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 大雪渐渐蔓延了整个长安城。
忙碌的一日快过去了,官署中的同僚呼朋引伴,说起今夜去哪处楼阁饮茶, 卫初宴笑着摇头:“我要回去陪娘子,她双身子, 我不放心。”
窗户微微敞开, 风雪霸道地挤进来,卫初宴那清凌凌的声音中, 却一丝儿冷冰冰的风雪气都未沾上, 而满是温柔。
众人抬头望去, 见那墨色官袍面容似玉似雪的年轻大人端坐在肃穆桌案后, 素来沉凝的脸上, 因着提起了家中的妻子,而有了淡淡的笑意。
大家一乐,俱都打趣起来——
“卫大人,这话都听您说了好几百遍了,日日约你都约不动,瞧,难不成等你家夫人临盆了, 你才肯出门游玩?”
“卫大人莫不是妻管严吧?你再这样下去,岂不是一点威风都无了?”
“王大人此言差矣, 卫大人在我等心中, 难道不是威信十足、受人尊敬的吗?想来她与那位赵娘子相敬如宾,如何又扯到威风之事了?”
“是了, 卫大人是疼爱夫人, 乾阳大都花心,像大人这般的痴情人, 我先前还从未见过。”
大家七嘴八舌,官署中一下子热闹起来,卫初宴连连摇头,认真:“等孩子出生,我娘子她身子虚弱,孩子又尚在襁褓,我也要陪着的,日后等孩子长到四五岁,约莫就能时常带着出门了,她近来也无聊的很,总想着要出门玩呢,可惜总是不能尽兴。”
众人应和了几句,见卫初宴心不在焉,那颗在官署中聪慧不已的心似乎早已化作一颗痴心,飞到了家中了,便也不再笑她,只是在暗地里啧啧称奇。
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乾阳吗?
卫初宴可不管旁人对她的想法,待到时辰合适了,她便迫不及待地起身,其他众位官员一看就知道,卫大人又急着回家了。
话说,从前的卫大人可是夙兴夜寐,恨不得夜夜歇在官署的,哪有这么准时回家的时候?如今,虽然事情已少了许多,也不是很紧迫了,然而卫大人这个变化,实打实是从她那位夫人怀孕开始的。
全长安,哪家坤阴不羡慕卫夫人呢?好多小娘子自家中大人那里听说了卫初宴是如何对待赵娘子的,都羡慕的紧,甚至有那大胆的小娘子,递了拜帖来访赵寂,想从她这处,得一些御妻之道。
“其实又哪有什么可传授的呢?情爱一事,从无道理,向来是真心对真心。”
赵寂也洒脱,虽然怀孕,但有人来问,她便也大大方方地见,只是她说的话,小娘子们如今还不太明白。
卫初宴也没来得及换下官袍,便迫不及待地钻进官署外等候的马车,催促车夫快行。
外边风雪大,先前卫初宴图快,总是骑马,自然,比起赵寂那急入旋风的马术,卫初宴要温和的多。不过,现在这么大的雪,卫初宴也不想被风刮伤了脸蛋,惹赵寂不开心,于是就换乘马车。
清脆的鞭声,马夫的吆喝声,车边悬挂的铃铛晃荡着也发出悦耳的声音,外边没多少人了,一入冬,大家都猫在了家中,马车行的顺畅,没多久,便只剩那么两条街道便到家了。
卫初宴一路上都在掀开车帘往外看,见外边虽然冷清,但无萧索,也未在见到有乞丐,说起来,自从她几月前向陛下进议,道将无家可归者收容到杂役队伍中,去修补城墙与河道、又或是挖矿后,这些乞丐大多都有了归宿,陛下看重她,她一上书,陛下便批了,还从内库拨出部分银钱。
卫初宴心如明镜,要说陛下为何这般好说话,竟去管乞丐与部分无田无业者的死活,自然是因为新税制与新官制的顺利推行。
经过一个转角,卫初宴望见,在那冷白的雪墙之下,正孤零零地支着一个干净的摊子,摊前有一算命先生,不知是否是因为街上行人寂寥,卫初宴的马车一到这里,那人便也转头,望了过来。
那是双似乎藏着些东西的双眼,可分明又是个盲眼。卫初宴与她“对视”一眼,手指一颤,将车窗落下,声音寒冷了几分:“走快些。”
车夫于是进一步地加快了速度。
这个算命先生,总在这里摆摊,从前还拉过她几次,说些不好的话,卫初宴先前以为她是个骗子,后面......
卫初宴知道她是有几分厉害在手上的,然而她想卫初宴弃妻,卫初宴自是不肯,被她逼得急了,就远远地绕开她走,只希望她早日死心。
但看今日这情形,卫初宴也晓得,这人并未放弃,否则,这么冷的天气,她也不会坐在雪中,也不会,那么准确地找到了卫初宴。
就好像专程在等卫初宴一般。
卫初宴让车夫快走,便是不想理她,谁曾想她却自己跑过来了,拦下了卫初宴的马车,马车一停,外边响起车夫的声音:“莫挡路,我家主人不算命。”
卫初宴心底一沉,一路上对于即将回家的喜悦与期待,在这一刻全数消失无踪。
那人约莫是不肯走,拦在车前:“卫姑娘,卫大人,你真的,对你家那位一点怀疑都没有吗?若是没有,你为何总是躲着我呢?可见你心中,或许是信我的。”
卫初宴掀开外帘,冷冷道:“青天白日的,你莫要在这里说些玄而又玄的事情,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清楚。你晓得我不信你,更不愿意依你说的做,所以莫要再对我纠缠不放了。”
算命先生摇头轻叹:“果真为情所困。没想到即便是你,也过不去这情劫。”
情劫?
又是一个不懂的词。卫初宴听着,心头好像进了刺,有点疼,又不知道这股疼从何而来,她也不想问,一问,这人又要跟她说些如何将赵寂诛灭的事情,这些字,卫初宴一个都不想听。
如今她已知晓,她家娘子是魔王,然而那又如何呢?赵寂说她没害过人,那便是没害过,卫初宴信她,还有,若是赵寂是个坏的,又如何,会与她有这一段呢?
卫初宴假意听不到:“你还是快些让开吧,否则等下喊了官兵来,还是要赶你的。”
算命先生忽然靠近,一把掐住卫初宴的胳膊,将一个薄薄的东西塞到她手心:“你还要不要命了?你要这一世情爱,还是要无尽永生?你若不信我,将这个符贴在她身上,你看她会不会痛苦焦灼!”
卫初宴触电般将她推开:“我不知你在说什么,你再纠缠,我便不客气了!”
算命先生深深看她一眼:“你这般聪慧,定是发现了不对劲的,只不过,你不愿信,可是有这道符在,也由不得你不信,你不将它丢了,说明你心中,还是怀疑的。”
卫初宴脸色沉下去,立刻当着她的面,将符丢到了车外,黄色的符落在白白的雪地上,被风一吹,想飘远,又似乎不会飘,微微地晃动着,显得那样萧索。
卫初宴高声道:“别理她,走罢。”
这话是说给车夫听的,却更是说给算命先生听的,果然,那人长叹起来,摇头,依依不舍地走了。
卫初宴端坐在马车里,白雪做的清隽脸蛋面无表情,墨泼的长发被发簪簪起,身上的官袍因她此时冷肃的神情,流露出一种寂静的威严。
她在意那道黄符,甚至想回头去捡,然而想到那个算命先生或许有什么手段察觉到,因此虽然手掌已经握成了拳,却还是忍住了。
她想捡回去,不是为了用它来对付赵寂,只是担心那个算命先生会自己去用这种符法伤害赵寂,她想给赵寂看一看,也好有些应对手段。
带着这股担忧,卫初宴回到家中,一路问着仆人寻到鱼池,便见一个红衣似火的女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池边大青石旁,墨发随意拿金带一系,两只细白的脚丫露出来,脚踝纤细、足弓精致中透着一股天生的优雅,而这双美丽的脚丫正浸在水中,悠悠荡起许多涟漪。
这么冷的天!
卫初宴脸色一黑,几乎是跑着过去的。
赵寂正无聊地喂鱼玩水,见她回来,脸色一喜,拍拍手上的鱼食,正要起身,却不知想到些什么,湿淋淋地把鞋一穿便想往房间里跑,被卫初宴三两步抓住了:“说了现下莫要多跑的,伤到你的身子怎么办?孩子颠簸到了怎么办?”
赵寂被她说的气势一软,加之卫初宴已提到了关键处:“还有,已然是雪天了,你还这般玩水,真的不会冻着么?那样的冰寒,你也丝毫不惧么?”
卫初宴眼底眉梢皆是心疼,赵寂原本想反驳的,最终只是弱弱说了句:“真的不冷嘛。”
话音未落,她轻呼一声,是卫初宴小心地将她抱了起来,快步往温暖的房间里走,赵寂脚丫上的鞋子原本也没穿好,路上晃掉了,卫初宴没理,左右,湿了的鞋子也不能穿了。
她把赵寂放到凳子上,跑去拿了毛巾回来,先给赵寂擦干了脚丫,摸着娘子的身子发凉,心中更是无奈,竟直接将赵寂的脚丫揣进了自己怀中:“都这般寒凉了,还说不冷,莫觉得你是个......便什么都不惧,你可知道,便是你不会有事,也有人会担忧的。”
赵寂一怔,低头望着卫初宴。她冰凉的脚底被卫初宴抵在腹间,脚掌被卫初宴的手包住,无一处不温暖。其实赵寂确实不惧冷,有时甚至喜欢这样的寒冷,因为早已习惯了,然而,好多年了,她终于遇到一个人是这样温暖,好像连她的魔王身躯都能焐热。
赵寂忽然就有点不知所措,明明不冷,却像个小女孩般乖乖坐着了,任由卫初宴去捂她脚丫,又被女人的触碰弄得发笑。
不知过了多久,赵寂望着应是蹲麻了的卫初宴,轻轻地道:“你还不晓得吗,我总是要比旁人要寒凉一点的,这其实是正常的,你莫气。”
卫初宴低着个头:“你又知道我生气了,我没有生气,我怎会同你置气?你放宽心,莫要因为我而不开心。”
她实在是一个好娘子,待赵寂如此细致温柔。看她现在这样,也能晓得,她日后也会是个好娘亲。
赵寂讪讪地笑:“好吧,你没生气,是我错了,我只是无聊,我下次再不这样做了。”
或许这世上也只有卫初宴一个人,能听见魔王认错了,她要的也就是这样一句“下次再不这样做了”,听罢,她松了口气,仔细给赵寂捂了许久,才去找来鞋袜给赵寂穿上。
伶仃脚丫被卫初宴握在手里,女人的手明明那般细腻温暖,然而握住时却让脚丫痒痒的,好像有种奇怪的粗糙感在磨人,赵寂忍不住缩脚,莹润的脚丫根根蜷缩起来:“我自己来。”
卫初宴没听她的,动作不停,认真给她套上袜子,温柔地抚平每一丝褶皱,嘴上道:“无事,很快便好了,你现下肚子还不是很大,我问过他们了,等日后你连弯腰都不好做了,迟早要我为你做这些的,我先学一学,日后便会越做越好了。”
这个人又在将她做凡人看待了,赵寂想,她明明是个魔王,有一万种术法给自己穿上鞋袜,可是卫初宴就是不那样做,为此,宁愿给自己找许多麻烦。
谁会心甘情愿去伺候另一个人呢?除非是真心对待。
赵寂轻轻道:“其实我自己,可以的。”
卫初宴:“我也可以好好地照顾你的。”
说着,她将最后一只鞋子套上,满意地放开,抬头,又好像有点忐忑:“就是......我是第一次成亲,也是第一次做娘亲,更是第一次照顾孕中的妻子,我肯定......做的不好,但我会学的,我会好好去学的。”
卫初宴是没跟赵寂说,因着卫初宴老是去问别人这些事情,还被他们笑话过好多次,然而卫初宴每次都没事人一般,该问的便问,她在学问上精钻细研,在这一块,也是足金一般的用心。
赵寂听着,其实很是感动,不过,她却假装生气,将卫初宴的耳朵一扯:“什么第一次成亲?难不成,你还想再嫁再娶几次吗?我不许的啊,卫初宴,话跟你说在前头,你敢找别人,我便不要你了!”
卫初宴哭笑不得:“我哪里还会去找别人?”
说着,她有些犹豫,停留了许久,脸也变红了,最终还是说了:“我遇见了你,便是人生幸事,不会再对旁人有半点心思。”
赵寂把她拉起来,去亲她:“我也只要你。”
两人温存了许久,卫初宴忽然道:“不过,第二次、第三次做娘亲,我都很愿意的。”
赵寂牙痒了,转头就对着卫初宴脖子咬了一口,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道:“好呀,你们乾阳都这般贪心吗?这一个还没出来呢,就想着下一个了!我告诉你卫初宴,你想都别想,生这个孩子都要去掉我半条命了,我才不会再为你怀第二个!”
卫初宴险些被咬麻了,软在那里,却不知是疼的还是赵寂的呼吸打在耳朵旁,令她香汗滴落,她听了赵寂的话,认真想了想,与赵寂道:“那便不生了,生孩子是很要紧,我听他们说,很是凶险。”
她不知道赵寂话里的那个去半条命,是指真的要与天争命,只以为赵寂说的是生孩子时孕妇都会有的艰难与危险,赵寂也未细说,她生孩子得去魔界准备的,也不带卫初宴,免得事情有变,让卫初宴伤心。
两人说的不是一件事,然而竟然也对上了,末了末了,卫初宴神情严肃起来:“若是生的不顺利,我们就不要孩子了,你最要紧,以后也不要了。我听说有一种药,喝了便会绝育,我这便去请人寻一寻,或者陛下那里有便更好。”
赵寂看她真的在思索去喝绝育药的事情,还说到了要是不顺利就去子留母之事,越说越离谱,赵寂既然怀上了,那一日没有去掉这个孩子,日后就再不会放弃她,赵寂是一定要把她生下来的。
“你也莫要太担心了,我既然是个魔王,自然有些超出常人之处,生个孩子算什么?我一定顺利把她生下来,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倒是这绝育药,你真舍得去喝吗?”
赵寂是无所谓,她原本都没想要孩子,现下有这样一个孩子,已是意外,之后,倒是真不想要了。
卫初宴笑笑:“有什么不舍得的呢?其实我也知生孩子是危险的,且你先前不想要孩子,我一直在避孕的,当时做好了我们永远不会有孩子的准备,也曾想过绝育药的事情,却未想过,这孩子来的这般奇妙。”
她与赵寂相视一笑,不知各自都想到了哪里,还是说,想到了一处去。
那日两人“重归于好”后,赵寂推算过,大致算出,是去看桃花那日怀上的孩子。
卫初宴当时还很奇怪,言道不是喝过药么?结果赵寂说了句,其实她并未喝掉,因觉得自己是魔王,与凡人在一起不会怀孕,没成想也有这种可能。
原是这般,卫初宴恍然大悟。
好了,赵寂保证不再去玩水,卫初宴高兴起来,这时也到饭点了,两人用过餐,赵寂说无聊,那双勾魂眼多情地望着卫初宴,非要央她带自己出门去转一转,卫初宴的手原本已经拿上了书本,闻言顿了顿,其实意动,只是想到了白日那个算命先生。
她不会还在外边等着吧?
卫初宴思索片刻,拉起赵寂:“我们喊车夫套了车,去云楼看雪吧,虽是夜晚,但今日月圆,月光那般亮,雪夜倒很是美丽。”
赵寂只想出门去,且是和卫初宴出门去,至于去哪里,她是不在意的。她自己其实确实憋的很闷,因为怀孕,也不愿乱跑,人间来了许多仙,不知是不是在找她,她在家中设了屏障,比照魔王宫设立了阵法,便是大批的仙人来了,没有华瑶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进来。
华瑶......
赵寂转头,望了卫初宴一眼,这一眼很古怪,卫初宴感觉到了:“怎么了?”
赵寂其实在想,她一向视华瑶为宿敌,仙界唯一能跟她打个平手的,就只有华瑶,不过那个人冷冰冰的,好像没什么感情,从前赵寂与她说话,故意气她,道等她们魔族将仙界踏平了,便要押华瑶这神女回魔王宫,给赵寂做奴婢,然而那个神女也从来没有反应。
做了仙,也不是就没七情六欲了,其他仙人是这样的,然而赵寂从前真以为,华瑶冷冰冰的,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只是仙界的一尊守护神。是以华瑶下凡历劫,赵寂从未想过,她历的竟也是情劫。
即便当时知道了,赵寂也不可能想到,她们两个,撞劫了。
命运弄人,她和华瑶,一个魔族之王,一个仙界神女,如何成了现在这般?不过,卫初宴是华瑶吗?她是华瑶的转世,然而赵寂眼中,华瑶与卫初宴其实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否则她也不会直至怀孕才醒悟。
卫初宴不见赵寂回答,又问了一句:“寂?你怎么了?”
赵寂醒过来,将自己的那些思绪抽开,与卫初宴道:“没什么,我们什么时候走啊?现在吗?你要不要拿一件大氅?你伤才好没多久,还是要注意些吧。”
卫初宴莞尔:“你都将我调养得这般好了,又哪里还会感染风寒?不过,带上也好,我是怕冷的。”
卫初宴说着怕冷,却面不改色地,拉住了赵寂那一直都比正常人要冰凉一些的手,好像这种时候又感觉不到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