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的尽头只有沉默，杜宇风低下了头，他知道自己一直不想承认，早已预料的结果已然是现实。
方从恩是不可能为蒋先生所用的，如果说他原来还是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可是现在的方从恩的立场很坚定。
他不是共产党，可他却比共产党更坚定。
华夏五千年，总是有那么一批像方从恩这样的文人，他们一直坚守着自己的信仰，继承和传承着这个文明的信仰。
他们，即使杀了他们，也无法扑灭这种对信仰的坚持。
杜宇风稍稍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
“既然爹已有决断，儿子就告辞了。”
说完，杜宇风深深地给方从恩鞠了一躬，慢慢地抬起身来，刚要转身，却被方从恩叫住了。
“把它带回去，老蒋就算了，他无心看这些，即使看了也学不会。给小蒋吧，他的日子还长，看他还有没有机会……”
杜宇风愣了愣，沉思片刻，缓缓地伸出手来，拿起桌上的那本《白起书》。
突然，杜宇风又问了一句。
“爹，这本书怎么会到你的手中？”
方从恩微微地笑了笑，又看了看一旁站立的方城，方城更是一脸疑惑。
这本书应该就是金裁缝从言四海家里带走的那本书，它怎么又在父亲的手中呢？看書喇
“这书，本就是言家的，我是言家的传人，它怎么就不能在我手里呢？”
方从恩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狡黠地一笑。
突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爹，晚饭准备好了。”
秋月枫在外面轻声叫道。
方从恩缓缓地站起身来，对林诗君说道。
“时间不早了，吃饭吧。”
林诗君看了看方从恩，又看了看杜宇风，也站起身来。
“宇风，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吃完饭再走。”
杜宇风沉默不语，只是点点头。
方从恩一脸深沉地瞥了一眼低着头的杜宇风，说道。
“宇风，万事都有定数，有些人可以做一些事情，却无法改变大势，你已经尽力了。吃完今晚这顿晚餐，明日你是谁，我是谁，他又是谁，并不重要，你要怎么做，我要做什么，他又要做什么，都是没有关系。”
方城指了指方城，又顺手将手掌轻轻地放在杜宇风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不是所有的斗争都是你死我活的，那种争斗其实毫无意义。即使为父死了，这个世界还有王从恩，李从恩；即使你死了，还有刘宇风，张宇风。”
杜宇风狠狠地点了点头，低垂着脑袋，一直盯着他手里那本《白起书》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杀机。
大家缓缓地走出书房，餐厅就在厨房门边，一张圆形的鸡翅木桌上摆着不少菜，当然桌中间的一个精美瓷盆里盛着东北的名菜铁锅炖大鹅。
除了那道东北名菜，其他的菜品都是南方菜肴，系着围裙的秋月枫站立一旁，招呼着大家坐下。
当然方从恩老爷子坐的是上席，他的左边是林诗君，右边却是杜宇风，林诗君的边上是老林，杜宇风的边上是方城，方城的旁边是秋月枫。
“吕叔，吕婶呢？”方城突然侧过脸来，问秋月枫。
秋月枫看了看对面的方从恩，支吾着没有说话。
方从恩却开了口。
老爷子缓缓地说道：“大封在我们方家五十年，也操劳了五十年，是该回去继承家业了……”
“爹，也不急着连顿饭顾不上吧？”方城脸色微微地有些变了，第一次顶撞了自己的父亲。
方从恩缓缓地端起桌上的酒杯，意味深长地看着方城，雪白的眉毛微微地扬了扬，沉着脸。
“有些事情，刚刚好。五十年很长，一段饭的事情却很短，我不希望他们老两口因为这顿饭赶不上那班车……”
说完，方从恩又瞥了一眼坐在身边的杜宇风。
杜宇风的心里一惊，方老爷子不是安排好吕大封夫妇坐船么？怎么现在改成了坐车了？
“你吕叔是在方家操劳大半辈子，我与他名为主仆，实为兄弟。既然是兄弟，那就要护着兄弟，如果你吕叔现在就在这张桌上，或许他今晚就走不了……”
方城虽然脸上有些不悦，心里也不清楚为何父亲一定要让吕大封提前离开上海，既然老爷子这样安排，总是有他的用意的。
忽然，坐在方从恩边上的林诗君也缓缓地端起了酒杯，她侧过脸来，看着方从恩，冷冷地说道。
“你是在害怕我，害怕我会报复吕大封两口子。”
方从恩笑了笑，又看了一眼边上的杜宇风。
“你当然不会和大封计较，虽然他年强的时候是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却不至于要他的命。但要他要坐在这里，只怕也会很尴尬。”
“尴尬？”林诗君疑惑地说道，却不自觉地瞟了一眼杜宇风。
“大封一直和杜宇风有联系，我是知道的。我和他，既然是兄弟，也不想撕破那层脸皮，今晚他要不走，或许就没那层脸皮了……”
“我自然不会和他计较，他老婆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要他的命？宇风要是见着大封没了用处，会不会灭了他的口，我就无法保证了。”
方从恩说完，一口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轻轻地把酒杯放在桌上。
坐在方城身边的秋月枫立即站起身来，绕过方城和杜宇风，走到方从恩跟前，从桌上拿起酒壶，又给方从恩的酒杯斟满。
“爹，你就把儿子想得如此不堪？”方从恩身边的杜宇风轻声说道，话里满是怨气，他猛地端起面前的酒杯，也是一饮而尽。
站立一旁的秋月枫又给杜宇风的酒杯斟满。
“不堪？你是老蒋的人，却在军统潜伏了十多年，杜宇生是你兄弟，你明着助他，实在是通过他，通过军统监视老蒋下面的所有人。”
“你在那里呆得太久了，潜移默化地也沾惹上了些暴戾之气。吕大封坐的船上，有你安排的杀手吧？”
方从恩说得轻描淡写，杜宇风的脸却一片阴沉。
“他背叛了你十多年，你还是护着他！”杜宇风冷冷地说道。
“如果他一生跟随你左右，即使做错事，只要没有背叛你，我一定不会这么做。我只恨他，方家视他为己出，他却……”
“他却什么？却勾结外人？那一年，你和他在寒山寺见面，大封就知道你也是我找了很多的年的断手残足的小叫花子，他之所以被你说动，也没拿你当外人的。如果不是你，换成文重月，高林心，你认为他吕大封会答应他们吗？”
“你的手段高明是一方面，吕大封这个人私心不少，却还是有良善之心的，他的错，不至死……”
方从恩说完，默默地扫视了一圈在座的所有人，回过头看了一眼秋月枫。
“媳妇，你忙了半天，也坐着去。”
秋月枫嗯了一声，转身回到了方城的身边坐下。
方从恩又端起酒杯，缓缓地说道。
“来，方家人都在这里了，都喝了这一杯。这杯酒里，没有共产党，没有国民党，也没有那些见不得光的七七八八，只是一杯亲情的酒。几十年了，一家人从未如此齐整地坐在一起，有些甚至从未见过面……”
方从恩又顿了顿，看了看边上的林诗君和老林，和蔼地笑了笑。
“这杯酒，既是团圆酒，也是缘尽酒！”
方从恩说完，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端着酒杯环视了一圈桌上的每个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惊愕和各种复杂的表情。
缘尽？
方城的心里猛地一惊，父亲说这么重的话，难道仅仅是为了和杜宇风和秋月枫划清界限么？
除了方从恩，桌上的人都端着酒杯，林诗君双眼复杂地看着方从恩那一脸的肃然，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老林低着头，一如既往地黑着脸盯着手里的酒杯；秋月枫却依旧那副笑而不语的神色。
只有杜宇风一脸阴沉，双眼微闭，端着酒杯的手却纹丝不动，他似乎一直在思索老爷子为何说出这种话来。
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