白云深处的道路,无形中都被她的气韵所感染,仿佛是天地之间的背景,她窈窕的身姿既清晰又遥远。

  她在展示移转灵枢之境吗?她虽然在笑,但游方能看出她的心情不好,这湖光山色却因她而如此曼妙,他没有感受到危险的气息,只觉得有一丝难以形容的哀婉。

  “玉翀,你在这里等我,有心事吗?”游方走到近前轻声问道。

  “哥哥,我一直在等你。”吴玉翀说着话张开了双臂朝着游方,这是一个要拥抱的姿势。

  游方很自然的也想展开双臂,动作却顿住了,因为随着面前吴玉翀的双臂舒展,似是展开了如真如幻的山川,麓湖与白云山未变,却有山水含情之意真幻合一,这分明已是“山川有情”的神念之功,而且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幻法大阵!

  然而动作的凝滞因为神念的干扰仅仅只是一瞬,游方脚下未停,随即踏步上前也张开双臂来了一个热烈的拥抱,似要将吴玉翀那妖娆的身躯紧紧的拥入怀中。如果有一双眼睛能够体察入微,可以看见游方衣袂飘动间,贴身的那一层空气似乎都发生了微细的扭曲折射,就像不断击散无形的透明涟漪。

  这是内家劲力运转到巅峰、含劲外化之功,假如被他抱住了,吴玉翀的神念再强也是血肉之躯,也会立时被制伏。

  然而光影移形,游方却抱了一个空,紧接着手臂被人挽住,吴玉翀满含弹性的温柔胸房紧贴着他上臂的外侧,唇吻在他耳边似叹息般说道:“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尽管一直不愿意它的到来。”

  “原来是你,那天企图冲上璇玑峰的高手是你!”游方也叹息着说了一句话,他被吴玉翀的神念束缚,此刻已经被她制住了。

  吴玉翀没有回答,意味着一种默认,双手抱着游方的胳膊转身望向麓湖,幽幽的说道:“哥哥你看,这里的风景多美,你喜欢吗?”

  “为什么?”游方似是很艰难的扭头看着她,仍在追问。

  “你师父的离去,我很遗憾,就像我师父离去时一样。璇玑峰大战之后,我已经在绵山正式继任无冲派掌门,在无冲派中,我的名字叫阁主。”吴玉翀终于正面回答了他的问题。

  “哦,阁主,恭喜你了!”口中说恭喜,但游方却面无表情,语气也平淡的没有一丝感情。

  吴玉翀又叹息一声:“唉,游方哥哥,我真的不希望是你,可惜偏偏是你,我们走吧。”

  游方:“去哪里?”

  吴玉翀:“去山西绵山。放心,你还会活着回来的,屠苏、肖瑜、小仙、箬雪姐姐他们都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也不会告诉她们的,对吗?若哥哥不是梅兰德就是游方,一样可以在另一个江湖中开心的生活,你也知道该怎么做,我相信你的聪明才智。”

  游方若有所思道:“若你只是玉翀而不是阁主,可以活的更开心。……唉,不说了,风景真美,多说煞风景。”

  吴玉翀凝视着游方,忍不住流露出惊讶之色,轻轻的问了一句:“游方哥哥,你一点都不害怕?”

  游方终于笑了,这笑容很淡很淡:“心怀叵测的人不是我,纠结挣扎的人也不是我,我一直很坦然的面对这江湖中的诡秘莫测,害怕的人为何会是我呢?我只是不希望看见这样的你而已!我一直记得你的外公,我此生的导师吴屏东先生,他当初离去时,面对的一切是他愿意看见的吗?但他老人家也是坦然无惧,做错的人不是他,害怕的人自然也不应该是他。”

  吴玉翀默然良久,终于说道:“游方哥哥,那我们走,你如今的情况我很清楚,我不想伤害你,所以你最好……”

  游方打断她的话道:“我明白,该来的总会来,人自在江湖飘,该认栽就认栽。为了你外公,我也会跟你走一趟的,走吧,此刻春风正好!”

  游方沿着麓湖岸边向西行去,路过通往山庄的岔道口却没有转身上山,而是向着白云山深处的摩星岭一路前行,臂弯里挽着吴玉翀,两人的身形紧紧依偎在一起,就似一对亲昵的情侣。

  白云山庄里有游方的人,还有寻峦与消砂两派弟子驻守,两座山头之外,便是张玺新建立的寻峦派宗门道场所在。可是游方这一路没有遇到熟人,就算遇到了熟悉的人,见他与吴玉翀这个样子恐怕也不好上前打扰,估计提前就避开了,还会在暗中偷笑兰德先生的恣性风流。

  摩星岭风景区门口有车等着,司机是一个毫不知情的普通人,吴玉翀只是雇了他的车。游方回到广州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被劫走了,一连十余天谁都没有他的消息。

  ……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可能是风水秘法中最精炼、最平实、也是人尽皆知的一句口诀。

  晋商曾在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的印记,与这晋中山水也有割舍不去的关联。开车经过灵石一带直至绵山所在的介休,放眼四望会有一种莫名的沧桑感慨。一路行来随处可见高高的黄土堆叠成的桌状平原,顶平而四面陡,这样的地貌被称之为“塬”,在晋陕一带很常见。

  塬被水印风蚀分切出沟沟壑壑,土地很贫瘠,若是秋冬时路过,满目的黄褐色,分外苍凉。如今是晚春初夏情况略微好些,但也只有几抹稀松的绿色,显露出几分生机。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带贫瘠苍凉的自然环境,才能孕育出晋商善于经营、吃苦耐劳的坚韧性格。晋商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就是从卖豆腐起家最终成为一代巨富的王氏家族,现留存的王家大院如今已是一个旅游景点,当代地方政府打造的旅游文化产业。

  但是过了王家大院所在,进入了绵山,所见却与这一路苍凉的晋中风光反差极大。车进绵山口,山如刀削路若斧凿,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的公路曲折蜿蜒,令人目眩、甚至会感到一阵阵的耳软心跳,山路之奇险慑人心魄。

  吴玉翀每过一省雇一辆新车,一路换了好几辆车,还歇了两晚,终于来到了绵山风景区,与游方下车步行。她右肩上挎着坤包,左手挽着游方的胳膊,如小鸟依人。而游方欣赏着山川险美,神色平和,丝毫看不出他此刻是被一条美女蛇挟持,就似携美游山玩水。

  山峦绵延直至于无尽处,小径铺石隐听流水潺潺,翠木虬枝各自成景、生机盎然。景色让人心旷神怡的同时,又能感受到一个“险”字运转于天地山川间。山中的小道基本都是在崖壁上开凿出的栈道,最险峻处甚至是七十五度的陡崖,这还是风景区的旅游线路。

  晋中一带缺水,一般地方能有几条小河就已经很难得,但绵山却殊为不同。山间时常可见飞流激荡的秀水,《水经注》中就有“绵山石桐水”的记载。涧流穿行于雄山,或不见水影只闻水声,或影影绰绰宛若娇娘,或化为飞瀑水潭错落。

  如今世人谈风水,或以为玄奇深奥不可解,或以为故弄玄虚皆无稽,殊不知其至理平实,就在随手可得、随行可遇的身边。山川间的一草一木、尘世间的一人一物,皆是风水。其精髓不论可见不可见,亘存千古,而其传承至今未绝,就看人如何领会。

  刘黎曾在璇玑峰上发出三声叹问——“这百岁的情怀,淹留多少山河之叹?”、“这千年的兴衰,幽然多少人间细语?”、“这亘古的山川,见证多少沧桑轮回!”

  这是一代地气宗师在临去之前,对传人留下的心盘印记。而下一代地气宗师回想起师父的话语时,此刻不知会是怎样的感受,是否会有另一番心境?

  山西是著名的煤炭产地,围绕绵山从介休到灵石一带,有大大小小的煤矿,其中有很多是私人承包开挖的小型煤窑,风起时弥尘四散。近几年这里已经关闭了一批高耗能、低效率、污染严重的小型炼焦矿,否则的话这一路所见恐怕更是烟尘漫天。

  进入绵山之后的环境反差如此之大,游方终于有一种将气喘匀了、想贪婪深呼吸的感觉。似是从尘土塬原恍然穿越到了江南青山秀水深处,这里真是造化而成的修行洞天啊,难怪会成为历代修士闭关清修之所。

  他们从风景区旅游线路进山,一路上还遇到不少旅游团队,游方是第一次来绵山,对各个景点都很感兴趣,跟着团队听解说,也就是俗话说的蹭导游。吴玉翀显得很有耐心,并不着急催他赶路,挽着他随着各个旅游团一起游山,带路的反倒好像是游方。

  第三百四十五章 彩绘神姿

  风景区中所有的主要景点,大都是在崖壁上开凿的殿宇或天然形成的岩洞。或许某个不起眼的洞口后就是一处天然洞府,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神奇。而建于绝壁之上的诸多殿宇雄奇瑰丽,大罗宫、龙头寺、云峰寺等皆是古时遗迹。楼台悬壁而立,在苍山幽谷中可感受到那悠远的气息,偶有浮云飘过,气魄一派恢弘宛若天宫。

  若说略有些遗憾的感觉,与游方曾走过的千朵莲花山一样,现在的绵山景区经过当地一家民营企业投资修建,难免在很多地方留下些雕饰过重的痕迹,反倒破坏了自古人工凿建与天然山水相融的妙趣。

  而绵山深处的地势太险,很多地方很难搞旅游开发,开放的风景区范围并不大。

  游方在抱腹岩一带停留的最久,这里也是绵山已知的百余处岩洞之首,山势如展臂拥怀,抱腹岩因此得名。岩内山腹中的空间大的惊人,可容数百间殿堂与数万人!

  这个天然的巨型岩洞有上下两层,也是一个超大型礼堂,在抗战时期,介休抗日政府还经常在抱腹岩中召开全县军民大会。自下往上仰望殿宇参差,宛如空中楼阁,云峰寺、空王殿、千佛殿、介推祠、石佛殿、五龙殿都深藏在抱腹岩中,雨雪无侵,是天成的清幽险绝之境。

  唐半修就是化妆成一位行脚僧人,从抱腹岩下绕过进入了绵山深处,游方却在此地转向直接进了抱腹岩。游方虽然神念未复,但是自发的灵觉却是清晰无比,在这里所受的震撼难以形容,而吴玉翀与他的感受几乎是一样的。

  行至云峰寺明王殿前尚未进入,游方感觉到恍然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差点没把他推出来,收摄心神才定住身形无碍,而吴玉翀干脆是晃了一晃差点没站稳,这一瞬间她还真是抱着游方的胳膊才能站住。

  此殿嵌在抱腹岩凹陷处,顶上巨石如盖,在不到三十平方米的狭长空间内,凿建出上中下三层分别描刻天地人三界,最上层悬塑着琉璃世界、婆娑世界与极乐世界,祥云天宫中诸神佛或冷然、或悲悯、或含笑,神采各异。下方殿阁环列十大明王,皆发髻飘冲如火,骑猛兽踏恶鬼坦胸赤足怒目而视。

  悲悯与肃杀之气相融,庄严与忿怖之相一体,真真切切!这里不仅仅有某一尊塑像的灵性,而是这整座殿、这岩、这山都融合方寸天地,如无边玄妙方广。游方与吴玉翀在明王殿前屏息良久,谁都没说话也没有踏入殿阁之中,转身离去时仍然默默无言。

  当他们走出抱腹岩时,恰巧有一阵山风吹过,空中传来一片悦耳的铃声。回头望去,岩洞的顶壁有无数鸟洞,还悬挂着密密麻麻的铜铃。这便是绵山一绝空岩挂铃,此地自古有习俗,进山许愿的善男信女雇人从岩顶坠绳吊到半空,前后晃动悠入洞内,钩住岩顶打楔挂铃,那抱腹岩上的很多悬铃也不知已挂了几百年。

  身边有导游正在对带来的旅行团介绍此风俗的来历。据说古时绵山有凶兽名“吻”,潜于山中凶险异常。有一武艺高强、精擅狩猎的年轻人自愿前去降伏凶吻,进山前先来到抱腹岩向空王古佛祈求庇佑。当他祈祷完毕转身欲走时,忽见满室金辉熠熠,香案上出现了一支五寸高的带柄金铃,金铃上还刻有降魔符文。

  年轻的猎人持此金铃孤身进入绵山深处,晃动金铃引动山川回应,能运转这天地山川的力量,终于降伏了凶吻。故事的结局,民间传说有各种不同版本,甚至听各个导游的解说都不太一样。有人说那名吻的凶兽被降伏后化为了一名美女,随年轻人走了,也有人说这吻被永镇绵山深处,总之再也没有出现过。

  回望空岩挂铃,秀色山川亦含情有声,吴玉翀莫名说了一句:“无冲派的传承信物,也是一支金铃。”

  游方望着岩顶答道:“这其实就是无冲派祖师显化真人的传说,你身为无冲派当代掌门,应该很清楚吧?”

  吴玉翀:“我听师父说过一些,但并不是很清楚,游方哥哥能告诉我吗?就算我知道,也想听你再讲一遍,我喜欢听哥哥讲故事,就像我们在梅岭时那样。”

  无冲派的祖师显化真人一生的经历颇为奇特。他少年时是抱腹岩空王殿中一位修行高僧座下的小沙弥。高僧圆寂后他离开空门却未还俗,而是束发为道,进入绵山深处清修。自古修行当然不可能一味枯坐而有成,他时常出山行游,以一位游方郎中的身份行医施药。

  穿山越野走村过寨之时,他手中晃动一支金铃,毒虫猛兽退避,而村庄百姓闻声就知道是这位郎中路过了,家中有病人自会请他医治。在古时山中交通不便,疠瘴疫疾伤人之患胜凶兽之吻,显化真人的故事口口相传便成了如今的传说,而他手中晃动的金铃,后来便是无冲派的传承信物无冲化煞金铃。

  显化真人收的弟子,都是他在山中救治过的病人,传以杨公无冲化煞秘术,后来跟随他入山修行,便是无冲派的源流。游方怎会了解的这么清楚?一部分是刘黎所述,另一部分是他在收藏历代地师传承遗物的秘室中,查阅各种典籍笔记所知。

  说完这段往事,游方喟叹道:“无冲化煞诀虽是杨公所传风门秘法,但显化祖师自有感悟,他所传幻法大阵似道而近佛,想来也与他的经历不无关系。”

  离开抱腹岩继续前行,铃声隐约回荡于山川,似幻法如真。游方看了吴玉翀一眼,神色略有异,欲言又止却未说什么。出此番行游对吴玉翀来说也是了悟无冲秘法的机缘,游方在麓湖岸边看见她时,吴玉翀还是刚刚迈过山川有情的门槛,那么此刻的她似已真正证入山川有情之境。

  他不说话,吴玉翀却开口了:“哥哥,你想说什么?”

  游方语气一转道:“我想起了古人的一首诗,就是描写此情此景的神姿——寺古云常在,岩空势欲倾。此中真得地,以外纵浮名。鸟拂金铃渡,僧缘石隙行。坐听梵响处,花雨落无声。”

  两人边聊边行,前方山路越来越险,有的地方得小心翼翼的扶着路边的铁链才能走稳,而吴玉翀看似娇柔无力的挽着游方,却在这险要的山路外侧走的婷婷袅袅,有时甚至踏过半步虚空,却不着一点痕迹。

  前方山道弯转,接连在五座形势各异的山峰旁绕过,这里叫作五龙墓,曾有诗云:“路尽山尤险,溪深水愈豪。寺楼今不见,依旧五峰高。”穿过五龙墓,前方是舍身崖,相传为报深恩或为救深爱,曾有人在此发愿投崖舍身。

  经过舍身崖时游方在苦笑,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小游子啊小游子,你也有今天!”

  吴玉翀幽然道:“游方哥哥,你的手段高超,江湖门槛无一不精,武功秘法出神入化,有那么多高人都栽在你手上,兰德先生在如今的江湖上名望声威无双,而你游方这个身份在世间也一样如鱼得水、逍遥风流。你所经历的一切太顺利了,如今却被我所擒,原本担心你会受不了,没想到你这一路能如此坦然,直到此刻才自叹。”

  游方依然苦笑:“我只是在叹这舍身崖,舍身并非无我,也非不知己身之贵,当日在璇玑峰上,我师刘黎运转心盘印入元神,我这才彻底明白。”

  吴玉翀:“哦,听哥哥的意思,是自愿随我来的吗?”

  游方:“你不去,我也迟早会来。”

  吴玉翀侧过脸抬头看他:“还记得在梅岭那一晚的沉醉吗,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可你当时分明对我有过疑心,后来呢?”

  游方看着舍身崖下飘荡的薄雾,眼神似乎是望着很远的地方在回忆:“第一次见到你是在重庆机场,你跟着薛先生,而薛先生万里迢迢给我送来了吴老的遗物,这是我身为游方所继承的最宝贵的财富。我最不该怀疑的人就是你,这世上我最应该关心呵护的人也是你,否则自觉对不起天上的眼睛。

  但江湖越老人就越谨慎,我确实对你有疑虑,知道你有一身好功夫,来自美国,又出现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尽管没有任何道理,却不得不防范与试探,这种猜疑甚至曾让我感到羞愧!你游方哥哥不笨,能看出你的儿时经历并不愉快,也私下问过你奶奶,她托我好好照顾你。

  你在我面前是那么可爱,不,你在所有人面前都是那么可爱!大家都很喜欢你,我也能看出来,你是尽量在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示,是啊,你自己难道就没有发现吗,虽是刻意最终也可能是真意,它就是你真正的美好,我怎能忘记?”

  吴玉翀把头低了下去,用弱不可闻的声音问道:“后来呢?”

  游方的声音中透着无奈:“梅岭那一夜的宿醉,我还能怎样?我现在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在绳金塔下你替我挡住安佐杰的偷袭,固然是为了打消我对你的疑虑,你成功了!但此时行过舍身崖,我想问你——当时若不知我是梅兰德只道我是游方哥哥,会不会挡下那一击?”

  吴玉翀的声音更加细不可闻:“会的,我宁愿你只是游方哥哥。”

  正在说话间,前面有导游举着小旗带着一队游客贴着山壁沿险要的山路走了过来,游方一侧身站到了山路外侧,与吴玉翀一前一后,将内侧更容易走的地方让给他们通过,然后手挽着手继续前行,看情景就是游方在牵着吴玉翀走。

  前方是一锅泉,其地势就像在群山间嵌了一口大锅,山泉由峭壁间汇流入这一弯碧潭,鞠泉如润清芬,绵山风景区的旅游线路就至此回头了,再往前走过于险阻。游方和吴玉翀自然不是普通游客,他们仍看似随意漫无目的的在山中漫游,有意思的是吴玉翀真的不带路,只是随着游方走。

  在栖闲谷到介公岭之间,有一条小路蜿蜒通往深山,路口有一个木牌,上面写着“游……止步”,原先的字迹应该是游人止步或游客止步,但是风吹日晒漆面脱落,如今只剩下了这么三个字。往上看这条路时断时续坡度极陡,很多地方都在山石上打桩钻孔以铁链为扶手,还有的地方是用古老的松枝与铁链搭成的栈道云梯,不知已经有多少年代。

  吴玉翀一直很沉默,神情也淡淡的若有所思,一指这个牌子道:“游方哥哥,不准你进去呢,游止步!”

  游方挽着她转身迈步就朝这条路走去,淡淡的答道:“我是梅兰德。”

  山势险阻却挡不住这两人的脚步,在起伏的崇山峻岭中来回穿越,不知欣赏了多少奇景与不为人知的隐秘殿阁。吴玉翀既不催游方也不告诉他将要去往何处,反倒像是跟随他在这绵山中探险,仿佛也希望那最后的时刻尽量晚些到来。

  攀援到一处绝壁半空的平台,古栈道早已朽毁,此处掩藏垂下的藤萝中,藤蔓上还开着不知名的紫色野花。平台后的山腹中是一间石龛佛寺,这一路上他们已经见到不止一处此类古迹遗存,有的已倾颓半厦,有的仍然保存完好。

  两人走进这个隐秘的绝壁石龛,不由自主都瞪大了眼睛微微张开嘴,一副赞叹的神情。这里的造像真的是巧夺天工,太美了!佛龛中供的是韦驮天,佛教中象征降魔的神祗,却不似一般庙宇中那圆目狰狞的非人类形像,完全就是一位威猛俊朗的男子,面部的线条冷峻流畅,眼神刚毅坚定,连铠甲的质感都那么传神。

  威猛刚毅的韦驮天身边,居然塑着一座美丽温婉的天女神像,静立的神像却充满了动感,她并不是端端正正的站着,仿佛刚刚从远方走近韦驮天,恰好于此时转身凝望,窈窕的腰肢微扭似正在轻摇。塑像饰以彩绘,千年之后颜色尚在,那柔软的衣物与肌肤的质感在灵觉中竟是真真切切。

  这是开过光有灵性的造像,然而看周围的痕迹至少有数百年从未有人到过这里。吴玉翀小声问道:“韦驮天我认识,可旁边为什么会塑一位天女?她是谁,神坛下面的字迹有些看不清,哥哥认识吗?”

  游方:“字应该是波若罗摩,但我也没听说过,想必是这位天女的名字,只是不知她和韦驮天是什么关系,为何会有人把他们的神像放在一起?”

  两人离开这处绝壁石龛之后又向上攀岩,偶尔抓住隐藏在悬崖间不知什么年代的铁链借力,到了这座山峰的绝顶,吴玉翀突然莫名的叹了一口气。

  游方不动声色的问道:“你我能得今日之游,非常人所能拥有,是此生之幸,玉翀,你何故叹息?”

  吴玉翀:“我并未说要去何处,可是哥哥似乎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在这山中越走越近了,难道是天意吗?”

  游方哦了一声答道:“你是说无冲派古时传承内堂所在吗?谈天意也谈人为,那是显化真人的修行洞府。我入山中寻访历代先人遗迹,如风水诀中寻峦妙诣,所以走过这样一条道路。玉翀,你入绵山,可知自己为何而来、又向何而去吗?”

  吴玉翀手拂发丝扭过头,似乎不想多言,岔开话题道:“在这山中见到这么多隐藏的遗迹,都是神妙无比,使我想到了吴哥。我曾经想学佛教造像,可是奶奶也说过,倒不必刻意在课堂上学,从另一个角度去研究和经历,也许更有感触。

  去年春节后,我曾想去吴哥窟看看,可是因为柬埔寨与泰国之间发生战乱未能成行,今天来到绵山,所见这些书册中未收录的彩绘神姿,这里的遗存完全超过吴哥啊,只可惜常人难以赏尽。”

  游方:“也幸亏如此,这才千年无扰存留至今。我曾在北京潘家园看见一尊青石菩萨立像,彩绘痕迹犹存,有真人大小,衣薄如纱璎珞雕工极为精美,看背后和底座的痕迹,它是被人从山壁石龛中硬生生凿下来的,运到潘家园却只卖五万块。我当初没那么多钱买不起,旁边有人想买,却又嫌买回家没地方放。

  今日突然回想,才清楚那尊佛像就是从绵山盗出去的,来的路上我看见了一座半倾颓的古寺中被人凿去佛像的痕迹,旁边还有两尊坐佛被凿毁了就散扔在那里,那个地方虽然隐蔽却不算太艰险,有盗掘文物者去过。玉翀,这就是你们无冲派干的好事,难道这就是你心中所求吗?”

  吴玉翀的语气竟似在解释,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你在潘家园看见的,怎能断定是无冲派所为?而我在无冲派中,只认识两位师父和唐半修,得无冲秘法传承而已,这些事情与我无关,我也绝对不会去做的。”

  游方的语气终于变得有些冷:“真的与你无关吗?你既然已继承无冲派,这就是你的责任与背负,我若不是继承地气宗师传承,怎会有今日之遇,这不也是我要面对的吗?我所见之事非你所为,可能也非无冲派所为,但你别忘了潘翘幕、李秋平这些人曾经都做过什么?谁在幕后指挥他们这么干的!而你外公又是为何而去的!”

  第三百四十六章 多美的菩萨

  吴玉翀又不说话了,神色也变得有些冷淡,不知在想些什么。游方见状没有再逼问,又轻叹一声问道:“换个话题吧,莫打扰此刻的游兴,你不仅仅是无冲派的阁主,也是纽约玉翀阁将来的继承人。我若就把你当作玉翀妹妹,便想问问你,一路游赏,对这绵山彩绘风光遗迹有何感触啊?”

  吴玉翀抬起头,神色变得平和,眼眸却显得有些深邃,望着群山沉吟着答道:“宫观古祠,供奉的都是神佛造像,然而世人并未亲眼见证过。造像自有形制,最难表达的却是那风采神韵,那是来自于凿建者的内心体验与精神气质,能够穿越千古引人共鸣,这才是真正的神姿。”

  吴屏东教授曾说过这样的话,游方在吴屏东座下聆听教诲,也渐渐懂得了这种情怀感悟,被挟持入绵山与吴玉翀同游,却不知究竟谁挟持谁游,不知不觉中,吴玉翀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游方长叹一声,望着天边的残阳道:“玉翀,天色已晚,我不便运转神念,暗夜中还是不要再赶路了,在前方找一处洞天休息吧。”

  山中有多处古时修士隐居的洞府,下山入谷复又攀援陡壁,刻意找寻数百年前绵山中修行前辈遗迹,吴玉翀喜欢“投宿”在哪儿,他们就在哪里停留。

  在一面陡壁的向阳处,吴玉翀挑中了一个地方,觉得非常满意,似笑非笑的看着游方道:“哥哥,我们在这里过夜吧,明天再上路,就该到无冲派的秘密内堂了。”

  这是一座山中石窟,被开凿成洞府的模样,还有石桌、石椅与石床,挂满藤蔓掩住门户,虽然建在高处,却因为山体地势奇异的环抱,不受高空的风扰,看上去十分干净,灰尘并不厚。可是一眼扫过,这里至少也应该有两、三百年没有人居了。

  洞府中的石床很奇异,石头给人的感觉总是坚硬冰冷的,可是它安放的位置恰好是此山壁的灵枢阳和之处,材质本身带着温润的物性又经过神识的洗炼,坐于其上竟有一种独特的温润感。看来这里古时的清修之士虽然不追求物用奢华,洞府中只有简简单单的石床石桌而已,却也很会享受生活。

  走进石室,后面还有一道门户,穿过门户上见天光,竟然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天井庭院,真有鬼神造化之功啊!

  这小小的天井庭院的左侧较高,建有一座石台,一看就是打坐的地方,定坐于此可上承天光、下接地气。游方在太阳落山前,用山中软草简单的编了一个垫子,可坐卧休息,但他却没有在院中石台上打坐,因为吴玉翀要洗澡。

  在天井右侧地势较低处,山石之间凿了一个池子,大约两尺多深、五尺方圆,巧妙的引山泉流入汇成一潭。吴玉翀见到这一潭山泉就说道:“哥哥,明天就要到无冲内堂,今夜我要在此沐浴。”

  她说话的语气有微妙的变化,与这一路上的表现都不太一样,清纯中透着妖娆妩媚,妩媚中却又显得清纯诱人。

  游方轻咳一声,面无表情,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道:“这不是温泉。”

  吴玉翀似笑非笑:“这也不是寒泉。”

  ……

  太阳落山之后,石室中弥漫着柔和的白光,由一枚灵性洗炼精纯的钨光石发出。这枚钨光石就放在后面门户旁一个高脚石座上,可以同时照见石室与后院。它原先在游方的背包中,是游方布璇玑星辰大阵的阵枢灵石之一。

  游方既被吴玉翀劫持,随身的法器当然也都被吴玉翀搜走了,量天尺、秦渔、画卷、铁狮子、云中星光都收在了吴玉翀的坤包内。而此刻,这个坤包就随手放在石桌上,游方伸手就能拿到,要么逃离此地,要么拔出秦渔格杀吴玉翀。

  吴玉翀此刻没有看着他,而且手中也没有任何武器,因为她未着寸褛,正在“后院”泉池中沐浴,却故意将装着利刃的坤包留在石室中,就在游方眼前。

  这是一种试探吗?游方连看都没有看那坤包,微闭着眼帘盘坐于石床上,面无表情宛如老僧入定。其实定坐并不应该是这样,大家可以参照宫观寺庙中神坛上的造像,真正有灵性的杰作,一定是有表情的,若有若无、含情生动,修士定坐时也应如此。

  游方似是定坐,可耳中能听见声音,是后院传来的水声,隐约而清晰,曼妙若乐。观音有相,虽然闭着眼睛,却似能看见那水声发出的地方——

  吴玉翀站在一汪清泉中,星光下赤裸娇躯,肌肤散发出迷人的奇异光泽,那一对小巧的乳尖上,还挂着欲滴未滴的水珠,就像雨露沾湿的含羞蓓蕾,让人忍不住想品尝……她是那么美、那么性感,让人目眩。

  这声、这色是幻法大阵吗?但是游方的元神感应的很清晰,并没有神念的任何扰动侵袭,若说这是幻法,无非是因心中有相,才会所见若幻。而此刻游方所“见闻”并非是幻,而是真真切切的就在那里。

  吴玉翀也并非没有动用神念,若非以神念激引,那枚钨光石是不会自己发光的。她一直在运转神念,将周围真实的所见所闻都化入幻法之中,至于究竟是真是幻,就看幻法中人自己是否愿意沉溺了。

  游方能见能闻,却定坐不动,如不闻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吴玉翀沐浴完毕,终于走进了石室,站在石床前看着他,轻轻的问了一句:“哥哥,你没有趁这机会走?”

  “这暗夜绝壁,我不可轻易运转神念,在你这种高手面前,又能逃多远?”游方的声音似乎不是他自己的,冷淡的就像一块石头,说话时仍然眼帘微闭。

  “你的剑就在桌子上,为何不以你的功夫杀了我,我刚才正在……既没法去追你,也不好还手,你不论做什么都有机会。”吴玉翀的声音很妖娆,充满诱惑。

  她就这么走了进来,仍然赤裸着,秀发湿漉漉的披在肩上,那柔嫩却已成熟诱人的身体是世上最性感的果实,散发着温湿的体香。

  “有机会?在你运转的幻法大阵中?你的幻法虽未伤人也未侵神,但可随时发动,难道我不知吗?”

  “哦?哥哥既如此清明,为何不敢睁开眼睛看我?”吴玉翀的语气甚至带有一丝挑衅的意味,隐约还有一丝痛苦的挣扎,也许没人清楚她在想什么。

  “你以为我有什么不敢吗?不看白不看!”游方的语气中有一丝愠怒的意味,但隐约也有一丝痛楚与无奈。他终于把眼睛睁开了,真正的看见了她。她的肌肤在钨光石的光芒下显得是那么柔嫩白皙,平坦紧致充满弹性的小腹下,两腿间稀疏的浅草还挂着莹润的水珠。

  吴玉翀的眼睛却微微闭上了,仰着脸微启红唇,娇喘声有几分凌乱。老天!她的身体居然有微妙的变化,似起了奇异的反应,明明被诱惑的人是游方才对,可是当游方睁开眼睛看着她时,却像是他诱惑了她。

  难道是他的目光有质感吗,被他看着,就像已被抚摩。

  游方深吸一口气,也微微抬起了头,视线越过吴玉翀望向石室对面的顶壁,这不看还好,他的眼神却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法形容。也不知当初住在这里的是何门何派的修士,只见对面石壁靠近屋顶的位置,居然镂刻着一尊欢喜佛。

  那一尊盘坐的明王,身姿就像此刻盘坐的游方,眼神深邃带着悲悯,似乎已看穿了怀中女体的每一寸,凝视入身心。而那赤裸的明妃微闭双眼,仰着脸伸手勾住明王的脖子,体态神情尽极妖娆妍魅,坐于怀中,双股紧紧缠绕着明王的腰。

  定坐中睁眼,先见未着寸褛的吴玉翀,如同幻化而出,收摄心神再抬眼,却又有欢喜佛印入元神。游方发出了一声近乎挣扎的叹息,眼前所见的欢喜佛又成了吴玉翀妖娆妍魅的面孔,因为她已经走近了他,身姿在空气中轻摇慢扭,神情似痛苦又似迷醉,还带着一丝决然。

  在绵山中一路游来,游方终于想起他是她的俘虏,既无法杀了她又无法逃避。

  ……

  第二天霞光透过藤蔓照进石室时,吴玉翀先开口说话了:“哥哥,今天终于到了,你为何不问我,将你带到无冲派的真源洞天中,会怎样对你?”说话时她已经衣衫齐整,坐在石桌旁,手里拿着象征地气宗师的量天尺。

  真源洞天,就是无冲派秘密内堂的名字,古时典籍中曾如此称呼那处世外所在。

  “那好,我现在问你,阁主将梅某人劫持到绵山,究竟打算如何处置?”

  “游方哥哥,你怎么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因为谈到这里,我不得不是梅兰德,量天尺已在你手中,有什么话就说吧。”

  “可是我分不清,你究竟是游方哥哥还是梅兰德,真的分不清!”

  “你分不清?你是这世上最精通幻法的人,怎会分不清?”

  吴玉翀低头看着量天尺,叹息声就像从幽谷中传来:“那好罢,尊师命,我要让梅兰德从江湖上消失,交出地师秘传心盘,废了你的秘法修为,你还去做你的游方罢。”

  游方的声音带着嘲讽:“废了秘法修为,我还是我吗?你自己也可以想想这个问题,假如你是我又会怎样?”

  吴玉翀竟有些不敢看他:“我只废你秘法,不废你武功也不伤你神智,我所认识的游方哥哥就算不是梅兰德,也可以生活的很好,甚至更加快乐逍遥。”

  “这话说的真是我吗?其实你想说的是——假如自己不是阁主……”游方说的这里顿了顿,看着她摇了摇头道:“我神念未复,如何运转地师心盘?你应该清楚那不是法诀,而是一种仪式。”

  吴玉翀:“真的以为我不清楚吗,你的神念至少已经恢复五成了。我之所以没有一见面就废了你的秘法,就是想等你恢复,好举行地气宗师传承仪式。但没想到你恢复的速度会这么快,以你的功夫,我就快制不住了,只有把你带回真源洞天幽禁。……游方哥哥,其实我真希望你恢复的能慢一些,我也就可以陪你在绵山多游几日。”

  游方从石床上下来,站直身体道:“今天已经到了,那就走罢,不过请你先等我一会儿。”

  吴玉翀:“游方哥哥要做什么?”

  游方淡淡道:“既然你已是阁主,要带我去真源洞天,那我要沐浴。”说着话他已经走进了“后院”,这回轮到他要洗澡,让吴玉翀在外面等着。

  ……

  无冲派的秘密内堂终于到了,进门之前山川如幻四面有弦音回响,无人在门前拦路,这隐秘的真源洞天此刻没有守卫。吴玉翀提前有吩咐,她自会带梅兰德来,届时闻音便知,让大家都在祖师殿中候着,不必迎出来。

  山崖上有两株数人合抱、枝叶交缠的参天大树,树后山壁内凹处很像抱腹岩的形状,只是比抱腹岩要小的多,被凿建成一间神祠,却分不清是道观还是佛堂。因为左边立着一座道家神仙造像,右边是一尊菩萨,看着很奇怪。但若清楚显化真人的生平经历,倒也不算太意外。

  “自从显化祖师凿建此洞天后,就立了这两尊塑像,菩萨看着很像观音,这道士又是谁呢,难道是传说中的吕洞宾吗?他们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要立在此地,历代典籍中都没有提过,游方哥哥认识吗?”吴玉翀并没有着急进去,站在山屏前问道。

  游方已经不由自主的站定,目光凝视着佛像几乎入神了,听见她的话这才回过神来,将视线从菩萨身上移开又落到吴玉翀的脸上,轻叹了一句:“多美的菩萨!”

  “游方哥哥认识?”

  游方摇了摇头,有些遗憾的答道:“不,我不认识!”

  祠堂的右边是一尊女身菩萨像,以游方的灵觉竟察觉不出是哪个年代的东西,因为她的灵性所包含的已不仅仅是历史存留的气息,但以江湖册门的眼力断代,应是北宋之物。

  这尊菩萨的服饰雕刻的极为精美,贴身流畅充满动感却薄如蝉翼,衬托出窈窕的女体,庄严中不失婀娜。她不像唐代造像那么丰满雍容,而自北宋之后,菩萨的衣饰就越来越厚,又不可能如此轻薄。

  她的五官很美,堪比世上最艳媚的女子,但神情恬静安详不带一丝媚态,面对她,她好似就看着你又似不知看向何方。她的头发彩绘成黛青的颜色,娥眉臻首斜插长簪。这菩萨竟梳的是侍女髻,而簪法赫然是飞云簪,却是斜簪。

  她身着绛红色的长裙,开襟至腰束以翠色丝绦,胸前饰以明黄色的璎珞,赤足裸臂单手微伸在空中结印,手印酷似女子的兰花指。

  吴玉翀也喃喃的说了一句:“是的,太美了!美的就像真的又不似真的。”

  游方本想说“这菩萨长的像你,”但又把话咽了回去。吴玉翀又看向右边的道士造像,小声说了一句:“游方哥哥,我突然发现那个神仙很像你。”

  像吗?此道人造像丰神俊逸,但五官与游方并不像,可是此刻,那神采气质竟极为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不分彼此。此造像的灵性竟神妙如斯,当立身为灵枢以元神观之,竟能移转灵枢相融,不愧是精通幻法大阵的风门高人所凿炼之物,而此人至少应有神念合形之境。

  游方看着这两尊造像,默然片刻,长出一口气道:“玉翀阁主,我们进去吧。”

  绕过山屏,山屏后也有一尊造像面对着通往山中的甬道,面貌狰狞既似忿怖明王又似凶神恶煞,注视着两人的背影走入山腹中。游方背手而行,竟走在吴玉翀的前面。

  前走不远,幽暗的甬道重现光明,来到一座天然形成的岩洞大厅,迎面有四柱牌楼,当中的两根柱子正面镂刻着字迹,以朱砂调和金粉敷之,反射着淡淡的毫光,写的是一幅楹联——

  石可点金苦奈人心未化

  剑能割爱只为世情已薄

  安佐杰、凌无虚、凌无实率领无冲派残余的众弟子在祖师像前列队恭迎,皆长揖及地行礼。他们当然迎的是掌门,场面却多少有点尴尬,因为游方昂身背手走在了吴玉翀的前面,等于是他受了众人的礼拜。

  但他却面色坦然,不仅一点还礼的意思都没有,甚至面带冷笑,以当代地气宗师的身份,面对这些人,他本就应该走在无冲派掌门前面,无冲派众弟子也应当首先向他行礼。

  一旁安佐杰笑了,以略带戏谑的语气道:“兰德先生,无冲派长老安佐杰给您见礼了!你终于来了,没想到也有今天吧,我等已恭候多时!”

  而游方就像没听见他的话,也像根本没看到这些人似的,径自穿过牌楼,向着法坛上的显化祖师真身遗蜕,恭恭敬敬的叩首跪拜。

  第三百四十七章 垂怜清泪锁真源

  显化祖师当年坐化山中、破碎虚实而去,却留真身遗蜕在此,千年之后仍栩栩如生。后世弟子包塑真身为像,原地供奉于七尺青玉高台上,迎门设牌楼香案,这里就成了无冲派的祖师殿。

  游方跪拜时,莫名感觉到显化真人的目光仿佛穿越千年,仍默默的在注视着他,就似天地山川含情有目的注视。

  安佐杰的脸色有些发沉,而两边的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他们身为无冲派弟子,当代地气宗师进殿叩拜本门祖师,既不便拦着也不好再说什么怪话。很多人甚至在发怔,目光中有掩饰不住的惊讶——游方孤单的身影跪下,给人的感觉却似群山的朝贺,这无声无息的叩拜无形中竟令人震撼。

  吴玉翀眼中也有一丝震撼之色,走上前去,在游方右侧落后半步朝着祖师叩拜,安佐杰见此情景微微皱了皱眉,也不好再站着了,只得也落后半步跪在游方左侧。众弟子一起向显化真人行叩拜大礼,看情景就像游方领大家共拜祖师,至于这不同的叩拜是崇敬还是谢罪,却不知究竟有谁能分辨清楚。

  拜过显化真人之后,游方被“请”进了真源洞天,青玉高台后又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甬道,初时极狭窄,仅容一人在黑暗中探行,十几米之后渐渐宽敞,前方能望见亮光,出口处有三丈宽窄。

  迎面洒照的天光下有一块白色巨石,上书“真源洞天”四字,巨石一侧还缠绕着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紫藤。

  绕过巨石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四面绝壁峻峭嶙峋,生长着青翠的野树藤萝,岩缝中还有清泉泻下,围绕着一片约足球场大小的清幽谷地。谷中有石如山,有水成潭,有竹掩映,还有两排房舍依山临潭而建。

  这里酷似《桃花源记》中描述的世外桃源啊,但它却需要登临深山绝壁才能进入,门前有奇异的山屏遮掩,哪怕是高人的神念也难以察知。此真源洞天,也恰好是这座山的风水地眼所在。

  想当年游方的师祖的师祖的师祖,一代地气宗师徐弘祖曾经在笔记上写道:“总论风门各派传承道场之妙,以向家村后松鹤谷最佳,无冲派真源洞天次之。”风门各派的自古传承道场,向家松鹤谷是公认最好的地方,而徐弘祖认为无冲派的真源洞天地气灵枢之妙更为出色,之所以稍次于松鹤谷,只因为有一点缺憾。

  真源洞天地气灵枢虽精纯绝妙,但它过于幽深险阻,只适合世外闭关隐居,规模不大不可能容纳太多人,因此只能是单纯的清修之所,没有条件与世间很方便的往来联系休养生息。而松鹤谷则不同,它的规模可以容纳一个家族世代聚居的庄园,而且谷外的向家村有田地可耕作,既是世俗间的繁衍生息地,也是与外界交流往来很好的场所。

  吴玉翀并没有太为难游方,单独收拾了一间静室让他居住,在此处闭关清修有助于更快的恢复神念,平时也只有凌无实与凌无虚两兄弟监视他。在这个地方,就算游方功力尽复也不可能逃掉,有吴玉翀和安佐杰这两位神念高手在,另外十余人皆身手不弱还有武器枪械,况且此处地形特异,只有一条出口,看守的十分严密。

  吴玉翀原计划还想多等几天,让游方完全恢复神念,安佐杰却有些迫不及待,恨不能让吴玉翀早日逼问出地师传承,然后把梅兰德了结,但他又不好催促。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游方本人两天后就主动提出可以举行地师传承仪式了。

  吴玉翀问他:“哥哥,你为何这么着急?不等功力完全恢复吗?”

  游方看着她:“就算我神念尽复,你也要废去,何必多事呢?地师秘传心盘,须以量天尺激引天地灵机,运转天人合一法阵,你在璇玑峰也曾遥见。此阵的威力可大可小,若只是传承地师心盘,我恢复六、七成神念足矣。”

  吴玉翀也看着他,眼神似乎会说话,又很难形容这双眼睛想说什么,最终却垂下眼帘道:“那好吧,我也怕夜长梦多,你想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游方:“我需要心斋三日,就从今天开始,传承仪式是三天后的正午,至于地点,你会让我随便选吗?相信你心中早已有数。”

  吴玉翀轻轻点了点头:“你也心中有数,地点就在真源洞天之中,无冲派的内堂密室,不能有任何人打扰,玉翀才能保证你的安全,事后将你安然无恙的送走。”

  游方:“谢谢你考虑的如此周到,那还等什么,开始吧!”

  无冲派的内堂密室在面对入谷通道的另一侧山壁中,人工凿壁深入山腹建造了一间隐秘厅堂,门户关上后只能从里面开启,外人难以进入,唐半修欲偷袭安佐杰的地点就在这里。吴玉翀领着游方走进山壁,经过一道向上的台阶斜走三丈,又拐弯向下再走七丈远,这才进入密室。

  游方进门之后随即一怔,指着迎面的石壁道:“这是为我准备的吗?”只见石壁上连着两条锁链,看样子应该是用某种合金锻造,虽然不是很粗,但比一般的铁链要坚韧的多,末端还连着手铐形的锁环。

  吴玉翀低着头道:“委屈你了,兰德先生,我师父在璇玑峰上殒落,我也不确知当时的情景,为了以防万一只得锁住你了,你的本事太大了,我不得不如此。它并不影响你运转地师心盘,定坐行功也无妨碍。”

  游方看了看锁链,又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冷冷的说道:“你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我认了!就让你锁在壁上举行地师传承仪式。你说事后会废兰德修为,放游方入江湖,我宁愿相信你是真心的。”

  吴玉翀抬起头:“我的确是真心的,哥哥应该清楚,那夜……”

  游方一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那夜的事……不必再说了!就算我相信你,也不会相信其他人,你锁我可以,但我也有条件。”

  吴玉翀:“你说。”

  游方:“我随身之物,你扣下也罢还给我也好,必须由你本人保管,举行仪式之时,你要将它带入密室,不能让人趁机盗取,我信不过安佐杰那些人。”

  吴玉翀淡淡一笑:“除了量天尺,你的东西想留都可以自己留着,就算是曾经纵横江湖的纪念吧。”

  游方也淡淡一笑:“那我真得谢谢你了!还有最后一件事,那天夜里你告诉我,你非常感激屠苏和肖瑜她们对你的好,只要梅兰德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你就绝不会伤害她们……”

  吴玉翀也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这没什么可怀疑的,我奉师命是迫不得已,但她们与我的师命无关,我不希望将其他人牵扯进去。游方哥哥也不想,对吗?我非常了解哥哥,你也绝对不会因为这件事去伤害我奶奶的,所以我才会放你走。”

  游方沉声道:“这些话本不必再说,可有一件事我始终想问清楚,李永隽待你又如何?在璇玑峰上你明明冲不过去,那最后一击为何要害她性命?”

  吴玉翀的神情有些委屈,嘴唇动了动,复又面容一肃道:“我本可以解释的,恐怕只有李永隽本人才清楚,但此刻也不必说了,随你信或不信。”

  游方又看着锁链,摇了摇头道:“事已至此,我还有得选择吗?”

  ……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内,绵山深处一座山峰的周围,如有精擅望气的高人可以发现天地灵机被引动,莫名运转向山中某处汇聚,恍然似一座天成大阵。

  这天,安佐杰站在真源洞天入口对面的山坡上遥望地气,像是在喃喃自语:“确实是这番情景,我在璇玑峰见过,但此刻的威力比那时要小得多,看来那梅兰德仅是传承地师心盘而已,阁主应有手段防备他。”

  朴姬政心有余悸道:“虽说如此,我们也不可不防啊。二老板带那么多高手上了山,最后连一个都没下来,虽说是中了风门各派的埋伏,但保不准这大阵还有别的名堂,我觉得二老板也不是很清楚。”

  安佐杰一指对面山峰道:“其实很好办,真源洞天地势特异,梅兰德运转的大阵就算再厉害,其神念之功也超不出真源洞天的范围。届时阁主肯定会派她最信任的凌无实与凌无虚看守密室入口,而让我们守住祖师殿以及神祠门户,我们所处的位置应该不受大阵的影响。但为以防万一,在仪式开始之前,你我悄悄退出神祠门户之外,如此便绝无问题,密室中的阁主也不会知情。”

  ……

  三天终于过去了,已是午时,游方端坐于密室之中,手捧量天尺,身形便是那天人合一大阵的中枢,但他的双腕都被锁链扣住,那嵌于石壁上的合金锁链人力难以挣脱,游方的武功再好恐怕也扯不断。

  “吴玉翀,你跪下!”游方没有开口说话,但对面的吴玉翀元神中自然听见了他的声音。她正在定境中将元神融入天人合一大阵感应玄妙,闻言从定坐中起身,跪拜在游方座前,这一拜不仅是拜游方,也是在拜历代地气宗师,传承仪式的仪典向来如此。

  但她跪的位置在游方身前的三步之外,被锁链锁住的游方根本碰不到她。

  游方抬起了眼帘,目光深邃,似乎能将她看穿、凝视入身心,缓缓开口道:“吴玉翀,你难道真的以为手持量天尺,受秘传心盘,得到历代地师器物典籍,就是一代地气宗师了吗?这些确是传承的象征,但真正的传承精髓绝不在于此。你已是无冲派掌门,在显化真人座前,是否真正明白?”

  吴玉翀没有回答,游方的叹息声就像一阵微风在密室中盘旋,又说道:“玉翀,游方哥哥在此运转无名大阵,用三天三夜之功向你展示玄妙。所谓地师秘传心盘并无口诀,它是一种仪式,你当融入神魂随之运转,这便是仪式的过程。”

  吴玉翀终于开口了,回答的很简练,就三个字:“我明白。”

  游方的语气微微一沉:“无冲派掌门,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还可以反悔,假如你不愿意接过这量天尺的话。”

  吴玉翀低下了头:“哥哥,此话何必再说呢,让我完成师命吧,这是我欠师父最后的承诺。”

  游方又闭上了眼睛,手中的量天尺分明未动,神念中却感觉那上面的图谱山川似乎都“活”了过来,似在千年沉睡中被唤醒,那已悄然运转了三天的大阵所汇聚的天地灵机之力发动,被游方的神念所点燃。

  “历代地师传承,有最后一句话。若你在心盘运转时不能体会当年杨公留下这一线传承的本意,心中对监察天下风门有一丝游疑,只为求地师之法却不能安守地师之责,有此念未去,将被废去一身秘法修为,连上代地师都控制不了。历代地气宗师衣钵传承,不可能留遗患于江湖,此仪式的用意便是如此!”

  这番话传来,分不清是耳中听见还是元神中所闻,吴玉翀的脸色变了,她刚想动,身体一顿仍端端正正的跪在原地,因为大阵发动,她被浑厚无形的力量定住了。

  那不是游方的力量,已经运转神念三天三夜的游方,怎么可能有力量制住吴玉翀。这座大阵发动之时本就不是人力所能控制,以量天尺为灵引只是将它激发,直至将游方的神念耗尽,法阵才会自动散去。

  要是在这种情况下引大阵发起攻击,首当其冲的是游方本人,以游方和吴玉翀现在的状态,首先倒下的肯定是游方。他们这种高手怎么会不精通阵法,所以唐朝尚当初明明看见刘黎在璇玑峰上运转大阵,却仍然登上了峰顶,一方面是他不惜任何代价也不愿错过最后的机会,另一方面他也看出了其中的玄妙。

  可唐朝尚却没有想到,地师心盘却是这样一种奇异的含义,它可以是一种攻击,也可以是一种元神心印,就看接受心盘的人是谁!游方运转心盘的威力要比刘黎在璇玑峰上所为小得多,其阵法笼罩的范围也仅仅是真源洞天之内。

  吴玉翀想挣扎起身却动不了,别说她,发动阵法的游方本人也动不了,想停都停不下来,就像小小的火种燃起参天大火,火种本身也会化为灰烬。

  吴玉翀能听见元神中自己的声音,似乎是哀婉的弦声,她终于放弃了挣扎,因为她越运用神念想挣脱,神念之力消耗的就越快。而游方的神念却绵绵若存,平静淡然的经历这一切,悄然无息的随着大阵运转。

  吴玉翀跪拜的身体动不了,长长的睫毛却在颤动,微闭的眼中无声无息的流下了两行清泪,划过脸颊在俏丽的颌尖上留下欲滴未滴的泪珠。她终于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结果,也明白了师父当初为何没有走下璇玑峰。

  一切已经太晚了吗,还是才刚刚开始?

  地师传承仪式只有一个时辰,既短暂又漫长,它很快就会过去,但对于身处其中的吴玉翀来说,却需要默默的经历完毕,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前因后果,思考她所面对的一切、从前与今后。

  此刻只是在消耗神念,游方还必须主动运转心盘,留下元神心印。

  “那山水弦音,是何时的轻吟浅唱?”游方发出了第一声细语叹问,心盘悄然运转,神念中展开的“见知灵引”似无形又无处不在的烙印。

  吴玉翀真的听见了山水弦音,仿佛又回到了宜宾的南广河,她初次与游方相遇,在九曲十八弯的河谷中弹奏琵琶,弦声与两岸画卷风景相应和。原来琴声可以如此动人,似她所奏又非她所奏,是心境与山水相合的情怀。

  游方不是刘黎,见知灵引不离本人的见知,元神中的弦声就是心盘运转,它们仿佛都曾是吴玉翀所奏,又似游方心念中真正所欲闻,那走过的山水妙韵一一重现,却被洗去当初那琴声下所掩盖的一切诡谧,只留下纯净的山水情怀。

  被废去秘法修为,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最痛苦的煎熬,然而游方运转的心盘却如此温情脉脉。

  “那倒映波光,是何时的垂怜至今?”游方仍是轻声柔语,发出第二声叹问。他闭着眼睛却似清楚的看见了吴玉翀流下的清泪。

  这是游方本人迄今为止亲身见证的最高修为境界,“山川有情”的妙诣又包含了历代地师的感叹。吴玉翀仿佛看见了繁星闪烁的夜空、荡漾的水面与倒映的星光,是梅岭洗药湖的星光吗?仿佛水印星斗文;是白云山麓湖的星光吗?仿佛是天上的眼睛。

  这星空千年以来一直在那里默默的注视人间,倒映在波光中留下碎影垂怜。

  第三百四十八章 信手脱枷破空游

  “那绵峦如画,是何时的情怀淹留?”游方语气一沉发出第三声叹问,他似能清晰的感受到吴玉翀所承受的苦楚,但心盘仍然缓缓运转,法阵的威力到达了极致,他自己身心中也有酸楚与困倦感袭来。

  吴玉翀仿佛从天地之间默视与倒映的星光环绕中又回到了绵山,已经亘存千古的绵山、刚刚与游方一路走来的绵山。她能清晰的感应到游方的元神映射,包含那缠绵如画的回味,他在看着她,目光竟似那夜凝视的眼神。

  ……

  笼罩真源洞天的天人合一大阵缓缓散去,神祠对面的山坡上,朴姬政朝安佐杰道:“看这形势仪式应该已经结束了,我们是否应该立刻回去,否则等阁主出来,会发现我们擅离职守。”

  安佐杰答道:“不着急,派人进真源洞天探明情况,我们先在神祠中隔着山屏等候。”

  他们走下山坡、攀上绝壁,来到内堂入口处的神祠中,命两名手下进去问情况。时间不大有人出来回报道:“驻守祖师殿的兄弟们都没事,但是在洞天处那块大白石旁边的两名兄弟倒地不醒,凌家兄弟也晕倒在密室入口外。”

  安佐杰吃了一惊:“阁主与梅兰德呢?”

  “没有动静,没有人出来。”

  安佐杰眉头紧锁:“把那四个晕倒的都抬出来,让我亲眼看看。”

  凌无实、凌无虚还有另外两名昏厥的无冲派弟子被抬了出来,安佐杰俯下身子验看,发现这几人并非是受到外力伤害,倒很像是极度困倦的熟睡或力量被抽干的晕厥,不仅神气耗尽,一身秘法修为竟然也被废去了!

  安佐杰的眼皮忍不住在跳,心脏也在狂跳,做了几个深呼吸尽量保持平静,不动声色的站起身来以沉痛的声音道:“阁主恐与那梅兰德同归于尽了,二老板在璇玑机峰上的遭遇与之类似,难怪他没有下来,一代地师最后的手段应是玉石俱焚。但阁主为防万一已有密令,将无冲派以及组织的一切托付于我掌管。”

  朴姬政在一旁悄声提醒道:“无冲化煞金铃不在,密室并没有出口,那两人还在里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安佐杰点头道:“你带人进去,不管是凿是砸还是定向爆破,把密室的门打开。”见朴姬政面色踌躇,他又一指地上的凌无实与凌无虚道:“他们两人都这样了,你以为密室中的阁主会怎样?如果她还活着那更好,你说呢?”

  朴姬政:“是不是再等等?阁主不可能没有防备,也有可能会自己走出来。”

  安佐杰:“假如出来的人是梅兰德呢?”

  朴姬政:“我们这么多人还带着枪,用得着怕他一个吗?”

  安佐杰一笑:“这不就是了吗,你怕什么?这样的机会,对我们来说是最好不过。”

  朴姬政仍然有些犹豫:“还是再等等吧,那两人的手段都不好对付,我建议在密室入口两侧悄悄装上炸药,然后再……”

  安佐杰一摆手:“那你就去办吧,先等一个时辰再进去,但要记住,如果还有人活下来,不论是谁,尽量要活的!”

  朴姬政带着几个人进去了,安佐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然后他又低下头仔细查看凌氏兄弟的状况,却越看越是暗暗心惊,恰在此时山中有一阵风吹过,这隐秘的神祠不受山风之扰,却能听见远山万木发出的浪涛之声,有一群飞鸟被惊动扑扇着翅膀从半空飞过。

  安佐杰莫名打了个寒战,一看身边还有六个人,命两人守在这里,对其余四人道:“你们跟我走,注意隐匿声息,我们先去看看山外的动静。”

  他让朴姬政无需害怕,自己却觉得非常不安,甚至莫名心惊肉跳。安佐杰此刻也明白了当初唐朝尚为何没有走下璇玑峰,带去的十五名精锐高手也一个都没有回来,那地气宗师真是手段通玄,那无名运转的大阵竟然能废去人的秘法修为,如此说来,梅兰德的秘法修为应该首先被废去才对,真的是同归于尽啊!

  假如梅兰德与阁主的秘法修为都被废去,那么这两人现在有可能还活着,对安佐杰而言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可以从他们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秘密。他却有些不敢亲自去密室,他也是一代高手,带领这么多手下就算硬拼那两人也不一定会输,更何况是如今这种情况?

  但安佐杰就是不敢,他已经被凌无实与凌无虚的样子吓着了,猜不透梅兰德还有多少后手,回想起梅兰德跟随阁主进入真源洞天时是那般坦然,此刻才有些回过味来。唐朝尚曾经密令唐半修杀了他,谁知道阁主是否也接到了同样的密令?看阁主和梅兰德在一起的样子十分可疑,难道这两人察觉了自己的异心,达成了某种秘密协议?

  他越想越觉得不安,觉得脊梁骨冷飕飕的,觉得这里也不安全。假如他真的敢放手一搏,此刻的游方和吴玉翀当然不是对手。

  自从青山湖一战之后,他学会了隐忍,人也变得更聪明狡诈甚至可怕,因此在璇玑峰一战中幸运逃脱。可是也正因为他当初逃脱的太幸运,这经历让他多了一分老江湖的游滑,却少了应有的胆色,此刻又决定要溜了。

  安佐杰悄悄离开,打算等到确认此地无恙之后再回来,心中暗想万一这又是个陷井呢?可别被人里应外合包了饺子!

  ……

  密室中,吴玉翀脸上的泪痕已干,已经有整整一个时辰可以让她想清楚所面对的一切。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默默的互相看着对方,游方的眼神充满怜意。吴玉翀的眼神有幽怨、不甘、痛楚等种种复杂的含义,最终却渐渐平和,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之意。

  “你我之间,终将有一人要解脱。”良久之后,还是游方先开口说话了。

  “这个人原来是我,来的这一路上你都在告诉我,我却没有想到。”吴玉翀看着游方说话,眼圈又红了,神色说不清是幽怨还是恨。

  “你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终于完成了师命。我也做了你要求的事情,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你也是我们要承受的,现在你该打开锁链了。”游方说着话抬起了左手,腕上扣着锁环,手中却拿着煞意凌厉的出鞘秦渔。

  游方随身之物除了量天尺都放在一个背包里,背包是吴玉翀提前为他准备好的,仪式开始时在屋子的一角游方够不着的地方,仪式开始之后吴玉翀的身形动不了,没有发现剑是怎么到了游方的手中。

  吴玉翀的胸脯在起伏,看着游方手中的剑,一字一顿的说道:“你可以将锁链斩断,你的武功仍在,剑也非常锋利,以劲力完全可以办到。”。

  游方看了看手中的秦渔,摇了摇头,语气很怜惜:“我心痛我的剑,斩开这锁链会伤着她的,还是请你亲手用钥匙打开。”

  吴玉翀身前是持剑的游方,身后是密室的门,她可以选择打开锁链也可以选择转身逃走,这时她做了个深呼吸,缓缓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站起身从腰间取出钥匙走上前去。游方手中的剑尖直指着她的心口,只要微微往前一送就能取她的性命,吴玉翀俯身伸手打开了手腕上的锁环。

  锁链落地叮当有声,吴玉翀身体有些发抖,前胸隔着衣物似也能感受到那剑发出的寒意,却尽量平静的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杀我?”

  “你也没有打算杀我,你希望我会怎样,便是我要将你怎样。玉翀,我得谢谢你,有些话你都已经替我说过了。”游方说话时把剑一收,密室中又听见叮当一声,原来是他右腕上的锁环还未等吴玉翀打开,就已自行落地。

  这声音让吴玉翀颤了一下,她的声音也在微微发颤:“你自己能脱开,原来我根本就锁不住你?”

  游方放下剑抚了抚自己的右手,淡淡道:“高难度的我不会,小时候没有用心学过,长辈们也说这些不适合我练,但脱铐术还是会一点的,当初只是为了好玩。”

  游方没有撒谎,他的内家功夫根基是三舅公莫正辛教的,并非刘黎所授,刘黎指点他的只是练剑之术。莫正辛是一位民间艺人,早年经常带着杂耍班子外出卖艺,班子里有很多精通各种杂耍技巧的民间高人,比如在北京时游方的小表舅莫溪曾提到的小青阿姨,如今在洛阳开花店的那位,她就精通柔术。

  游方小时候学过一些,并不是很擅长,套筒钻圈、滚身顶灯之类的当然不会,也不适合他的身子骨去练,但想脱一副手铐是没问题的。只是他几乎没耍过,包括当年在北京第一次遇见谢小仙把他铐进派出所,游方也是老老实实的跟着走了,吴玉翀更不会清楚游方除了是一代地气宗师之外,还有这么复杂的江湖出身。

  吴玉翀:“你明明能够脱掉锁链,为什么还要我来打开?”

  游方看着她,目光中终于有一丝暖意:“我就是想看看你是否能亲手打开它。这密室中应该另有通道,按照你的计划,是想放我从通道中离去吧?”

  吴玉翀原本掩饰的很冷静,此刻却压抑不住的又流泪了,一边抽泣着一边说道:“游方哥哥,为什么会这样?”

  游方想替她擦去眼泪,也想扶住她有些站立不稳的身体,却最终什么都没做,只是淡淡道:“这一切要问你自己!我倒想问一句,你命安佐杰守在什么地方?”

  吴玉翀:“我命他守住祖师殿,不得进入真源洞天。”

  游方叹了一口气:“可惜呀,此人倒是逃过一劫,此刻还安然无恙。他在璇玑峰已成惊弓之鸟,你若命他守在真源洞天,他恐怕也会悄悄躲开的。你我此刻若走出密室,你认为下场会如何?不仅是我,也包括你,别以为他真的会听命于你这位掌门。”

  “密室中的确有通道,可是……无神念之功是打不开的,游方哥哥,你现在也打不开它,我知道你神念耗尽了……”听见游方的话,吴玉翀的身体抖的越来越厉害,不知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后果,就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已经泣不成声。

  游方终于伸出双手扶住了她,凑到耳边小声的说了一句:“谁说我也打不开?否则我不可能随你来,而我来,就是为了带你走。你现在这样,是自己选择的结果,至于离开此地之后,还在于你将如何选择。”

  ……

  朴姬政命人在密室出口两侧以及地下都藏好了炸药,率人忐忑不安的埋伏在周围,各持法器和枪械,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有见动静。最后他只得硬着头皮带人进了通道,在山腹中走过凿建的台阶,向上三丈再拐弯向下七丈,来到密室门口,用凿子和大锤去打开反锁的石门,弄了好半天里面也没反应。

  看来阁主与梅兰德恐怕真的是同归于尽了,就算人没死也只能剩下半条命,否则不可能让外面的人这样胡闹,朴姬政终于松了一口气。既然安佐杰有命尽量留活口,他的胆子也壮了,没有再用定向爆破,忙乎了半天,这些人也算是高手,终于把石门凿穿了,打开门闩推门而入。

  密室中的情景却令他们目瞪口呆,只见墙壁上连着两条打开的锁链,地上只有一支无冲化煞金铃,而吴玉翀与梅兰德竟然不见了,就似凭空消失一般!

  朴姬政也不是笨蛋,随即反应到他一直在寻找的无冲派历代收藏器物真正的密室入口就应该在这里,而那两人一定是进入那密室了。然而仔细检查地面、室顶和四壁却没有发现任何密道的痕迹,于是带人走出山腹向安佐杰汇报。

  他们刚刚走出来,真源洞天内就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原来是朴姬政刚才命人安放的炸药突然爆炸了。山壁塌陷了一大片,露出了里面的台阶通道,而朴姬政连同他的手下不知被炸成了多少碎片,散落于碎石中。

  祖师殿中的青玉坛也在微微震动,显化真人的遗蜕仍寂然端坐,双目垂帘似是悲悯含情。

  硝烟渐散,真源洞天内寂静无声,卧牛派掌门牛月坡与形法派掌门杨弈程从铭刻“真源洞天”四字的那块巨大白石后面走了出来。杨弈程说道:“老牛啊,你可真省事,轰隆一声全解决了,都不用我们再动手。”

  牛月坡看着对面那塌陷一大片的山壁道:“这里的地形特殊,四面山壁中间还有假山阻挡,那些人修为不弱,拿着枪械顽抗的话,我等在甬道出口无法展开大阵,一不小心可能会有伤亡,不如这样干脆,反正炸药是他们自己埋的,在自家传承道场埋炸药,死有余辜!”

  杨弈程冷笑一声道:“自家道场?他们真的把自己当作无冲派弟子吗?……唉,千年灵枢精纯之地,却搞的这么乌烟瘴气。”

  牛月坡也叹息一声:“乱石还可以清理,此真源洞天仍是清修福地,可惜的是显化真人留下的无冲传承啊,我等还是去祖师殿请罪吧,为这令人叹惋千年的惊扰。”

  来的人当然不止他们两个,共有一十三位,都是风门各派的尊长,也就是在景德镇集结的那一批人。他们后来并没有各自散去,而是借此难得的机会结伴行游去了南昌与庐山,此刻又到了这绵山深处。

  杨弈程回头招呼一声,韩知子领着龙喻洁、张玺等人也走进了真源洞天,四处搜查一遍再无任何发现,他们也到了游方运转地师心盘的那间密室,但一样未能查出有秘密通道的痕迹。苍霄很不放心的问牛月坡:“老牛,你引燃炸药的时候,确信看清了对方的人?”

  牛月坡很肯定的点头:“一共七个人,有四个手里拿着枪,我以神念查探,只有他们,没看见兰德先生。”

  杨弈程也在一旁道:“若只论神念功力之浑厚,牛掌门的定山地气最为精深,我们谁也躲不过他的查探。月影仙子传话时交待的清楚,阵法散去之后再过一个时辰才能接近动手,兰德先生自有办法离去,叫我等不必操心,尽管收拾这些叛逆。”

  万书狂微微点头道:“影华既然这么说了,兰德先生自然会无恙脱身,手段真是了得啊,身入龙潭虎穴,却如脱枷破空而去,丝毫不留痕迹。”

  张玺微微一笑:“那是当然,否则怎敢称当代地气宗师!”

  韩知子却微皱眉头又问道:“牛掌门、杨掌门,你们二位可看的清楚,安佐杰是否在其中?”

  牛月坡与杨弈程齐声道:“不在,可以肯定安佐杰不在,而且以他那种身手反应,炸药引燃之前应该有机会冲出来或退回去,我们还潜身戒备打算制住这位高手呢。”

  第三百四十九章 洒金珠

  韩知子的脸色不太好看,他们这一行人以他为“领队”,集合各派尊长两次扑击安佐杰所在的巢穴,结果都没有抓住这个人,难免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只得沉声道:“我等先去显化真人座前拜祭谢罪,再将这里收拾干净,恢复清朗天地。料想那安佐杰也逃不掉,兰德先生既有安排,自有办法抓住他。”

  真源洞天内动静不小,入口神祠处的看守已经被清除掉,安佐杰不可能没有查觉,绝对不会再回来。而在这险峻绵山中想藏个人实在太容易了,何况是他这种高手,韩知子等人再高明的手段也很难把他搜出来,他们的计划本就是利用真源洞天的特殊地形来个关门打狗包饺子,但还是让安佐杰给溜了。

  这个安佐杰,简直比当初的小游子还要溜滑!

  ……

  就在韩知子率各派尊长于祖师殿中拜祭显化真人时,神祠对面那险峻山峰的高坡上,树木森郁怪石遮掩的深处,有一个人正在探头探脑的张望,忽听身后有个声音道:“魏锁,你在看什么呢?”

  那猥猥琐琐名叫魏锁的人猛一回头,吓得一激灵差点没有软倒在地,手扶山石连掌心都被划破了,结结巴巴的说道:“兰,兰,兰,兰德先生,你,你,你,没……”

  游方不知何时已来到魏锁身后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把玩着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剑,他的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倦意,可剑上的凌厉煞气已袭入魏锁的元神,魏锁的感觉就像大冬天掉进冰窟窿里,说话连舌头都打结了。

  游方认识他,在真源洞天中被“幽禁”时见过,还能叫出他的名字。

  在游方的身后不远,向影华静静的站在一株树下,看她的身姿神态,仿佛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那么明媚而恬静,她根本没有看魏锁,而是望着对面山峰道:“兰德,你怎知道会有人在此处窥探?难道地气宗师真的能查探天地玄机吗?”

  游方转身道:“哪有那么夸张,这小子也学过观望地气灵枢之法,知道挑什么地方窥探最好,恰好我们也挑了同一个地方,不知道谁走运又是谁倒霉,否则这么大一座山还真不容易碰上。”

  向影华微微点头道:“是啊,在此处观望对面那座山峰,视野与灵枢感应都是最佳,不仅隐蔽而且容易攀登而至。方才那边山顶上空有烟尘微扬,地气灵枢震荡,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韩师叔已经带人动手了?”

  游方:“按你的通知,算算时辰应该正是此刻,安佐杰这回跑不掉了吧?……嗯,不对呀,那边已经关门打狗,这里还有一条漏网之鱼,他都能溜掉,看来安佐杰也可能溜走。”

  向影华沉吟道:“安佐杰能在璇玑峰走脱,此刻未尝不会故伎重施,只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要避走,未免太没有胆色,他已经吓破胆了。”

  这两人自顾自的说话,完全将魏锁晾在了一边,谁都没有看他,就把他当作空气一般。游方说话时后背朝着魏锁,也就离一步多远,魏锁兜里有枪,腰间有法器利刃,只要动一下就能结果这位名震天下的兰德先生,但他却一动也不敢动。

  且不说魏锁不知游方此刻已神念耗尽,就算游方不用秘法,手持秦渔也是一等一的高手,站这么近的距离谁敢乱动?更何况前方还有向影华,能随身发动天机大阵瞬间运转神念,世上什么样的高手处在这个位置也讨不了便宜。

  他们越不理会魏锁,魏锁就觉得心里越没底,那无形的森森剑气已经刺痛了骨髓,让人无法呼吸也几乎不能思考,他终于鼓足勇气战战兢兢的说道:“兰德先生……”

  游方一转身:“咦,你还老老实实站着呢,怎么没跑?”

  跑什么跑,魏锁连步子都迈不动、有枪都不敢拔,游方一转身吓得他一哆嗦,大口喘着气问道:“你,你们究竟想怎样?”

  游方笑了,秦渔的剑尖在空气中画着圈道:“魏锁啊,你想不想活命?”

  “男子汉大丈夫……”周身的无形压力一松,魏锁还想耍几句光棍,刚刚把胸稍微挺起来就看见游方那冷飕飕如剑芒般的目光,又打了一个寒战,五官皱的就像隔夜的包子,苦着脸哆哆嗦嗦的说道:“你想要我怎么做?”

  游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道:“我知道你的轻身功夫不错,安佐杰让你来查探动静好回报消息,他在哪里啊?只要领我找到他,可以不杀你,我也知道你一直在景德镇秘密受训,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坏事。”

  游方既没问他安佐杰是否已经逃走,也没问他是不是被安佐杰派来查探动静的,直接问他安佐杰在哪里、他怎么回报消息?这惊门神仙话一口就叫中了,连审问的过程都没有。

  世间两大高手把魏锁晾在一边不理会,只以剑气和神念锁定,再开口时他自己就崩溃了,什么都痛痛快快的交待出来。安佐杰真溜了,身边还有三个人,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他派魏锁回来观察动静,假如一切无恙再和他电话联系,但现在电话打不通,这里也没有手机信号。

  说到这里,向影华突然插了一句:“真源洞天已经出事了,我能看见山顶上的动静不对,安佐杰不论躲在此山中的何处,也不会看不见,想回报他平安无事,再把他引回来是不可能的,他此刻定已远遁。”

  “是这样吗?”游方的眉心也锁了起来,然而看了看魏锁突然又笑了,说了一句:“你可真走运啊,今天遇到了我,不仅能逃命,而且还有机会发一笔大财。”

  魏锁已经懵了,张口结舌道:“兰,兰德先生,你什么意思?”

  游方又转身道:“影华,我们来时有人发现吗?”

  向影华摇头道:“没人发现,就连韩师叔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来了这里。”

  游方点了点头,笑容显得更加琢磨不透,又看着魏锁道:“这就好办了,没人知道你见过我,对吗?现在联系不上安佐杰,但我放你离去,你迟早会联系上他的,我给你留个联系方式,听说过风门五派共悬花红的事情吗?记住,只要安佐杰被找到了,我个人出同样的数目给你,我留个联系方式,你留个账号就行!”

  魏锁张着嘴半天没反应过来,只感觉天上有巨大的馅饼亦或是铁饼砸到了自己的脑门上。游方收起了笑容接着又说道:“无冲派已烟消云散,所属的组织也分崩离析,安佐杰如今不过是亡命江湖的丧家之犬,跟着他混除了送死之外没有别的下场,更何况是为送死而做恶?相信你能想清楚,给自己一次做好人的机会吧,账号连同安佐杰的下落一起给我。”

  说完话他从兜里掏了张纸片放在魏锁的手中,然后转身道:“影华,我们走吧。”

  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树丛中,魏锁仍然目瞪口呆呈石化状,忽然又听见游方的声音传来:“走的时候小心点,别让人给抓住了。我知道那安佐杰十分警觉,所以绝对不会跟踪你的,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惊动他,你自己知道该怎么办。”

  过了许久魏锁这才突然打了个激灵反应过来,身子用力的抖了好几抖就像一只落水刚刚爬上来的狗,赶紧将手中的纸片反复看了好几遍,掏出打火机想点燃又觉得不放心,干脆放嘴里嚼烂了咽了下去,至于纸片上写的内容,打死他也不会忘掉。

  游方和向影华早就走远了,他们怎会出现在这里,韩知子等人是怎么来的?游方与吴玉翀又是怎样从密室中消失的?事情还要回头说起。

  ……

  游方凑在吴玉翀的耳边告诉他自己可以打开秘密通道,吴玉翀愣住了,抬起泪眼看着游方目光中有疑惑不解,同时也燃起了一丝希望。

  游方一指门口道:“你退过去,拿着我的包好好站着。”

  吴玉翀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扶着墙站到了密室门口。游方手持秦渔深吸一口气,尽量驱散身体内的酸楚感和脑海中的深深倦意,突然发出一声喝就像有滚滚闷雷在密室中回荡,身形一旋突然就动了起来。

  不明白底细的人根本搞不清他在干什么,就看他在密室中展开身法不停的跳来跳去,每一脚落地都很重,整个秘室仿佛都随之颤动,却不发出一点声响。这像是一番疾舞,手中剑光盘旋缭绕,又像是精妙绝伦的剑舞,动作激烈处甚至有几分癫狂。

  如果仅仅看脚下的步点,倒是能让人回忆起很久之前一种小孩的游戏——跳房子。现在的很多小孩可能已经不玩这种游戏了,在玩具缺乏的年代,小孩凑在一起在地上画出各种形状的格子,像是院落与房间,按顺序跳到指定编号的格子中,既能锻炼弹跳又是一种很有意思的集体游戏。

  而游方是单脚点地即起,身形飘忽在密室中飞旋,但反反复复落地只有九个点一丝不错。密室的地上铺着大块的地砖,看样子很像澄泥金砖,严丝合缝质地均匀细密,就算故宫三大殿中铺的金砖也不过如此。不论是用力敲击听回音还是运转神念查探物性,都会发现地砖下面是密实的山岩,并无一丝空隙处。

  密室呈正方形,地砖共是九九八十一块,如果每九块地砖为一组的话,恰好可以把房间分成一个九宫格,游方落脚的地方也恰恰是在每个九宫格中间那块地砖上。看他落地的顺序恰好走的是九宫飞星变换方位图。

  正反变换轮流一遍,再换一个方位重新开始,将四向十八变九宫飞星盘都转遍了,等于点地六百四十八次,步幅错落不一,最远的需要跃出去六、七米远,飞旋之间一步都未踏错,都落到了最精准的位置。

  最后一步踏下,游方飘身形落到了吴玉翀身边,从头到尾也不过五、六分钟而已,但他浑身已经细汗淋漓,发丝间也冒出蒸腾的白汽,向着吴玉翀一伸手,吴玉翀很自然的从背包里取出一瓶饮料递给他,游方做了几次深长的呼吸,打开饮料细细的慢饮。

  这时传来了震动的声音,凝神细听却分不清来向,可能是因为声源的距离太远了,震动传到密室中竟成四面八方的嗡鸣,然后就见屋子中间的三列二十七派排地砖从左至右依次陷了下去,露出了一个阶梯,阶梯尽头是平整的山石,山石也缓缓的从中间分开,露出了一个很深的通道。

  游方二话没说,背起背包,抱起吴玉翀就走下了台阶,而吴玉翀在游方怀中一伸手,将那支无冲化煞金铃扔到了墙边的锁链旁。

  “为什么要扔了它?显化真人的遗物无辜!”游方问了一句。

  “那不是显化真人的遗物,只是一件赝品,与我无关了,这不正是游方哥哥想要的结果吗?”吴玉翀像一只温顺的小猫无力的蜷伏在游方的胸前,说话时脸颊上犹带着泪滴。

  游方叹了一口气,叹息声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因为他已经走下台阶跃入几米深的通道。跳下去之后才能明白为什么在密室中查探不出任何痕迹,向两侧滑开的巨石足有三米厚,上端就是普通的山岩,显得异常坚硬,而下端的材质却有变化,非金非玉似是经过神念的凝炼,其物性感应与周围的地气浑然一体。

  假如在密室中揭开地砖通过凿挖的办法查探有没有密道,挖到最下面简直是人力不可完成的任务,这巨岩越往下挖越坚韧,一尺深之后简直连钢镐都凿不动。假如用爆破的方法,一来无法知道密道的具体位置,二来想炸穿这么厚的坚硬岩层,恐怕整个密室先得炸塌了,唯一进入的方法就是打开密道机关。

  跳到巨石下,有一条倾斜向前的甬道,前方黑乎乎的,但却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等眼睛适应了还能看见一丝微光。游方将吴玉翀放了下来,扶着她沿甬道向前走去,这甬道不宽不窄恰好能容两人并行。

  吴玉翀这才问道:“哥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游方答道:“四百年前一代地师徐弘祖曾到访真源洞天,就是从这里离开的,当时无冲派传承几乎断绝,无冲掌门季欣明曾秘托徐弘祖,若身后无传人,请代为掌管门中器物典籍以寻传人,此笔录记载也只有历代地师知晓。”

  吴玉翀几次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知道密道也知道开启的方式,可你是怎么打开的?”

  此密道的位置以及开启的方式只有吴玉翀和唐半修知晓,连安佐杰都不知道,真正开启的方式不是像游方那样玩小孩游戏似的飞旋踏步,而是定坐于室中凝聚神念,以化虚为实之力运转地气灵枢,步骤和游方舞剑的方位变换是一样的,但需要将神念之力与地底深处的浑然灵枢融为一体。

  游方此刻神念已失,却把密道给打开了,吴玉翀也是惊讶莫名。游方则手抚腰间的秦渔淡淡道:“我的武功剑术若论境界,比秘法修为只高不低,尤其是在璇玑峰一战之后所获良多,剑意凝炼,距那传说中的‘形神皆妙,与道合真’只有一线之遥。”

  游方说的是实话,但没有说出全部的实话,他的剑意到了隔空化劲的境界,因为有法器秦渔和他养炼的剑灵。密道是游方打开的,也是秦渔打开的,原理是一样的,游方这等功夫境界,还可以用另一种手段。

  吴玉翀并没有再追问下去,游方沉默片刻却又问道:“历代宗师的传承典籍中,有真源洞天的详细记载,就算不是密法修炼者得到这些,也意味着一笔巨大的财富。你欲谋夺地师传承,想要的也包括这些,是吗?”

  黑暗中看不清吴玉翀的脸色,她摇了摇头弱弱的说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些,只是完成对师父的承诺,但有人想要这些。……现在我的脑子有点乱,想不清楚……”

  游方:“那你就睡一会儿吧,等醒来之后好好想清楚。”话音未落,吴玉翀就觉得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原来是游方轻轻一掌斩在她的颈侧,随即伸手把她横抱起来。

  前方甬道到了尽头,游方走进了一处山中大厅,厅堂中央有一株一人来高的攒簇晶树,虽不如松鹤谷的那株但也算世上罕见了,而且这株晶树也经过神念洗炼,与地气灵枢一体,它的作用竟酷似无冲派秘密内堂入口处那道山屏,在外面以神念查探,只觉得山壁一体,察觉不出这座洞厅的存在。

  此洞厅其实并不是深处山中,对面有裂隙,有亮光从外面照进来,已经到了山体的边缘。从无冲派秘密内堂的入口神祠走到这里,竟然已是穿山而过。

  刚刚踏出甬道,出口外的地面上有一道连通两侧石壁的沟槽,昏暗的亮光下可看见槽中金光闪闪,有东西将这道凹槽填满,再仔细一看,竟全是直径有指甲盖大小的黄金珠!

  这些是做什么用的?假如是一般人走到这里,必然以为这些黄金珠是无冲派历代祖师的收藏,没有什么东西比黄金更适合做为财富留存了。而实际上,它们是打开与封闭密道的机关。

  第三百五十章 消息

  自古机关消息有两种,生或者死,所谓“生”就是能够打开通道放人进去;所谓“死”就是阻止人闯入的。当然“生”“死”有时候也是混合的,按照正确的方法,能够进入某个地方,如果用错了方法,机关可以要人性命。所谓“死机关”,经常出现在古代的大墓中,因为那个地方是不会欢迎再有人访问的;而“生死机关”则经常出现在宝藏中,既要防止误闯者进入,也要给埋藏宝藏的人留下来回的通道。

  无冲派历代祖师收藏器物、图谱、典籍之地,其通道机关就是最典型的“生机关”,并无丝毫伤人的埋伏,只是不知道其中玄妙的人无法进入。但针对不应该进来却进来的误入者,这里的机关也不是没有其他的讲究。

  很多人在小说或者影视作品中出现的宝藏或古墓中,可能看见过各种消息机关,但很多影视剧中往往都忽略了一点——但凡消息机关都必须要有动力系统。这个动力系统必须保证在千百年后依然有效,这对设计的可靠性要求的非常高,而古人做到这一点是很困难的。

  仅凭游方的力量,不可能凭空推开深藏于地下沉重的巨石。那一番踏步飞旋,只是打开启动了早就蓄势的动力系统。像这种密室机关的动力系统,一般情况下都是利用势能,比如在高处蓄水,打开闸门之后利用水流的冲击力。但是水会挥发,当然也可以用流沙代替。而流沙受潮后容易板结失去流动性,更好的材料是水银。但是长期封闭的环境内,水银蒸发会产生剧毒气体——各种材质都有其自身的缺点。

  此处是用金珠代替流沙,从高处泄落的流动性便可以保持千年不变,既不会泄露也不会腐朽。在此间密室石壁一侧的顶端,内部有一个巨大的石臼,石臼中盛满金珠,游方那一番踏步之舞,只是打开那石臼底部的机关,无数沉重而细碎的金珠从高处泄落产生动力,推动暗藏的传动系统,打开了密室的通道。

  假如有人误闯此山中洞厅,见到地下那道沟槽中满满的金珠,可能并不清楚是从高处经过石壁中的机关暗道泄落于此的,而会以为这就是无冲派历代祖师的宝藏。若将金珠拿走,这里的机关就失效了,便打不开在洞厅两面真正的密室。洞厅左侧有一间密室是收藏器物的,右侧则是收藏图谱典籍的密室,表面上看不出门户,以神念也无法查知。

  游方走进洞厅放下吴玉翀,抓起一把金珠向高处扔去,金珠恰好飞入洞顶的一处石缝中,叮咚有声,里面似乎空间很大。这时沟槽内的金珠都莫名的流动起来,似有一股无形之力将它们卷起飞向高处。有人在运转神念凝成实质之力帮游方将金珠送回原处重启此机关,在金珠的碰撞鸣响中,还隐约掺杂着天机手链的声音,是向影华。

  这两位高手的功夫虽妙,但也足足用了半个多小时,才将沟槽中的金珠全部送入洞顶的那道石缝之中。当金珠被送回一半左右时,游方走来的甬道中发出“扎、扎……”之声,随即游方他们消失的那间密室中,地底深处的巨石又缓缓的左右合上,台阶状的地砖一列列的升起恢复了原样,丝毫看不出密道的痕迹。

  等金珠全部恢复原位,地上只留下一道空荡荡的沟槽。游方这才迈步而过,转过那株攒簇晶树,从迎面山壁缝隙射来的亮光中,看见向影华静静地站在晶树之后。她已经来了半天了,一直在等他。向影华怎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会知道无冲派隐秘之地?看似神奇不可思议之事,其实说穿了也很简单。

  这世上除了游方之外,只有向影华知道刘黎还在世,也知道游方护送刘黎安然离开之后将要去什么地方。游方从广州出发到重庆,进入历代地师收藏典籍之物的密室,用了几天时间进行清点整理。然后又秘密会见了向影华,这是他们先前约定好的。

  游方神念未复,而安佐杰等人下落不明,他的处境很危险。游方出入地师密室时是最危险的,因为无冲派可能知道那个地方大概的范围,潘翘幕曾经就在重庆设过埋伏。因此向影华在游方往返重庆与广州的途中都暗中跟随护送,但并没有现身。游方返回白云山庄,在麓湖边被吴玉翀所劫持,向影华是清楚的,但她并没有擅动,只要游方无恙她便静观其变。

  在返回广州的路上,游方与向影华曾有一次密谈,因为他在地师密室中发现了徐弘祖的笔记,记载了无冲派的秘密内堂所在以及其中的机关消息,并猜测安佐杰等人很可能躲到了那个地方,游方本就有计划率众去绵山一趟。

  游方最担心的人并不是安佐杰,而是在璇玑峰欲冲上峰顶的那位高手,并不禁回想起从海口赴三亚的途中曾遭遇的伏击。他已经能确定当时那位神秘高手一定不是唐半修,根据向影华的描述,他们碰到的应该是同一个人,而向影华很肯定的判断那幻法弦音应是出自一名女子之手。

  游方的脑海中莫名的出现一个怀抱琵琶、素指拨弦,演奏那一曲《十面埋伏》的妖娆身影。他从内心深处不愿意这么去猜测,但又不得不这么想,然而却不幸猜中。

  在游方被吴玉翀劫持的这一路上,当然不能对外联系,但是辗转几个省走了那么远的路,游方总能有办法留下信息,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吴玉翀挟持游方是有心算无心,游方在路上留下消息也是有心算无心。自从芙蓉谷怜心桥的遭遇之后,游方与向影华就约定了两人之间秘密的传讯暗号,这世上没有第三个人清楚。

  这几千里路途,一点一滴的累积起来也能拼凑成相当完整的消息。他阻止向影华出手,并让她赶到无冲派的密室中,待到游方进入绵山,甚至不用他说,向影华也知道了吴玉翀想干什么。

  无冲派的秘密内堂有两个入口,前方就是进入祖师殿的神祠,无冲派修士自古来往真源洞天门户。而后方就是这座山背面的一条石缝,在苍茫绝壁上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若从石缝进入洞厅,也只能看见一株攒簇晶树而已,空空如也并无他物。洞厅内有机关,可以打开两侧密室,也只有当今地师与无冲派历代掌门才知晓。

  游方打算利用真源洞天的特殊地形,在绵山那种复杂环境下,给唐朝尚余孽一党来个关门打狗,向影华则通知了恰好结集在一起的韩知子等人。游方在真源洞天运转天人合一大阵时,远处能够发现天地灵机被引动的痕迹,这就是一个信号。

  向影华深知地师秘传心盘非同一般,非地气宗师传人是不能身处其中的,但此隐秘关节她也不能说出来,只是告诉韩知子等人要尽量谨慎,在山外观望,待阵法散去一个时辰之后再动手。考虑确实很周到,但谁也没想到安佐杰会在这种情况下又溜了。

  在宜宾时,谢小丁看见吴玉翀,就说她是一条蛇。现在看来,吴玉翀这条蛇在游方面前并不可怕,而安佐杰才是一条真正阴冷的毒蛇,连当初的唐朝尚都小看这个人了。

  ……

  吴玉翀一走进洞厅就被游方打晕了,等她醒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悬崖绝壁间的小小平台上,身边站着一个人,明媚的容颜恬淡的神情,正是松鹤谷的月影仙子。

  “游……有什么事发生,兰德先生呢?”吴玉翀吃了一惊,本能的坐直了身体,刚想叫游方的名字又改了口。

  向影华望着远山淡淡答道:“安佐杰未死,兰德要去追杀他,另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你就跟我走吧。”

  吴玉翀有些不知所措:“你,你要带我去哪里,兰德他……他想怎么处置我?”

  向影华:“你在白云山下劫持兰德先生时,也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吧,只是带到你想去的地方。现在我要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直到确信江湖上没有阁主这个人,否则兰德放过你,我也不会放过你的。……你放心,兰德既然留了吴玉翀的性命,我是不会杀了吴玉翀的。”

  吴玉翀一醒来却落到了向影华手里,这是她根本没想到的,若在游方面前什么话还好说,毕竟他们曾经很亲密或者说很亲昵,可是在向影华面前,她那一肚子聪明乖巧显得毫无用处。向影华总是淡淡的,像恬静的月光,却让人不由自主生出一种只能静静仰望的感觉。

  游方哪里去了?他确实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追杀安佐杰以及其手下的余孽,这件事之所以迫切,最重要的原因是游方不敢肯定安佐杰这些人是否已知道自己“游方”这个身份。吴玉翀说她从未透露过,但游方却不能冒险去赌,他要逼得安佐杰根本无暇去对付他以及身边的人,最终将从真源洞天逃走的无冲派叛逆全部铲除。

  至于吴玉翀,是向影华主动提出来要把她带走的。打发了魏锁之后,她问游方:“你打算如何处置吴玉翀?你既然想让阁主从此消失,就像她从未出现过一般,那么此时就不便带在身边。如果信得过我的话,就让我带她走。”

  游方也愣了愣,想了想却道:“我当然信得过你,只是……劳你费心了。”

  向影华:“不费心,我也想会会这个人,看看你是不是仅仅废了她的秘法而已。”

  就这样,吴玉翀被向影华悄带离了绵山。向影华亲自开车穿过两个省到了重庆市,这一路上吴玉翀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表面上看起来行动没有受任何限制,但是在向影华身边,她也做不了什么花样文章。

  向影华开车不急不缓,该吃饭吃饭,该休息休息,却没有停留,两天后的清晨到达了重庆市郊的武隆山风景区,带着吴玉翀下车步行。两人走的是山中野径,渐渐就到了密林间无人之处。

  “这是去哪里?”吴玉翀忐忑不安的问了一句,向影华自不会把她带到深山中有何恶意,真想背着游方杀了她,这一路有的是机会,甚至早在绵山就可以下手了。

  “到了地方就清楚了,这条路我曾经走过,进去时以为是兰德约我,出来时已是昏迷,是兰德抱着我彻夜狂奔。回想起这一幕,还真得谢谢你。”向影华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的答道。

  吴玉翀:“谢谢我?我当时并不清楚这个地方,后来才听说你在芙蓉谷遇袭,是潘翘幕策划的陷阱,而我连这些人都不认识。但你要责怪的话,我也不该说什么。”

  向影华摇了摇头:“哦,与你无关那就无关吧。”

  吴玉翀:“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若想追责……”

  向影华打断她的话道:“人都已经死了,无可追责,我说谢谢是真的谢谢,若无那番遭遇,我与兰德之间,有些话恐怕永远也无法开口,谢的不是企图害我的人,而是人生境遇。”

  继续前行,风景越来越美,道路虽然崎岖险峻,却比绵山中要缓和多了,时间是六月,山中野树繁花正是缤纷茂盛。远看苍翠中点缀着姹紫嫣红,近处沿路不时可见很多不知名的野果,或像红珊瑚,或似黄琉璃,山风吹来,略显温热的气节中送来一丝清凉。

  若无攀登劳顿之苦,走在这里,是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享受。向影华看似走的不快,但不论道路或平坦或险峻都是衣袂飘然。到了一处山坡往下时,山中野径拐了一个弯,左侧是一片茂密的翠竹林,右侧是开满野花的草坡,她回头看了一眼道:“你能跟得上?”

  吴玉翀看着繁花似锦处有些出神,听见问话才答道:“兰德先生没有废我武功。”

  向影华淡淡一笑:“你是在提醒我吗?听说你也没打算废兰德武功,若无必要,我不会伤害你的,前面不远就到了。”

  前走不远,有一道巨大的裂隙峡谷横在两山之间,峡谷底部有溪流形成了断断续续的瀑布莲池,最近处的一道瀑布有几十米高,水流倾泻冲击山石,弥漫的水雾在阳光下形成了一道彩虹,就如跨越两山之间的虹桥。

  在彩虹的前方,两岸山崖间有一道天然形成的石梁,石梁底部是悬空的,溪流穿行而过,而从石梁上正好可以走到对面去。这里便是向影华曾经的遇袭之地——芙蓉谷怜心桥。

  第三百五十一章 璇玑图

  峡谷是地质断层形成,周围一带的地气冲突扰动剧烈,地势各异形成了种种天然的风水局,而恰恰在怜心桥这个地方,地气灵枢如阴阳合律相抱。走过怜心桥是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这深山中居然有如此雅致的道路,小径的尽头是竹林间的一片空地,那里有一座竹屋,竹屋旁还接了半厦竹棚。

  竹棚中有黄土垒砌的灶台,灶台旁有竹制的碗架,上面放着各种器皿,竹棚的柱子上挂着竹扁、竹篮等物。在竹屋前不远靠近竹林的边缘,还有一座竹亭,亭中放着竹榻和竹椅,竹榻上有烧水的火炉和冲茶的茶具。

  向影华带着吴玉翀走过怜心桥、踏上碎石小径,小径上满是飘落的竹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声音听着很舒服,就像是一种温柔的摩挲。走进竹屋,里面不大布置的也很简单,但却足够精致,一间小小的厅堂左右有两间房。

  向影华一摆手道:“你挑一间,就住在这里清修吧,此地水米已备好,果蔬柴薪之类山中可自寻,你有武功也可猎取野味,我不会管你,只要你不迈过怜心桥。……你如今秘法已废,但修为境界不会失去,切记切记,息心便是修养。”

  向影华的最后一句话有指点其秘法的意思,吴玉翀张口欲言,最终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她心中多少有些不服啊。若是在她功力未废之前,其实与向影华也是伯仲之间,天机大阵能克制幻法、随身运转不为幻法所动,但她的无冲化煞诀修为未必就不如向影华。

  在璇玑峰上那番遭遇,两人并未真正的交手,吴玉翀事后还想过,什么时候能与向影华来一番斗法,看看谁的修为更高、手段更精?但此时再见,她已经没有机会了,向影华说这番话,多少有点讨口舌之利的嫌疑,但看神情又分明不像。

  吴玉翀就在这里住下了,心里明白自己这是被软禁了,但是转念一想,其实这对她而言也是一种最好的保护。江湖风门各派并不知道唐朝尚曾有一位叫阁主的传人,而且无声无息的就被兰德先生给废了,另一方面安佐杰等人如果知道她现在的处境,恐怕也不会放过她,想着想着,她不禁有一种举世茫茫、却不知立身何处的感伤。

  向影华说息心便是修养,可是吴玉翀思前想后,这纷乱的心绪如何能平息下来?在绵山密室中醒来到达芙蓉谷这一路奔波,她还没有来得及将一切想明白,也不清楚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哪怕游方当时就那么放她离去,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在这竹屋精舍中,吴玉翀的心绪是越来越乱,既无法入睡也不可能像往常那样定坐养息,于是起身走出了竹屋。她并没有逃跑的意思,想逃也是逃不掉的,只想透透气看看山中的夜色。

  她一走出竹屋就看见了向影华,向影华在竹亭中,小火炉中燃着微红的木炭,铜壶冒着微微的热气,手里捧着一杯半温的清茶静静的坐在那里。天边有半轮月,悬挂在峡谷另一端的山脊上,恰好是半遮半掩。清辉洒下照在竹林边,竹亭中的向影华也恰好披着半身月光,那山的影和人的影,似乎都是月光下的静谧细语。

  看见这一幕,无论是谁都会暗叹一声,难怪她被人称作月影仙子。

  吴玉翀走到了竹亭中,在对面那张竹椅上坐下,竹椅发出吱呀一声响,轻微的声音却打破了夜色宁静。向影华提起壶道:“思绪不宁,难以息心?喝杯茶吧,看看这山中夜色,它是多么美好,千古以来让人回味无尽。”

  多美的夜色,能听见峡谷中的瀑布流水声,还有微风吹动竹叶的轻响,两人坐在这里静静的喝茶。不知过了多久,炭火的红光渐渐暗了下去,杯中的茶也有些凉了,吴玉翀终于问道:“月影仙子,你为什么要回到这个地方?”

  “我此前只在松鹤谷中清修,从未杀过人,也未遭遇过凶险。可是在这里我遭遇了平生最险毒的伏击,不仅以秘法杀人,而且自己也险些送命,这对我来说都是不愿记起的往事、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经历的遭遇。”向影华缓缓回答,接着又语气一转道——

  “但这里真的很美,不是吗?后来我知道是你们无冲派中一个叫潘翘幕的人挑选的地方,这竹林精舍也是她命人设计建造的,果然是人才啊,真的是可惜了!现在看见你,更觉可惜啊。人生际遇并非总如你所愿,但那灵枢意境就是让人如何去欣赏美好,山水不仅无辜,而且令人感激。”

  吴玉翀低头看手中的杯子,想起了在南昌梅岭时游方对她说过的很多话,也许与向影华的表述不同,但含义却如此默契,这两人之间似是心有灵犀啊。

  ……

  山中被软禁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不知不觉的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向影华并不怎么理会吴玉翀,如果吴玉翀自己乐意,甚至就可以当向影华不存在。向影华这段时间在辟谷,以她的秘法修为还不至于不食人间烟火,但在天地灵枢之间滋养形神,这也是一种闭关清修,一月不食倒也没什么。

  原来向影华是到此地闭关,软禁吴玉翀在此,似乎只是顺便为之。

  吴玉翀天天生火做饭,就在山泉中汲水,峡谷下的水潭可以捕到鱼,林间还有竹鼠与青蛙,山中有木耳和各种野菜,油盐酱醋都不缺。竹扁中晒满了黄花、野果,用细竹枝穿起一串串小鱼挂在竹棚里,芙蓉谷上每天都有炊烟升起,这悠远山中增添了一丝人气微漾。

  在一起呆的久了,吴玉翀才体会到“月影仙子”这个名号并不是一种恭维,也不仅仅是指向影华的形容气质。

  在都市喧嚣中生活的很多现代人,往往都有一种叶公好龙之憾,向往山青水秀幽静无人之处,坐在写字间中常常感慨如能找这样一个地方隐居将是多么惬意。可是真把他们送到偏远山区,没有网络,没有各种娱乐设施,脱离了现代都市生活享受,可能头两天还有点新鲜感,但过几天恐怕就受不了了,就想着回去过舒服日子呢,还是水泥丛林中那个家好啊,一切都那么方便。

  若心浮躁,这山中幽境也会变得枯燥无比,若心出尘,那么尘世喧嚣中也会安然宁静。凡人谁没有沾尘之念呢,或多或少而已,性情也是或静或动而已,像这种山中的日子并不是一般人能够享受的,虽然看上去挺美,但是日复一日,甚至是一种忍受与煎熬。

  可这些心尘气息,在向影华的身上丝毫看不见痕迹,她静若这清山,动若这秀水,神魂似能融入天地万籁的合鸣之中,就是灵枢合韵之妙。然而她虽出尘,却并非世外之人,真真切切就是一位明媚而恬静的女子。

  向影华这是在以身行证悟——何为息心便是修养。

  这天吴玉翀从谷中汲泉回来,看见向影华正以一截细细的竹枝划地,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细沙土,像是在作画又像是在写字。这几天她一直看见向影华在这么做,向影华不理会她,她也就没有凑过去仔细观瞧,今天终于忍不住走到身边看个究竟,结果一站定,看着看着就入神了。

  向影华确实在写字,以竹枝画字,字字成书,以书成画,画似山川,山川却又似一篇书法,而书法细观又似图谱。但这究竟是怎样一种图谱,吴玉翀却从未见过,假如是李永隽在这里,可能会想起游方在青城山谈一字之幽的情景,而向影华便是把这字里山川写在了地上。

  地上写的字仔细辨认应该是芙蓉谷,字体却似篆非篆如山水纹,又在芙蓉谷三个字中间穿过,写了怜心桥三个字,笔划很有劲力,字体却似石鼓文。如果是不识字的人,也能认出这是一幅画,以字体的笔划谱成的一幅画。如果是精通密法的人,还能从这幅画中感受到那独特的山水灵枢,分明就是向影华所在的芙蓉谷怜心桥。

  吴玉翀的秘法功力已废,但仍然感应的非常清晰,山川有情的境界感悟未失,只要心神宁静一样可以领略到山水灵枢之妙。眼前的书画相融,就是方寸之间的芙蓉谷怜心桥,她莫名又想起游方袖中的画卷,一幅看似简单的山水图,却有千山万水寻峦叠嶂的妙趣。

  此时向影华画地成书,以书为图,当然不是在炼器。向影华似是知道吴玉翀心中的疑惑,淡淡解说道:“这是风水璇玑图,从自古流传的璇玑图演化而来,你有没有听说过?”

  吴玉翀无言的摇了摇头,她只知道唐朝尚与刘黎同归于尽的地方叫璇玑峰,璇玑也可指北斗或斗转星移,却没有听说过璇玑图,本能的联想到天文或太极变换,却不清楚与向影华此时在地上作的书画有何联系?

  假如是薛奇男在这里,当然知道向影华说的璇玑图是什么,可是吴玉翀与外婆在一起的时间毕竟太少,真没听说过。

  璇玑图的典故,源于南北朝时期一位才女苏若兰用五色丝线所绣的锦帕,上面一共有八百四十字,后人在最中心添了一个“心”字,形成横竖二十九行列方阵。这八百四十一字按横、纵、斜、正、反、迭、跳、回等各种读法,取三、五、七言皆可成诗,经过历代人上千年的解读,据说成诗近八千首。

  这块五色锦帕令人叹为观止,后世称为璇玑图,从武则天到苏东坡,都对此诗图之绝妙意韵赞叹不已。要想把这幅璇玑图解读明白,数千首诗断断续续恐怕要花好几年功夫,而苏若兰仅仅用了几个月就绣成,足见其才情。在陕西法门寺西侧有一条巷子叫织锦巷,据说就是为了纪念苏若兰。

  后世璇玑图成了女子的闺房之戏,或者说是一种特殊的刺绣,用各种排列的字组成山水花鸟,是画也是文。当然了,这种璇玑图不是一般人能玩的,古代识字的人就不多,女子识字的就更少,就连《红楼梦》里的王熙凤都不识字。

  精通诗文、刺绣、绘画,还有这等锦缎纤尘一般的才情心思,实在是耗神之极,因此这种游戏没有流传下来,当代人所知的不多。

  向影华此刻画地成书,已经不是那种古典的闺房刺绣游戏,借助璇玑图的韵意,以文字谈山水灵枢,也符合传统的书画同源之诣。看来这山中虽然幽静,但向影华的内心中一点都不枯燥,真真切切万物生动常在,这是突破神念合形之境所必须的闭关感悟。

  向影华不紧不慢的解释完毕璇玑图,轻轻一挥衣袖,地上沙土又恢复了原状,刚才那幅图被抹掉了,然后将手中的竹枝递给了吴玉翀。不用她说吴玉翀也能明白意思,分明就是两个字——斗法!

  斗法自有文斗与武斗之别,习武之人,平时也可以搭手切磋劲力而非生死相搏。吴玉翀此时功力已废,自然不可能再运转神念与向影华相斗,而向影华从第一天就看出来她心中有些不服,于是给了她这么一个斗法的机会,就是以竹枝画地作山水璇玑图。

  吴玉翀修为境界未失,她可以将自己对山水灵枢的感悟、曾经运转神念俯仰天地的体会,都融入字意图谱中,看看到底谁更高明?这与天机大阵或幻法大阵孰强孰弱无关,只看各人领悟的境界如何。

  吴玉翀接过竹枝,却半天都没落下去,这么斗法她仍然很吃亏啊。别忘了她是在美国长大的,是高材生但毕竟也是耶鲁大学的高材生,诗文书画的情怀雅韵到底还是欠缺了些。而这些恰恰是秘法修为到了如今境界很重要的辅助,胸无沟壑何以成就山川?

  但这样斗法也没什么不公平的,她所学就是显化真人传下的杨公秘法。

  当初安佐杰来到中国,也意识到以自己的境界更进一步确实艰难,胸中似乎总缺少些什么,他也曾刻意用功弥补。吴玉翀见到吴屏东留下的那五本画册笔记,为何会那么想要,原因也不外乎如此。

  第三百五十二章 见知之障

  “我想清修静思一夜,明日再请月影仙子观我所作山水璇玑图。”吴玉翀手提竹枝良久,最终还是放下了,今天她画不了,心绪本就不安宁。

  向影华淡淡一笑,不知是揶揄还是说真心话道:“你也可以写英文。”

  闲话少叙,吴玉翀在竹舍中静坐一夜,心绪渐渐清澄,元神中始终是向影华所作山水璇玑图印像,细细回味这一月以来在芙蓉谷怜星桥所感所悟,突然意识到以自己这等修为境界,竟浑然未见眼前山水灵枢之妙,都在想些什么呢?

  她的功力虽废,但在定坐中的元神感应与以前是一样的,她还是她,曾经凝炼的境界并非全然失去。向影华作的那幅图实在神妙,可她又觉得自未尝不能超越,落笔只是缺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第二天中午,还是在昨天那个地方、那片细沙土上,吴玉翀也提笔做了一幅山水璇玑图,书画意境都是芙蓉谷怜心桥,包含山水灵枢感悟之妙,在这幅图中读着那些字,似能感到这一月来山中生活的野趣生动。

  向影华笑了笑,一拂袖将沙土恢复原状,拿着另一根竹枝又作了一幅书画,与昨天几乎是一模一样,写的还是那些文字,画的还是那山川。吴玉翀默然良久,提着竹枝道:“明日再来。”

  不用说是她输了,但她觉得自己还可以做的更好,明天再试试。向影华静静的看着她的背影走进竹屋,眼神中似有深意却一言不发。

  此后又是一个月的时间,每日午时吴玉翀就以山水璇玑图与向影华“斗法”,不得不承认她的书画笔法是越来越精妙了,技巧上几乎无可挑剔,所包含的灵枢意境已经到达她所能感悟的极致,收摄心神融入这芙蓉谷怜心桥一带的山川万籁之中,果然有所获。

  可惜的是她始终赢不了向影华,向影华每天画的都是同一幅图,看似不变却有千变万化,而这千变万化仍融入方寸之间的山川,就似这山川千古以来各种摇曳情怀,你觉得它变,那在于你的体会。吴玉翀的体会越深,便在向影华所画的璇玑图中看到另一番变化精妙,这似乎也是天机大阵克制幻法大阵的一种诠释,虽然两人并未真正的展开神念相斗。

  一个月又过去了,这天晚上吴玉翀在静坐中又有些心气浮动,她看不出向影华所绘璇玑图的妙诣尽头,或者璇玑运转中根本就没有尽头。于是她披衣而起又想出去走走,刚走到竹屋门口却站住了,因为她发现今天有客人来。

  月光下的竹亭里,有两人对坐品茶,向影华对面那女子身穿道袍,飞云高髻插翡翠长簪,正是在南昌悉心照顾受伤的她、又在璇玑峰差点被她打落绝壁的李永隽。

  此时此刻,吴玉翀在此地见到李永隽,不知道为什么莫名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却止住脚步站在门槛内的阴影中一动也未动,她不敢去见李永隽,因为见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天色微明时李永隽告辞离去,向影华回到房中没有看见吴玉翀,因为她已经躲到自己房里了。

  “昨夜叠嶂派李永隽道友来访,你不想见她就不见吧,她不是来找你的也不知你在此地,只是兰德打了声招呼,希望她有空能与我详细解说当日璇玑峰上那一战的情形,她就来了。”再说话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向影华挥竹枝写画了一幅山水璇玑图,挥袖拂去痕迹,淡淡的对吴玉翀说话。

  吴玉翀今天手提竹枝,又和第一天一样竟然落不下去,那山水灵枢似真似幻,似无从落笔,她的心绪似乱非乱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叹了口气道:“月影仙子,若只论秘法相斗,就算我功力未失,终究也不如你。”

  向影华放下竹枝,看着吴玉翀说道:“你以为这是斗法吗?第一天来到此地,我便说息心就是修养,你的心境毕竟尚未澄清,谁是阁主谁是玉翀至今未明,否则昨日李永隽一来,今日我就不再约束你不可迈过怜心桥,你欲去何处请自便,想留下也自便。”

  书中暗表,游方最近忙的很,抽空还去了一趟青城山,不仅是为了答谢叠嶂派,也是为了当面向郎继升长老致歉。刘黎用反间计,郎继升不惜自污,被皓东真人“发现”后,李永隽义愤之下一脚踹断了他两根肋骨,郎继升当时什么话都没说也没为自己辩解,真的是忍辱负重。

  真相大白之后,李永隽是惭愧难当,回山自然要道歉,但也确实够尴尬的。游方的心思很细,同时也为了替师父刘黎表达歉意与谢意,抽出时间来就立刻去了青城山,带的礼物自然很贵重,但更重要的是这份登门的心意,也好让李永隽今后别再介怀,毕竟她那一脚将众人想演的戏演的更真了。

  郎继升倒没有丝毫怨言,他家三代受刘黎大恩,如此相报正是所愿,他并不清楚刘黎仍然在世,听说一代地师在璇玑峰上与唐朝尚同归于尽,这些日子十分感伤。人是他引上璇玑峰的,虽是刘黎自己要这么做,但他也洒泪多日痛撼难言。

  游方去了青城山,反倒成了劝慰郎继升,让他不必太遗憾,因为游方就在当场,师父百岁情怀走的并无遗憾。郎继升还特意设香案祭奠刘黎,小游子明知道师父还活蹦乱跳的可又没法说,只好陪着郎继升一起给师父的灵位下跪进香,停留了几日这才离开了青城山。

  临行前他转告了李永隽一件事,若有兴致行游山川,不妨去芙蓉谷怜心桥一趟,并告诉她详细的地点,并说向影华也在那里闭关清修。他曾责问过吴玉翀为什么在璇玑峰上无谓的对李永隽下毒手,吴玉翀当时很委屈却没有多解释,只说可问李永隽本人。游方了解那一战的情况全是听向影华转述,向影华自不会撒谎,具体情形恐怕只有李永隽本人才清楚了。

  李永隽一直想见向影华来着,上次离开庐山后曾到松鹤谷拜访,却不巧没有见着,此次能见面也是难得的切磋请教机会,于是就来了,她也不知吴玉翀就在此地被向影华软禁。李永隽见到向影华的第二天,向影华便告诉吴玉翀,若不是她今日无法落笔,就可以自行去留了。

  吴玉翀手提竹枝有些不解,向影华又自问自答道:“知道你所缺在何处吗?我作山水璇玑图便是作图,我习风门秘法,便是为了体会身为天地灵枢之妙,万物生动常在之情,从未想过超越谁,修为再高,能超越这天地山川吗?我作芙蓉谷怜心桥,你也作芙蓉谷怜心桥,怎可能胜?你没有我对此地山川的际遇情怀,仅仅是在画灵枢感应而已,若以修为论,已经到了你的极致,而所缺仍是所缺。”

  这番话很有意思,向影华与吴玉翀所接触的那些高手诸如唐氏兄弟与唐半修等人都不一样,她自幼在松鹤谷中习风门秘法,就是为了感悟天地灵枢之妙,没有与谁争胜之心,也从来没想过要超越谁的修为境界打败谁谁谁,反倒成了如今江湖风门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

  而且向影华与游方也完全不同,她可没有游方那么八面玲珑、机巧百出,各种门槛手段无一不精。她只修习松鹤谷的秘法而已,出行只有天机手链随身,以神念运转天机大阵,以不变应万变、万变不离其宗,既单纯又精纯,与游方的所学风格完全是两种极致。

  唐朝尚曾提醒过自己的传人吴玉翀,要她注意回避向影华,应该是很明智的,但是另一方面,却又认为向影华之所以境界更高,无非是自幼在松鹤谷长大,修习秘法的时日更久、条件更佳,以吴玉翀的资质假以时日未尝不可超越。

  这么想也不能说不对,但今天的吴玉翀多少明白了一点,想超过向影华,恐怕并不能单纯看时间和资质,秘法到了这个境界所面对的就是见知之障。向影华这一月来所作的山水璇玑图,就是她所感悟的芙蓉谷怜心桥妙诣,根本就没想过要和吴玉翀相较。而吴玉翀也跟着她作同样的山水,想法不言自明。

  唐朝和与唐朝尚视吴玉翀为肩负无冲派回归大任的衣钵传人,自然不会像传授安佐杰那些人一般教授秘法,但自身的心境在传授秘法时难免会影响到传人,她学习风门秘法从根源起就脱离了修行本意,这便是吴玉翀的见知之障,向影华终于说破了。

  此障不除,向影华不放她走,因为阁主仍然没有消失,仅仅是被废了秘法功力。游方曾说放吴玉翀归江湖,那也要让她自己清楚,回去的只是吴玉翀。

  唐氏兄弟也有惊人之才,可是秘法到了万物生动的境界便始终无法更进一步,也与此心障有关。说起来,甚至地师刘黎六十多年前身受重伤之后,或多或少也有此心障,璇玑峰上神功尽废之后才得以解脱。有些道理,聪明人能想明白但未必能做到,倒是向影华坦然通透。

  这天,吴玉翀未作山水璇玑图,接下来一连三天她都很沉默,几乎一句话都不说,总是定定的站在怜心桥头望着蜿蜒的峡谷恍然出神,神情似是在回味着什么。向影华没有说怎样才能放她走、什么时候才打算放她走,吴玉翀也没有问。

  第三天中午,吴玉翀刚刚从怜心桥头走回到竹屋中,芙蓉谷又来客人了。这位客人不像上次的李永隽来去都那么安静,人还没有走上怜心桥就大声喊道:“神仙姐姐,是我呀——小闲!不是讨人嫌的嫌,是悠闲的闲,还记得我吗?是梅大哥要我来的,给你送点东西。”

  幽居山中两个月,除了见到李永隽的一次侧影,吴玉翀就未再见过任何熟人,陡然听见华有闲的声音,下意识就感到惊喜,刚想转身答话却站住了。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再见华有闲很尴尬,华有闲曾与她同游宜宾以及南昌,却不知她的真正身份及接近游方的企图,现在说什么好呢?不如不见吧!

  她站在屋中没有出去,却听见身边向影华叹息一声道:“李永隽来,你没法见她,华有闲来,你又不知该如何见他,这是何苦啊!其实不用兰德说什么,你也应自知为何。华有闲并不知道你是阁主这件事,你在他面前完全还可以是吴玉翀,但你仍然迈不过这道门槛,对吗?”

  说完这番话向影华出去了,而吴玉翀一扭头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给关上了。

  不知道华有闲在芙蓉谷停留了多久,游方又托他送来了什么东西,第二天吴玉翀走出竹屋时,华有闲早就走了,而向影华也不知去了山中何处,空荡荡的芙蓉谷中只留下了吴玉翀一个人。

  这是个“逃跑”的好机会,吴玉翀却在苦笑,不由自主想起在绵山的时候,自己也曾给游方这么一个“逃跑”机会,但游方当时坐在那里连动都没动。嘴角苦涩的笑意尚未消失,她随即看到了竹亭中的椅子上放了一样东西,是一支玉钮琵琶。

  沈四宝在杭州送她的那支琵琶,吴玉翀离开广州之前将它留在了白云山庄,显然是游方托华有闲送来的,他究竟有什么用意又想传达什么信息呢?吴玉翀走进竹亭抱起琵琶,素手拨弦调了调音,站在那里沉思了很久。

  傍晚时分,向影华从山中回来,走过怜心桥没有看见吴玉翀在外面,竹屋中也不见她的人影,但向影华并没有四下去寻找,似乎并不担心或在意她会逃走。入夜之后,向影华仍坐在竹亭中煮泉品茶,突然听到屋后的山腰竹林中传来了琵琶声。

  弦音先是泠泠婉转,是一曲《流水》,接着乐声一转肃杀渐起,又是一曲《十面埋伏》,最后却清扬激越,弹的应是一曲《将军令》,指法却并非原曲所表达的那么威武雄壮,增添了一丝女子特有的婉约,却又显得是那么动听。

  这三首曲子,便是当初吴玉翀刚刚认识游方在南广河行游时所奏。同样的曲子也是同一人所奏,但假如游方也在这里,一定能听出弦歌之意已有不同。

  一夜只闻琵琶声并无他话,第二天中午,吴玉翀摘下一截细竹枝又来到那片沙土前,做了一幅山水璇玑图。

  第三百五十三章 劫余录

  吴玉翀写的是团云书,很像绣在唐装衣襟上诸如福寿之类的笔法,字字勾连相叠写的却是梅岭、洗药湖、洪崖丹井、玉琴湖等等字迹,以书成画是一幅写意山水,书画之韵不仅包含了南昌梅岭一带地气灵枢之妙,看上去仿佛还像一篇曲谱。

  梅岭之游是吴玉翀在游方身边最开心的日子,她当时甚至没有去多想自己的身份与任务,一度沉浸在山水风光之中。她喜欢弹琵琶,游方也喜欢听她弹,特意带着她造访华夏音律的祖源地洪崖丹井,领略那山水弦音。

  在真源洞天中展开地师秘传心盘时,游方的第一声叹问便是“那山水弦音,是何时的轻吟浅唱?”心印中留下的见知灵引,便是在洪崖丹井中所遇所感。吴玉翀直到今天才彻底回过神来,作了这么一幅山水璇玑图。

  她一笔一笔的在地上画着图文,向影华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边,看着地上这幅图微微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又走开了。而吴玉翀并未理会向影华是如何反应,仍然不紧不慢的将这幅璇玑图画完,也未问向影华此图如何。

  接下来这几天,吴玉翀每天中午都会手提竹枝来到那片空地上,先画一幅璇玑图然后再去做饭。

  几天过去了,又是一个夜里,峡谷上空挂着一轮上弦月,向影华坐在竹亭中煮茶,听见竹屋中又传出琵琶声,泠泠淙淙不知是什么曲调,应是信手而弹却与天籁合鸣。过了一会儿弦声渐悄,吴玉翀走出了屋子来到了竹亭中,向影华没说什么只是多倒了一杯茶,吴玉翀坐在了对面,两人默默的赏月。

  “兰德在哪里,他在做什么?”过了很久,还是吴玉翀忍不住先开口了。

  “安佐杰还没死,兰德的事情当然没有完。”向影华轻轻的答道,神色恬静,就如那照在身上的月光。

  吴玉翀微微一皱眉:“我很清楚安佐杰的危险,月影仙子,你为何一点都不为兰德担忧呢?如果此刻你在他的身边……”说到这里她把剩下的话又咽回去了。

  向影华看了她一眼道:“兰德果然没有看错你,他肯放你走,不是没有原因的。”

  见吴玉翀的神色有些不解,向影华又接着解释道:“你在这里这么久,不论我是否知情,你都没有提到过‘游方’两个字,丝毫未透露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更没试探过我清不清楚。现在我可以确信,你也不可能向安佐杰透露。”

  吴玉翀了解游方的身份,因为她是先认识游方后认识“梅兰德”,而且也清楚江湖风门中并不清楚游方是一个隐匿的身份。她不知道向影华是否也清楚,但始终只字不提,就当自己也不知道的样子。

  向影华说破了,吴玉翀这才问道:“你也清楚吗?”

  向影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神色很复杂难以形容,抬头看着天边的弯月说道:“从一开始,他用的就是化名,另一个化名,直到后来我才清楚他还叫游方,一条藏身于市井江湖中的游龙,我清楚的事情其实更多,已经不必再说。

  从第一次在松鹤谷外见面到如今,他改变了很多,我也改变了很多,但有一样是不变的,他还是兰德我还是影华。他毕竟不是世外之人,身为一代地师,有些事是他要面对的,如果连今天的安佐杰都对付不了,枉为这一代地师。对于他来说,尘世江湖是必须的经历,但最终真正须敬畏的还是这天地山川。”

  ……

  游方在哪里?他此刻已经带着华有闲来到敦煌一带,从广州到敦煌这一路走的距离可不短,沿途考察各地山川风水以及世俗风情,他对华有闲感叹道:“古人说行千里路读万卷书,此言不欺啊!若说历练,你在矿洞中的那两年是最好不过的心志打熬,也为灵觉淬炼打下了极佳的根基,但行走江湖的眼界,还必须在江湖中多看多思方能有获。”

  华有闲连连点头道:“游大哥,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是我感觉……”

  游方笑着打断他:“感觉什么,我像个老妖精?”

  华有闲又连忙摇头道:“不不不,游大哥还这么年轻,我就是佩服、十二万分的佩服,你既有学问又有本事,这样才算没白活呢!”

  游方瞪了他一眼:“你不用总拍我马屁,人和人之间相差只有那么一点点,就看自己留不留意了!我觉得自己走过的地方还是太少,读的书也不多,阅历远远不够呢。”

  华有闲眨了眨眼睛又道:“你半路派我去芙蓉谷送东西,回来后怎么不问神仙姐姐的情况呢,为什么不叫她一起来?”

  游方叹了一口气:“我已经几次打断她闭关清修了,这次只是对付一个二鬼子,不需要她来,这也不应该是她理会的事情。你去芙蓉谷,影华说什么了吗?”

  华有闲:“神仙姐姐什么都没问,你们不见面,却好像什么事都清楚啊?……对了,那个二鬼子真的是无冲派的人吗?”

  游方冷笑道:“无冲派的外围组织朝和集团有很多分支机构,里面的人绝大多数就是正常的雇员。而与他们打交道的人当中,有人可能并不是无冲派的,但做的事情可就说不准了,不必论什么出身,只看心性言行,与懂不懂秘法也无关系。”

  他们跟踪的这个人叫罗望宗,说起来还是游方拐弯的校友兼师兄,二十年前北京大学毕业,也曾上过吴屏东教授的课,后来自费留学去了日本,宣称宁愿刷干净东京所有的厕所也不愿意回国。

  后来这个罗望宗真扫了半年厕所,摸着门路之后卖了几件东西,然后又读了个学位,开始专门研究所谓的中国问题,竟然摇身一变成了一位中日经贸与文化交流方面的学者,并开设了一家劳务中介公司与文化交流机构。

  但是自从二零零七年之后,这人好像又转了性子,在不同的场合多次表示自己很热爱祖国、要为家乡建设多做贡献云云,回国的次数越来越多,留在国内做生意时间也越来越长。二零一一年日本海大地震,福岛核泄漏事故之后,罗望宗立即宣称终于抑制不住对故乡的思念以及爱国之情,回到西安定居了。

  回到西安之后,罗望宗继续从事劳务中介的生意,主要是招募与培训工人送往日本各大企业打工,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很拽很有优越感的样子,渐渐却发现自己并不受人待见,生意越做越差,到最后做不下去了,于是又改行经营文化产业,搞旅游资源开发,在西安开了一家商店,生意一直不咸不淡的。

  游方带着华有闲先到西安找罗望宗,此人却不在,据说去了敦煌。游方倒没有着急追过去,而是派华有闲中途又去了一趟芙蓉谷送东西,华有闲离开前以及回来后,游方还领着他去了古长安周边一带考察古迹,市内的博物馆、大雁塔、碑林,近郊的骊山、乾陵、秦俑等地都去了。

  离开西安前的最后一天,他们去了法门寺,观赏的不仅是传说中的佛指舍利,还有寺中出土的那一批稀世文物。吴屏东在课堂上介绍文物发掘、整理、抢救以及保护时,好几次提到了法门寺,游方的印象特别深,来到此地看到这批文物的确是精美绝伦,他一边参观一边小声的对华有闲解说,并让华有闲控制神识感应那独特的千年物性。

  从法门寺出来,游方又带着华有闲去了旁边的织锦巷,对他讲述璇玑图的典故。华有闲为人机灵经历过的事情也不少,但读的书毕竟还不算多,听的是直眨眼,伸手连挠后脑勺。

  从法门寺回来,罗望宗还没有回西安,算算日子他去敦煌的时间可不短了,看来去谈的绝不是一般的生意。这时游方又得到了另一条消息,安佐杰那位叫魏锁的手下秘密发给他的,据说安佐杰也到了敦煌。游方暗叹一声果不出所料,于是带着华有闲乔装改扮也赶到了敦煌。

  在杭州青山湖血战中,安佐杰曾从日本调了一批秘法高手参与伏击,事后追查这批人大多与一个会社有关。游方在无冲派还有一个内线,就是蓝晴,后来他春节回家找机会问过蓝晴这个会社在无冲派中的情况。

  蓝晴脱离无冲派的组织已经有五年多时间了,最新的情况并不了解,但当年的事情还是清楚的,她提到了一个人就是罗望宗,还给了游方一件东西。游方了解到,罗望宗在东京以中介公司为掩护,为无冲派秘密转移并处理资金,还安排一些人员的出入境身份掩护。

  但此人并非无冲派弟子,甚至也不清楚朝和集团的内情,他只是在做自己的“生意”而已。

  蓝晴给游方的那件东西,此刻就装在他的背包里,此物极其珍贵。研究敦煌学的人,都应该听说过一部陈垣所著的《敦煌劫余录》,陈寅恪在序言中写道“不流落于异国,即密藏于私家。”郁愤之情溢于言表,这里还牵涉到一段历史。

  敦煌的石窟、彩塑、壁画、遗书堪称数千年来所遗存的无价瑰宝,然而近代以来被西方探险家发现之后,遭受了一场难以挽回的惨痛浩劫,有人以考察的名义进行盗窃与掠夺,有人则是直截了当的明偷暗抢,再加上国中蠹贼劫掠和破坏,损毁的已是面目全非。就算如今残留下来的遗迹,也仍然是无价之宝。

  到了清代宣统年间,敦煌石窟中尚有残余经卷八千余轴,学部运往京师,但在路上发生了一点变故,有学部官员和若干参与人士截取其中最精美的数百卷,监守自盗瓜分私藏。

  有一个叫罗振玉的学者,在自己的著作中记录了这一事件,宣称此次将敦煌经卷遗书运往京师收藏是在他的大力建议下促成,并痛斥了截取经卷瓜分的数人。但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一批被瓜分私藏的经卷最后有一大部分落到了罗振玉手中,他也一样私藏,最后卖给了日本人。

  罗振玉这个人非常有才华,对金石书画、殷墟甲骨、皇家文档、敦煌遗书等方面的研究都有很高的学术成就,堪称大师级的水准,并整理、编纂、撰写了大量很重要的学术著作。另一方面他也非常有钱,说的好听点是一位文物收藏家,说的直接点也是一位文物贩子,尤其爱好从民间搜集经卷书册图集等物,很多卖给了日本人。

  辛亥革命爆发后,罗振玉逃亡日本,归国后又追随废帝溥仪。冯玉祥将溥仪逐出紫禁城,就是他偷偷护送溥仪到了日本使馆,后来又一路到了东北,成为日伪满洲国的“开国元勋”。他曾任伪满洲国的参议府参议、满日文化协会会长,并且还在伪满洲国开办墨缘堂,继续经营书卷文物,升官不忘发财。

  不可否认这个人在学术方面的造诣与贡献,但他是个不折不扣、彻头彻尾的汉奸,在当代那些自诩精英的文化卖国贼面前,他算是祖宗一辈了,现在这些“精英”国蠹,既不可能有罗振玉那么大的学问,也不可能有他那么高的地位与影响力。

  当代人常用的检索资料,最不靠谱偏偏又是影响范围最广的“百度百科”介绍中,将罗振玉刻画成一代令人敬仰的国学大师,竭尽文过饰非之能事。就连当年敦煌经卷一案,根据罗振玉自己在书中的自我吹嘘以及斥责他人的记述,也成了其重大历史贡献的依据,就差没夸他是民族英雄了。

  近几年来有这么一股思潮,就连跪在岳王庙里的秦桧,都能被扶起来洗地翻案,更何况罗振玉之流呢?但无论怎样洗地,罗振玉身为汉奸的事实无法篡改。当然也没必要否认他在学术上的成就,就如游方认识的唐朝和与唐朝尚,不必否认这一对兄弟的才华,但他们是什么人做了哪些事,应该清楚不容忘记。

  就在国内这样一股思潮达到巅峰时,去年也就是二零一一年三月,日本海爆发了一场大地震并引发了海啸席卷日本东海岸。迟缓而混乱的官方行动、冷漠而机械的民间反应,竟然引起了某些人一场抑此扬彼的盛赞。

  紧接着福岛核电站事故,天灾伴随更大的人祸。全世界眼睁睁的看着前后矛盾的遮掩,令人惊讶的抢救行动,狭隘的财阀利益操纵着虚伪的政治秀,畏缩推卸中忽略国民以及周边国家的安危,最终导致了一场最严重的核污染事故。——在叹惋的同时,这也许可以让我们将很多事看得更清楚。

  游方背包里装的就是当初罗振玉所卖出的敦煌经卷中的一轴,这轴经卷曾辗转落到了罗望宗手中,罗望宗将经卷截成三段重新装裱,在日本分别出售。那时他刚到日本刷了半年厕所,摸着一些门路才将一些私藏出手,看着钱挺多的其实卖的极贱,买下其中两截的人是唐半修。

  后来蓝晴拿到这两截经卷,又去了一趟日本找到罗望宗,将另外一截追了回来终于凑完整,她带回国内也是准备用于收买人心所用。遭遇变故之后她嫁给了册门高手游祖铭。游祖铭亲自动手重新装裱,又把截开的经卷恢复了原样,丝毫看不出痕迹。

  游方春节归乡,向蓝晴寻问无冲派的线索,蓝晴说了罗望宗的事,并把这轴劫后余生的经卷交给了游方。若是吴老还在世,游方肯定会把经卷送到吴老那里让他处理,但当时吴老已去而游方诸事正繁,罗望宗其人又牵扯到无冲派,所以就暂时留在了身边,这次正好带到敦煌。

  游方与华有闲表面的身份是游客,来到敦煌或参加当地的散客团或自己雇车外出,四处游览并无异状,显得很是悠闲,但两人暗中都非常谨慎小心,时刻注意着周围的一切动静,游方此时的神念功力已经完全恢复了。

  他们暗中还有另一个伪装的身份,就是文物贩子,敦煌一带也是各种盗卖与伪造文物的集散地,平时总有不少文物贩子乔装而来私下里收货。他们带着那轴经卷来找罗望宗,借口搜集更多的敦煌遗书,暗中打探其他的情况。罗望宗肯定不能在明面上干这种买卖,需要找中间人牵线才能接触上,所以游方也急不得。

  据游方判断,罗望宗应该是被安佐杰叫到敦煌的,否则不可能这么巧。安佐杰叫罗望宗来见面目的可能有两个,一是他需要钱,无冲派的分支机构中可能有资金在罗望宗手中。安佐杰原本不应缺钱,可是手下损失殆尽、他自己也被逼逃遁之后,很多账户恐怕就无法再动用了,他现在和一个光杆司令差不多。

  另一个更有可能的原因是他想出境,安佐杰目前已被公安机关悬赏通缉,想用化妆术拿着原先的几个护照过海关几乎不太可能,只能走其他的途径,看看罗望宗能不能安排妥当。假如罗望宗安排不了,安佐杰还可以从西北边境偷渡出去,这就是他跑到敦煌的目的。

  既然急不得,而且那个魏锁这几天又没有什么新的消息,游方干脆就带着华有闲在敦煌周边一带游玩。敦煌是一个很奇异的地方,盛夏时节来到这里,首先感受到的就是那扑面而来的干热和满城的瓜果飘香。

  敦煌的年降雨量极少而蒸发量极大,本应是一片沙漠戈壁,但发源于祁连山的党河,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形成了一个扇形冲击地带,由于党河水的灌溉滋润留下了一片绿洲。在这里俯仰天地之气,一片苍凉中孕育着执着的生机。置身其中,你会觉得自身的渺小以及对大自然的无边敬畏,而渺小中又蕴含着人们自古以来的坚韧情怀。

  第三百五十四章 他乡遇故人(上)

  游方与华有闲站在沙丘上,炽烈的阳光照射下,脚下的沙丘散发出蒸腾的热气,贴近地面的光线都在舞动扭曲,人就像被烘烤着一般。然而看风景却是冷色的,天是深邃的浅蓝,周围是月白色的沙,没有风,耳中却能听见沙丘发出隐约的嗡鸣,其中竟似夹杂着管弦丝竹之声。

  华有闲的额头鬓角都有蒸干的汗迹,脸色也有些发红,但神情并不狼狈,在热烈的阳光下、冷冷的风景色调中站的笔直。游方从背包里取出那一轴经卷,缓缓打开,一边讲解一边让华有闲展开神识细细体会。

  此卷是一品《维摩诘经》,不仅有经文还有图谱,发黄的经卷上散发着淡淡的气息,仔细看装裱的纸面满布细碎的龟裂纹,可以想像是怎样的妙手才能将这古老的经卷修复成如今看似无缺的模样。

  卷首有菩萨的绘画,卷中还有地理风光图谱,字里行间散发出一种庄严洁净的气息,经卷自绘成到如今,似乎也经历了自我的洗炼。但卷轴本身还带着另一种物性,苍凉而坎坷,用神识去触摸,似乎能聆听到千年以来述说不尽的故事。

  游方在西安讲璇玑图,华有闲当时听的是直眨眼,但多少还是明白了。如今在敦煌鸣沙山上讲解经卷遗书,华有闲听的就很吃力了,连插嘴问的功夫都没有,只是用心记住,待将来再慢慢理解吧。

  讲完经卷,沙丘上已经似干燥的熔炉,见华有闲一直听的很认真丝毫没有因为燥热而走神,游方很满意的点了点头,收起经卷一指远方道:“我们去那里看看吧,润一润清湿之气。”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处的沙丘下有一片绿洲簇拥的楼阁,楼阁旁还有一湾清泉,碧潭岸边点缀浅紫色的野花。那不是海市蜃楼而是著名的月牙泉,也是附近一带的地眼所在。这个季节没有人中午来游玩,他们走下沙丘时,天地之间只有两个身影,浅黄发白的沙地上留下两行浅浅的足迹。

  从月牙泉回来的路上,华有闲问游方:“那传说中月牙泉三宝铁背鱼、五色砂、七星草,若都能找到便可长生不老。我听当地人说铁背鱼可能就是敦煌的狗鱼,七星草就是罗布红麻,那么五色砂是什么呢,游大哥知道吗?”

  游方笑了:“你炼丹配药呢?还长生不老!”

  华有闲也笑了:“神话传说嘛,虽然离奇,但也总有缘故,比如游大哥给我讲的绵山凶吻的故事。假如这真是某种象征,那么最后一味五色砂究竟是指什么呢?”

  游方想了想答道:“就在我给你讲解的那一品经卷中,你可以自己找也可以去问别人,有些见知不可能全让我来教你。”

  话刚说到这里,游方兜里的手机在震动,掏出来一看是一条信息,中间人告诉他罗望宗联系上了,但不会直接见面,会派人约个地方谈生意。果不出游方所料,这个罗望宗如今的“生意”范围很广,不仅出售过真的敦煌遗书,也伪造过敦煌遗书卖出去糊弄洋鬼子。

  游方熟知江湖册门的门道,本人也在潘家园混过,自然能找到人搭上线,不过那个罗望宗倒是挺谨慎的,不想直接出面。看见这条短信游方就笑了:“小闲,你不一直说想练练手吗,这个罗望宗要派中间人,那我也派中间人,你去谈生意吧。”

  当天晚上,在敦煌一家饭店的二楼,华有闲与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见了面。两人坐的位置并不是在包厢里,而是靠窗有半隔断的雅座中,周围环境有些嘈杂,却是最好的掩护。两人聊了大约有半个小时,不知都谈了些什么,华有闲取出一幅“画”让对方看了,对方想用手机拍照,却被华有闲阻止。

  这时那个男子接了个电话,简单说了几句就挂断了。二楼大厅另一张桌子中,还有个五十来岁的男子刚刚打完电话,站起身来结账出门,大厅另一端乔装的游方也叫服务员结账,不紧不慢的跟着也下了楼。

  游方见到对方选的接头场合是半开放式的,当即就明白罗望宗一定会在现场暗中观望,一般所谓的中间人接头大多都是这个套路,所以他也去了。与华有闲谈话的那个人接的电话,就是罗望宗打来的,虽然嘈杂的大厅里谁也听不清,游方却注意到了。

  游方可不是来查什么案子的,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再兜什么圈子,直接踩住罗望宗的尾巴跟着走了。

  当天夜里,敦煌近郊的一座小院内,罗望宗从睡梦中惊醒,发现卧室的灯已经开了,床前站着两个蒙面人。游方还是老打扮面蒙红巾,只不过这次蒙黑巾的不再是宋阳而换成了宋阳的徒弟华有闲。

  “你,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罗望宗哆哆嗦嗦面带惊恐之色,说出了这一句经典的老台词,伸手想往枕头底下摸却什么也没摸着。

  游方不紧不慢的打开一轴经卷,朝罗望宗道:“你还认识这件东西吗?……嗯,想不起来了?没关系,我可以帮你慢慢回忆。它曾经被你截成三段,分别出售换钱花,那是二十年前在日本。……别误会,我不是因为这件事来找你,只是想问问杰夫·安德森的近况可好,我很挂念他。”

  罗望宗一开始根本不承认认识安佐杰,游方没说什么,华有闲自然有办法让他开口。事实与游方的推测惊人的一致,罗望宗来到敦煌果然是见安佐杰的。朝和集团在境内有一笔钱还在罗望宗手中,原先与他联系的中间人死了,为了安全起见,安佐杰直接把罗望宗叫到敦煌来了。

  罗望宗并不清楚无冲派的事情,就更不可能知道在璇玑峰与绵山发生的变故,如今整个朝和集团已经树倒猢狲散,安佐杰已是亡命天涯。他还是非常谨慎的来到了敦煌,给安佐杰将账号、资金等一切事务办妥。安佐杰问他有没有安全的出境方式,罗望宗很为难的说安排不了,但是可以从西北边境偷渡出去,就是沿途危险不太平。

  罗望宗与安佐杰见面是三天前的事情,他并不清楚安佐杰现在何处、是否已经出境,看起来并没有掌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但他提到的一个情况引起了游方的注意,照说安佐杰如今已是丧家之犬,从绵山逃走的时候只剩了三名手下,已经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但是罗望宗与他见面的时候,看架式安佐杰仍然很有势力,地点安排、人员接送都很隐秘很有条理,绝对不止控制了三名手下,完全是一个很得力的团伙。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安佐杰逃到敦煌短短的时间内,又拉杆子立起一个山头?可能这个团伙原先就是无冲派在境内的组织分支,或者是被安佐杰新控制的,游方心中很有些纳闷。

  假如是这样的话,为了谨慎起见,恐怕还得动用韩知子那一批人了。韩知子等人并没有解散,一十三名风门前辈高手自绵山一役之后仍然结伴行游,他们多年没有这种经历了,都觉得很是慰怀,目前正在西安。而楚芙所率领的那一批年轻子弟,都已经回归各派了。

  韩知子、张玺这些人仍然在一起没有自行散去,甚至跟随兰德先生的行踪到了西安,一方面自然是各派尊长在一起交流行游的机会难得,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心有不甘与不安。两次扑击安佐杰的巢穴都没有抓住罪魁祸首,面子上多少有点过不去,知道兰德先生在追踪安佐杰,这个人不除掉今后也不能安心,所以在随时待命。

  游方却不能让这些人再扑空了,必须查出安佐杰准确的落脚地点然后再通知,根据罗望宗透露的情况,安佐杰可能要从西北出境,也有财力去安排一切。从敦煌不论是走蒙古还是走中亚,都要穿过地广人稀的遥远路途,所以安佐杰不仅要有身份的掩护,还要有人员与物资等安全保障才能动身。

  最稳妥的办法,是找到有与边境往来的犯罪团伙合作,或者干脆控制这个团伙,假如是这样的话,安佐杰还真是人才!逃难中还能来个小翻身。

  早上的时候,游方与华有闲在县城中一家很不错的餐馆里吃当地特色的浆水黄面,华有闲大口大口吃的很香,额头上都见汗了。就在这时,有一男一女像是一对夫妻,领着一个小女孩进了餐馆,游方的筷子在空中顿了顿,然后又若无其事的继续吃面。

  华有闲却很敏锐的感觉到了异状,没有看哪几人的方向,低头用筷子挑起面,以神识拢音悄然道:“游大哥认识他们?”

  游方答道:“那个男的是我早年混江湖认识的老朋友了,眼光毒的很,我虽然化了妆,若引起注意未必认不出来。真奇怪,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小闲,一会儿你去踩尾巴,尽量打听出他在这里究竟是什么身份,在做什么事?一定要小心,那人虽不是你的对手但身手也不错,更是个老江湖,不要太靠近引起警觉。”

  第三百五十四章 他乡遇故人(下)

  接下来,游方和华有闲吃的比较慢,又点了一份酿皮子,那一男一女领着孩子吃完之后,出门开车走了,华有闲也走出了餐馆。游方坐在那里自言自语嘟囔了一句——车还不错!这是哪一出啊?

  那个男人名叫曹锦,与陈军一样是十二相江湖人出身,今年四十岁左右,从小练过功夫很是健硕,人长得也是仪表堂堂一副好卖相,游方在北京混的时候就认识他了,算算已经有两年多没见面了。

  华有闲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晚上九点多钟才回到他和游方下榻的酒店。华有闲这一天打探出的情况还真不少,曹锦现在用的名字叫曾兆国,身份是一家商贸公司的法定代表人。那个女人叫孙明勤,今年三十三岁,有个女儿小名阿芳。

  孙明勤的前夫万威就是那家商贸公司的前任董事长,两个多月前在敦煌郊外遇意外身亡,留下孤女寡母,公司经营也一度陷入困境。其实万威很有钱,遗产足以让这一对母女衣食无忧的过一辈子,那家商贸公司的资产状况与现金流也很不错,只是孙明勤不熟悉生意也不懂经营门道,一时无所适从,已经想着将公司转卖或者干脆关门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万威的“生前好友”一位名叫曾兆国的男子来到敦煌,他是听说万威的死讯特意来登门悼唁的。他在万威的坟前痛哭流涕,在孙明勤和阿芳面前表现出的也是完全关心与抚慰的态度。

  自从万威死后,难得有这样一位真正的朋友上门,尽可能提供了各种帮助,他协助孙明勤料理后事,并打发了几拨趁机耍赖登门要账的客户,而且追索了商贸公司到期的货款。孙明勤遭逢大变正是四顾茫然的时候,曾兆国的出现使她找到了主心骨,犹如在一片灰暗中看到了希望的亮光。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必细说了,一切发生的仿佛都那么自然,曾兆国高大英俊、温柔风趣,不仅充满男人的魅力而且很有才干,在他的帮助下,商贸公司的经营重新走上了正轨。孙明勤渐渐的不仅将公司完全托付给了曾兆国,而且将后半生的希望也托付给了他,在旁观者看来,曾兆国是乘虚而入、人财两得。

  游方听完后拍着华有闲的肩膀笑道:“小闲啊,你真不愧是金牌八卦包打听,一天的功夫就能把事情打听的这么清楚,人才啊,真是人才!”

  华有闲眨了眨眼睛道:“游大哥,先别着急夸我,你说那人是你的朋友,可他到底玩的是什么套路啊?”

  游方的嘴角微微一撇,略带着冷笑道:“钓红线的拆白党,下九流手段!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在民国的时候,有一位军官在远方阵亡,家中不知所措,这时有一位穿着校官服的军人前来悼唁,协助军官的夫人处理后事,一来二去,连人都骗到手了,然后席卷细软不知去向。自古以来玩这一手都是绝户门槛,谁在江湖上这么干,向来为人不齿!”

  华有闲皱起眉头追问道:“游大哥,你的朋友怎么会是这种人?既然遇上了,你打算顺手拆棚吗?”

  游方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这道门槛向来最损,而这种棚也是最难拆的,人家是你情我愿,不到最后人财两失,很难理解别人的好心劝说,这门槛架的自然而然,表面上根本没什么破绽。我当年也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交过,江湖上就是鱼龙混杂,所以须守好自己那半颗良心。……我只是有一点奇怪,老曹怎么会玩这手?而且照你的说法,他已经完全得手了,早就该抽身走了,怎么还留在这里?”

  如果真是钓红线的拆白党手段,曹锦在孙明勤那里什么都弄到手了,完全可以席卷钱财而去,而且他的身份掩饰的很好,做得非常干净,事后谁也没地方找他,这一票就能捞足了。曹锦认识孙明勤已经两个月了,一个月前就成为了商贸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老江湖设门槛,做事却一点都不干净利索,并不符合常理,其中必然有别的缘由。

  华有闲又说道:“我还打听出来一点情况,并不是很清楚也不能很确定,刚才还没来得及细说。据说那个万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表面的身份是一个合法商人,暗地里还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曾经有道上的人得罪过他,后来死的不明不白,而他自己最终也出了意外,恐怕真有问题。”

  游方点头道:“这才是真正有价值的消息,而不是无聊的碎嘴闲打听!明天我去会一会老曹,他既然没走,很可能就与这些事有牵连。安佐杰好像控制了这里的一个团伙,这么点大的一个小地方,千丝万缕瓜葛难免,弄不好可以查出什么线索来。”

  ……

  第二天上午,曹锦从写字间出来,来到停车场正准备开车门,忽听身旁有人笑着小声招呼道:“老曹,好久不见啊!”

  就这一声“老曹”,让曹锦暗自打了个激灵,此地可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啊。他双肩一缩后背绷紧了,身形微微向下一弓,这是一个运劲蓄势随时准备发动攻击的架势,语气却很平静的笑着答道:“谁啊?我姓曾,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曹锦说着话笑呵呵的慢慢转过身来,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然而仔细观察他的动作,可以发现他转身时是缓缓的屈膝旋踵,随时可以隐蔽的起脚。

  游方身形一飘退后了几米远,摆手道:“别紧张,是我!路过敦煌恰好看见你了,跟老朋友打声招呼而已。现在应该叫你曾总,对吧?曾总,你好啊!”

  “小游子?是你啊!”曹锦看清了说话的人是谁,双肩一松,人也站直了,语气中却掩饰不住有些紧张:“好久不见,这两年混的不错吧,怎么也到敦煌来了?真巧啊!”

  游方笑道:“真是好巧,我是来做点小生意的,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一大喜事,所以过来打声招呼。曾总中午有空的话,能请你喝杯茶吗?”

  曹锦爽朗的笑了,但仔细听这笑声却有些心虚和发涩,表面上大大方方的说道:“喝什么茶啊?哪能让你请!我做东,找个地方好好喝几杯酒、叙叙旧。”

  他请游方上车,游方也显得毫无戒心的样子坐到副驾的位置上,来到了一家当地很豪华的饭店。只有两个人,却要了一个大包间,点的都是最贵的菜,摆满了一桌子。曹锦一个劲的给游方倒酒,显得很是热情,又带着十分的拘谨与客气,握着酒瓶的手也不由自主有点发僵。

  曹锦很紧张,心里非常没有底,他不清楚这位“江湖故人”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找他究竟有何用意,是想拆棚还是想分一杯羹?游方知道他的底细,若是乘机敲诈则很难办,他想试探游方究竟有多大胃口,怎样才能摆平了,毕竟都是江湖中人,凡事可以商量。

  曹锦也是练家子,却没想和游方翻脸,杀人灭口说起来简单,但谁都不会轻易去做的,犯不着,能按江湖规矩解决了最好。而且他想动手也未必敢,两年前他和游方曾经搭手试过功夫,当时就不是游方的对手,现在更不清楚游方的底细。游方敢这么大模大样的找上门来,显然是有恃无恐啊,曹锦越想越觉得不安,越不安就越热情的劝酒。

  游方不动声色只是喝酒叙旧,还不住的反敬曹锦。等两瓶酒都空了,曹锦的脸上泛起了潮红,他已经不敢再这么喝下去了,见游方总是打太极不说“正事”,终于忍不住放下酒杯开口了:“小游子,我比你年长,不嫌冒昧的话,就自称一声大哥了。你刚才叫我曾总,应该清楚大哥现在的情况,找上门来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有什么需要大哥帮忙的地方,不必客气,只要大哥能办到,一定尽量办。”

  游方也放下了杯子,看着曹锦似笑非笑的反问道:“那我就叫你一声大哥了,大哥,你难道认为我是来拆棚敲竹杠的吗?故人相遇,就不能好好喝顿酒吗?”

  曹锦的神色有些尴尬:“大哥就直说了吧,你清楚我的来历,也知道如今我换了一个身份在敦煌过日子,希望老弟你能帮大哥一个忙,我会感谢你的!曾经都是江湖中人,说话也不必忌讳,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钓红线的拆白党?误会了!我早想找机会退出江湖,如今终于下定了决心,并不是想骗那对母女什么。”

  游方轻轻摇了摇头:“不,我没有误会,曹哥确实是老江湖,但江湖门槛也只是门槛,就看人怎么去用,若就是想这样退出江湖,倒也未尝不可。其实我来之前就有点疑惑,你早已得手为何还没有走?原来是这么回事,现在总算明白了,那就好好喝酒吧。这对你是好事啊,恭喜恭喜!……老弟我多嘴再问一句,你对那母女两人,究竟是什么心思?”

  曹锦的神色更尴尬了,甚至有几分羞愧的说道:“不瞒老弟说,刚开始我看到这样一个设门槛的好机会,确实动了点歪心思。因为我知道,那个万威来路不正,留下的遗产也绝对不止家里的存款和那家商贸公司,所以想钓红线捞一票就走。可后来的情况让我的想法变了,现在就算让我走,我也不能就这样离开。”

  游方饶有兴致的追问道:“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三百五十五章 人在江湖

  曹锦说话时一直低头看着手中的杯子,回忆起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似是在自言自语道:“风流江湖二十年,我早已不想继续飘下去。……明勤是个很朴实的女人,完全信任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有一种找到归宿的感觉,就像福至心灵。”

  游方给他倒了一杯酒,眼睛一直盯着他,又说道:“你就打算以曾兆国的身份退出江湖了?不过,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孙明勤的前夫万威可是死的不明不白,而且这个人的身份也有点问题,真的想安安稳稳从江湖上归隐,你选的好像不是合适的时间、地点、人物,非老江湖所为啊。”

  曹锦喝了这杯酒,轻轻摇了摇头道:“这已经不是什么江湖手段了,不论你信与不信,事情就是这样。……刚开始我是冲着万威来的,这也算是富贵险中求吧,打算捞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后来才发现万威表面上的生意处理的很干净,商贸公司也没什么问题,他长年不着家,孙明勤也根本不清楚他的底细。”

  游方又给他倒了一杯酒,接着问道:“哦,你是冲着万威的身后余财来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图谋那一对母女的存款和那家公司?后来你又决定就这么退隐江湖了,原先的计划没有成功也就彻底放弃,连自己都赔进去?”

  曹锦又喝了这一杯酒,苦笑道:“这话说的!我没有失去什么,相反,这正是我想要的。老弟呀,大哥也不容易啊!好不容易找到这个金盆洗手的归宿,恰好让你碰见了,说句实话,大哥不怕你拆棚,我姓曹还是姓曾不重要。但刚才说的话也是真心的,江湖规矩,虽然我没有做这票生意,但你碰上了,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游方又给他倒了一杯酒,语气微微一沉道:“我没什么想法,只有最后一个问题,那万威是你杀的吗?”

  曹锦抬起了头,很认真的答道:“你有这种怀疑,大哥不怪你,但万威不是我杀的,我恰好路过敦煌时,他已经死了,我才会趁机设局的,但现在这念头已经全消了。”

  游方看着他,似乎是想从他的语气和表情中听出这句话的真假来,过了一会儿又笑了,摆手道:“我们说这些干嘛,今天只是故人相遇坐在一起喝杯酒叙叙旧,来来来,喝酒喝酒!”

  曹锦又喝了手中这杯酒,把杯子扣下红着脸道:“不能再喝了,大哥可不敢跟你拼酒量。”

  ……

  当天晚上,游方和华有闲在宾馆里又碰头了,游方先说了白天和曹锦见面的经过,华有闲思忖着反问道:“游大哥,你真相信他的话吗?万威未免死的太巧,假如真是留下了什么尚未找到的财富,你能肯定那个曹锦不是因此而留下,所以至今未走?”

  游方想了想答道:“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不符合老江湖行事的常理,若他真是如此险毒,反而不会留这么长时间,捞一票就走已经足够了。不要先以恶意度人,其实想试探真伪倒也不难,制造点事情看看他对那个叫阿芳的小女孩是什么态度,也就清楚了。……先不谈这些了,若老曹说的是真话,我们也不必多管闲事,万威的情况打听的怎么样了?”

  一提这茬,华有闲来了精神:“万威是两个半月之前在敦煌往罗布泊方向的公路上出了交通意外,我去现场看了,虽然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但那个地方非常偏,很多痕迹还在,看来确实有问题。……万威很可能是一个地下犯罪团伙的头目,但是他死了之后,那个团伙好像被几个外来人控制了,我怀疑很可能就是……”

  他说到这里欲言又止,游方接话道:“很可能就是安佐杰?也只有这种高手才能办到,这人能耐不小还精通幻法大阵,能在短时间内收服一个犯罪团伙。那个团伙是干什么的?”

  华有闲:“不是很清楚,只隐约听说一些消息,好像与贩毒有关,西北一带的毒贩子相对猖獗,毒品来源主要是中亚地区,甘肃一带是中转站。”

  游方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和罗望宗交待的情况就能对上了,安佐杰控制了一个从中亚边境偷运毒品到此地的犯罪团伙,可以利用这个团伙掌握的通道从西北出境。……不能再耽搁了,别让安佐杰这样溜了,明天我就去查这个团伙的巢穴,一定能找到安佐杰的行踪线索。”

  华有闲问道:“打听消息的事情不都是让我去干吗?”

  游方拍了拍他的肩头:“你已经干的非常漂亮了,该打听的都差不多了,如果追查太紧容易惊动安佐杰这种高手,这对你很危险,你现在还不是他的对手,剩下的让我来。……如果真是贩毒团伙的话,应该都是亡命徒也会有武器,消息一旦确定,立刻通知西安的那些高手赶到敦煌来,如此才万无一失。”

  ……

  游方决定亲自去追查那个团伙骨干分子的落脚点以及活动据点,然而他却没来得及,因为第二天刚刚出门没多久就接到了华有闲的电话。华有闲在电话里很着急的说道:“游大哥,不好了,阿芳被人绑架了!就是孙明勤的女儿阿芳。”

  游方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华有闲在电话里突然又笑了:“游大哥放心,恰好被我遇见,小姑娘我救下来了,绑架她的人也被我打伤了,但是那个人会秘法。”

  游方赶紧道:“你在什么地方?我立刻过去!注意不要让人偷袭,保护好小姑娘,别吓着她。”

  ……

  一座写字楼内某家公司门前,前台小姐正在打电话:“曾总,有位姓游的客人一定要见你。……直接去你办公室?知道了!……哎,游先生!”她放下电话时,却发现游方已径直走了进去,直奔董事长办公室。

  游方还没走到门前,曹锦已经主动把门打开了,很有礼貌的点头示意亲自把他迎进了门,就像对待一位上门谈生意的重要客户。游方走进门,身后的曹锦轻轻的关好门,然后就感到有一道劲风从背后扑来,他竟然一言不发的对游方出手了,眼神含愤甚为凌厉。

  游方似是早有预料,原地一旋身就像鬼魅般闪到了曹锦的身侧,攻击完全落空,他已然伸出双手,五指如铁钩般扭住了曹锦的肩头、扣住了脉门。曹锦半边身子都麻了一时难以挣扎,只听游方压低声音在耳边道:“老曹,别激动,不是我绑架的阿芳!我的朋友把她救出来了,人就在楼下,给你送回来才放心。”

  曹锦身形一震,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真的不是你?……你把阿芳救回来了?”

  游方:“你不要乱动手,我这就叫人把她送上来,小姑娘没事。”

  这一幕完全是个误会,但又没法不误会。昨天刚和游方见过面,今天阿芳就被绑架了,曹锦得到消息正准备去追查,就见游方自动找上门来。他当即就认为这事是游方干的,一见面如何不怒?老江湖也有冲动出手的时候,明知不是游方的对手,他关上门还是立刻就动手了。

  今天的事也完全是巧合,游方让华有闲别再出动,自己亲自去查那个团伙的落脚点。华有闲闲的没事就想起了昨天和游方说的话,游方告诉他想知道曹锦话的真假并不难,试探一下曹锦对那个小姑娘阿芳的态度就能清楚。这个小闲还真去管闲事了,他跑到孙明勤的住所附近,可能是想看看情况,或者想制造点小事件试探一下曹锦的反应。

  早上的时候,孙明勤领着孩子出门,在楼下也就是一转身的功夫,突然有一个人抱起阿芳就走,动作极快甚至让人反应不过来。阿芳连叫都没有叫出来一声,那人已经拐过了楼角。等孙明勤再转过身来,阿芳就这样“凭空”不见了。

  孙明勤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孩子是被人绑架了,以为阿芳是自己先走远了,结果在附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终于开始慌神了,于是给曹锦打了电话。而曹锦接到电话就意识到不妙,刚刚放下电话,公司前台就告诉他游先生来访,事件发生的就是这么紧凑。

  那个绑匪的身法非常好,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让阿芳晕了过去就像是睡着的样子,然后就这么大模大样走向了小区大门,就似一个家长抱着孩子一般,谁也没有特别注意他。闲的无聊暗中跑来望风的华有闲却注意到了,而且发现此人显然懂秘法,当即不动声色的就追了过去。

  绑匪在小区门口经过一个花坛时,坐在花坛边的一个陌生人突然从侧后方偷袭,挥掌将他打倒。这人的掌上功夫真是了得,应掌之间就听见了骨折的声音,绑匪连叫都没叫出一声就晕了过去,而华有闲趁势将昏迷不醒的阿芳抱走,这一幕没有别人看见。

  华有闲没有直接把阿芳送还给孙明勤,而是立刻给游方打了电话,游方则当机立断带着小闲和阿芳来找曹锦,敦煌并不大,他们赶到的速度相当快。当游方在曹锦的办公室里说明了情况,让小闲把人送上来的时候,阿芳仍然昏迷不醒。

  这样也好,小姑娘并没有受到太多的惊吓,一切凶险都发生在她不知不觉之间。

  游方已经检查过阿芳的情况,这是用神识扰动元神导致的昏迷,小孩子对这种秘法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也没有反应的机会,但并无大碍。他告诉曹锦,阿芳睡一会儿就没事了,不必刻意把她叫醒,先想好怎么安抚解释今天发生的事,尽可能不要让她受到惊吓。

  曹锦赶紧打电话叫孙明勤来,就说孩子已经找到了。没过多久孙明勤就赶到了曹锦的办公室,已经哭的像个泪人般直接扑向了沙发上的孩子。而游方冲华有闲做了个手势,在曹锦的办公桌上留下了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片,悄悄离开了。

  曹锦忙着照顾那一对母女,连一声谢字都没来得及说。

  ……

  游方没有耽搁,随即又赶到了孙明勤所住的小区附近。华有闲这件事处理的不太干净,他只有一个人,为了将阿芳悄悄的带走,只得将那绑匪打晕了就扔在花坛边,游方自然要赶回去追踪线索。

  华有闲按照游方的吩咐,悄悄留在了曹锦公司的附近观望动静,游方毕竟还是不放心,有人对阿芳下手没有成功,未尝不会再有异动,让小闲看着动静更稳妥。

  绑架阿芳的歹徒自然不会是一个人,小区门外还停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车上有两名同伙本是准备接应的。华有闲的偷袭太快太隐蔽,连绑匪的同伙都没在第一时间发现,这是大早上,花坛边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首先被路过的居民发现了,有热心群众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然后才惊动了他的同伙。

  两名同伙觉得不妙赶过来看情况的时候,那名绑匪已经被“观围群众”包围了,紧接着110巡逻警也到了。他们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就这么把昏迷不醒的受伤同伴带走,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说是认识此人,是他们的一位朋友,怎么走路不小心摔倒了,快送医院。

  书中暗表,这位不走运的绑匪也是游方的“老熟人”,就是在绵山中放走的那个魏锁。

  魏锁的身法相当好,所以当初才会被安佐杰派出来打探消息,另外,他的枪法与秘法也不错,在景德镇受过特训。不过这要看和谁比,碰见华有闲抽冷子偷袭,他可是一点都没反应过来,当场被拍断了两根骨头晕了过去。

  昏迷的魏锁被送到医院,醒来之后尚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暗自猜测可能是被人给暗算了,也不由得一阵阵心惊,却对医生说是自己走路不小心绊了一下摔的。打上石膏和夹板,魏锁自然不敢留在医院,两名同伙推说钱带的不够,无法交更多的住院押金,趁势结账把他接走了,医生也没拦着。

  就这么一耽搁的功夫,游方已经赶回来踩住了尾巴,发现那被华有闲打伤的人竟然是魏锁,不禁心中暗暗冷笑。游方在绵山时放过了魏锁,给了他一个机会,而后来魏锁也给游方通过一次消息,但是这几天魏锁明明就在敦煌,却再也没有联系过,看来是心思浮动有了什么别的想法。

  游方猜的不错,魏锁首鼠两端,跟着安佐杰逃亡的时候心里非常没底,游方开的条件又足够诱惑他,不想做丧家之犬还想发一笔大财,所以试探着发了个消息。可是这段日子他的心眼又渐渐活了,有了别的想法,因为他成了一个团伙的老大,很享受现在作威作福的感觉。

  万威团伙并不是无冲派的分支组织,但无冲派的境内走私团伙也曾和他们打过交道,知道这里有这么一伙人在干什么买卖。安佐杰到敦煌,暗中出手除掉了万威,然后控制了这个团伙,以他的本事对付不了游方,但办成这件事还是绰绰有余的。

  安佐杰本人当然不会亲自做这个犯罪团伙的头目,他还有三名“得力”的手下,魏锁就是其中之一,这三个人在他的扶持下渐渐坐稳了团伙头目的位置。别看魏锁在游方面前就是个瘪三,但到了这个犯罪团伙中也混的人五狗六的,觉得很滋润、很威风。

  一方面这段时间魏锁的感觉挺好,另一方面他也在担心游方所言不实,事后不仅不会给他好处反倒会连他一起灭了,所以很犹豫,未再发出消息。他恐怕万没想到,游方已经找上门来了。

  ……

  当天晚上,曹锦安顿好孙明勤母女之后,拨通了游方留在桌上的那个电话号码,是华有闲接的。曹锦非常感激的表示了谢意,并且很诚恳、也很坚决的要求见游方,华有闲就带着他在市郊与游方再度碰头。

  曹锦一见到游方,就过去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感慨万分道:“老弟呀,大哥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们……”

  游方摇了摇头:“先别着急说谢,我已经查清楚了,绑架阿芳这件事,就是原先万威手下的团伙干的,他们最近换了头目,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曹锦叹息道:“不清楚,但是能猜到,估计与我当初的目的是一样的。万威做从中亚往甘肃贩毒的买卖,同时还有其他的走私。这个人生性谨慎而且猜疑心很重,只相信自己,他死了之后,有些黑金的下落没有别人知道,一大笔钱永远下落不明了。”

  游方:“那个团伙中应该有人也了解这个情况,与你当初想的一样,绑架阿芳就是为了敲诈,最少也要把万威所有的遗物都拿走,从那里面找线索。”

  曹锦苦笑道:“不瞒老弟你说,孙明勤真的啥也不知道,而且万威所有的遗物我当初都仔细查过,也是什么线索都没发现,那些人更不可能找到了。”

  游方点了点头:“这样的话阿芳就危险了,如果被绑走,而孙明勤又交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很可能会被撕票啊。贩毒的团伙,除了人渣还是人渣,能做出什么好事来?……唉,老曹啊,你说想退出江湖,却卷入这么种事情,你是怎么想的呢?”

  曹锦仍在苦笑:“我自己愿意,那天和你喝酒的时候就说过,让我走我也不会走,怕的就是这种事,明勤和阿芳根本不清楚情况,她们是对付不了的。其实我已经想处理掉那家公司,把她们带离这个地方,还没来得及就已经出事了,幸亏遇到了你们!”

  游方看着曹锦,莫名想起了另一个人,就是在北京认识又到广州落户的陈军。陈军与林音现在的生活很安逸,算是真正的靠岸了吧。人世间就是偌大的江湖,所谓退出江湖不过是从一片江湖走入另一片江湖。

  有一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也不尽然,全在自己的选择,但世事际遇却充满了无奈。曹锦明明可以捞一票就走,诸事与他无关,他自己却留了下来,现在真是遇到麻烦了。

  游方伸手拍了拍曹锦的肩头道:“老曹啊,看你这身短打扮,不仅是来说声谢的吧?动手的活用不着你,回去照顾那对母女吧。事情也巧,我和那个团伙有些过节,正想借此机会铲除掉,你就放心好了,以后不会再有麻烦了,回家吧!”

  曹锦抓着游方的胳膊不撒手:“老弟,你这是在帮我,我怎可置身事外?无论如何我要与你一起去,就算出不了太多力,总不至于添乱。绑架阿芳的人一定不能放过,既然今天这位小闲兄弟已经出手,梁子结下了,还想善了吗?”

  游方看了他半天,最后笑了:“你真的想去吗?那就一起吧!麻烦上门躲不掉,这次算你走运,否则你一个人是对付不了他们的,就得半夜带着孙明勤母女赶紧离开了,还不知道该怎么跟人家解释。”

  ……

  接近午夜时分,敦煌近郊一座别墅中,魏锁靠在一张床上,肩头和胳膊上打着石膏缠着绷带,麻药劲已经过去,受伤处很痛,他哼哼唧唧的说道:“这回真是在阴沟里翻船了,竟然有人敢偷袭老子!我早就看那个曾兆国来路不正,他就是冲着万老大的遗产勾引孙明勤的,出手的人肯定是他!好大的胆子,我明天就派人……”

  坐在床前的另一人劝道:“那人虽然是趁你没防备偷袭,但身手这么干净也不简单,没搞清楚底细之前最好别再轻举妄动。安先生早有交待,我们控制这个团伙的目的是打通一条路,给将来留下一步棋,现在是非常时刻,不要节外生枝。假如安先生知道你自作主张去绑架万威的女儿,一定会生气的。”

  魏锁的眼中有几分惊惧,但还是嘴硬道:“安先生在罗布泊闭关,秘法将更厉害,出关之后他就打算走了,这个团伙不得留给我吗?我也想好好做一票,让安先生和这一批手下看看我的能力,既然做了就应该做好。趁着安先生在闭关,还来得及办干净,等安先生听说了也就不必生气了。”

  搞了半天绑架阿芳是魏锁自作主张,他了解到团伙中以前的一些情况,趁着安佐杰这几天没管事,利欲熏心想发一笔横财。为了在新收服的这批手下面前卖弄能耐,他亲自动手想显一显本事,光天华日之下绑架一个人如探囊取物般轻松,结果人没绑成还被揍了个筋断骨折,在地上耍死狗让群众们围观了好半天。

  话刚说到这里,就听窗外有人冷飕飕的说道:“办干净?恐怕来不及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魔鬼城

  这轻飘飘一嗓子,差点没把魏锁吓的尿裤子,伸手就往床头去掏手枪。他也会以秘法合枪法的射术,虽然比不得姜虎、乔治那种高手,可对付一般人也算很有两下子了。但他的手还没有伸出去,就感觉到一股凝成实质的力量在空气中将他包围,阴森的煞意袭来全身一片冰寒,那骨折处的断茬钻心般的刺痛,人却一动也动不了。

  “魏锁呀,你好,听说最近混得不错嘛,这么巧,我们又见面了!”窗外的人没有再说话,门前却又有一人似笑非笑的开口,只见游方推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脸阴沉的曹锦。

  再看魏锁那个同伙已经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紧接着无声无息的倒地,由于视线的阻挡,魏锁没看清楚游方是怎么出手的,他惊讶的嘴都合不拢了,一瞬间冷汗浸透了内衣。游方看着他淡淡的又说道:“你只需回答一个问题,安佐杰在哪里?”

  ……

  “审问”的过程不必细述,魏锁看见游方就像看见从地狱里冒出来的恶魔,没有任何逼供,他自己就把一切都交待出来了——这个团伙是怎么回事、有多少成员、重要据点都在哪里、都干了哪些非法的买卖、他随安佐杰来到敦煌之后是怎么控制的、安佐杰有什么计划等等,说的如同竹筒倒豆子般的痛快。

  魏锁交待完了之后,游方又将地上昏迷的那个人弄醒,同样的问题又重新问了一遍,所答完全一致,然后他沉着脸没说什么,看了曹锦一眼,背手走出了房间。

  “你,你,你不是答应过我……”魏锁见游方出去了,而曹锦沉着脸已经走到床前,意识到不妙,惊恐万状的朝游方喊道。

  游方头也不回的答道:“我是答应过放你一马,不仅放过你,还给你一个机会能得到一笔巨资享受下半生,可你是怎么做的呢?你为恶,就算我不杀你,别人也不能算账吗?……老曹,我毕竟欠这家伙一份人情,会亲自给他选一块墓地,好好的安葬,你给我个面子,留他个全尸吧!”

  留他个全尸吧!这句话就似地狱里最阴森的梦魇,魏锁不顾身上还打着石膏就想从床上跳起来欲作最后的挣扎,却感到一阵撕裂的剧痛。曹锦已经挥手拍在他的肩头上,凝固的石膏碎了,接好的骨头硬生生的被重新打断。这剧痛是难以形容的,然而魏锁却叫不出声来,因为曹锦的另一只手已经扣住了他的咽喉……

  插叙一段后事,游方言而有信,他真的亲自给魏锁选了一块墓地,葬礼以及一切仪式都隆重操办,还请了一拨和尚道士吹吹打打做了三天法事,也算是风光大葬了。一代地气宗师,可不是走江湖混饭吃的普通风水先生,能让游方亲手挑阴宅下葬,这魏锁也算是生的猥琐、死的隆重了。

  他们三个人夜间出动,收拾掉一个魏锁很容易,但根据魏锁交待的情况,这个团伙成员复杂、人员流动性大、分布的地点散的很开,手中还有武器。人手太少的话挨个去收拾掉很费事,而且游方的重点是拿下安佐杰,也不可能慢慢收拾打草惊蛇。

  他通知韩知子等人赶到敦煌来帮个忙,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个团伙铲除掉不留余患,至于该怎么做,张玺那些老江湖不用游方再刻意交待。华有闲则留在敦煌接应这些人,随时与游方互通消息。

  曹锦则被游方坚决打发回家了,剩下的事情不需要他再插手,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这位已经决定从漂泊生涯中隐退的老江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曹锦今后只需以曾兆国的身份好好生活,好好打理他的公司,好好照顾孙明勤母女。而万威留下的麻烦如同那不知下落的巨额财富一样,都已经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游方则孤身一人开着曹锦的车出了敦煌,往西北方向的罗布泊而去,在荒凉的沙漠中离开了公路,向着一望无际的戈壁滩行进。戈壁滩上无所谓有没有路,甚至连方向都不用理会,在起伏不大的坡地上可以随便开,只需小心绕过较大的碎石。

  离开敦煌,郊外的景色立刻变得苍凉,出城时在党河绿洲的边缘地带还能看见稀疏的草地,生长着一丛丛白芨芨的草。再往前走是沙丘,偶尔还能看到浅浅的绿色,沙丘上的野草露出地表的部分很低矮,但根系却扎的非常深。

  等到下了公路直接越过沙地往西北,进入罗布泊的边缘,这一带就已经看不见任何绿色了,偶尔只能在低洼地带看见不知什么年代留下的早已枯死的树林,枝桠伸向天空就似古老的化石一般,而树根下的洼地板结宛如盐霜,在初升的朝阳下反射出泛白的光泽。

  曹锦给游方的这辆越野车的性能真不错,如此颠簸的地形操控性仍然非常好,可以撒欢的跑。曹锦对游方的感激可想而知,一大早把车送过来的时候,还曾问该怎么感谢他?游方只笑着回答今后若有机会路过敦煌,好好请他喝顿酒就可以。

  游方莫名又想起了师父刘黎。老头这一生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游方见到他时基本上都是独来独往,好像也从来没有什么帮手随从。但是老头的埋伏可不少,像香港肖氏集团的那种大手笔就不说了,最后对付唐朝尚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叠嶂派的长老郎继升会为了刘黎自污效命,在通江,从容山庄的老板何宇也愿意尽力去协助刘黎师徒,而且什么都没有多问。

  刘黎这百年来纵横江湖,交游仗义之举自然不少,只是外人不知而已,这是老头行游天下的资本啊。游方相助曹锦,也是在这江湖上的人脉依仗,看似没用却非常重要,将来他若在这一带有事求曹锦帮忙,曹锦一定不会推辞的,这便是他在世间自己所营造的风水。

  心里这么想着,前方的道路已经无法通行,遍布足球大小的碎石,远处出现了一片起伏的土丘与乱石丛,车只能开到这里了,游方下车步行。时间已是早上九点多,季节是盛夏,从敦煌出发时还感到一丝丝凉意,现在随着戈壁滩上的阳光升起,周围渐渐变得一片炙热。

  板结的土地和满川的碎石都反射着白花花的光芒,还带着微红的颜色,十分的刺眼,只要往周围看一会儿,就会觉得光影凌乱。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跑到这种地方来,再往前走就是魔鬼城了。

  所谓魔鬼城是罗布泊边缘的一片地域,方圆有百里之广,地形地貌十分特别,似石林又非石林,四处林立着形态各异的土丘与石山,似城堡又非城堡。这些天成怪异粗粝的“城堡”中有各种孔穴和洞窟,隐秘之处偶尔还能发现远古人活动的遗迹。

  这里很多年前应该有水,有些沟壑显然还保留着水流冲蚀的遗迹,而更多的“城堡”上,明显满布被风沙侵蚀的痕迹。周围看上去一片荒凉的死寂,除了浅浅的红褐斑驳,几乎没有别的颜色。但行走其中却不是那么安静,耳中似乎总能听见如幻觉般的声音,近处分明没有风,远处却好似有风在土石丛间掠过。

  飘渺的风声如歌如弦、如泣如诉、如野兽的长嗥、如不知名的呜咽,在这怪异无人的荒凉之地,无形中让人觉得格外阴森。与阴森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炙热,阳光下干燥的热力反射,仿佛短时间内就能让人体内的水分蒸干,在此行走如果没有戴护目镜,不小心还可能会将眼睛灼伤。

  魔鬼城的深处简直就是这世上最复杂的迷宫,那大大小小的砂石“城堡”之间,有无数条岔路不知通往何方。附近的岩石可能含铁较多或者有小型铁矿分布,罗盘的磁针在这里会乱跳。

  游方没有带地图也没有拿罗盘,炙热的空气中他戴着一顶帽子,身上居然披了一件黑色的长风衣。他没有戴护目镜,在这迷宫一般的地形中行走,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他是闭着眼睛在阳光下穿行!只以神念感应地气灵枢的变化,而周围的一切景物都在元神中映射的清晰无比。

  游方是来找安佐杰的,但是魏锁等人谁也不知道安佐杰准确的藏身地点,只知道他在魔鬼城中心某处闭关修炼秘法。游方自然不可能知道安佐杰在何处,迷宫一般的魔鬼城,根本不适合平常人停留的环境成了最佳的藏身地点,他干脆是闭着眼睛进去的。

  安佐杰在闭关,选择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只能说明两件事:一是他的秘法修为境界到了某个关口,可能有所感悟面临突破;二是魔鬼城这一带的地气灵枢对他最近修炼的秘法有特别的帮助,无论是无冲化煞秘法还是幻法大阵,都要借助这里最独特、最典型、最精纯的地气环境来凝炼。

  那么游方进入魔鬼城,要找的就是这种地方!看似毫无线索,但天地之间的玄机,总有那自然而然的痕迹可寻。

  游方还掌握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连提供线索的魏锁本人都没意识到。据魏锁交待,安佐杰这段时间在魔鬼城中闭关,却没有告诉任何人准确地点,每次他招集手下时,都是自己走到魔鬼城的边缘通知手下赶到指定地点,问问情况、下达命令、并让人送一些他需要的东西来。

  但是他让手下送到魔鬼城的东西中竟然没有水!没有水的话,安佐杰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魔鬼城中待很长时间。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安佐杰闭关的地点附近有水源。这戈壁滩中苍凉的魔鬼城深处,居然存在水源,多少令人感到不可思议,这是游方要寻找的重要线索。

  游方闭着眼睛以神念感应,寻找魔鬼城中地气灵枢最为精纯的所在,同时唤出剑灵秦渔。他的剑意灵性经过纯阳水的洗炼,能够感应到水源存在的清润气息,哪怕很微弱,也逃不过精微的神念。

  秦渔身着火红色的无袖长裙,身材是那么热烈的性感,神色却是无比的冷艳,伴随着游方行走在戈壁深处。他们走的看似不紧不慢,脚程却是极快,一个白天就已经深入魔鬼城中心地带。

  ……

  当又一个夜晚过去,敦煌一家大酒店的包间里,有一群人一大早就在一起聚餐,摆了满桌子的当地特色菜。龙喻洁朝韩知子说道:“古建亮、牛月坡、杨弈程他们发回来消息,问那伙人渣怎么处理?不仅拿下了一批人,还在好几个地方发现了枪械、现金、毒品。”

  韩知子扭头问张玺:“寻峦掌门,你是我们这一伙人中的军师,你看怎么办更合适呢?”

  张玺答道:“我们也用不着收拾这些烂摊子,还是和在景德镇的做法一样,通知警方吧,这也算是人赃俱获了,这个团伙彻底被翻出来一个也逃不掉。”然后又以不无自嘲的语气道:“我们这些人啊,怎么客串起六扇门的活计来了?兰德先生只身进入罗布泊追杀安佐杰,是否该尽快赶去接应?”

  韩知子端杯微笑不言,一旁的沈慎一问道:“韩师叔,我们两番扑击安佐杰的巢穴都没有抓住此人,如今知道他藏身于魔鬼城中,兰德先生孤身寻去,你怎么反倒不着急了?”

  韩知子这才微笑着解释道:“今天与前两次的情形不同,兰德先生亲自追杀安佐杰,万里迢迢一直寻到罗布泊。如今他在江湖上尚未公开身份,一代地气宗师正应以此立威,我们这些老家伙何必去抢这个风头呢?年轻人已经长大了,我们今天能有此番逍遥游,不就是因为对家里的孩子们已经能放心了吗?”

  说到这里,这位长辈语气顿了顿,环视在座的众人一圈,接着又道:“我们集合各派尊长,两次缉拿安佐杰未果,面子上难免有些挂不住,但若最终随兰德先生诛杀安佐杰铲除无冲余孽成功,也算不虚此行,何必计较那一点虚名薄面呢?……接应嘛,当然要去,等古建亮他们回来之后就出发,不必赶在兰德先生之前杀了安佐杰,而是防止此人再度逃遁,最好是在激战当时能掠阵助威,兰德先生自然搞得定!”

  接近中午的时候,古建亮、杨弈程、牛月坡也赶了回来,一十三名风门各派尊长再度聚齐,这些人自有各种关系,在当地雇了一辆中巴车,消砂派掌门苍霄当司机,也向敦煌远郊的罗布泊驶去。

  正午过后,这辆车停在了荒凉的公路边,牛月坡一指远方道:“往魔鬼城应该是朝这个方向走,我们要离开公路了。”沈慎一指着路边道:“那里有轮胎印,有人开着车往戈壁去了,痕迹好像是昨天的,很可能就是兰德先生留下的。”

  中巴车可比不了游方开的越野车,无法翻越沙丘,众人正准备下车步行,几位修为最高、功力最深、神念最为敏锐的高手却突然神色微变,抬头望向天空皱起了眉。牛月坡小声说了一句:“诸位且收敛神气,我仔细感应,地气有动荡。”

  韩知子则说了一句:“天象有异!”

  古建亮望着远处的天边道:“起沙尘暴了,来的好突然,我们恐怕赶不过去了。”

  荒漠中的天气变化真快,刚才还是炙热无风,此刻却有燥热的空气流动拂过脸颊,就似无形的火舌舔过,渐渐的却有一丝凉意。起伏的沙丘尽头,远处的地平线上浮现起一层淡淡的黄褐色雾霭,很快的越升越高,就像遮蔽天日的帏幕笼罩,看沙尘暴的方向就是魔鬼城,爆发的异常猛烈。

  众人的脸色都变了,他们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这天地之间最猛烈的戈壁尘暴中自如的穿行,更别提在魔鬼城那种地域中去搜索寻找梅兰德与安佐杰的位置。那神识、神念中感应到的地气动荡,可以了解远处的风沙有多猛烈,别说步行,恐怕连火车都不能安然通过。就算游方在沿途留下了暗记,这场沙尘暴也会把一切痕迹抹去。

  韩知子等人赶往魔鬼城接应,却在敦煌郊外被远处升起的沙尘暴所阻挡,而游方当时正处于这场有生以来所遭遇最猛烈的沙尘暴的中心,他在魔鬼城中的经历还要从头说起——

  ……

  游方是在前一天黄昏时分,走进了魔鬼城的中心地带。太阳落山时起了风,以神念感应高空,这风应该是从西北方吹来。但是魔鬼城中的风却辨不清方向,在各个“城堡”之间打着旋四处飞掠。奇异的是,虽然怪石丛生,在道路上却找不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有风,每一条路都是“城堡”间的峡谷地带,贴近地面之处反倒成了最猛烈的风口。

  风起时太阳落山,空气中的热量似乎迅速被带走,气温很快的下降。游方当时已经接近这一带的地气灵枢最为精纯之处,这一天的穿行体力消耗也不小,他向来行事谨慎,就在附近一座石堡中寻了一个较深的洞穴,躲在里面避风打坐调息一夜。

  第二天朝霞刚刚升起时,游方背着行囊继续出发了,此时风势已渐止,魔鬼城中很安静,天还没有完全亮,四面的景物都似影影绰绰的巨大怪兽。他走在乱石的阴影中,脚步轻悄毫无声息,体力与精力都已经恢复到巅峰状态。

  他走的是两座巨大的土石山丘之间弯曲的夹道,山壁上还残留着远古水生物的痕迹,很久之前这里应该是水底。两侧的山丘越来越高,其实是游方脚下的地势越来越低。元神中听见了秦渔的声音,前方不远发现了水源的气息,大约在几百米开外。

  ……

  魔鬼城中有水源,它在一座巨大的马蹄形石山环抱的中央,这里没有阳光的照射,也是风沙所吹不到的地方,地底的涌泉形成了一个小水潭,气息非常清润,与百米相隔的山外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安佐杰闭关的地点就在水潭上方的洞穴中,他选择在这个时间闭关,一方面是自觉很安全,都已经躲到罗布泊的魔鬼城中了,谁还能再找到他?新控制的团伙需要时间彻底掌握,从中亚出境沿途也需要好好安排。

  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他的秘法修为确实也到了一个关口,这一年多来在中国境内的经历,弥补了许多以前他在美国不可能获得的见知,无冲化煞诀中很多参悟不透的玄妙也渐渐清晰,经历了一连串惊心动魄的遭遇之后,正需要闭关思悟。

  大漠戈壁看似一望无际的平静,却充满死亡的险恶,而魔鬼城又似世界上最变幻莫测的迷宫,这种环境不仅恰好切合他的心境,也是他修炼幻法大阵更上一层楼的最佳地点,如今的幻法展开不再是以往那般凄迷如幻,而是诡秘莫测的苍凉孤寂。

  每天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安佐杰都要走到山外的开阔地带采接地气、凝炼元神。然而今天他刚刚走到马蹄形的谷口外,初升的朝霞将将越过山体的阴影照在鼻尖和脚尖,他的身形就突然顿住,瞳孔在收缩,死死的盯住对面的谷口。

  安佐杰的面前是魔鬼城中央地势最低的地方,也是这一带最大的开阔地,地上满是拳头大小的碎石,寸草不生。三十多米开外,两座“城堡”间的谷道中,恰好走出来一个人,正是阴魂不散的梅兰德。谁也没想到,这两人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猝然遭遇的!

  游方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也看见了安佐杰,停下了脚步。两人都站在山体掩护的谷口处,中间是遍布碎石的开阔地。这种地形、这个距离,对于这两位高手来说谁也无法发动突然的偷袭,注定将是一场硬碰硬的正面决战。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远远的互相盯着对方。太阳渐渐的越升越高照在他们之间的空地上,碎石又开始反射出点点刺眼的光芒,空气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几乎接近凝固,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火星在跳跃、摩擦、炸裂。

  第三百五十七章 天地风流

  良久之后,还是安佐杰首先开口道:“你们中国人有句俗话,叫杀人不过头点地,我已经认输了,也不打算再与江湖风门起什么冲突,如今已准备取道潜回美国,你何必穷追不舍呢?难道定要逼我与你见生死真章吗?”

  游方笑了:“你想说的是狗急跳墙、穷寇莫追?可是中国还有一句俗话,叫作打蛇不死、必受其患。想想你做过的事,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不可能放过。但我还是挺佩服你的,本以为已经是一只死耗子,没想到你却能钻到这里,还神气活现的!”

  游方说话时缓缓拔出了秦渔,而安佐杰也取出一物,黑黝黝的颜色闪着紫褐的釉光,仔细看是一支六孔埙。在北美长大的安佐杰应该很少有机会见到这种乐器,可能是唐朝和传给他的,也是一件以神念凝炼的法器,此物安佐杰以前从未用过,今天却在面对游方时取了出来。

  “梅兰德,真的以为我怕你吗?你孤身一人追杀到这魔鬼城中,就那么自信能回去的人一定会是你吗?可知我在这里闭关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防备有一天再遇见你!”安佐杰的语气越来越冷,手中的埙在无声无息中震颤。

  游方手中的剑也传出瑟瑟的鸣啸声,又似女子的轻吟浅唱,两人的神念已经完全展开再无一丝收敛,周围的情况彼此都查知的很清楚,并没有别人。安佐杰有些惊疑不定,他不清楚游方是否带着同伙一道进入了魔鬼城,但他已无路可退,在这个距离发动突然偷袭太远了,可在对峙中转身就逃又太近了,等于被逼到了不得不决战的境地。

  游方仍然在笑:“我只听说闭关为参悟天地灵机,安先生还真给梅某面子,闭关为了防我,你修的这是哪门子秘法?看你现在的架势,比在青山湖时功力大进啊,但在青山湖你的修为远远强过我,仍然在我的剑下落荒而逃,待到今日我还会放你走脱吗?”

  安佐杰的语气一寒:“梅兰德,你不觉得自己的废话太多了吗?”

  今天一碰面就注定不死不休、两人已在不知不觉中展开神念交锋,蓄势达到了顶点。话音一落,安佐杰手中的埙并未吹奏,却发出了奇异的嗡鸣声。游方忽然感觉到迎面有风,这风十分奇异,似是从高空垂直吹落在开阔地的中央,然后向着四面发散而去。

  风声竟呈嗡鸣之势,一川碎石都在震颤,沙尘升起遮蔽了视线,耳中听见安佐杰的声音似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梅兰德,我知道你手中的剑很厉害,也清楚你袖中还有一幅山川画卷玄奇异常。但风门秘法需借天时地利之功,你往日只赏秀美山川、清幽精致,还从未到过这戈壁绝地吧?我已凝炼此处地气多时,而你恰好送上了门,那就好生消受这幻法风沙吧!”

  安佐杰的话还真说中了,游方好游山河,欣赏的尽是美景,这大漠戈壁确实是第一次来。以往他遭遇的幻法大阵,虽然斗法之间有生死凶险,但幻法展开总是美轮美奂,没有经历过这种苍凉之境。移转地气灵枢相斗,天时地利自然最重要,安佐杰发动幻法风沙,地点恰恰是在魔鬼城中,占了极大的便宜。

  “安佐杰,你的废话也不少!”游方冷笑一声向空中洒出了一片东西,右手持剑左手一抖,凭空展开了画卷。

  他洒出的是一把河磨玉籽,拜访牵弓派时王勋捷所赠,此物可以布成风水演示砂盘、以神念凝炼各种地气灵枢,这当然需要施法者有各种见知携于胸襟。后来游方到访叠嶂派观兰台,见到那半人工半天成的叠嶂大阵,竟然将青城山地气精华凝炼于一片绝壁高坡上,他也曾琢磨河磨玉籽的妙用。

  此刻突然抖开画卷洒出河磨玉籽,就像画卷中他所经历的无数山川飞了出去。轻飘飘的河磨玉籽带着神念之力在幻法风沙中稳稳的落地,就似无数秀美山川扎根于地、凭空而起。

  在此地相斗确实不是游方的“主场”,但游方却以如此玄奇的手段营造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假如牵弓派掌门王勋捷在此恐怕也会目瞪口呆,他是没有这份功力与修为境界能如此洒出河磨玉籽的。

  神念之至——山川有情,当山川无处可寻之时,情怀中可有灵枢相随?已化入神念中的一切,是否能合形而出?游方尚未突破“神念合形”的境界,但却隐约窥见了一丝玄机,所以此刻施展出此等手段,而不是单纯的抖开画卷。

  河磨玉籽落地成川,游方手提秦渔在风沙中稳稳的走了过去,宛若行走在自己曾行走的天下山川中,一步一步迈向那隐于风尘之后的安佐杰。

  怎么形容这番斗法呢?在迷宫般的魔鬼城中央,幻法展开如同卷起万里狂沙,而游方在这万里狂沙间走过,脚下就似展开一幅青山秀水画卷。两人谁也看不见谁,但安佐杰当然感应到游方已经走了过来,他手中的剑在轻吟,就如紧随到天涯尽头的追问。

  安佐杰脸色变的很难看,游方有如此能耐,且不论功力高低,这秘法修为的境界显然已在他之上了。他一咬牙,不退反进上前三步走出了谷口,捧着手中的埙开始低头吹奏,眼睛也闭上了,仿佛根本没有理会那持剑的人已经走来。

  若谈音律,安佐杰显然不是一个高明的演奏家,但这天地之间的风沙怒号粗犷无章,无论何调都激起一阵阵飞沙走石。游方越往前走风沙就越猛烈,那拳头大小的碎石仿佛都飞了起来,在风中如出膛的炮弹迎面如雨激射。

  此刻的幻法大阵不再如青山湖畔的梅花竹叶那般雅韵悠然,而是赤裸裸的猛烈凌厉,就像这魔鬼城中不带生机的险恶地气。安佐杰在此闭关参悟已久,此刻移转地气灵枢攻敌,从处境上看是大占上风。游方走到开阔地中央时,头发已经全部飞了起来,根根向后被拉的笔直,衣服紧贴着前身,就似面临着无法逾越的障碍。

  人的步伐再顽强,也不可能迈出立足间的天地。游方也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凝神细听那风沙中传来的埙声,手中画卷打了一个旋,那些落地的河磨玉籽于碎石间竟然开始奇异的滚动,如被无形的漩涡裹挟、移转,环绕着游方的地气灵枢如山河变换,向着前方展开。

  幻法风沙化为粉末烟尘,散入青山秀水,放眼不见天尽头,游方一步踏出却不知又进入了哪一个世界,挥起一道剑芒向着天边斩落。

  剑斩空而埙声止,幻法大阵虚虚实实,安佐杰已随风移位,但是游方的反击也使他不能安心吹奏,无法好整以暇的凝炼此处的地气发动最沛然的攻势。斗法的场面成了幻法风沙的游动,而飘游的人成了布阵的安佐杰。

  游方转身、踏步、展画卷、再挥剑!每踏一步如脚下生根,承接地气稳稳前行。风沙漫卷无边无际,袭击的方向也是飘忽不定。安佐杰的位置游方每一次都找准了,但每一道蓄势而出的剑光,都被安佐杰随着大阵的变换掩护及时避了过去,并且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反击,手段并不花俏却最为直接有效。

  这场斗法成了僵持不下的交锋,一时之间竟是势均力敌的场面。看似安佐杰发动幻法大阵将游方裹挟其中,但游方脚步移转之间实立足于不败之地,安佐杰得时刻提防秦渔的凌厉出击。

  就在这时,游方却感觉到弥漫于周身的无形压力越来越沉重,手中轻飘飘的画卷渐渐的仿佛真的重如山川,而那些以画卷激引的河磨玉籽,与他的身形神念相合移转时,竟然在不受控制的震颤。地气在动荡,很微弱却难以抑制,游方甚至有一种呼吸困难的感觉。

  这绝不是安佐杰的力量!

  与游方一样,安佐杰也觉得不妙,幻法展开风沙漫卷渐渐有些难以控制,那满川的碎石真的在震颤,这增加了幻法风沙的威力,却也裹挟了安佐杰自己。他手中的埙激引地气灵枢发出嗡鸣,声音越来越尖厉,如撕裂着什么。

  这绝不是梅兰德的力量!

  就在两人激斗间,魔鬼城中不知何时起风了,风势一开始并不大,无法卷入两人激斗的战场。但随着时间推移,这风越来越猛烈,魔鬼城中的各条迷宫通道都发出了呼号之声,一开始如吹奏长箫,到后来竟夹杂着金铁交鸣,那是碎石扬起砸在“城堡”上发出的声音。

  罗布泊中尘暴生起,两人相斗之处是魔鬼城中最低洼的地带,一开始风势最小,但后来竟成了一片风暴中心。安佐杰移转地气灵枢之力展开幻法,幻法攻击就是尘暴风沙,当真正的尘暴来临时,此大阵的威力当然更强。

  但这尘暴越来越猛烈,地气动荡难以抑制时,安佐杰快失去对幻法的控制了,待到天地之间的天成风沙渐渐的超过此幻法风沙的威力时,连他自己都要被卷进去。

  安佐杰有两个选择,一是不顾一切的继续发动幻法大阵,幻法风沙与天地之间真正的风沙相合威力将沛然无比,但超出他的控制之时很可能会神念耗尽,自己也淹没于尘暴之中。第二个选择是赶紧收了大阵找一个地方躲藏,这场前所未遇的沙尘暴反倒成了他逃走的掩护,只要脱离游方的攻击范围,游方也不可能穿越这无边无际的风沙追杀他。

  一念之间想到了这些,安佐杰却有些不甘,他已经占了最佳的地利环境,连天时也来配合,增加幻法大阵的威力,这是格杀梅兰德最佳的时机。只可惜,老天爷并不是完全的称心如意,这沙尘暴也太猛烈了!

  安佐杰一咬牙做了最后的决定,突然一收手中的埙,漫天的幻法大阵激散。游方所受到的攻击却没有停止,四面八方狂舞的疾风带着碎石乱射而来。这不是幻法,就是魔鬼城中央遭遇的沙尘暴。这利用天时环境的攻击变换来的很突然,幻法已非幻法,完全真真切切!

  就在同一瞬间,安佐杰左手持埙连震颤音,周围三尺之内的空气也在震颤中激散吹来的碎石风沙,护住了他自己的身形,右手从怀中拔出一支枪,对着游方所在的位置接连扣动扳机,一口气打光了弹匣。

  安佐杰几乎从来不用枪,他是自认为天生就应该高高在上的人,并不屑于亲自动手使用武力,自从修习秘法之后,那种高傲的心态也使他不屑于使用枪械。但安佐杰并非不会,他的神念枪法,比之姜虎、乔治等人更致命。想当初游方在青山湖斗法时对他开枪,而今天他也回敬了同样的手段。

  安佐杰在风沙中站的很稳,凝炼神念之力,六发子弹在风沙中划过不同的弧线,甚至带着与细砂摩擦的火星,飞向的却不是同一个方向,而是游方身形移转间的轨迹。

  这已经是安佐杰所能施展的最致命的攻击了,子弹打完,他已经不顾游方是否受伤,收枪转身就走,想穿过风沙赶紧找一处洞穴躲藏。然而这时他的眼前一暗,似乎有无数重山岳之影从天而降,浓烈的阴郁之气爆发仿佛置身无间地狱,紧接着又一亮,阴森之气被吹散,一道剑光斩来……这是他在世上看见的最后一抹光芒。

  游方发觉地气在不受抑制的动荡,画卷激引的河磨玉籽在震颤,就已经觉得不妙了。安佐杰撤去幻法,漫天风沙卷来的同时,游方也大喝一声收起画卷一招手,那被洒出的河磨玉籽竟然随着神念所化的无形之力飞了回来,控制之精妙已臻化境。

  这一瞬间就似有无数的山川环绕,灵枢托于掌心,击散了飞射而来的碎石,他所面对不再是神念所化的冲击之力,就是戈壁滩上飞舞的乱石。比飞石更致命的是六枚先后飞来的子弹,游方运转神念踏步之间堪堪避过。其中有两发子弹恰好打在飞舞的乱石上,鸡蛋大小的石头都被打的粉碎,而最后一枚子弹堪堪擦过游方的鬓角,在耳垂上留下一道伤口。

  好悬呐!耳垂上渗出的血珠迅速被风吹成细小的血雾消失,神念穿越风沙,感应很是微弱迷茫,但他已经发现安佐杰转身欲逃了。游方绝不能让安佐杰逃走,抓住了当时不可思议的一个机会,双足跺地纵身而起,居然腾空飞了过去。

  安佐杰做梦也没想到游方会飞,凌空从天而来追上了他,那一剑根本没法避过去。

  不是游方长了翅膀,而是当时的风正从游方所在的位置吹向安佐杰,这风势迅急无比,游方双脚离开了地面,展开身姿腾空而起,他是被风卷上去的,或者说是借着猛烈的风势飘过去的。在空中激引剑穗上的琉璃珠,阴界土弥漫而开阻碍神念,让安佐杰难以查觉风沙中的他已从天而来。

  游方是主动离地被风卷走,释放阴界土越过安佐杰的上方,他难以控制自己的身形,因此只有凌空交错中一瞬间的挥剑机会。这一剑凌厉无匹,随后游方已经随风被卷走,却不用回头再看安佐杰怎样,因为那一剑已经将头颅斩落。

  安佐杰的头颅飞起,身体却在风中往前奔走了两步才倒地,于狂风与碎石之间翻滚。阴界土的侵袭使尸身与头颅很快就化为朽尘,与飞舞的沙石混杂在一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游方在空中收剑,伸手抓住一件飞起的东西,正是安佐杰的那件法器六孔埙,然后就暗叫一声不好,前方有黑压压的山壁迎面扑来。他在风中不可能自如的控制自己的方向,竟然被狂风卷向了山崖峭壁。

  这要是撞上了,一般人非得被拍成肉泥不可,就算游方以神念之力护身缓冲,硬碰硬的砸上去也得受重伤,落入这场沙尘暴中绝对也没命了。在这危急时刻他并没有慌乱,大喝一声左手一弹指,射出一道麦粒大小的莹光,正是一枚河磨玉籽。

  小小的河磨玉籽激射而出,感觉就像一座小山飞了过去,打在峭石上化为粉末发出轰然澎湃之声,无形的力量爆发冲击,将游方卷向了高空避开了这致命的撞击。

  然而紧接着游方就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更危险,因为飞到了魔鬼城的上空,没有周围的“城堡”掩护,高空的风要比地面猛烈的多。随着上冲之势,他被狂风卷袭,根本无法控制住身形安然落地。

  恐怖狂风能把一个人卷到天空,游方被卷出很远又从天而落,又是一座怪异的岩石城堡扑面而来。这带着下冲之势的撞击比刚才更可怕,游方再喝一声弹射出一枚河磨玉籽,冲击之力反卷身形,却没有完全控制住,仍然被卷向高空。

  不是游方不想落地,而是在魔鬼城的这种地势中,每一次下坠都会撞向那林立的乱石城堡,不得不射出河磨玉籽让自己再次被狂风卷起。他一连射出了三枚玉籽,元神也不禁有短暂的晕眩,这时恰好有一阵怪异的旋风升起,把他高高的卷向天空,远远的不知飞向何处。

  狂风中的压力会让人窒息,游方已经闭住了呼息,运转神念护住周身,阻挡空中锐利的砂石飞袭,天地苍茫不知身在何处。这是斗法吗?如果这是斗法的话,这风砂远比安佐杰施展的幻法要猛烈多了,他面对的是一位让人只能充满敬畏、无法抗拒的对手。

  当游方再一次从空中坠落时,恰好是魔鬼城边缘的一处开阔地带,原本是沙丘半掩埋的怪异石城,此刻已是遮天蔽日的黄沙漫卷,就似四散飞射的浓雾。这一次终于不会撞向山石了,但从高空坠落之势足以让人摔死。

  游方闷哼一声,将左手中握的那一把河磨玉籽全部洒了出去,如一片山川落地,漫天飞舞的狂沙仿佛也停滞了一瞬,游方的下坠之势在空中顿了顿,终于落在了沙丘上,冲击之力使沙丘一直淹没到他的大腿,全身骨节发出一连串的爆响,终于承接地气稳稳的站住。

  落地了,游方避免了被风卷在山崖上拍成肉泥的下场。但沙尘暴的威势还在肆虐,只有亲身经历过才清楚戈壁滩上的尘暴是多么的可怕,而游方遭遇的此次,是异乎寻常的猛烈。

  不知道这场沙暴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游方不能继续站在沙丘上,那飞舞的狂沙在疾风中就似无数细小的针尖,若是擦中身体能直接划出一道伤口来,短短时间就能让人变得血肉模糊。游方撕下一只衣袖系在脑后掩住了口鼻,运转神念护住周身,以化为实质的无形之力阻挡风沙的侵袭。

  他从沙丘中拔出腿,一步一步又向着魔鬼城的深处走去,每迈一步都异常艰难,但渺小的身形在肆虐无忌的狂风中却站的非常稳,如立地之山,而脚下的沙在流动,如澎湃之海。

  游方不太走运,他落地的位置是在魔鬼城的东部边缘、戈壁与沙漠的交界处,这里的乱石城堡很高大,分布的比较开,竟然没有可以避风的地方。这种尘暴狂风并没有温柔的方向,遇到阻挡会贴地起旋,每座“城堡”四面都是风,贴着山壁的近处风势更猛,游方在风沙中一时也没有发现可以藏身的洞穴。

  他只能咬着牙,在这可以淹没一切的沙尘风暴中前行,向着魔鬼城更深处走去。他选择的方向是明智的,此时此刻不可能走向魔鬼城之外的沙漠,假如这场风暴短时间内不能停下,游方最终也会被吞没。

  游方毕竟是血肉之躯,在这天地咆哮的力量面前,心底里只有深深的敬畏。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与艰难,但落地之后,内心中却是一片奇异的宁静。

  他宁静的感应着周围的一切。不愧为一代地气宗师,就算在这种环境下,他也很清楚只要元神清明,就不会迷路。对于游方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失去对地气灵枢的感应,不能迷失方向。他虽然是从天上被吹过来的,仍能准确的找到所有经过的路径。

  第三百五十八章 天地不仁

  天地变色、风沙肆虐,仿佛要吞噬一切生机存在的痕迹。游方携江山画卷,胸臆中展开曾经走过的天地之间秀美山川灵枢,在暴虐的风沙中穿行。八方尽皆呼啸之声,元神中却一片安宁,他不清楚自己能否安然度过这场沙尘暴,甚至没有刻意去想,只是按照应该选择的方向前进。

  在这奇异的定境中,游方修习秘法的过程于元神中回现,自从他在青县郊外初遇师父刘黎时开始,至今的一切感悟都变得那么清晰……

  有一位学者王国维曾言——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这是人生哲思到审美升华的渐悟与顿悟,也是人生经历的情趣境界。然而这话说透了吗、意犹未尽之处还有什么呢?秘法感悟之路,不是孤寂的人与孤寂的山川,而此刻的游方,孤寂的身影走在孤寂的漫卷狂沙中,回溯江山画卷。

  总说天地山川之美,那么此刻这风沙之“美”呢?

  山水灵枢自古天成,无论人是否能赏;灵枢之妙因人而异,又在人领略多少;灵枢之美因人而成,更在人能否相谙。初习秘法之时,收敛灵觉为神识,自发的五官感受成为自觉的元神感应;移转灵枢之境,是形神之妙与山水灵枢的共鸣;化神识为神念,是将那天地万物赋予如人生动之情,也赋予自身如天地山川之灵。

  那么,再迈过一重境地又如何?游方的内心宁静而清晰,可感悟恍惚而朦胧,穿越风沙行走在顿悟的边缘,似放形非放形,似忘情非忘情。

  天地风流亘古而存,天地不仁能容万物。生灵秉气而成,五官交感见山川之美,人的情感积淀其中,亦感受自然情怀的积淀,这便是风水灵枢之妙。此生的立足情怀与天地自然的融合,便是神念合形之境,它不一定意味着神念功力更深厚,而是另一重未曾见知的天地。

  它也并不意味着此刻的风沙不再伤人,神念却能穿越风沙含情。神魂赋予山川,灵枢赋予心神,不仅是一种共鸣,而是一种真正的融入,那吞吐江湖的天地风流,就是穿越风沙的绵绵呼吸。似顿悟又非顿悟的一线清明中,游方终于明白,如刘黎、如吴玉翀,若迈过这道门槛,便无所谓曾经修为被废,玄妙难以言述。

  游方本人迈过去了吗?似乎还没有,却触动了开悟的机缘。

  就在这时,神念穿越风沙忽然感应到天地之间有特别的安定,就如他内心的宁静,来自一座被沙丘环绕半掩埋的石山。那座“城堡”离周围的其他山丘比较远,显得孤零零的,游方刚从它不远处走过,此刻忽有所感,又转身走了回去,走的越近,飞沙走石越猛烈。

  ……

  广西柳州,勾滩苗寨后面的深山中,刘黎背着药篓,提着一把小锄头,腰间挂着盘绳,穿行深山野径正在采药。水印左手挥着一把细长的镰刀斩开丛生的荆棘,右手持一根竹枝抽打着路边的草丛在前方开路,忽然听见周围的群山仿佛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她诧异的回头问道:“水峰大爷,这是你在叹气吗?”

  刘黎的神色不知是担忧还是欣慰,望着天边道:“忽有所感,想起你游方哥哥了。……水印,你也想他了吧?”

  水印有些不好意思的一低头:“不知哥哥现在怎样了?”

  山风吹来仿佛也在追问,刘黎若有所思道:“你游方哥哥的本事和胸襟,江湖中逍遥之游,不必为他太担忧。……嗯,算算日子,过不了多久,他就应该来看我了。”

  水印又惊又喜道:“哥哥要来吗?”

  刘黎笑了,语气一转道:“当然会来,来看他的水印妹妹,顺便看看我这个老头子。”

  水印也笑了,红润的脸庞在阳光下闪着动人的光泽,抬头看看了天空道:“时间不早了,草药已经采了不少,我们该回去了,苗姨今天做了好吃的呢。”

  ……

  重庆武隆,芙蓉谷怜心桥,正在作璇玑图的吴玉翀莫名有些心神不宁,手中竹枝一抖,在细沙上划出一道弧线。她有些不安的抬起头转身望去,只见向影华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怜心桥上,正看着峡谷蜿蜒通向的远方,神色不知是欣慰还是担忧。

  不远处的瀑布上空,那道彩虹在水雾与阳光下若隐若现,向影华周身的气息仿佛就是这怜心桥的山水之韵,而连接峡谷两端的怜心桥上隐约有细碎的虹霞浮动,生动之间若有所思,不错,眼前的山水给吴玉翀的感觉就是——若有所思。

  “月影仙子,恭喜你,此番闭关精进,神妙如斯。”吴玉翀幽幽的说了一句。

  向影华却莫名答道:“兰德此番若能安然,不久后你就能见到他了,也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

  游方穿越飞沙走石,来到那座被沙丘掩埋了一半的高大石山旁,神念分明感应到风沙肆虐中的安定气息来自山的另一面,他沿着山脚绕了过去。贴近山壁处转向起旋的狂风最为猛烈,细小的沙石飞舞激射,打在山壁上甚至能激出火星。

  游方的身形在游移的沙丘上有些飘摇不定,稳稳承接地气的他也有些站不住了,开始随风沙涌动飘移。这样的身法在这苍茫乱卷的天地间施展开来,已不仅是单纯的武功或秘法,形神皆妙不分彼此,在游移中定住地气灵枢。

  也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游方才能施展出这种身法,天地变色激发出他所有的潜力,再无任何保留,神色却依然平静的看着前方。

  石山的背面,左右山势呈环抱状,山脚的坡度很陡,向上不远有一片内凹的缓坡,缓坡后是直至山顶的陡峭悬崖。山边的狂风几乎能撕裂一切,游方艰难的登上山脚下的陡坡,他的足迹在风沙中蜿蜒飘移,来到那处缓坡上却突然站定。

  此处竟然没有风,就似穿越一道无形的屏障来到另一个世界!

  身边没有风,却能听到不远处的狂风怒号与飞沙呼啸,尖锐的几欲刺破耳膜。这种奇异的现象是此山特殊的地势所造就,无论风从哪个方向吹来,都被周围的山势引导移转,不会在这一片缓坡上形成剧烈的气流。因此遮天蔽日的沙尘暴中,竟有着一片安定的奇异空间。

  游方向前走去,缓坡呈一个“v”形向内收拢。尽头的悬崖下有一个洞窟的入口,看形状显然应经过人工的凿建。他微微吃了一惊,同时也有些庆幸,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古人留下的遗迹。他整了整凌乱的衣衫,举步走了过去,只有短短几十米的距离,但左右收拢的山壁似能反射音频,越往前走越安静。待他走到石窟洞口,那风沙的呼号仿佛已在很遥远的地方。

  游方跨入石窟,同时在昏暗中展开神念,眯起眼睛适应了几秒钟,忽然身形一震面容也随之一肃,竟然朝着前方恭恭敬敬的跪拜于地,此时周围已是一片寂静。

  这里是一处在天然山洞基础上凿建的石室,空间大约三丈方圆,游方一进来就以神念查探的很清楚,但他却没有发现有一个“人”,就端坐在朝着洞口的石壁下。几秒钟后眼睛适应了洞窟内的光线,他才看清楚,那是一位不到一尺高的僧人,以神念扫过时竟然没有发现他。

  看见此“人”的一瞬,游方不禁想起在楚阳乡见到的那株建木,感觉却有微妙的不同,眼前这“人”的气息,分明与漫卷狂沙中的不动安宁融合一体。

  游方看见的确实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尊塑像,他能分辨清楚。什么人只有不到一尺高呢?其实他眼前端坐的,是一位古代高僧圆寂时伴随虹化留下的金刚报身。游方曾在无冲派祖师殿中见过显化真人的遗蜕,端坐千年依然栩栩如生。但此刻所见这位僧人的金刚报身,却与坐化遗蜕不同,缩至不足一尺高坚愈金刚,也就是传说中的金刚舍利身。

  这并不是一般人所谓遗体的概念,不能用生或者死来形容,这位古代高僧曾在此闭关修行,也在此破空而去,留下那脱枷刹那的永恒示像,世人所能见的,就是他这一世报身所凝炼的金刚舍利相。在名山宝刹中,历代高僧或有留下金刚舍利身,传世至今者皆被视作人间至宝珍藏供奉,不可能像游方此时这么随意的见到。

  游方跪拜于地,向这位不知名的古代高僧行礼,内心感受到的是震撼却非震惊,礼毕起身走到石窟的一侧,在这风沙肆虐的奇异安宁中静静的端坐,恰如他穿越风沙而来的形神心境。

  第三百五十九章 一砂一世界

  游方在清晨太阳初升时于魔鬼城的中央遭遇了安佐杰,一番激战中戈壁上起了沙尘暴,游方手刃安佐杰却被狂风卷走,落在魔鬼城的边缘。当他穿越风沙来到这间石窟中定坐时是正午,也恰好是韩知子等人在敦煌郊外被沙尘暴所阻的时间。

  游方在石窟中定坐的时间并不长,大约在一个时辰左右,一片寂静中神念精微感应天地的咆哮,直至沙尘散去。这场风暴来的快去的也快,当最后一缕风尾打着旋消失在魔鬼城中,尘埃落定,炙烈的阳光又洒向苍茫大漠。

  游方站起身来走到石窟门口,再度向着那位高僧行礼下拜,就如拜这安宁不动的天地山川、神念合形的娑婆世界。然后他转身走了出去,远望阳光下的大漠戈壁,寂静中熠熠有辉,那肆虐的沙尘已毫无痕迹可寻,入眼是多美的景色!

  他是从天上飞过来又穿越了沙尘暴,但背包一直牢牢的背在身上,这个背包伴随他走过千山万水,双肩背带仍然完好,横带也牢牢的扣在胸前。游方解下背包打开,取出了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瓶水,先润了润唇喉,然后细细的抿饮。

  他默默运转心盘测算了一下方位和距离,决定直接走出魔鬼城,往南偏东方向穿越沙漠到达戈壁边缘,就是来时停车的位置,希望那辆经历沙尘暴之后的越野车还能开,不能开的话步行走到公路上也可以。

  游方走向归途,沙丘上留下一行浅浅的足迹,起起伏伏间不紧不慢,每一步的步幅几乎都是一样的。就这么默默的走了一个多小时,他突然扭头看向正南方,耳中隐约听见了马达轰鸣的声音。

  时间不大,一辆摩托车出现在远处的沙丘上,骑车的人满面风尘,远远的看见游方就惊喜的喊道:“游大哥,谢天谢地,找到你了!……这要是让你跑丢了,我回去之后怎么交待呀!”

  游方也喊道:“小闲,你怎么会在这儿?”

  说话间华有闲已经来到近前,跳下摩托车答道:“那些风门前辈去接应你,遇到沙尘暴没法过来,我听说了之后也很担心,问曹锦大哥弄了一辆摩托,等风沙小些就直接穿过来了,真走运,还没到魔鬼城就遇到游大哥了,你没事吧?”

  游方现在的样子好似经历了一场洗劫,外衣的一条袖子没了,两只裤管也碎成了喇叭花,鞋帮子上破了几个洞,都能看见脚指头。他左耳垂结着血痂,脸上以及露出破裤子的腿部皮肤上有细细的红丝,仔细看是被风沙擦伤的痕迹。

  他的模样虽然有点“惨”,但神情却一点都不狼狈,气度雍容精神饱满,华有闲上上下下瞅了半天也没有发现游方有什么不妥,终于松了一口气。

  游方也在打量华有闲,他满身的风尘,连衣褶内都是细沙,显然是在沙尘暴没有完全停歇时就闯进了大漠。再看他骑的摩托,与游方当初骑到松鹤谷的那辆派出所的破摩托很有一比,痕迹斑驳连漆都掉得差不多了,就这么随手扔倒在沙丘上,轮胎还在打着旋。

  也不知曹锦从哪儿找的这辆摩托借给华有闲,看上去虽然又旧又破,但保养得很好性能也是极佳,能穿越沙漠骑到这里来,看刚才飞驰的速度还挺快。摩托后座挂着两个包着黑布的大塑料桶,一边是水一边是燃油,准备的挺周到。

  游方本想说:“我不是早告诉你不要来吗,你我两人不要一起涉险,你怎么不听呢?”但看了看华有闲的样子又把这话咽了回去,只是点头道:“辛苦你了,来的正好,我们回去吧,半路上还能迎到韩知子他们。”

  华有闲骑着破摩托载着游方,向来路绝尘而去,这里已在魔鬼城的范围之外,地点是东偏北,属于沙漠地带,往南走就是戈壁滩的边缘。虽然已经不是魔鬼城那种怪石丛生的地带,但一望无际的沙丘间偶尔还能看见高大的如城堡状的石山。

  走了没多远,游方突然开口道:“停下,前面有人!”说着话他已经跳下了摩托,转身向左前方走去。

  华有闲停下摩托放倒,也顺着游方前行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远处有一座孤零零的石山露出沙丘的表面,山脚下有两个青灰色的身影正在缓缓的向这边过来。华有闲正在诧异间,游方已经迎上前去行礼道:“人生若有缘,江湖何处不相逢,欣清大师,没想到我们在这大漠中也能见面?……半半,这半年来跟随大师行游,一切可好?”

  原来那两人竟是来自辽西大慈行寺的欣清和尚与牵弓派掌门王勋捷之子王由佛,当初王由佛在千朵莲花山修炼穿弓引煞术,无意中破坏了欣清和尚辛辛苦苦修复地脉灵枢之举。游方与王勋捷一搭一唱,先把他吓唬了一顿,然后“罚”他在欣清大师身边随行供奉一年,其实用意是让他跟随这位高人好好历练一番,这种机会实在难得。

  欣清真的把王由佛带在身边云游苦行,前不久到了成都,还见到了楚芙、张流花等人,此刻居然来到了这戈壁滩上。方才他们应该也遭遇了沙尘暴,看情形是在那座山中躲避,等风沙止住之后这才重新动身,方向竟然是往魔鬼城去的。

  欣清还是老样子,一身洗的发白还打着补丁的僧衣,单手托钵立掌还礼。

  王由佛看上去有点狼狈,满头的沙子,外衣也碎了好几片,裤子上有一道口子,屁股蛋差点都露出来了,看样子穿行风沙不是那么轻松。但他此刻背着一个大包,神情还是挺兴奋的,向着游方行礼道:“兰德先生好,我跟随师父苦行来到此处,您也带着门人来此磨砺心志吗?”

  游方看见王由佛就想笑同时也很感慨,悟道求索不易啊,就他自己在这场沙尘暴中的经验看,确实是难得的磨砺机缘,安安稳稳在家里坐着是不可能感悟天地之间如此玄机的,但这样的经历确实也充满了险恶与苦难。王由佛在牵弓派时,众位长辈平常都宠着,恐也不忍心让他吃这种苦头,还是他父亲能想得开,让他追随欣清大师外出苦行。

  听王由佛称呼欣清为“师父”,看来已经正式拜这位高僧为师了,游方随即拱手道:“半半啊,恭喜你,拜入欣清大师门下!……这位小兄弟叫华有闲,叫他小闲就行。”

  华有闲也上前行礼,这阳光下的沙漠中不是说话的地方,简单聊了几句就在此分手告辞。欣清带着王由佛刚刚走下沙丘,游方突然想起了什么,喊了一句:“大师请留步!”

  欣清回头道:“施主何事?”

  游方走下沙丘,从背包中取出一卷东西,双手递过去道:“此物跟随我行游万里,最终回到敦煌,得遇大师是天意啊!这轴千年经卷遗书,恳请欣清大师收下,它在你手中比在我手中更合适。”

  欣清在阳光下展开这一轴经卷,那苍凉而庄严的气息在大漠中无声的弥漫,这位高僧的身形神采无形中也染上了难以言述的庄严气息。展卷完毕又缓缓卷起,他没有推辞和拒绝,收起经卷看着游方道:“平凡或珍稀,于佛法本无分别,但兰德先生如此厚赠贫僧,毕竟是世间法之福缘,不知有何事指教?”

  游方一笑,指着华有闲道:“指教不敢当,只是我这位小兄弟有一句疑问,想向大师请教,希望大师以此经卷中妙诣,演化缘法。”

  华有闲闻言怔了怔,游方说他有疑问要向欣清大师请教,他本人可从来没提过这茬,就连遇到欣清都是个意外。但他看见欣清手中的敦煌经卷遗书,随即就反应过来,上前躬身行礼道:“大师,我曾在敦煌月牙泉边有疑问,传说中有月牙泉三宝,铁背鱼、七星草、五色砂。铁背鱼与七星草都有所指,可那五色砂又是何物呢?月牙泉就在沙漠中,但是周围并非是五色砂啊?”

  他这一开口,一旁的王由佛也很感兴趣,好奇的插话道:“敦煌还有这个传说呀?师父,那五色砂究竟何指,弟子也很想请教。”

  欣清的神色似笑非笑,他是在风沙中托钵而来,风沙沉寂之后,还存着大半钵浅黄带着月白色泽的细沙。他伸出左手,将这半钵沙在阳光下放到了华有闲的眼前,淡淡道:“施主请凝神细观,心相何见?”

  这一幕的奇异难以形容,欣清之言如妙语声闻,景物有不变之变,元神心相所见与眼前所见奇异的融合,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这半钵砂粒,那微观处看的越来越清晰,每一颗砂粒都变成珍珠般大小,晶莹剔透,在阳光下反射出璀璨的五色光芒。

  如果勉强形容其玄妙,就似在高倍电子显微镜下将砂粒放大细观,但情形又非完全如此,不是言语所能尽述。原来那些砂粒是如此纯净、如此美丽,简直是如梦如幻,每颗砂粒中,仿佛都包含一个五色纷呈的世界。

  欣清的声音在耳边平静的传来:“五色砂,就在月牙泉边、就在你走过的大漠中,看见了吗?”

  第三百六十章 包饺子(结局)

  欣清这等高僧演示神通妙法,非有机缘与大福缘不可为,也难怪游方会赠送那么珍贵的经卷。欣清说完话收回了手中的钵,眼前所见仍是大漠黄沙一片,华有闲回过神来赶紧下拜行礼,欣清口诵一声佛号还礼,携王由佛转身而去。

  这一对师徒走了,偏西的阳光下影子在沙丘上拉的很长。华有闲目送他们远去,游方见他的神情还有些恍惚,仍在思悟之中,笑了笑说道:“小闲,天色已晚,我们也走吧,天黑之前得穿出戈壁,我来骑车。”

  游方骑着摩托带着华有闲走了,一代地气宗师在这大漠中没有拿罗盘与地图也不会迷路,当太阳即将落山时,地平线上终于看见了他来时开的那辆越野车。

  越野车还是四轮着地,但离原先停的位置已有十几米远,看来是在狂风中打了两个滚又重新站住了,前后挡风玻璃都碎了,四面车窗也全部花成了蛛网状。游方检查这辆车时,落日的余晖下鱼贯走来一行身影,神气翩然步履从容,看似闲庭信步但很快就来到了近前,正是韩知子等一十三名风门各派尊长。

  游方赶紧大步迎了过去,离得很远就抱拳朗声道:“韩师兄、熊师兄,诸位同道,不远万里赶到敦煌,穿行大漠前来相助,兰德不知怎样感激!”

  韩知子、熊大维领众人列队还礼道:“兰德先生此言差矣,您仗剑万里奔劳、肃清江湖余患,应该是我等感激才对!……听闻您只身进入魔鬼城追杀安佐杰,我等前往接应却被风沙所阻,来迟了一步,请见谅!只可惜未能亲身领略兰德先生之神威风采,请问安佐杰如今是死是伤?”

  这话问的漂亮,没问他是否诛杀安佐杰成功,反正看兰德先生本人的样子应该没事,那么只问安佐杰是死是伤便是。游方答道:“奸人已授首,风沙中尸骨无存。……多谢诸位赶来接应,如今太阳就快落山,我在敦煌城中已备好酒席,今夜邀诸位同道共饮。”

  那辆越野车虽然玻璃碎了、里面也满是沙石,但清理一下居然还能开,游方让华有闲将破摩托扔在车后面,开着车先走了,自己则陪着这一十三名各派尊长仍然步行返回,到公路边再坐那辆面包车回敦煌。

  游方哪有时间去订什么酒席,他也不是神仙恰好算到自己在今天杀了安佐杰回城,还能在郊外遇到这些人。但一听他的话,华有闲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率先开着那辆越野车回敦煌安排酒席,韩知子等人至少要晚两个小时才能到呢,到时候什么都该准备好了。

  华有闲心中对游方那是佩服的不得了,他与这些各派尊长一点都不熟,游方让他留在敦煌接应这些人,要他拿着一支金碗去见面。那些老江湖见到那支金碗居然什么话都没多说,只问兰德先生有何吩咐、需要他们怎么帮忙?

  ……

  当天晚上在敦煌,游方等人开怀畅饮,江山万里之游如今终于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席间还有个有趣的插曲,喝着喝着这些长辈们就开始谈起晚辈们的事情来了。眼下就有一件大喜事,卧牛派弟子牛金泉与形法派弟子慕容纯明佳期在即。

  婚礼当然要邀请在座的各位尊长,也难得有这么热闹的机会,可是在哪里举行呢?牛月坡代表男方,当然主张在离卧牛派太白山道场不远的西安举行,而杨弈程与云飞絮代表女方,则想在离形法派庐山道场最近的南昌举行。

  世间的婚礼,如果小两口家不在一地,本就可以在男女双方两边各举行一场婚礼,邀集好友收收红包啥的。但风门各派尊长不可能接连去两个地方道贺,还是凑在一起最热闹,所以要看是哪一派来举行这样的一场婚礼,两位掌门在争这个呢。

  喝着酒争来争去相持不下,结果两位掌门请兰德先生来“仲裁”。

  游方很有些哭笑不得,他继承地气宗师衣钵调解江湖各派的纷争,头一桩遇到的居然是这件事!游方没有先说什么,而是瞟了沈慎一一眼道:“沈堂主,我听说小牛和慕容姑娘都在你九星派那边帮忙,他们最近在杭州过的可好?”

  沈慎一心领神会道:“二位掌门不必争了,这些是年轻人的热闹,我们这些长辈跟着高兴就行,只要小两口愿意,我建议地点莫不如放在杭州,他们的新房也在杭州嘛!难道诸位出不起机票钱?那么行程费用我赞助。”

  游方顺势点头道:“对对对,人家小两口住在杭州,人间天堂之地,各派道贺的话就在杭州吧!……我听说慕容姑娘多才多艺亦通音律,在此有一件礼物赠送,算是这场喜事的纪念。”

  他从怀中取出一支六孔埙轻描淡写的接着说道:“想当初因安佐杰祸乱江湖,五派在杭州共悬花红,卧牛与形法两派也顺势留两位年轻人在杭州协助九星派,这便是缘法啊。这件法器是我今日诛杀安佐杰所得,人不是好东西,法器倒不错,吹起来还挺好听的。”

  牛月坡、杨弈程、云飞絮等人赶紧起身谢道:“这礼物太珍贵了,意义不凡,多谢兰德先生厚赠!”

  ……

  第二天,杭州郊外的一情居中,牛金泉、慕容纯明正在那里喝茶说话,旁边还坐着沈四宝与熊路仙,他们谈的当然是半个月后的婚礼,已经商量半天了,婚礼要发喜帖,同辈朋友的喜帖好说,今天特意跑到这里来是请教一情居士楚芙,给各派长辈的喜帖该怎么写才不失传统江湖礼数?

  楚芙陪他们聊了一阵子有事去后面了,几个人又谈起了其他的细节,牛金泉瓮声瓮气的说道:“我爹和你师父他们在敦煌呢,听说兰德先生昨天诛杀安佐杰成功,还送了你一件大礼,就是安佐杰的法器,做为此番江湖盛事圆满的见证,好有面子啊!”

  见慕容纯明一脸小得意状,熊路仙很羡慕的点头道:“假如兰德先生什么时候也专门送我一件礼物就好了。”

  沈四宝打趣道:“等你也发昏的时候,特意给兰德先生发喜帖就是了,不论他在不在,往白云山庄送就行,贺礼肯定会有的。”

  熊路仙嘟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兰德先生特意送我一件礼物,只是送我,不为别的事情,那就太好了!”

  沈四宝不依不饶道:“你什么意思啊,我怎么听着不对劲呀?”

  这时候牛金泉突然又开口道:“我想请兰德先生当伴郎!反正我爹就在敦煌,让他去请正好。”

  慕容纯明愣了愣:“请兰德先生当伴郎?他身为地气宗师,做证婚人更合适吧?伴郎的话……难道四宝不帅吗?”

  沈四宝在一旁摇手道:“别扯我,我是婚礼总策划!……假如真能请兰德先生当伴郎,那你们这场婚礼可是够隆重的。”

  熊路仙在一旁眨着眼睛道:“兰德先生性情豪爽,假如几位长辈开口,他说不定真能答应来当伴郎。……但是,若伴郎是兰德先生,伴娘请谁呢?一般人恐怕不合适呀。”

  慕容纯明闻言也有些踌躇道:“是呀,伴娘请谁呢?……月影仙子恐怕是请不动的,她向来不太理会这些俗事热闹,更别提当伴娘了,若是请她反而失礼。”

  听他们几个说的话,就好似兰德先生已经是伴郎了,正在为伴娘发愁呢。一旁的小牛正在皱眉间突然眼前一亮,指着茶室大厅后面道:“有了,楚掌门!假如兰德先生做伴郎,楚掌门做伴娘最合适不过了。”

  慕容纯明、沈四宝、熊路仙同时拍了小牛一巴掌:“你开什么玩笑!”

  楚芙正提着一壶热水从后面走了进来,听见牛金泉的话也被逗乐了,她笑着说道:“小明,假如你们真想请兰德先生当伴郎的话,伴娘嘛,可以请消砂派的苍岚长老。”

  这一句话提醒了慕容纯明,她连连点头,然后瞪着牛金泉道:“伴娘就请南海龙女,你说呢,请不请?”

  牛金泉被她瞪的莫明其妙,瓮声瓮气的答道:“请就请呗!”

  楚芙给桌上的壶中蓄水,沈四宝赶紧起身接了过去,她又问道:“你们的婚礼还请伴郎伴娘,到底是中式的还是西式的?”

  沈四宝讪笑着答道:“中西合璧,中西合璧,凤冠霞帔也有,还给小牛胸前带朵大红花。”

  ……

  二零一二年八月七日,农历六月二十,立秋,宜婚嫁,牛金泉与慕容纯明的婚礼在杭州西子湖畔举行,中西合璧热闹非常,堪称江湖风门各派一次盛大的聚会。若仅仅是这两名晚辈弟子结婚,也许不会如此隆重,但这场婚礼恰好发生在这样一个时机,也是江湖风波动荡平定后的一次庆祝。

  有些本来交情一般的前辈或晚辈,照常理只需打个招呼祝贺一声即可,这次却亲自带着贺礼登门了,其中多多少少还是冲着伴郎的面子。牛金泉和慕容纯明后来又把喜帖全部换了,走遍世界各地,也没见过谁家的喜帖上还写着伴郎和伴娘的名字,但他们小两口就给写上了。

  当时在场的楚芙看了这样的喜帖,也只有苦笑。

  虽然梅兰德尚未公开自己的身份,并没有向江湖宣布自己便是新一代的地气宗师,但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只要不是笨蛋都早已心中有数了。

  游方在婚礼上又见到了容光潋滟的南海龙女苍岚,在众人簇拥下他看着她苦笑。苍岚也看着他在笑,然后探过身子在肩头悄悄耳语了几句,游方点了点头,也不知两人都说了些什么。

  婚礼的过程不必细述,总之很热闹也很隆重,酒桌上还有一件事最令人关注。当初在杭州五派共悬花红就是冲着安佐杰的人头,如今安佐杰已伏诛,法器还成了婚礼上的贺礼,那么五派共悬花红应该交给兰德先生才对,五派尊长都在座,东西都带来了。

  游方却推说不必着急,他将在八月二十三日、农历七月初七,于广州白云山庄设宴邀请江湖各派同道,届时再将五派花红拿出来凑个热闹。

  他举行这场聚会的主要目的是受一位前辈所托,向各派转赠一批东西,都是与各派所习秘法有关的器物或典籍笔录,同时还有一件事情要宣布。游方没说是什么事,但众人皆离座拱手长揖,因为他说话时手中捧出了量天尺。

  婚礼结束后,游方告辞而去,众人也不知这位少年前辈又往何地行游、身边有何人相随。

  ……

  山中月夜,满把清辉洒向芙蓉谷怜心桥,除了那不远处的瀑布流水声,山川树木万籁皆寂。今夜的月色格外明媚,甚至那瀑布的上空在月光下都能看见淡淡的彩虹,相比白日所见完全又是另一种夜晚的风情。

  吴玉翀已经休息了,元神忽有所感,芙蓉谷中天地灵机似被引动、剧烈澎湃却又温柔绵绵。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应,仿佛天时地气与四围山川都有着一种玄妙的合律韵动。是有人在此地斗法吗?感觉却又不像,竟若与天地山川的合舞,何人的秘法境界能神奇如此?

  她起身走出了房间来到竹屋的门口,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向外望去,然后就出神的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怜心桥头的那一片空地。

  有两人在月光下起舞,他们是在舞剑还是于空中飞翔?仔细看,那飞翔的是缭绕半空如匹练般凝炼的剑光与月光,两人的身形就似漫舞飞旋的山川之韵。伴随手链轻鸣声的当然是月影仙子,而另一名手持短剑的男子便是游方——他果然来了、终于来了!

  吴玉翀一直看着游方,或许是出神了或许是有些痴了,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门也只是轻轻的推开了一条缝。

  芙蓉谷前后都是绵延的山脉,当一弯明月在山脊后隐去时,游方与向影华结束了这场人间难得一见的合舞。游方来到竹亭中坐下,开始烹茶,不知何时向影华不见了,吴玉翀也没注意到她去了何处,竹亭中只剩下游方独坐,似是在等待什么。

  炉中微弱的火光,在夜色中映亮了游方的脸庞,那是吴玉翀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容。她很想走过去,到他的对面叫一声游方哥哥,可是脚下却一动都没动,半张着嘴一声都没有发出来,就这么在门后静静的看着他。

  炉中的火光渐渐隐去,山间的霞光渐渐泛起,游方就这么在竹亭中坐了一夜,吴玉翀也在竹屋的门口站了一夜。天色微明时,游方似乎叹了口气,终于站起身整了整衣襟,迈过怜心桥飘然离去。

  吴玉翀此时才突然回过神来,就似从梦里惊醒,推开门追了出去,跑到怜心桥头张口欲喊时,游方的身影早已远去。

  “吴玉翀,今天,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向影华不知何时已来到吴玉翀的身后,也望着游方离去的山路方向,神色恬静的说道。

  吴玉翀低头道:“月影仙子,你这是逐客吗?”

  向影华摇了摇头:“不,别忘了你是吴玉翀,你的世界不在这里,想想你已在此地停留了多长时间?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兰德最近很忙,他昨夜来了,你未随他去,那么他今天会另派人来送你走。”

  游方要派人来送她走?派谁来、送她去什么地方?吴玉翀一直坐在竹亭中游方昨夜曾坐的那张椅子上,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气息与温度,却不知在想些什么,连午饭都忘了做。

  快到正午的时候,忽然听见怜心桥头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玉翀姐姐,是你啊,你果然在这里!是在等我吗?”

  回头一看,是华有闲来了,上次华有闲来送琵琶,吴玉翀躲在房中没有现身相见,此刻又突然看见他,她有些不知所措,略显慌乱的答道:“小闲,怎么是你,游方哥哥叫你来的吗?”

  华有闲的笑容就如正午的阳光一样爽朗而真诚,又惊又喜的神情没有一丝伪饰:“要不是游大哥告诉我你在神仙姐姐这里闭关清修,我都不知道,上次来没有见到你。游大哥这几天非常忙,让我来送你回去。”

  吴玉翀的声音有些弱:“回哪里?”

  华有闲有些诧异的答道:“当然是回美国了!玉翀姐姐,难道你忘了,香港那场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就是拍卖你奶奶送来的那柄权杖。拍卖会之后你就该开学了,这个学期你无论如何得回学校,学分修满了也得拿学位啊,上次你在广州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向影华曾说过,华有闲并不清楚吴玉翀曾是无冲派阁主的身份,游方并没有告诉其他人,现在看来,华有闲是真不知道。吴玉翀莫名松了一口气,也说不清心中究竟是酸楚还是欣慰,她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却只说了一句:“小闲,远道而来你也累了吧?吃完午饭再走,姐姐正准备生火做饭呢。”

  华有闲很高兴的点头道:“好啊好啊,玉翀姐姐做的饭一定好吃。”

  午饭做好后,华有闲吃得很香,吴玉翀却没吃几口,吃完午饭又将竹屋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干净净,这才启程离开芙蓉谷怜心桥。吴玉翀想向向影华告辞,可是那月影仙子又不知去了山中何处,只在竹林间的空地上留下一幅山水璇玑图。

  华有闲一定要帮吴玉翀背着琵琶,而过怜心桥的时候,吴玉翀突然转过身来,向着那片竹林以及林间那座竹屋与竹亭长揖行礼。

  游方要华有闲来接吴玉翀,考虑的还很周到,黄昏时走出山野,芙蓉谷风景区大门口有专车等候,随车的还有两名“保镖”,就是何远之派到游方身边的两名“助理”翠阁与朱楼。他们驱车前往重庆住了一晚,次日没有回广州,而是直接将吴玉翀送到了香港。

  齐箬雪在香港机场迎接吴玉翀,并向她介绍了一同前来接机的池中悟。吴玉翀可是咸池拍卖行的贵宾,池中悟接待的相当热情隆重,而齐箬雪也待她像以往一样亲密,照顾的很是体贴周到。

  池中悟通过吴玉翀表达了对纽约玉翀阁的谢意,并介绍了即将开始的这场拍卖会的筹备情况。他告诉吴玉翀,那柄权杖绝对会拍卖出一个远远超出薛奇男给定价格的天价。

  游方策划的这三场拍卖会前后历时近半年,从第一顶有争议的王冠开始就赚足了国内外各大媒体及收藏界的眼球,一惊二炒三翻四抖,天梯架起来、包袱也完全抖足了,将这一局成功的推向了最高潮,吴玉翀现在想不发财都难。

  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咸池拍卖行,如今已经成为国际艺术品收藏界的知名商行,地位与半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只要池中悟不是笨蛋,也自然知道该怎样利用如今的影响保持良性发展的大好局面,更何况他不仅不笨而且聪明过人呢?在齐箬雪看来,对咸池拍卖行的那一笔投资实在是太值了!

  对于吴玉翀来说,这也绝对是一桩大喜事,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如此。但经历了这么多他人所不知的大喜大悲之后,吴玉翀实在没法因为这场拍卖会兴奋起来,只是带着礼节性的微笑,很客气的与池中悟寒暄。齐箬雪也看出来她似乎情绪不佳,很体贴的劝她早点休息,而吴玉翀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会不会在拍卖会现场遇到游方?

  咸池拍卖行的第一场拍卖会是在2012年的3月23日,中国农历二月初二,春龙节,民间俗称龙抬头,第三拍卖会就行的时间8月23日,恰好是中国农历七月初七,七夕节,民间俗称乞巧节,传说中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的日子。

  很遗憾,吴玉翀没有在拍卖会上见到游方,但也有令她高兴的事情,她在拍卖会的现场意外的遇到了肖瑜和屠苏,和齐箬雪一起就坐在她的身边,每人手里还拿着一个号牌,这是池中悟给面子,连屠苏都弄了一个贵宾身份进场看热闹。

  肖瑜一见到吴玉翀就大惊小怪的说道:“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怎么瘦了呢?”

  屠苏也在一旁道:“嗯,是瘦了点,不过比以前更漂亮了。”

  吴玉翀抱歉的答道:“是我自己不乖,溜出去玩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联系,游方哥哥不放心,派人把我找回来的。”

  说话间,拍卖会已经开始了,情况不出游方的预料,大部分拍品竞拍的过程相当激烈,当晚的总成交额让人咂舌。拍卖会的高潮当然还是那柄权杖出现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叹。

  薛奇男从纽约玉翀阁送来的这柄权杖,本属于十三世纪的德皇腓特烈所有,就是他组织与发动了第六次也是最成功的一次十字军东征,但当时的教皇格里高利九世却不承认这次十字军行动,谴责腓特烈二世是“窃取耶路撒冷的野心家”。

  这次成功的东征却导致了德皇与教皇的矛盾、中世纪欧洲列国的矛盾、天主教与所谓异教之间的矛盾以及天主教内部派系之间的矛盾,总之是一段错综复杂但又绝对令后人关注甚至纠结至今的历史,所以这样一件文物经过前两场拍卖会的炒作铺垫后,其珍贵程度已经被媒体大肆渲染。

  这柄权杖以黄金铸成,约有一米长,形状像一柄细长的十字架又像一柄十字剑,十字交叉的手柄正中,两面各镶嵌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蓝宝石,蓝宝石的四角,簇拥着四枚直径达一厘米的珍珠,沿着权杖还依次镶嵌着各种各样的宝石与珍珠,显得华贵非常。

  黄金珠玉,在这种场合其价值已不足道,但它们却能蒙蔽世人的眼睛,权杖本身的华美也给了人一种珍奇的暗示。竞拍到最后,四位分别来自德国、意大利、以色列、沙特的“大收藏家”相持不下,最后还是那位没有公开姓名的神秘沙特买家以四千六百万英镑、近五亿人民币的天价拍下。

  屠苏惊讶的连小嘴都合不拢了,而吴玉翀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兴奋的表情,肖瑜佩服的拍着吴玉翀的手背道:“行,你真行,太能沉得住气了!”

  拍卖会结束后,华有闲直接安排车将吴玉翀送到了机场,屠苏等人很是不舍,问吴玉翀为什么不多留两天,何必这么着急走呢?华有闲很乖巧的在一旁解释道:“玉翀姐姐这次溜到中国来玩的时间够长了,薛奶奶上次打电话给游大哥,游大哥保证一定会好好关照玉翀姐姐,一定在开学前把她送回去。”

  齐箬雪则拉着吴玉翀的手说道:“游方这几天太忙,正巧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不能亲自来送你,托我转告,让你回去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也照顾好你奶奶。有空就来玩,随时欢迎,他还说有空会去美国看你的。”

  游方也许太不了解女人的心思了,为什么要将这样的话托齐箬雪来转告呢?吴玉翀只能说谢谢,想了半天才低声的问了句:“他真会来吗?”

  屠苏在一旁笑眯眯的答道:“游方哥哥当然会去啦,他从来不撒谎的!”

  游方亦或梅兰德从来不撒谎?好冷的笑话!可屠苏说这句话时却笑靥如花,吴玉翀只能无语。华有闲适时的插话道:“时间不早了,玉翀姐姐该登机啦,还要飞十几个小时呢。”

  众人站在安检口挥手告别,吴玉翀却没敢回头,远远的走到候机厅中这才伸手拭去脸上的泪珠。

  ……

  游方倒不是故意不见吴玉翀,咸池拍卖行的金秋专场拍卖会虽然轰动,但在江湖上还有一场更盛大的聚会不为外人所知。就在同一天晚上,游方于白云山庄设宴邀请天下风门宾客,各派掌门带着门中长老以及重要的弟子传人都到了。

  上门做客恐烦扰兰德先生,不好意思带太多人,但大家还都想来,所以人也不少,总共有二百多号将近三百人上了白云山。还好山庄中的地方够大,一楼左右两间大厅都摆满了,门前的观景平台也摆上了桌椅。

  游方与各派尊长自然是在一楼左手的宴会正厅中用餐,但为了与众人说话方便,后来干脆也把酒桌摆到了外面的草坪上。松鹤谷掌门向笑礼邀请几位前辈,合力施法布下一座大阵笼罩整座山庄前后,不让此地热闹的声息惊扰到外界。

  游方是寻峦、消砂、九星、松鹤谷几派的供奉长老,并执掌形法派的憾龙令、牵弓派的牵机剑,就算没有地气宗师身份,在当今江湖风门中也堪称威望无双。众人登门怎好意思空手,礼物不论是否贵重,都非常有纪念意义与特色。但这次送礼可是送的太划算了,因为游方代表刘黎的回赠可谓千金难寻。

  各派来了这么多人,接待起来细节问题千头万绪,实际上是寻峦派做东安排,因为寻峦派的道场也在白云山中,酒宴以及相关仪式也是张玺策划的,“主持人”是叠嶂派供奉长老千杯道人。

  名义上刘黎已不在世,天下皆知他老人家在璇玑峰上与唐朝尚同归于尽,游方如果自己拿出量天尺宣布继承地师衣钵虽然也行,但场面看上去总不是那么太正式,所以需要这么一位见证者与宣告者来主持仪式,当时留守在璇玑峰上的千杯道人是最适合不过的。

  按游方的计划,晚宴开始,各派弟子之间有些可能还不熟悉,先聊聊天、喝喝酒、热热场,再由千杯道人登场,正式向大家转述璇玑峰上发生的事情,然后隆重推出兰德先生,完成刘黎的“遗命”,向各派转赠谢意。

  但张玺提醒游方,不能这样做,为了礼数周全,应该在白云山庄门前正位设灵拜祭刘黎。张玺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心里还在嘀咕:“兰德先生最近是不是太忙太累了?连这么重要的关节都给忽略了,幸亏有人提醒!”

  游方可不是没想到这一出,他在青城山已经陪着郎继升祭过一次刘黎,当时心里就觉得别扭,明知道老头活的挺滋润的,还得装出一副哀伤的样子拜祭老人家的灵位。但是张玺既然提出来了,他也就没法再装糊涂了,只得暗自苦笑着答应,并连连点头称谢。

  这天晚上,众人聚齐之后,千杯道人却长啸一声,全场肃静鸦雀无声,门前台阶上摆设了香案灵位。千杯道人走到中央,眼中有泪,饱含敬意与遗憾向众人讲述璇玑峰上发生的事情——当代江湖的百年传奇刘黎前辈,手刃无冲败类唐朝尚,将地气宗师衣钵传于梅兰德,已羽化而去。

  梅兰德捧量天尺供于香案之前,领风门各派弟子拜祭刘黎。身为地气宗师传人,他当然要行最严格的叩拜大礼,一边磕头一边在心里嘀咕:“师父呀,您老人家可别怪我啊,招这么多人来祭你,磕头祝您长命二百岁,不,三百岁……哎呀,那不成妖精了吗?……呸呸呸,是神仙!”

  越嘀咕他心里越没底,脑门也在隐隐作痛,每一个头磕下去,就像老头瞪眼敲着他的脑袋似的。其实他在前几天去芙蓉谷看望向影华之前,刚刚去柳州拜见过师父,此刻不禁又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那是在勾滩苗寨内的老楼里,他陪老头喝酒聊天,水印姑娘也坐在旁边。席间水印无意中提到自己有个愿望,希望家乡能有一条公路通到外面。目前来往勾滩苗寨只能走水路,非常不方便,公路一直没有完全修通,因为有的地段山势实在太险峻了,工程艰难也意味着投资惊人。

  老头突然伸筷子敲了游方一下:“小子,你听清楚了吗?你水印妹妹有这个愿望,你可不能欺负她!”

  这老头说话怎么夹七杂八啊,言下之意要游方帮忙完成水印的愿望,否则就是欺负她,这都是哪家的道理呀?游方想瞪老头却又不敢,瑞士的刘昌黎基金他可是一直没有签字继承,老头想做慈善家自己也可以捐钱嘛,为什么非要让他游方做这个好人?

  游方现在虽然有钱,但这样的巨额捐助也不可能拿得出来,想由他出面来实现水印的愿望,非得接受那个基金不可。游方还没答话,刘黎又说道:“其实有些地方也有路,只需要拓宽一下修好一点,有的路段选址不合适,需要重新改道,再架几座桥也就行了。图纸我都画好了,不复杂。”

  水印插话道:“水峰大爷,你画的图纸交给县里,人家都说按这种设计投资要增加许多。而且这条路也一直在修,就是因为投资没落实才没完全修通的,那样不更没法修了吗?”

  刘黎摇着筷子笑道:“没关系没关系,多出来的投资我出,哦,不不不,你游方哥哥出!这样的话就可以按我的设计修路了,要改设计修通公路,可不仅仅是谁愿意捐助投资那么简单,很多事情都要摆平的。但你放心,游方一定有这个本事。”

  水印张着嘴半天才反应过来道:“水峰大爷,原来你不是开玩笑啊?”

  游方已彻底明白师父的意思,站起身来道:“老爷子不是开玩笑,既能让水印妹妹你高兴,又能让他老人家满意,还能造福这一带的山川与居民,这种事情我怎敢不尽力呢?等我忙完这一阵子,就会把它搞定。”

  水印看着游方,满眼冒星星,尽是倾慕与崇拜之色。——游方刚刚回想起水印当时的眼神,拜祭仪式终于结束了。

  他整理衣襟站了起来,双手捧起量天尺转身面对众人,一脸悲悯与庄严之色。

  风门各派弟子再度下拜行礼,类似的场面游方在青山湖畔经历过一次,当时皓东真人受刘黎所托将量天尺交给他的时候,在场的沈慎一、苍宵等人也都下拜行礼了。但此时此刻,游方并没有像当时那样将量天尺举过头顶向众人回拜,而是手捧量天尺站在那里受了这一拜。

  因为众人拜的不仅是他,也是上一代地气宗师刘黎,更是历代地师传承与风门之祖的垂训,手持量天尺的游方只是一个见证与一种象征。新一代地气宗师梅兰德终于现身江湖,回望来路之艰难,至此众望所归水到渠成,江湖中不知留下几多感叹。

  历代地气宗师继承衣钵正式现身江湖的情景,游方这一次可以说是声势最隆,同时他可能也是最受欢迎的一位,而且绝对是千年以来最年轻的一位,是新一代的传奇!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经到了2012年12月21日,冬至,天地一阳生,一年造化轮回周而复始。

  美国旧金山,横跨北加利福尼亚海峡的金门大桥,桥面宽二十多米,离海面有六十多米高,世界桥梁工程史上的奇观之一,岸边山势如削直落万顷碧波。

  吴玉翀站在这座悬索桥上,视野开阔风景壮美,远方海面上有薄雾飘荡,大桥的尽头远望有些朦胧。她站的位置恰好是山与海的断崖交界处上空,凌空的细长桥身在海风中带着轻微的震颤感。

  从地气灵枢看,山阳水阴陡然过度,孤悬空中虚浮无依,一个人站在桥上时,环境容易对心理造成一种强烈的暗示冲击,而且一旦出神很容易觉得恍惚,仿佛那碧蓝的海面会变得越来越近,像是在无声的召唤。

  这座大桥是最典型的“聚煞冲神”的风水局,建成以来已经有无数人从此纵身一跃,自上世纪七十年代就不断有人呼吁给它加上高栏,但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这栏杆始终没有加上去,每年仍不断有人在此纵身飞向大海。

  据说给这座桥加上栏杆最大的困难是巨额的财政预算,初略估计至少要上千万美元。美国加州在2007年迎来了一位屏幕英雄施瓦辛格当州长,可是待到去年施瓦辛格卸任时,加州政府已债台高筑濒临破产,更别提给金门大桥加护栏了。

  吴玉翀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来到旧金山,走上了金门大桥,而且站在了这“聚煞冲神”局的阵枢位置。她出神的望着远方的太平洋,手扶着桥栏身体前倾,海风吹动了她的衣袂,就似要飞扬。

  “玉翀,在这里看风景呢?”一个柔和的男声突然从身后传来,吴玉翀转过身,只见游方穿着一件灰色的羊绒风衣,就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吴玉翀愣住了,那山与海在这一瞬间仿佛都远去,脚下的大桥也成了虚幻的空中楼阁,眼前只有风中的游方。她下意识的离开桥栏上前两步叫了一声:“游方哥哥,是你吗?”

  然而她随即却似被自己的声音惊醒,意识到这是在美国旧金山,而眼前就是真正的游方,他真的来了,突然出现在这里!吴玉翀有些说不出话,也站定了脚步。

  游方的笑容还是那样柔和:“玉翀,你吓了我一跳,身为无冲化煞诀传人,你来这里看风景,怎么恰好站在聚煞冲神局的阵枢?”

  这一句话,莫名却让吴玉翀的神色黯淡下去,本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她却低下头只问了一句:“游方哥哥,你万里迢迢来到美国,只为提醒我不要忘记过去的事情?难道你忘了,是你自己说的,我就是玉翀不再是阁主。”

  游方背手走了过去,吴玉翀的心在乱跳,不知道他走过来究竟会如何。然而游方却直接从她身边走过,站在了她刚才站的位置,眺望着太平洋悠悠说道:“我给你奶奶打电话,她告诉我你在圣诞假期要和同学到旧金山玩,我就直接来旧金山了。下了飞机就赶到这里,果然正看见你在桥上看风景,如果记得没错,我曾经和你讲解过此地的风水局。”

  游方与吴玉翀再次见面,听他说话的语气就似昨天才刚刚分开一般。这回是吴玉翀的声音从游方的身后传来:“你的记性真好,到美国来看我,我真的很高兴,至少你还没有忘记玉翀妹妹。既然如此,你为何一再提醒我是无冲派的传人呢?我的秘法修为已废,与江湖风门诸事无关,这不正是你曾经希望的吗?”

  游方伸手扶栏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我在提醒你,实际上是你自己未曾忘记,否则也不会恰好站在这里。玉翀妹妹,放下并不意味着忘记,所经历的一切要看怎样回味,你在怜心桥尚未完全明白,而今天,哥哥特意来给你讲个故事。”

  吴玉翀转过身来手扶桥栏与游方并肩而立:“哦,哥哥来到美国找我,就是为了讲个故事?”

  游方笑了,扭过头看着吴玉翀:“是啊,特意来给你讲个故事。年初在北京,我认识了一位姑娘,名叫檬檬,她的经历总让我想起你……”

  就在这金门大桥上,游方对吴玉翀讲起了舒檬檬的故事,那是今年年初,在北京,他帮谢小仙的忙,给一个叫方悦的人治疗奇异的病症,却牵出了一位本来只应该存在于画中的姑娘,她叫檬檬。

  檬檬的际遇坎坷,非常的不幸,却“有幸”遇到了一位左十三道长。这位道长是一位神通广大的高人,不仅长年为她“治疗”奇异的病症,并安排了她的生活。到后来他告诉檬檬,要在北京介绍一个人给她认识,这是前世的缘法,也与她的病症有关。

  假如方悦没有遇到游方,那么左道长的阴谋一定会成功,他会通过檬檬将方悦的一切牢牢的控制,而檬檬也将永远被蒙在鼓里,并不清楚自己实际上成为了左道长的“帮凶”、他做恶的工具之一。

  檬檬和方悦是幸运的,他们到最后并未了解真相,也不清楚左十三已经死了,从心底里感谢左道长与游方,让他们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彼此。

  从某种角度,吴玉翀遇到唐氏兄弟,与舒檬檬遇到左十三的情况非常相似,但舒檬檬比吴玉翀幸运,她一直在懵懂中不知发生了何事,而左十三的阴谋也没有得逞。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吴玉翀也许比舒檬檬更幸运,至少她清醒的经历了这一切,就像游方所说,放下并不等于忘记,她仍然是玉翀、一直就是玉翀!

  故事讲完了,两人站在桥上谁都没有再说话,就这么沉默了很久,耳边只有海风吹过的声音,脚下的金门大桥在轻微的颤动。

  良久之后还是游方首先开口道:“你如今已是显化祖师一脉仅存的传人,不论近百年来无冲派做了什么,无冲化煞诀与幻法大阵无辜。你的秘法修为虽废,但神念境界未失,只要一念清明、元神不昧,仍可感悟天地山川灵枢滋养形神。你所面对的不是这座桥,而是未曾见知的另一重天地。”

  吴玉翀低头看着海面,终于弱弱的开口道:“我能吗?”

  游方:“你做山水璇玑图、落笔有灵枢之妙,为何不能呢?……我的修为有不及你的地方,那舒檬檬的病我并没有完全治好,而你是当世修习无冲化煞诀的第一高手,就算不用神念功力,仅用无冲化煞、元神互感之术,也是最适合给檬檬治愈病症的人。”

  吴玉翀的嘴微微撅了起来:“游方哥哥,原来你这么大老远来找我,是为了给另一个姑娘治病?”

  游方笑出了声:“呵呵呵,不急不急,你若有空顺便和我回一趟北京,治好檬檬的病,这也是好事啊?回想你修习无冲化煞诀以来,可曾如此运用过秘法,这对于你未尝不是一种机缘!……至于今天嘛,是冬至,传统的风俗是包饺子……”

  吴玉翀突然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我若是给那位檬檬治病,需要一件法器,能震动神识的法器,最好曾依附合形之神念洗炼。”

  游方从怀中取出一物问道:“玉翀,你看这是什么?”

  阳光下赫然是一支带柄金铃,一眼看见它,吴玉翀就怔住了,元神感应的很清晰,此物的气息似包含千年山川化境,真真切切就是显化祖师传下的无冲化煞金铃,而不是唐氏兄弟仿造的另一支。

  无冲化煞金铃怎会在游方手中?此物当年失落,实际上是被刘黎所得,一直就收藏在重庆老宅的密室中,后来自然连同地师衣钵一起传给了游方。刘黎曾命游方转赠风门各派一批东西,还特意提到了无冲派,所转赠就是这件传承信物。但是这东西要送回给谁呢?老头却没有明言,很是耐人寻味。

  见吴玉翀只看着他,眼中有湿润的光泽却不说话,游方摇了摇手中的无冲化煞金铃,那无形的铃音荡漾而开,冲散了金门大桥上的聚煞之气。他也看着吴玉翀柔声道:“我们回去包饺子吧,现在时间还来得及。”

  ——《地师》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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