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翟忍冬的声音被北风吹着, 摇摇荡荡,传进手机只剩很轻的一道,“检查结果麻烦您发我一份,我只知道她上午做了哪些检查, 不清楚结果。”
梁轶:“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梁轶快步走到办公桌后坐下, 一份份导出文件:“这些年, 你虽然没有再拿过手术刀, 但是每年七八月过来陪我坐诊, 和我一起讨论治疗措施、手术方案,术后总结临床经验,发表论文时表现出来的专业性丝毫不输从前。忍冬, 你一直在关注,在进步, 不该把你一身的本事都埋在过去。”
翟忍冬握着手机沉默。
岔路口的春风比纪砚清来时的冬风更加猛烈, 一道道割着她的脸。
很久,翟忍冬直起身体, 走上当初骑马出来的岔路:“我妈没活下来是因为发现的时候肿瘤已经转移了,手术没什么意义。她发现得早, 但情况比我妈棘手,肿瘤长在心脏后面, 这个位置不可能按照常规方式完全切除。我有方案, 没有把握。”
梁轶点击鼠标的动作停住:“我知道, 一开始我就告诉你这颗肿瘤会是所有外科医生的噩梦, 可你是心外,爱冒险应该是你的本性。”
翟忍冬:“我妈的死已经把那个本性磨没了。”
“那就想办法捡起来。”梁轶掷地有声地说:“捡起来, 她才有机会。”
翟忍冬站在大风里,取了石膏但没有复原的左手不受控制地抖着。
梁轶说:“忍冬, 之前你怕她下不了手术台,让我给你一些时间带她回去,陪她过一段开心的日子,确保她这辈子至少开心过一次了,再来赌运气。现在她已经开心过了,你不能再有顾虑。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你也要从上一次的阴影里走出来,为她勇敢一次。这不止是她,也是你最后的机会。”
错过了,一个不甘心地死,一个煎熬着生,谁都不会好过。
梁轶说:“你还想不想和她继续谈恋爱?”
翟忍冬:“……想。”
梁轶:“那就必须先往噩梦里走。”
走进去了,才有可能醒来。
梁轶说:“我叫了祁主任今天下午三点会诊,你在线上说一说你的方案。”
翟忍冬:“……”
梁轶:“忍冬,这次你依然不是一个人,整个心脏中心都在你后面,再全力以赴一次。”
翟忍冬发抖的手轻晃,抬起来捂着被漫天雪色刺到酸疼难忍的眼睛,说:“好。她那儿我会想办法,最迟谷雨,她入院。”
最迟谷雨,她入院。
纪砚清在舞团空无一人的排练厅里,一遍又一遍这么对自己说。她在灯光营造的暴雪中伸展着柔软的肢体,在山呼海啸般的雪崩里顽强求生。
温杳守在门外,看到她第七次因为体力不支重重摔倒在地上的时候,惊慌无措地往里冲。
半路被江闻拉住了手臂。
温杳急得双眼通红:“三天了!整整三天了,除了吃饭睡觉,纪老师全在排练厅!再这么跳下去,她根本等不到住院!”
江闻怎么可能不知道,但她更清楚纪砚清这么做的目的:“梁轶在心外界的地位你比谁都清楚,连她都不能给一句准话,你觉得纪砚清会怎么想?”
温杳脸上一白,眼泪陡然滚落:“……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能了。”
江闻“嗯”了声,转头看着已经爬起来的纪砚清,嗓音发颤:“她现在还能这么平静,已经很怒力了。”
“本质上,她和翟老板都是干脆果断的人,如果没有遇到对方,那不论谁生病,都一定能立刻做出决定,是痛痛快快过完最后那几个月欣然赴死,或者干干脆脆上手术台听天由命,如果她们没有遇到对方,现在生死早就有了定论。”
“可偏就是遇到了,一步步被逼到现在,变得优柔寡断,思前想后,不过是爱到深处陷入了两难的僵局而已。”
“咚!”
排练厅里陡然传来一声重响,纪砚清又一次摔倒在地上,身体重得爬不起来。
江闻看着她被汗水湿透的脊背,咬紧牙说:“翟忍冬就不说了,她14岁往后的世界,几乎全是靠纪砚清提着一口气,重要程度可想而知,所以对纪砚清,她除了保她这辈子有过一次开心,剩下全顺着她的意思在走。这是她的深爱——付出;纪砚清呢,她活到37岁才遇见一个人敢拿命换她的人,想生,没人能笃定让她生,她就不敢拉着翟忍冬再经历一次血淋淋的过程,等死,她不甘心就这么丢了得来不易的爱人,更舍不得就这么丢她一个人痛苦,左右不能两全,她就只能把路走慢一点,一边算着上手术台的时间,把握住仅有的生存机会,一边在未知的结局到来之前,拼尽全力为那个不甘心又舍不得的人做点什么。”
江闻一瞬不瞬看着还趴在地上,没能起得来的纪砚清,竭力克制着说:“翟忍冬自杀过,是纪砚清的舞蹈救了她。纪砚清现在编的不是舞,是给翟忍冬的保命符。这是她的深爱——守护。”
温杳一瞬间感觉地动山摇,站在安静的走廊里泣不成声。
江闻侧身靠着墙说:“温杳,未经他人苦,不知他人难,我们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一味从我们的角度出发,告诉她该坚持还是该放弃。再给她一点时间吧,你没发现她每天都在看手机上的日历吗?那东西就像催命符,眼看着一天天越来越近,却始终跳不出来想要的感觉,她没疯,就已经很努力了。”
温杳身形踉跄,几乎跌倒在地上。她用力仰起头,把眼泪憋回去说:“我去帮纪老师!”
话落,温杳大步走进排练厅,把纪砚清扶到墙边坐着,给她取了药,倒了水,看着她咽下去说:“纪老师,我是你从零教到现在的,很多人说我们的舞蹈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对这个评价,我经常觉得自己不争气,只知道模仿,没有自己的风格,现在我不能更庆幸我像你。”
纪砚清低头不语,胸口剧烈起伏。
温杳用手背抹了眼泪,恳求道:“纪老师,接下来的时间,你就坐在这里看我跳好不好?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跳,一百遍一千遍,你只管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一定能跳得和你想要的一模一样!”
纪砚清的汗在下巴汇聚,一颗接一颗掉在衣服上。她抬手拢了拢已经快摔散的头发,看向温杳:“即使我不会给你好脸色?”
温杳一愣,重重点头:“只要你让我跳!”
纪砚清头向后靠,抵在冷冰冰的镜子上:“你行那是你的事,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让你替我?”
纪砚清的声音冷静到近乎冷酷,温杳倏地又红了眼眶:“纪老师……”
纪砚清说:“她之前,我身边应该只有你们,可你们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让我觉得自己一夕之间一无所有,像个笑话一样反思逃离;她之后,我只有她,可你们又一次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把她算计得明明白白,让我痛苦为难,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温杳。”纪砚清支起左腿,压着疼痛的胸口,“你们明知道她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有多不容易,知道她失去过什么,经历过什么,还是残忍地用同一件事去算计她。你们那么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答不答应?”
温杳哽咽抽泣:“对不起,对不起……”
纪砚清的手搭上膝盖,身体疲惫地动了动,说:“你们给我一个人,让她成了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又给我一把刀,让我把刀亲手插进她的胸口。你们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把刀真的插进去了,我失去的不只是她,还有两个家人?我会恨你们让我没有,终我一生。”
温杳恍然大悟,崩溃痛哭:“纪老师,我们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纪砚清像是没有听见,支撑不住似得弓身靠在手臂上,低声说:“她,你,骆绪,我活这一场,就在意了你们三个。你们想让我一次全都没有。”
纪砚清话落,排练厅骤然陷入死寂。
温杳手抖着碰了碰纪砚清的手臂,叫她,“纪老师?纪老师……”
“纪老师!”
“嗯——”
纪砚清坐起来,脸上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我这次真的跳不动了,温杳,你帮一帮我,帮我把这支舞编好,如果有一天她需要,再帮我跳给她看。你像我,她眼睛不好,说不准,她就信了。”
纪砚清抬眼看着温杳说:“谢谢。”
这个词客气,但也是对她们那些“明明知道”却还是做了的妥协。
温杳求之不得。
自这天开始,纪砚清和温杳形影不离,一个编一个跳,十来年的默契让她们配合得天衣无缝,但始终,纪砚清编不出自己想要的感觉。
她还未见冰川壮阔,想象不到她那位老板经历的惊心动魄。
————
藏冬。
翟忍冬送完药回来已经五天之后。这五天她几乎不眠不休,开了几千公里的车,终于能下来的时候,她蓦地扶在车顶,腰疼得站都站不起来。
翟忍冬默不作声地缓了一会儿,推上车门往屋檐下走。
屋檐下有台阶,翟忍冬扶着墙一点一点坐下,支腿弓身,头压得很低。
三天前那个下午的线上会议,她提出的心脏自体移植的手术方案被采纳了,到时会是梁轶主刀,麻醉科、重症监护科等其他科室也都卖了梁轶面子,会让最优秀的医生过去配合,但依然只是尽力一搏,谁都无法百分之百保证手术的成功——纪砚清的肿瘤已经长得很大了,有两处边界模糊,而且……
她有可能对心外手术必须用到的凝血药物过敏。
翟忍冬坐在屋檐下,头几乎低过肘弯。
纪砚清大大小小的病症都是在她们医院接受治疗的,病例很好调,年前梁轶就和她说了,纪砚清记录在案的家族过敏史里有这一样,她说那就放慢滴速,或者换其他方法止血。梁轶当时没有反驳,今天依然只是提醒,她却没了当时的冷静平静。
当时知道还有时间缓冲,她无意识回避这个问题,现在手术在即,她只能直面。
直面需要更大的勇气,她还在找。
“老板……”小丁小心翼翼的声音忽然出现在门口,“你回来了。”
翟忍冬“嗯”了声,抬起头说:“刚到。”
小丁走过来,蹲在翟忍冬旁边,看到她的嘴唇干裂到几乎破口,脸也皴了,满身的疲惫。小丁一个没忍住,红着眼睛说:“要不要我扶你?”
往常,翟忍冬会说不要。今天她太累了,被小丁扶着坐到炉边,喝了点热水,一口一口吃着刘姐给她弄的热饭。
黎婧跟陈格采购回来看到翟忍冬这副模样,人都惊了:“你又干嘛去了,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小丁连忙拉住黎婧:“你别吵呀。”
黎婧怒目圆睁:“再不吵,她连这半条命都要没了!”
小丁:“没有的事。”
黎婧:“什么没有?你眼瞎,还是我眼瞎?”
“啪。”
旁边忽然传来筷子被扔在桌上的声音,两人俱是一愣,黎婧率先认怂,梗着脖子嚷嚷:“你别看我!我知道纪老师走了,你心里不痛快,那为什么不去追?她只是回去跳舞而已,又不是不要你了,你犯得着跟死了七天埋了八天一样,这么折腾自己?你倒是去追过啊,追到纪老师那儿,重新找个工作不是刚刚好?我们这些人现在能吃能睡,真不用不着你天天盯着!”
黎婧还不知道纪砚清的情况,只当她回去跳舞了,以后不会再回来。
这在她看来又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她老板放弃现在的生活追过去。
她求之不得好吧!
这鬼地方天寒地冻,也就适合她们这种没什么追求的人躲着,她始终觉得翟忍冬不该在这里。
黎婧越想越来气,瞪着翟忍冬说:“你不是嘴欠人横么,怎么到纪老师这儿就不行了?欺软怕硬吗?有本事……”
“没本事。”翟忍冬说。
黎婧猛地愣住。
翟忍冬推开椅子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楼梯方向走。
小丁气得眼眶通红,用力推了黎婧一把,大步跟上翟忍冬,扶她上楼。
阁楼里,小于欲言又止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说:“老板,你想不想听听纪老师的近况?江律师跟我说的。”
翟忍冬侧身躺在床上,静了几秒,说:“不想。”
小丁已经到嘴边的话顿住,抿了抿嘴唇,说:“好,那你休息,我下去了。”
翟忍冬没说话。
小丁替翟忍冬关了灯,放轻步子往出走。
走到门口,床上忽然传来翟忍冬的声音:“她好,还是不好?”
这话纯属明知故问。
小丁一下子没绷住,湿了眼眶:“不好。纪老师每天在排练厅待十几个小时,身体早就已经吃不消了,还是不肯休息。江律师说她想把和你有关的那段舞跳好,但不她不知道该怎么跳,就只能一直跳,跳不满意就一直改,改了继续跳,已经好几天了,就算现在有温杳帮忙,她也还是很累。”
“老板,要不你去找纪老师??人在脆弱的时候最需要陪伴!”小丁急切地说。
翟忍冬问:“她准我去了?”
小丁:“……江律师没有说。”
翟忍冬:“嗯。我睡一会儿,晚饭不用叫我。”
话题因为翟忍冬的态度戛然而止。
小丁站在门边泪流满面,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小心翼翼地替翟忍冬关了门,不打扰她休息。
阁楼里陷入死寂。
不久,翟忍冬从枕头下拿出那张画有冰川线路的纸,看着天窗外的大风暴雪,又一次确定倒春寒来了。
去年的冬天,后劲儿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