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旺父亲对着翟忍冬那声“我们”愣了一秒, 急赤白脸地反驳:“你别血口喷人!这次是阿旺自己回来的,我一个字都没有逼她!”
“是吗?”翟忍冬黑色的眼睛看向阿旺母亲,“阿旺真是自愿的?”
阿旺母亲嘴还没有动,就被阿旺父亲一巴掌打得跌倒在了地上, 完完全全的此地无银三百两。阿旺父亲踩着她的领大骂:“是不是你打电话叫她来的?!嘴怎么那么贱的!”
说着又是一巴掌。
翟忍冬脊背笔直, 走到不肯换衣服去见面, 被扯得衣不蔽体的阿旺跟前, 脱了外套盖着她。
一刹那的温暖让失心一样的阿旺如梦初醒, 崩溃地拉住翟忍冬的手求她:“阿姐,我不想嫁!不想!”
翟忍冬淡淡的:“不想,为什么不反抗?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管得了你的婚丧嫁娶?”
翟忍冬的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打在阿旺脸上,她一瞬间头晕目眩, 后知后觉记起, 自己目前得到的一切都是翟忍冬和纪砚清帮了忙的,随即意识到, 自己即使已经在这个镇上小有名气,也还是改不了遇事就慌神, 去求别人的软弱习惯。她从来没有真正的自信过,主动过, 勇敢过。
阿旺浑身发冷, 颓然地松开了翟忍冬。
翟忍冬手装进口袋, 抬眼看着火炉旁的阿旺父亲:“第一步, 背着她把日子定了,第二步是不是说服, 说服不了就像现在这样,逼她换了衣服找上门去, 做出一副自愿的假象,其实不过是你想让生米煮成熟饭,断了她的退路?”
阿旺父亲被戳穿,想起翟忍冬上次在这里说的话——暴力干涉婚姻自由罪,判两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阿旺父亲面上一慌,张口欲言:“我……”
翟忍冬打断:“你们男的是不是都觉得一个女性的名声、身子就是她的一切,没了,她就脏了,不管那个人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她就只能咬碎了牙跟他一辈子?”
“是不是这样?”
翟忍冬深黑的瞳孔平静到让人不寒而栗:“到底谁脏?”
翟忍冬字字珠玑的话让阿旺父亲恼羞成怒:“他们已经订婚了,睡一起是迟早的事!”
翟忍冬:“怎么订的?什么时候订的?谁和谁订的?”
阿旺父亲:“我跟她妈都在!该争取的全帮她争取到了,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翟忍冬:“懂什么是看不头的痛苦和绝望。”
翟忍冬话音落地,阿旺母亲脸上一白,过去数不清的日夜在脑子里迅速回闪——做不完的饭,洗不完的衣服,没有任何前戏的夫妻关系,没有间隙的生育和哺乳……太窒息了。
阿旺母亲的指甲一点点抠进土里,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翟老板,你救一救阿旺!救救她!”
集市上看到纪砚清的时候,她就想过去求她。
可是才挨过打的身子太疼了,她怎么都迈不出那一步,到现在差点害得阿旺和她当年一样,肚子里有了娃娃,不嫁也得嫁。
阿旺母亲手脚并用爬到翟忍冬面前,拉着她的衣服肯求她救一救自己女儿。
翟忍冬却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
她说过,她会帮阿旺是因为知道她所做的努力本质是为了自己,而不是顺从谁的命令,那她帮她等于帮了以前孤立无援的自己,不需要什么回报。
但要阿旺的配合。
一味退缩、忍让,只知道求助的人,她不想帮了,也帮不了了。
她就一个外人,打了这里个任何一个人,即使他是人渣,也不叫“家暴”,不受法律“保护”,可这些人其实和她非亲非故,阁楼里那个才是她该重视的人。
她不喜欢她为了别人的事发疯。
“翟老板……”
“你救救阿旺吧。”
阿旺母亲恳求。
阿旺父亲过来拉扯她,把她甩在地上,拳头密集地往下落。
“你在说什么蠢话!”
“这些彩礼,你就是不眠不休干一辈子也挣不到,你知不知道!”
“等她挣?我们死了,你看她能不能挣到这么多钱!”
“我送她过去是去享福的!”
……
阿旺母亲被打的第一反应还是抱头蜷缩,一声不吭。
低矮阴暗的空间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辱骂和拳脚,阿旺看着,像看到了一个个恐怖无助的小时候,她颓然的目光里渐渐浮现起惊惧,从面无表情的翟忍冬身上一扫而过时,骤然陷入冷寂。
纪老师说得对,她不能对不起阿姐,不能让阿姐因为她不争气变成一个笑话。
这个村里就属阿姐话最少,就属她最好。
阿旺抬手穿好翟忍冬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站起来。她的腿、胳膊还在剧烈打抖,弯腰捡起不久之前抽在自己身上的火棍,将它紧紧握在手里那秒,一切开始加速。
阿旺大步走到凶狠的男人身后,一棍子抡他后颈,疼得他大骂一声,回头就要反扑。
阿旺母亲被这一幕惊呆了,下一秒,条件反射箍住他的脖子,咬他耳朵。
一口下去用尽全力。
“啊!”
男人的惨叫让人作呕,更让人兴奋。
阿旺一棍子一棍子抡他腿上、胳膊上,全是肉少的地方,打着疼。她以前不知道,刚刚攥着火棍从翟忍冬旁边经过,她低声说:“婚内,不打死就行了。”
她一愣,忽然就想起来以前挨完打的身体哪儿最疼。
她就照着那里打。
那些地方就是打烂了,也不过是无关紧要的皮肉伤,最多躺几天,不用上医院花“冤枉钱”。
阿旺彻底陷入暴戾带来的痛快里。
“咔!”
火棍没挨几下就从中间断开。
阿旺父亲得到喘息机会,猛一脚踹开阿旺,同时将阿旺母亲箍在自己脖子上的手掰开,反抓住她的头发,疯了一样往地上砸,“你个婊子婆娘,竟然敢打我!是不是短命了啊!他妈的贱货!老子今天不整死你,跟你姓!”
阿旺母亲被撞得头发晕,连着挨了好几下。
阿旺从那一脚里缓过来,赤手空拳就朝他扑。
阿旺母亲错愕不已,下一秒,不知道从哪里的力气,奋力将能顶自己两个魁梧男人推开,大声喊道:“你已经害了我一辈子,别想再害我女儿一辈子!”
阿旺父亲撞在案板上,握住厨刀,暴怒而起。
翟忍冬本能想往前走。
没等脚抬起来,阿旺母亲一板凳砸阿旺父亲手上,阿旺一脚踹他胸口。
阿旺腿上有优秀舞者出色的爆发力,有积攒了十几年的怨气和母亲身上去而复返的保护力,那一脚比任何时候都重,踹得阿旺父亲直直后退,肥硕的身体撞在墙上,顿了一秒,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混乱的暴戾变成死寂。
阿旺母亲回过神来,抖着手往过走。
走到一半,翟忍冬从她身边经过,蹲在阿旺父亲旁边确认情况,片刻,说:“死不了。”
阿旺母亲悬着的心落下,一瞬间涕泪横流:“我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啊,遇到这么个畜牲!在外面吃喝嫖赌,一回来大打出手!阿旺生下来还没一个月,就差点让他喝醉了捂死,我,我……”
阿旺母亲毫无征兆地在刚刚站起来的翟忍冬跟前跪下:“翟老板,你们店里是不是来了个律师?我在集市上看到的时候不敢确认,一回来就打听了,她就是律师!你让她帮我离婚行不行?只要能离婚,我给你当牛做马一辈子!”
翟忍冬说:“你离不了。”
“离得了!”
“你有五个孩子,两个成年,两个上学,还有一个在吃奶,离了,你拿什么养他们?”
阿旺母亲陡然定住。
翟忍冬说:“你不会是第一次想到离婚,但没有哪次真的敢离婚。你每次退缩都有一个同样理由——要不是为了孩子,要不是为了你们。”
你们都一样。
翟忍冬看着阿旺母亲的脸,脑子里想到的是已故的母亲。
她和阿旺母亲一样又截然不同。她从来没有麻木过,一直在抗争、逃离,甚至不惜拿死亡去换一身自由。她是翟忍冬见过最勇敢的女人,却还是在她放学回来,抖着喊出一声“妈”的时候,把已经到嘴边的农药藏起来,捧着她的脸说:“我女儿这么好看,还次次考第一,我该给她什么奖励呢?蛋糕好不好?有很多水果的蛋糕。”
那天翟忍冬八岁了,吃到了人生第一个蛋糕。
她母亲卖了一只鸡换的。
隔天因为那个蛋糕被打得在床上躺了两月。
往后依然固执地用她的全部给翟忍冬买过第一条裙子,第一双皮鞋,第一个花夹子,第一支冰淇淋……也因为一时心软藏起那瓶农药,失去了自由的机会,第一次被打得尿失禁,第一次在成年之后掉牙……
“母爱”这种东西坚强又软弱,断不了,受到的打击只会变本加厉,日复一日。
阿旺已经意识到了,斩钉截铁地对母亲说:“我能养活自己,我们有手有脚,能一起养活弟弟妹妹,你再说为了我们就是逃避,是你自己害怕!我们不会感激你,只会看不起你,恨你害了我们一辈子!”
阿旺母亲闻言,攥着翟忍冬裤子的指尖骤然一顿,抬头看向阿旺。
阿旺哽咽着说:“妈,我们一起去省里重新开始好不好?我一定争气!”
阿旺母亲麻木的心脏一下一下跳了起来,半晌,用力点头:“好!”
阿旺扶起母亲,要去找江闻。
翟忍冬把刚拿出来的手机装回口袋,说:“她三分钟后到。”
翟忍冬来的路上给江闻打过电话。
以前,她在被逼得失去所有退路的时候,想到是一劳永逸的办法:杀人。
最后发现,弊远大于利。
她没办法给阿旺和她母亲任何意见,只能想到江闻。
江闻从小邱那儿过来,刚刚发微信给她,还需要三分钟。
翟忍冬说:“先找人送他医院。”
他现在还不会死,放久了不一定,那时候阿旺要负法律责任。
就算只是正当防卫,也要八年。
阿旺连忙提着衣服往出跑,门帘掀开的刹那步子猛然顿住。
“纪老师……”
翟忍冬脑中轰隆一声巨响,耳边陷入死寂。她迟钝地听着熟悉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站在她面前,风平浪静地说:“大老板,你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翟忍冬思绪定格,听见自己说:“我没动手。”
纪砚清:“我知道,我指别的。”
翟忍冬:“……”
果然听到了。
翟忍冬看着面前的人,模模糊糊听不清周围的动静,好像有人进来了,大步走到她旁边说:“晚点我告诉你。”
纪砚清的视线转向江闻。
翟忍冬嘴唇动了一下,说:“不用,我自己说。”
江闻:“翟忍冬!”
翟忍冬的那些事她一个旁观者都不忍心回忆,何况翟忍冬亲历。
翟忍冬却静静地看着纪砚清说:“我只是没她想得那么好,不是坏得十恶不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