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燃进律所一年, 跟了程与梵快七个月,从一开始的理卷宗,到后面如何立案、如何接待当事人, 如何跟当事人沟通,再来背景调查、案情分析、答辩状、代理词、质证意见, 基本上程与梵能教她的都教了,小朋友脑子活路, 举一反三,东西学的又快又利索, 所以到后来一些简单的交通事故, 民间借贷,劳动仲裁这样的案子就直接扔给她办,处理的都不错,也没出过什么纰漏,但这些都是小案子, 要说正儿八经的案子,还从来没有过, 今天这件离婚案算是头一桩。
“老大...”
陈燃一早便在程与梵的办公室等着,眼圈黑的像昨天熬了一宿,事实上她的确熬了一宿。
程与梵看着她:“这么无精打采?不至于。”
陈燃叹声气:“是我没处理好,我看他哭的那么伤心,我真的以为...”
这案子表面上是离婚案,实际上是经济纠纷案。
男女双方都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起创业, 一个负责写脚本拍段子, 一个负责后台运营,起先没什么水花, 后来拍了一系列‘猫猫狗狗’短篇视频集,那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佛系生活大受网友欢迎,慢慢的不仅抖音号做起来,连着微博、公众号、B站、还有另外一些其他平台都做了起来,有了固定粉丝之后,必然要进行直播带货,据说一场直播下来最少七位数,一条广告最少六位数,后来自然而然就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不知道是不是,人一旦有钱,就会脱离初衷。
男的告女的出轨骗钱,找到陈燃的时候,哭的凄惨无比,说他的青春、他的精力,他的全部情感,都给了一个骗子,现在不仅抛弃自己,连本该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都要夺走,夺走就算了,还要自己支付给她赔偿金。说着还拿出了一份自己先前住院的病历单,父母卖房借钱为他还债的银行流水,白纸黑字全在告诉陈燃,他被这段婚姻,被这个女人害的有多惨。
许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触到了陈燃的共情点,这才向他许诺,会不遗余力的帮助。
结果可想而知,根本就不是那回事。
这两个人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把婚离了,离婚之后男的将两人共同创办的视频号以代表人身份卖给另外一个公司,女方拿到的价格只有他卖出的一小半,之后两人因为这件事情重新协商,但男的咬定这个东西是自己一手经营运作出来的,女方只是负责出镜而已,放话道如果当初找演员,一样能红,所以最终协商失败,女的一怒之下就把男的又给告了。
当然法律不是人情,不可能听谁诉几声苦,就全站在谁的一边。
陈燃也做了背景调查,男方也的确出示了一份有关视频号的价值评估,然而问题就出在这份价值评估上面。
“压低价格,数据造假,把自己的东西再卖给自己的公司,他摆明把我当傻瓜,我还真是傻瓜,真上他这个当!还好老大你及时发现,不然...我这个律师恐怕这次就当到头了”
陈燃家境不错,从进律所开始便给自己定下规矩,誓要伸张正义,惩奸除恶,这下可好出师未捷,谁能想到一上来现实就给了她一记重锤。
不过程与梵觉得这不是坏事,人总得有个从天真过渡到成熟的过程,这种事儿来晚不如来的早,以后就知道了。
“你不必太自责,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这个上面动手脚,不过——”
程与梵安慰归安慰,有些该敲打的地方还是要敲打——
“工作是工作,千万不能迁入私人感情,还是那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即便你是代理律师,也不能全部相信当事人,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句话用在咱们这一行也能说通。”
陈燃抬头又低头,深刻进行一句话总结——
“我算明白了,这个世界,要么女骗男,要么男骗女,反正到最后都是人骗人,以后就算谁在我面前哭瞎哭死哭进ICU,我都不信了。”
程与梵笑了笑,没再多说,这事儿得陈燃自己消化,指不定哪天遇见个‘实惨’,今天这番话铁定又要打脸。
陈燃出去后,程与梵手机作响,是个外地陌生号,她接通放在耳边喂了一声,那边说了声打错,立刻就挂断。
程与梵有些奇怪的,但也没多想。
一扭头,手机倏地又一震,这回是视频推送,手指有点僵,视频里时也正在为新戏宣传,主持人提问——
“不知道我们时也的择偶对象是什么标准?”
“没什么标准,就一点别临阵脱逃。”
“我想应该没有人会临阵脱逃吧”
时也对着镜头,嘴角勾起,脸上在笑,眼睛里却异常冷淡“也不一定,我也不是在谁的眼里都是宝。”
视频看完,程与梵沁了一脑门薄汗,又看了一遍,越发觉得画面里时也目光讽刺,她抬手捏了捏眉心,与其说是烦躁不如说心虚...就那么跑了,到现在也不敢跟人联系,就连刷个微博,都不敢光明正大,全是小号浏览,深怕被发现一丁点蛛丝马迹。
别说时也,就是程与梵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她们这次应该是彻底结束了吧?
她应该不会再原谅自己了吧?
程与梵想。
...
另一边,接受完采访的时也,要去电视台录节目。
车上等了会儿,辛悦过来,手里握着手机,她身上穿了件深褐色的羽绒服,因为车里有暖气,所以她把羽绒服拉链拉开,里面又是一件高领黑色毛衣,两手缩在袖子里,总之把自己捂得格外严实。
“你刚刚不该那样说。”
时也刷手机没抬头“那我该怎么说?”
“你应该说我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如果有的话,到时候再告诉大家。”
“答非所问,人家问的是这个吗?”
“这个问题本来也不在脚本里,是那个主持人临时cue的,你就算不回答也是可以的。”
时也把打地鼠点出来,手指头在屏幕噼啪啦的乱敲“我又没说我有对象,再说了..就算我有,被骂也是我自己顶,你怕什么。”
辛悦表情无奈“明明可以避免的事情,为什么非要迎头往上冲,我不信你被骂的时候就一点都不难受。”
一直到电视台,时也都没跟辛悦再搭一句话,车里静得连根针儿掉地上都听得一清二楚,文尧尧左右偷瞄,缩在座位上大气不敢出,这两人气场都不是一般的强。
到了电视台艺人化妆间,辛悦的手不小心碰在门柄上,就听她吃疼的抽了口气,时也和文尧尧几乎同时扭头。
“辛姐,你没事儿吧?”
文尧尧刚走过去,辛悦急忙把手藏袖子里,但文尧尧还是看见了——
“你手怎么了?怎么青了那么大一片?”
“没事,之前不小心撞的。”辛悦明显不想在这事儿上多停留,立马把话题岔开“等会儿就要录了,我已经跟主持人打过招呼,不会再问择偶的事情,其余的你自己照旧,还有和男嘉宾保持距离。”
说完辛悦便走出化妆间,看样子是往卫生间去了。
这会儿化妆间就剩文尧尧跟时也两个,文尧尧想了想,开口说——“姐,辛姐也是为你好,你...你别生气啊。”
时也拧着眉,文尧尧见她没反应,又叫了她两声——
“姐、姐...”
“她手是撞的还是被打的?”
“什么..什么意思?”
时也眨了眨眼,又看了看文尧尧“我怎么觉得像被人打的?”
“不可能吧,青了好大一片呢,要是被打的...谁这么狠啊?”
“她老公?”
“怎么可能?!”
...
录完节目回到家,已经十点了,再过两个小时,今天就要变成昨天。
时也窝在沙发里,随便挑了部片子放着,也不是有意的,可偏偏就挑到她和程与梵以前看过的一部老片子,片名还特别气人——《甜蜜蜜》。
怎么甜?怎么蜜?
就现在这个环境,黑漆漆还差不多。
时也越看越觉得这电影在讽刺自己,一来气,索性关了不看。
可惜这办法治标不治本,一分钟不到,心情又难过起来。
伸手捞过手机,确认程与梵没有拉黑自己,也没有删掉自己,时也又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刚刚竟然有一丝庆幸。
两人的对话框还停在上一次,那个‘猫说想你’的游戏里。
时也快把嘴唇都咬破了,才忍住没给她发消息,手机扔的老远,屏幕拍在地上——
凭什么自己要先联系她?
明明是她不对,她们那天都那样了,结果她说走就走,气的自己不仅摔坏了卡祖笛,还哭的像个大傻逼。
时也把那天的事情,复盘复盘再复盘,始终不认为是自己的错,程与梵明明也主动了,就算是自己先亲的她,可她不也张开手抱自己了?而且在沙发上...也是她主动把自己摁在身下的...
扯自己领子的是她,撕自己裙子的也是她...
时也掐着手指,心里默默发狠——
行!你不联系我,我也不联系你!
看咱们谁耗得过谁!
/
酒吧。
台上的人在唱歌,那把嗓音沙哑的也不知道抽了多少烟。
程与梵不太想喝酒,跟酒保点了杯柠檬水,捏着吸管往沉在杯底的柠檬片上戳来戳去,显然没什么兴致。
反倒是阮宥嘉心情不错,一边喝酒一边哼歌。
程与梵算看出来了,这人最近肯定过得很滋润,脸上连颗痘都没起,又白又润,就差反光了,眼尾瞄了这人几眼,忽然开口问道——
“小柳儿走了吗?”
“早走了,让我骂了一顿,特别解气!”
“那你和纪白...现在处的怎么样了?”
“就那样吧。”
“就那样...是怎么样?”
阮宥嘉喝了口啤酒,对着台子上的歌手举杯示意,唱得不错,然后才回答程与梵刚刚的问题——
“能怎么样啊,就她忙她的,我忙我的,好的时候一个星期见两次,忙的时候,半个月都不露面。”
“这样啊...那你们岂不是没什么时间培养感情?”
“也不是啊。”阮宥嘉歪过头,一本正经道:“我们在那方面还是挺契合的,不管上次多长时间见面,下一次肯定都要在床上讨回来,就很....”
阮宥嘉眯起眼,长长吸了口凉气“嘶...你懂得~”
“小别胜新婚?”
“对对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对话停下,台上一首歌唱完,阮宥嘉后知后觉,忽然蹙起眉毛“你问这些干嘛?”
程与梵佯装自然“随便聊聊呗,不是你说的吗,有什么事都不瞒我。”
“我是说过,但是...这不是你风格啊。”
多少年朋友,这点异样还是能看出来的,阮宥嘉摇头“你什么时候这么八卦?不对劲儿,有问题啊你。”
程与梵表闭口不言,盯着那杯柠檬水玩‘123木头人’。
阮宥嘉眼微眯,上下打量着好友——
“感情问题?时也吗?”
程与梵越平静,越反常,越是有问题,尤其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完全证明阮宥嘉猜中,其实上次自己就看出来了,程与梵对时也的态度很不一般。
“你俩...睡了?”
“我真服了你,什么都能往这上面扯。”程与梵终于不玩木头人了。
“成年人的世界不就这样,不亲不睡,你俩不如去玩洋娃娃。”
“我...”
“说呗,我不告诉别人,我还给你出主意。”
其实也不是阮宥嘉一个劲儿的软磨硬泡,出来之前程与梵就打算好要问问她,怕酒精影响思维,连酒都不沾,所以没一会儿,程与梵就什么都跟她撂了。
“所以你们就差最后一步了?”阮宥嘉一脸震惊。
“不算吧,就是...就是...”程与梵莫名烦躁起来,拔出杯子里的吸管,仰头喝了大半杯“这个不是重点。”
阮宥嘉诧异无比“这不是重点哪个是重点?你不想...那你跟人回家,抱人家亲人家,还脱人家衣服?”
程与梵没话说,松垮垮地沉下肩。
阮宥嘉有时候是真的佩服程与梵,中途都能停下来,这忍耐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到。
“人生气了?”问完,阮宥嘉又哎了一声“肯定生气啊,换我一辈子不搭理你。”
程与梵也知道这事儿严重,向来波澜不惊天塌下来都面不改色的人,这会儿悻悻恹恹,心虚愁容全挂脸上。
阮宥嘉瞧出她和平常的不同,程与梵极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这次连表情都控制不住,看来是认真了——
“你为什么啊?总得有个原因吧,不然...你真的很有玩弄的嫌疑,如果我是时也,我会觉得自己被羞辱。”
灯光昏昏暗暗在酒吧梭巡,打在不同人的脸上,都有不同的样子,光怪陆离,隐隐绰绰,像是藏起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但又期盼能有天被人知晓的矛盾。
程与梵的手在眼睛上抚过——“我看见闻舸了。”
阮宥嘉怔住。
程与梵已经过了之前那个万惶万恐的时刻,现在的她语气平稳,声调清敛,像是在诉说一件事不关己的寻常往事——
“当时那个情况,闻舸的脸突然就冒出来,那么清楚的印在我脑子里,我...控制不了,完全没办法...但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和时也解释,所以...我就走了,她说如果我走,就再也不会原谅我,然后我们就真的一直没有联系,直到现在。”
说完,又点点头,似乎在确定什么的样子,又补了句——“就是这样。”
阮宥嘉握着手里的啤酒,恍惚间有种错觉,她不知道是时间停住了,还是只有程与梵停住了。
应该是后者吧。
音响发出刺啦一声,将停住的时间打破。
阮宥嘉回过神,周遭一切又变得嘈杂,唯独身边的这个人,依旧沉默。
“三年了。”
“我知道。”
“要不我陪你去看看医生?”
听到这话,程与梵嘴角扯了一下,一个很浅又很敷衍的笑“你是不是觉得我还没有好?”
“不是的,我只是觉得...”
“我好了,真的已经好了。”程与梵打断她“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也没有梦见过闻舸了,而且我跟之前在南港的医生都有定期联系,我还做了测试,真的已经好了,我想之所以会突然这样,可能良心不安吧。”
“屁!”阮宥嘉骂了句,拧着眉头“我看你才是那个什么都能扯的人,那件事分明是意外,你为什么一定要怪在自己头上不可?”
“别皱眉,小心长皱纹。”程与梵拿柠檬水和她碰杯。
阮宥嘉一把躲开“你少转移话题!我和你说正经的!”
“算了吧。”程与梵收敛笑容,嘴角抿成一道直线“我也不想怪我自己,但这事儿就是会这样时不时冒出来一下,可能真的没法过去。”
你又想逃了?从南港躲到海城,你觉得你还能往哪躲?
阮宥嘉看穿她,但终归是不忍,没有戳破,这会儿默声不语的盯着程与梵,语气渐缓——
“你想算了,也得给人家一个交代吧,总不能这么无声无息的玩消失,毕竟人家忍了你那么多次。”
“怎么交代?”
“对不起,会说吧。”
口袋里时也家的门禁卡还在,程与梵想了又想,自己不仅要说对不起,还要把门禁卡也得物归原主,这样她们才算两清。
可一想到要和时也两清,程与梵就怎么都拨不下去这个号码。
她觉得自己很可耻,只想道歉,不想还门禁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