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初宴发现自己的伤好了, 能动能走,如同常人。她一时还适应不了,怔怔问赵寂:“是你把我治好的吗?”
赵寂并未直言:“你险些死掉。”
卫初宴便明白了, 她又想起之前在外面时,似乎也是这样, 前一日还疼的伤口, 到夜里竟好全了。
想来也是赵寂帮的她。
卫初宴过去将赵寂拉住:“先前那次,你悄悄跟着我时, 是否也治疗过我的伤口?”
赵寂:“你那么笨, 照顾不好自己, 原本快好的伤, 竟被你弄得开裂, 绷带也是缠的乱糟糟,我看不过眼,便弄了下。”
卫初宴忍不住一笑:“你缠的绷带,也未好看到哪里去呀。”
然后她就被赵寂瞪了。
一时寂静,赵寂已恢复了往时模样,只眼眶有些红:“你便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如何会没有呢?卫初宴沉默片刻,与赵寂道:“若是我问了, 你不想说,便不要勉强。”
赵寂已准备好了:“你说便是。”
卫初宴犹疑着:“魔, 是什么?”
妖魔鬼怪, 都是非人,为天地不容, 卫初宴隐约知道的, 且无论是妖要魔是鬼是怪,一旦现世, 都是人人喊打,卫初宴先前担心天不容赵寂,不是作伪。
但魔,究竟是什么呢?
赵寂正襟危坐,一双好眼紧紧盯着卫初宴:“魔是一种好战而暴烈的生灵,他们确实称不上善。与仙相对。”
听到这处,卫初宴颤了一颤。
与仙相对。
赵寂似有预料,没安抚她,而是自顾自接了下去:“魔族都争强好胜,他们不是没有感情,只是大多数魔的感情,排在对强者的畏惧之后,于是每个魔都想变强,每个魔,都想做王。”
有些事情,说清楚才好,且赵寂总觉得,事到如今,再有隐瞒,反而对不起卫初宴。
卫初宴,是要为她同担罪责的人啊,这样的人,一颗真心掏出来放在了赵寂的面前,赵寂怎会不以真心回报?
或者说,赵寂的那颗真心,也早已是卫初宴的了,不是真心换真心,只是......相互都掏心了。
卫初宴想起赵寂平时也是争强好胜之人,轻轻问道:“你也想做王吗?”
赵寂大笑,笑的傲慢又猖狂,似乎天地都在她手中:“我已是了。卫初宴,你是魔族之王的娘子,你找了个魔王做娘子,你知道么?”
“魔、魔王?”
卫初宴似乎有点喘不过气,不是恐惧,只是惊诧不已,赵寂过去握住她的手,声音一柔:“你大概不知,数百年前,魔族曾来人间祸乱,不过这一段,史书上自然不会有记载,便是知道的人,也都死掉了,如今只余下一些传说。那时......我还不是魔王,我不是魔,我是,人间的帝王。”
卫初宴睁大了眼睛:“人间帝王?赵寂......寂......”
卫初宴豁然站起来:“难不成,你是那位少帝?”
卫初宴是饱读诗书之人,听赵寂一说,她便想到一人,数百年前,前大齐朝的最后一任帝王,便是姓赵名寂,她是亡国之君,陨落又早,原该称“殇”的,然而,不知为何,史书只以“少帝”记她,并未给她恶谥。
赵寂:“不错。我死的不甘,或许是怨气太深,又以魔身重活一世,后来,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王。而人间到底曾是我的王朝,那里的人,都是我的子民,因此我为帝时虽未为人间做事,成魔后却将魔族压回魔界,后面我在魔界又是一番斗争,便成了唯一 的魔王。”
她说的轻描淡写,数百年的厮杀,在她口中,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然而卫初宴却听得动容,手掌忽然紧握,开口已是哽咽:“很难吧?”
赵寂讶然:“什么?”
卫初宴难过地望着她:“我是说,做魔王,一路上,有许多艰险困苦吧?”
从未有人问过赵寂这个问题,赵寂极为不习惯,假装轻松地笑了笑:“其实也不是那么难嘛,我是以帝王之身入魔的,真龙气运堕为恶龙,然而气运仍在,你大约不知道气运是个什么东西,便这样同你说,我虽做不成人间帝王,然而命里就该登顶,于是做魔,也成王。”
这又是在骗卫初宴了,赵寂是以真龙之身入魔的不假,然而她的气运早已随着她龙骨的剥离而尽数送与了新王朝,赵寂有今日,不是天赐,是她自己争来抢来的。
卫初宴什么都不懂,赵寂说什么,她都信,唯独不信的,是......
卫初宴叹息,怜惜地在赵寂额间一吻:“其实,没那么容易吧?”
赵寂的眼泪险些又夺眶而出。
卫初宴唏嘘不已,嘴里像是嚼了一块黄连根那般苦涩,隐在沾血白袍下的手掌紧握。赵寂原是那般尊贵的人间帝王,一朝国灭,堕成了魔,她说魔族有魔界,都是魔的地方,该是如何的乌烟瘴气呢?赵寂在那种地方,不是斗争,是打打杀杀中浴血走来的吧?
卫初宴沉默良久,忽然被赵寂拍了一下:“怕吗?”
卫初宴呆呆抬头:“怕什么?”
赵寂:“你嫁的这个人,可是个大魔王,你不怕吗?”
卫初宴素面朝天、墨发倾泻,眼神如水洗过一般的纯真:“我该怕吗?”
赵寂歪头:“为什么不该?你不怕我把你吃掉吗?我可没有与你说,魔族就不吃人了!”
卫初宴不知想起些什么,笑了一笑:“你早已吃了许多遍了。”
赵寂:“你!”
这下居然是赵寂被说的红脸。
卫初宴反而恢复了认真神色,与赵寂道:“我不知道魔族吃不吃人,但我知道,你不会吃的,且你做了魔王后,也不会再有魔吃人了,我说的对不对?”
赵寂:“你讨厌。卫初宴,我讨厌你。”
卫初宴珍惜地拉住她:“讨厌便讨厌罢,只是别像昨夜那般,走的那样干脆,还说不要我们的孩子了。”
对了,孩子!
两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往赵寂的肚子看。
卫初宴伸一伸手,又似乎有些犹豫,仔细地问赵寂:“我可以摸摸她吗?”
赵寂扭头:“谁说不让你摸了?难不成你就不是她阿娘了?”
卫初宴就很轻地摸了摸赵寂隆起的小腹,好久都舍不得放手,后面痴痴地道:“还是别讨厌我了,不然孩子随了你,出生便讨厌我怎么办?”
赵寂给她弄的,噗嗤一下笑起来。
“笨蛋。”
卫初宴便也笑了,她其实知道赵寂不可能讨厌她的,她呀,只是在逗赵寂。
两人“陪着”孩子一阵子,说了许多小话,卫初宴不知想起些什么,忽然轻轻拉起赵寂便往书房走:“说起来,我对前大齐朝还有许多困惑呢,当时各诸侯王真的反了吗?还是如你所说,只是魔族作乱呢?我听说你即位时颁布了新律十三条,然而存世的却只有关于嫁娶与宵禁的两条,另外十一条是什么?也该都是些好律法吧?还有,那位被流放的左丞,真的盗用了他人的书文吗?我有许多问题,想请你解惑。”
赵寂头一遭被她拉着走,原本不愿理人间事,然而见卫初宴兴头这么大,动了动嘴唇,到底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
一连几日,赵寂都被卫初宴拉着,修补前朝历史,赵寂不耐烦了,把笔一摔,气道:“你都不在乎我是不是个魔王,我算是明白了,你更在乎的,是我的少帝身份,你就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前朝遗珠!”
卫初宴被笔打了头,脸上一抹黑痕,看着很是无辜与可怜,这样的事情,这几日发生过好几次了,卫初宴熟练地抱着赵寂哄:“怎么会呢?我只是好奇,也想修补前朝遗落的历史。那是你的王朝,你不想它们重现人间吗?”
赵寂生气地扭过头:“总之,我今日是不愿陪你在这里枯坐了!”
卫初宴耐心地转了几步,又与赵寂相对,哄道:“那我去给你做桂花糕,还有梅花糕,你前几日不是说想试试梅花糕吗?现下早冬的梅花也开了,我去采一些与你做糕。”
赵寂冷哼一声:“算你还有些良心。”
卫初宴又摸摸她的肚子,珍惜不已:“还有孩子,她也尝尝吧。腰酸不酸?我给你揉捏一番再去吧?”
赵寂默认,卫初宴就低下头去,在赵寂孕期中酸软的腰身上,仔细地揉弄了许久。
最后反而是赵寂这被伺候的不愿意了:“你快滚去做糕,再揉要出火了。”
卫初宴懵懵地,被赵寂一推,跑去厨房弄糕了,赵寂倚在门边,看那个木簪束发的秀丽女子进了厨房,没一会儿又匆匆出来,看她朝自己不好意思地一笑:“忘记去摘梅花了,寂!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赵寂嘴角勾起来,看卫初宴快跑去外边了,不知想起些什么,又匆匆折返,跑去屋里搬了把椅子出来,扶着赵寂坐下:“你现下不能久站,莫忘了休息,如今天冷,也别总吹风,在外面看一看,便回房吧。我就去一会儿,等下就回来陪你和孩子。”
赵寂也没想到她这么长又跑回来是为这事,被她扶着坐好了,天气是冷,但赵寂倒是觉得一阵暖和。
卫初宴马上又乐呵呵地跑出去了。
赵寂想,卫初宴好像经常忘记她是个不惧人间风霜的魔王,也经常忘记,久站久坐之类的,对她这魔王身躯,其实无甚区别。
赵寂与卫初宴说过的,然而,卫初宴真的总是忘记。
于是有时,赵寂也险些以为,自己还是个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