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的飞机八点半到枣林, 从那儿开车回镇子刚好能赶上晚饭。
纪砚清把这个安排告诉江闻的时候,江闻信誓旦旦地让纪砚清和翟忍冬歇着,说回去路上她开车,好充分感受西北的山路, 结果上车没几分钟就被颠得脸发白, 半路还吐了一次, 理想彻底泡汤。
傍晚五点, 几人终于到了藏冬。
纪砚清回头看到江闻左一道右一道被安全带勒着蜷缩在后排, 像极了尸体。
纪砚清“嘶”了声,说:“还能起来吗?”
江闻抬了抬眼皮,气若游丝:“不太能。”
纪砚清:“我去找人抬你。”
纪砚清一下车就看到了听见声音, 风风火火跑出来的黎婧和小丁。
“纪老师好!”两人齐声打招呼。
纪砚清“嗯”了声,偏头往后排一指:“后排有你老板拉回来的人民币, 比较娇气, 热情招待一下。”
黎婧两眼放光,火速跑过去拉门。
“嚯!”
黎婧伸出手指在江闻鼻子底下试了试, 问正从后备箱里卸行李的翟忍冬:“老板,这人民币咱敢收吗?看起来确实贵贵的, 但,妈呀!”
黎婧一声惊叫, 跳到小丁身上, 惊恐地看着刚才想扒拉她的人民币扶着额头坐起来, 扭头往过看。
我, 我,我她爹的!
人类的脸能白成这样?
黎婧扔下小丁就跑。
小丁左看看右看看, 局促地问已经从车里出来的江闻:“姐,需要帮忙吗?”
江闻脚踩地的瞬间感觉飘飘欲仙, 她伸出因为太虚而凉到没朋友的食指,在小丁脑门上怼了一下,给她微微低着的头怼起来,说:“阿姨。”
小丁迷茫:“嗯?”
江闻说:“叫阿姨。”
小丁:“……阿姨,诶!”
小丁在被压成肉饼之前,使出吃奶的劲儿接住了晕过来的江闻,大声喊翟忍冬:“老板!人民币死了!”
人民币在她耳朵边上轻哼一声,说:“这么喜欢人民币,就不能盼人民币点好?”
小丁张张嘴,对闻声看过来的翟忍冬说:“人民币又活了。”
饭点的一楼人很多,炉子边更是围了一圈。
全是店里的人。
早一步跑回来的黎婧看到翟忍冬几人进来,立刻龇着牙嚷嚷:“老板,红红出息了!”
翟忍冬一手一个行李箱,没等全部拎进门,纪砚清已经先她一步问:“怎么出息了?”
黎婧:“红红拿到成人自考的录取通知书了!”
黎婧说得满脸得意,与有荣焉:“她也太能憋了!从最后一科考完到现在都快三个多月了,竟然一个字没提!”
红红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怕有什么意外嘛。”
黎婧:“现在踏实了吧!”
红红:“踏实了。”
纪砚清走过来说:“恭喜。”
红红笑得合不拢嘴:“谢谢纪老师。”
纪砚清问:“几月开学?”
红红:“三月。”
黎婧“哎呀”一声,咋咋呼呼地说:“那我们岂不是没后勤了?”
一把江闻安顿好就逃过来的小丁说:“招么。”
黎婧:“不想店里有陌生人。”
“那你兼着?”
“领一份工资干两份活,多累的。”
“让老板给你涨。”
“她都穷成鬼了,能给我涨几毛钱。”
小丁说:“你事儿真多。”
黎婧瞪眼:“唉!你这个过气小画家现在跟我说话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
小丁抿抿嘴巴,小声道:“才没过气,微博注册一周粉丝就过千了。”
黎婧听不清,要往小丁跟前凑,动作做到一半,后方忽然传来一道声:“我行吗?”
一众人同时回头。
手腕上的伤和极端情绪已经基本恢复的陈格站在不远处说:“我大学学的酒店管理,一毕业就进了五星酒店工作,能力应该还可以。”
“来我们这儿大材小用了。”
这话是暂时把行李放到柜台后,刚刚过来的翟忍冬说的。
陈格转头看她,等她走近了说:“但是这儿离星星近,还有我们都喜欢的大雪。”
翟忍冬和陈格对视片刻,继续往炉边走:“黎婧,安排一下。”
黎婧听不懂两人之间的哑谜,还懵着:“安排什么?”
小丁说:“陈格的住宿和工作。”
黎婧恍然大悟:“哦哦,没问题!”
黎婧说着就去拉陈格。
她对这人印象还挺好的,第一天接触就有种臭味相投的亲切感!
翟忍冬走过来看了眼红红的通知书,说:“和金珠一个地方,以后开学放假你们约着时间给我打电话,一次就接送了。”
翟忍冬说完,把通知书还给红红。
红红双手接住,眼眶忽然就红了:“谢谢老板,当初要不你收留我,别说是考大学了,我连最基本的安稳日子可能都过不上。”
翟忍冬难得好好说话:“以后会越来越好。”
红红重重点头:“嗯!”然后抽了抽鼻子,说:“郭大姐历尽艰辛,终于找到了一个女儿;小丁注册了微博,准备重新开始画画;我也考上了大学。店里的人好像都越来越好了。我拿到通知书的时候还有点担心就老板你依然是一个人,刚听黎婧说了你和纪老师的事,我放心了。”
红红的视线在纪砚清和翟忍冬之间扫了一个来回,看着翟忍冬说:“老板,你以后也会越来越好的。”
翟忍冬:“嗯。”
纪砚清瞥翟忍冬一眼,心说这位老板又开始她的冷酷寡言了。
还是只对她话密又甜?
纪砚清笑了一声,伸手挠了挠翟忍冬下巴,对红红说:“放心上你的学,你老板后半辈子交给我想不好都难。”
红红点头如捣蒜:“谢谢纪老师!”
纪砚清偏头瞧着淡定如斯的某老板:“不用谢,我应该做的。”
纪砚清一句话引得众人乐不可支。
在场谁能想到她们走悬崖,过冰川,勇斗狼群棕熊小雪豹,猛得不像话的老板有一天能被人这么挠着,宠着。
炉边的人商量着晚上吃顿大的,庆祝红红考上大学。
江闻勉强缓过神来,仔细扫了一圈,问:“小邱是哪个?”
纪砚清见翟忍冬在和小丁说话,侧步过来回江闻:“小邱不是店里的人,不在这儿。”
“那她在哪儿?”
“镇外面。”
“远不远?”
“开车不远。”
江闻说:“方不方便现在带我去?”
纪砚清抬头看了眼墙上的老式钟表:“马上吃饭了。”
“今天晚两个小时。”翟忍冬走过来说:“晚上帮红红庆祝,店里的人都会留下吃完饭,人多。”
要准备的自然也多,再者,客人点的餐也要排她们前面,所以她们现在还有很多空闲时间。
纪砚清一听就明白了,她说:“那我们快去快回。”
翟忍冬“嗯”了声,先一步去柜台拿车钥匙。
到了小邱家,翟忍冬作为中间人介绍小邱和江闻认识,以及,“江律师是纪老师的朋友,她专门帮你联系的。”
小邱看了眼纪砚清,不自然地说:“谢谢。”
纪砚清没说客套的话:“江律师接过很多类似的案子,经验丰富,你有什么诉求尽管和她提,另外,她是公益律师,不用考虑费用问题。”
纪砚清话里的一二全是小邱急需的,她之前对纪砚清就是有再多的芥蒂,这会儿也不能不为她的慷慨和周到动容。
小邱抿了一下嘴唇,低声说:“知道了。”
纪砚清笑笑没说话,和翟忍冬出来外面。
外面风雪正急。
翟忍冬拉高衣领在屋檐下站着。
纪砚清走到她后面,和去镇医院看望陈格那天一样,从后面半抱着她,双手塞她口袋里焐着,然后微微弓身,下巴搭着她的肩。
纪砚清吹开飘在翟忍冬衣领上的雪花,看着她鬓角那绺被寒风反复撩起的碎发说:“就隔了四千公里,我们那儿艳阳高照,你们这儿冰天雪地,像是两个世界。”
翟忍冬:“雪天过去就一样了。”
纪砚清挑挑眉,莫名不想让风雪那么快过去。快两个月了,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寒冷,现在甚至在反过来享受寒冷带个她的亲密关系,又怎么舍得让它那么快过去。
屋檐下的电灯很暗,还被柱子挡了一大半,只有朦胧雪色映照着翟忍冬的脸。纪砚清看了一会儿她被模糊光影打磨过的柔和轮廓,忽然说:“头转过来。”
翟忍冬照做。
纪砚清直起身体和她接吻,没什么情欲的围攻,就是爱意发生了,便情不自禁地吻了。
照旧开始得激烈,极具侵略性,再慢慢缓和。
纪砚清一下一下碰着翟忍冬的嘴角唇缝,心血来潮地说:“去给我堆个雪人。来你们镇这么久,天天被雪冻,一次都没玩过。”
翟忍冬:“堆大的小的?”
纪砚清:“大的。”
翟忍冬:“什么样的?”
纪砚清不知道什么时候和翟忍冬十指相扣的双手夹了一下她的指根,说:“你这样的。”
话落,纪砚清的手机猝不及防响起来,她嫌冷,松开翟忍冬一只手说:“帮我看下是谁。”
翟忍冬反手从纪砚清口袋拿出手机:“白林。”
纪砚清立刻接住手机,说:“我去炉子那儿接。”
白林和纪砚清目前就阿旺这一个交集,她主动打电话过来多半是说阿旺的事,不会太短,她站在屋檐下接完手得冻僵。
纪砚清转身进门。
翟忍冬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等唇口间湿滑柔软的感觉完全消失了,才扣上羽绒服的帽子,往风雪里走。
走得比以往走过的任何一段路都慢。
白林的这个电话如纪砚清所料,聊的是阿旺,打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才结束。
白林说阿旺很努力,能力也出众,但心态太不稳定了,经常在排练的时候晃神,做错动作,站错站位,导致整个排练被打断。
这种情况出现一次两次还行,毕竟阿旺是新人,紧张点在所难免。
频率高了,难免有人对她提出质疑。
白林是这次省台春晚的总导演,要以大局为重,但又是真的觉得阿旺是可造之材,加上之前答应纪砚清的——多给阿旺机会,这才在今天的排练结束之后给纪砚清打了这个电话。
纪砚清说她会尽快找阿旺聊聊,看是不是有什么客观原因。
白林:“麻烦您了,还请尽快。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时间耽搁不起。”
纪砚清:“明白。费心了。”
电话挂断,纪砚清的目光沉下来,心里几乎笃定阿旺的反常和她父亲有关。她找出阿旺的电话,拨了过去。
只响一声就被阿旺接听:“纪老师。”
阿旺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纪砚清视线朝眼尾瞥了一瞬:“最近状态怎么样?”
阿旺支吾片刻,说:“不太好。”
“原因。”
“越想做好压力越大。”
“扛不住,你之前所有的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对不起。”
纪砚清嗓音冷淡:“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想想你阿姐。她为了你,不止一次和你父亲动手,你最后真要被人退回来,她会变成一个笑话。”
阿旺喉咙里一堵,克制着想哭的冲动说:“我会努力克服的!”
纪砚清:“注意劳逸结合,晚上早点休息。”
纪砚清提醒:“节目上有什么困难随时给我打电话。”说完,她停了半秒,抬眼看向屋外:“其他事也可以给我打电话,或者你阿姐,我们在一起。”
阿旺一开口,声音彻底哽咽了:“谢谢纪老师。”
纪砚清“嗯”了声挂断电话,靠在椅背里没动。
阿旺最近一直在省里排练,她父亲接触不到。
应该是她想多了,没什么事。
纪砚清收起手机起身。
半个小时了,可以开始验收某位老板堆雪人的成果。
纪砚清慢慢腾腾往出走。
出来看到翟忍冬真堆了个“她那样的”雪人,还把围巾给它了,纪砚清着实惊了一跳。
这到底是多强大的执行力啊。
纪砚清走到近处发现雪人竟然有鼻子有眼,堆得跟真的一样。她不禁感叹:“翟老板,你学过吧。”
翟忍冬说:“刚学的。”
“刚学的你堆这么好?”
“手巧。”
确实。
卫生间里那次,她手指上四两拨千斤的动作可太销魂了。
纪砚清不合时宜地抬起右脚,脚尖轻磕翟忍冬鞋跟:“可惜带不回去。”
翟忍冬:“我帮你们拍照。”
纪砚清睨她:“见缝插针地拍我,手机内存还够不够用?”
翟忍冬拿着手机后退,镜头对准已经站到雪人旁边的纪砚清:“能拍你到老。”
纪砚清一愣,笑出声来。
翟忍冬对着她的脸按下了十连拍。
二楼,江闻还在和小邱、妹妹聊着。
纪砚清穷极无聊地玩了一会儿雪人的围巾,想起来问:“红红是怎么到藏冬的?”
翟忍冬说:“辛姐送来的。”
辛明萱从人贩子手里救下红红的时候,她不过14,差点被卖给一个50岁的老光棍。
按理,辛明萱救了人之后会直接送警局,后续寻亲是警察的人,但红红不想回家。
她说被拐是继父的主意,怕她和亲生儿子共享教育资源。
辛明萱就把红红送来了藏冬。
前几年红红没成年,翟忍冬给她找了一些初高中的书,让她空了看一看,别真成文盲。
看书之余,红红会帮着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当伙食费。
后来成年,管了后勤。
她聪明,没几天就把上上下下一摊子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刘姐看着,叹了声她命不好,不然以后准有大出息。
翟忍冬听着刘姐的话,当时没说什么,隔天就给了红红自考的报名费和参考书,让她自己考虑。
红红考虑了,也考上了。
纪砚清笑着说:“大老板,你那里真的是藏冬。”
藏住了一个又一个寒冰不化的冬天。
她的冬天也在。
在眼前这位老板的手心里,由执行力强大的她亲自监管,就再无卷入重来的重来。
纪砚清也没想什么,心跳就又变得很快,她无奈地勾了一下雪人的食指,说:“江闻那儿应该还得一会儿,你先陪我去趟银行。”
翟忍冬:“这么晚去银行干什么?”
纪砚清把翟忍冬的围巾从雪人脖子里摘下来,摸了摸,有点潮,便没给翟忍冬围,随手拎着说:“难得店里出个秀才,老板娘不得表示表示?”
纪砚清说完率先转身往车边走。
翟忍冬看了眼雪人被纪砚清勾过的食指,提步跟上去,勾住她的食指。
纪砚清还没下去多久的嘴角立时又高高扬起:“大老板,你最近有点积极。”
从语言到行动,每一样都很积极,像移动的蜜糖罐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翟忍冬说:“名家名言——处对象不积极,思想大有问题。”
纪砚清没听说过,虚心请教:“哪位名家的名言?”
翟忍冬拉开车门,侧身看着纪砚清说:“你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