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 纪砚清有很长一段时间反应不过来眼前的情况。从有记忆起,她就没在谁怀里醒来过,更不可能主动往她身边靠。
但眼下的情况就是这样。
翟忍冬的T恤已经被卷到了腹部,她一条胳膊在翟忍冬身侧缩着, 一条搭在她胸前, 半个手掌隔着T恤压在一侧, 触感软得让无人醒来的清晨也没办法保持静谧。
纪砚清手掌下移, 熟悉地握了一下, 抬头看着微微抿唇的翟忍冬。她还在熟睡,呼吸均匀,侧面骨相生得无可挑剔。
她像旷野里的树。
不说花不是她比不上花, 是树更低调,更舒展, 更有生命力。
纪砚清抬起手, 食指若有似无地描着翟忍冬的鼻梁、嘴唇、下颌,抹了抹脖颈里的吻痕。
这个吻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留的, 淡得几乎察觉不了。
纪砚清恶趣味地想,深到藏不住消不了就好了, 这样就没人敢再抱着这个人说喜欢她。
纪砚清想到就这么做了,翻身撑在翟忍冬身边, 把她的脸拨向一边, 深深吮咬着她脖颈里拉出来的清瘦线条。
翟忍冬在细微的刺痛中醒来, 本能偏头去看。
纪砚清拇指抵了一下她的下颌:“偏着。”
翟忍冬做到一半的动作停了半秒, 头完全转向窗边,看着外面朦胧的天光。
安静的房间里顿时只剩让人浮想联翩的亲吻声。
纪砚清被翟忍冬脖颈里的血色和温度招引着, 身体里渐渐有了贪念,一想到昨天在车上那一个多小时, 她又只能让吻停在这里。
昨天有点过了,后来帮这位老板清理的时候,她看到有一点红。
这位老板却只是无所谓地拿走她想扔进车门储物格的纸巾,装入口袋,说:“等一会儿再回。”
这位老板这么善解人意,她又怎么好意思太过分。
纪砚清吻了吻翟忍冬脖颈里已经非常明显的吻痕,抬起头说:“今天有什么安排?”
翟忍冬:“友红姐的店需要重新装修,我过去盯一眼。她人还在医院。”
纪砚清想起那天的大火,沉声问:“她怎么样?”
翟忍冬:“你处理得很迅速,友红姐除了轻微烧伤,没别的问题,她晕倒是因为忧思过度。”
纪砚清想起老板娘和她说的女儿的故事,一时无言。
片刻,纪砚清坐起来,习惯性盘一条腿,支一条腿,胳膊肘抵在膝头,手托住脖颈说:“对大多数人来说,村医和大城市里的名医没办法相提并论,但对这里的人来说,老板娘的女儿是不是可以用‘伟大’来形容?”
翟忍冬:“嗯,她救过很多条命。”
纪砚清:“她应该被更多人知道。”
“知道”的方式可以有很多,最先浮现在纪砚清脑子里的是编一支舞,讲她的故事。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纪砚清否定了。
她既然决定在微博上直说,就不该再沾这些东西,拖拖拉拉的,永远都结束不了。
“呜——”
蓦地听到火车鸣笛。
纪砚清转头看了眼窗外,说:“你们可以多做做宣传,这里有火车,外面的人能进来。”
进来了,就能看到他们的故事,或者村医,或者疾控中心的动物血液采样,或者这家店里收留的人,或者这位老板从冰川里带回来的尸骨,或者仅仅只是曲莎喜欢,最后却没跳成的舞。
这里应该有很多故事,她正在慢慢发现。
纪砚清低头看着翟忍冬波澜不惊的脸,脑子里萌生了一个乐观的念头:也许,她的照片被发在网上并不是完全的坏事,至少可以吸引一些人发现这里,来到这里。
纪砚清忽然笑了。
乐观。
这个词似乎还不错。
翟忍冬说:“火车只能到指定的地方,有些人进来还要再走五百多公里。”
纪砚清:“谁?”
翟忍冬:“金珠,孙奶奶的孙女,她在外地上大学,三天后回来。”
纪砚清对孙奶奶有印象,翟忍冬骑马给她送过过冬过年的东西。
翟忍冬说:“金珠的火车只能到枣林,再往过要换乘,不在同一个站,时间也差了将近一天。她身体不好,在火车站睡一晚上受不了。”
纪砚清:“为什么不住酒店?”
翟忍冬:“贵。”
纪砚清默然,她还没有完全习惯这里的经济水平。
纪砚清问:“那她怎么回?”
翟忍冬说:“我接。”
花一天时间去枣林,在火车站旁边住一晚,再花一天时间带金珠来藏冬,让她在这儿休息一晚,第二天送她回家。
翟忍冬接送金珠一次需要整整三天的时间,往常都是她一个人赶路,这次,纪砚清说:“我和你一起。”
翟忍冬:“要在车上待十五个小时以上。”
纪砚清:“那就更得去了。”
纪砚清伸手点了点翟忍冬的嘴唇,说:“一个人的路难走,多个说话的就没那么累了。”
纪砚清的话像软刺猝不及防扎在翟忍冬心上,有一点痛感,更多的是骤缩瞬间带来的酸涩,她又一次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
“那你怎么办?妈一走,你就又是一个人了。”
她以前不知道怎么办,现在逐渐笃定:她有人陪。陪着她的,就是她一直想要的那个人。
两人隔天中午就出发了,一人开一半路,晚上七点到的枣林。
枣林在下雪。
翟忍冬已经提前和常住那家宾馆的老板打了招呼,两人直接开车过来办入住,之后在房间里稍作休整,步行到火车站旁边的集市闲逛。
现在虽然才十二月底,集市上也已经挂起了红灯笼,年味十足。
纪砚清和翟忍冬一人一个口罩,走哪儿看哪儿——纪砚清戴口罩是因为枣林相对繁华,她的消息又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不想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翟忍冬的口罩则是纪砚清把她堵在墙边硬戴的,原因无他。
“药什么时候停,什么时候放你出去野。”
枣林算是附近的一个交通枢纽,集市上大半是外地面孔,所以即使纪砚清穿得与当地人格格不入,也没有引起太大关注。她一路上走走停停,习惯性把那些有特色的画面拍下来存档,顺便询问翟忍冬当地的风土人情。
翟忍冬话不多,但重点突出,是个很好的向导。
“那边是什么?”纪砚清看着一条人很多的街道问。
翟忍冬:“古玩市场,运气好的话,能低价淘到好东西。”
纪砚清来了兴致:“去看看。”
纪砚清延续着她逛老街时的“肥羊”形象,走哪儿都有人凑上来推销,转头看到跟在旁边的翟忍冬,又会突然收敛起来。
纪砚清走到半路发现这点,身体往后一靠,抵着翟忍冬的肩膀,在她脸旁边说悄悄话:“我怎么有种带保镖出来的感觉?”
翟忍冬:“一前一后走的也不像朋友。”
纪砚清挑眉,接着右手一抬,从翟忍冬臂弯里穿过,说:“这样呢?”
翟忍冬装在口袋里手握了一下:“不冷?”
怎么不冷。
纪砚清没想到会来集市,所以早上出发的时候没戴手套,这会儿手晾在冷风里,已经冻得有些发麻了。
翟忍冬掏出手握了握纪砚清的,一起装进口袋。
突如其来的暖意让纪砚清有片刻晃神,定睛看到某位老板淡定如斯的脸,她笑了一声,说:“这是手,握松点。”
翟忍冬松了手上的力道,下一秒,指缝被撑开,纪砚清在口袋里和她十指相扣。
床下的亲密关系对她们来说都还陌生,每次发生都能带来不一样的心理变化,就像大雪和春日同时落入脖颈,本能想躲又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纪砚清扭头看着路边的商贩说:“别看我,看路。”
翟忍冬眨了一下眼睛,把挂在睫毛上的雪片融化在眼睛里,看向前方拥挤的街道。
纪砚清今天的购物欲不是很高,从头走到尾,也不过在一个寡言少语的大姐面前短暂停留。
走到头,嘈杂街道突然变得寂静。
两人不约而同看过去,一个年轻女人手捧戒指,拦住另一个稍微年长的女人,说:“从南到北,我追了你整整一年,可以在一起了吗?”
女人话音落下的同时,纪砚清感觉到和翟忍冬扣在一起的指根隐隐发疼,偏头看向她的时候,她的目光果然也比平时更深。
纪砚清默了一会儿,侧身靠近翟忍冬,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等我几分钟,去个卫生间。”
翟忍冬:“我陪你去。”
纪砚清:“不用,就几步路。”
纪砚清抽出手往回折。
路上人多,不过六七米,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人堆里。
翟忍冬收回视线看向刚刚说话的女人,她简单直接又执著热烈的告白并没有引起围观人群的共鸣,多的只是对“同性恋”的窃窃私语。
翟忍冬听着,想起某一年的剧院,她拿着被人撞进泥里的票根去卫生间清理,听到的两个工作人员的对话。
“你听没听说纪砚清的事?”
“什么事?”
“她是同性恋啊。”
“不会吧!”
“怎么不会,另一半就是她的舞团所属文化传播公司的老板,叫骆什么,我记不清了。”
“你从哪儿听来的?”
“领导那儿呗,嗤,他一边恶心同性恋,一边把纪砚清当祖宗招呼,我看他也挺恶心。”
“哈哈哈,跟同性恋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唉,你说纪砚清脱光了跟个女的滚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鬼知道……”
“鬼知道”后面是两个人崩溃的尖叫。
翟忍冬抓着她们的头发向后一扯,看着镜子里惊恐的脸说:“长嘴是用来说人话的,说不了不如闭上。”
话落,翟忍冬把她们的头按到开了冷水的龙头下面。
十二月天,冷水刺骨,不论两个人怎么尖叫,翟忍冬都只是表情寡淡地看着,一直到演出即将开始。
翟忍冬松开手,关了一边的水龙头,在另一边沾湿纸巾,仔细擦着票根上的泥。
这件事出了卫生间就没人再提。
她们惹不起当时风头正盛的纪砚清,但关于她的议论不会就此停止,就像那张怎么都处理不干净的票。
翟忍冬从那天起,开始忌讳有关同性恋负面评价,不管和纪砚清有没有关系。
此刻突然听到,她瞳孔里的黑渐渐漫出来,和夜色融为一体,又骤然缩回深处。
去而复返的纪砚清把手重新放进了翟忍冬的口袋,拉着她走到没灯的树下,往她中指上套了个冷冰冰的东西,说:“这样是不是就不羡慕了?”
翟忍冬深黑的目光紧锁着纪砚清,片刻,从口袋里掏出手,看到了中指上的复古戒指——纪砚清一路过来唯一一次停顿看过的东西。现在套在她手上。她刚才说去卫生间,不过是为了买它,仅仅因为误会她羡慕别人。
纪砚清说:“翟忍冬,我没正儿八经和谁谈过,以前也不太关注周围的人事,很不擅长揣测谁的心思,所以你以后再有什么想要的直接说,不要让我去猜。”
猜到了,是她们的关系更进一步;猜不到,应该也不会变成疙瘩。
翟忍冬不是计较的人。
可她是第一个抱她,第一个说喜欢她的人,没满足她,可能会成为她心里的疙瘩。
这话太煽情,纪砚清不想说。
她们之间更适合直截了当的相处。
纪砚清捏着翟忍冬的中指,拉向自己:“能不能做到有话直说?”
翟忍冬的情绪被指间的意外收获俘获,停顿很久才说:“现在开始生效?”
纪砚清:“现在。”
翟忍冬勾了一下中指,说:“重新戴一次。”
纪砚清一愣,笑着摘下戒指,碰了碰翟忍冬的指尖,一点点戴进去,说:“满意了?”
翟忍冬不语,偏头吻在纪砚清唇上。
她又在发疯了。
一边忌讳谁拿“同性恋”诋毁纪砚清,一边在人满为患的街头,拉她往深渊里坠。
————
两人是在第二天早上八点接到金珠的。
金珠长得浓眉大眼,性格却很软,她一看到纪砚清就认出她是谁了,但是拽着背包半天才敢开口:“这个姐姐是不是网上……”
“是我女朋友。”翟忍冬打断。
一句话同时惊了两个人,纪砚清是意料之中的惊喜,金珠是难以置信的惊讶。
反应过来后,金珠腼腆喊了声“姐姐好”,声音轻轻软软的,纪砚清很受用,于是闲聊着问:“就这一个小包,没别的行李了?”
金珠点了点头:“忍冬姐姐送我回家要骑很长一段路的马,带太多行李不方便。”
这话提醒了纪砚清,她和翟忍冬走在一起,说:“明天我开车送你们一段。”
一是让翟忍冬少吹点冷风,二是很久没看她骑马了,心痒。
翟忍冬没拒绝。
所以隔天一早三人就下楼吃早饭,然后带上刘姐准备的午饭出发。
纪砚清一路往西,开了近两个小时,把车停在山脚下。
再往前是崎岖陡峭的山路,过来路上听金珠说,中间有一段毗邻深不见底的悬崖。
翟忍冬把栓在车后面的小四牵过来,扶着金珠上马。
纪砚清随口问:“为什么叫它小四?”
翟忍冬:“四条腿。”
纪砚清:“……”还能更草率吗?
金珠忍着笑说:“忍冬姐姐骗你的,叫小四是因为它在年初四出生。冬天下的小马很难活,小四争气,在大雪天里站起来了,所以姐姐叫它小四。”
原来还是个励志的名字。
纪砚清瞥了眼翟忍冬,看到她在戴护目镜——她第一次赔给她的那个,镜片上有一道很深的划痕。
纪砚清用指关节磕了一下,说:“放着好的不戴,非要拿划过的?”
翟忍冬:“随手拿的,没留意。”
翟忍冬踩着马镫翻身上马,动作利索得纪砚清甚至没看清楚她怎么上去的,就听到小四兴奋地叫了一声,跺着前蹄。
翟忍冬拽着缰绳说:“顺利的话,我四点到这儿,你先回店里。”
纪砚清抱着胳膊仰头看她:“如果我非要在这儿等呢?”
金珠:“这里可能一整天都没人经过,一个人待着很无聊。”
纪砚清挑挑眉,隔着护目镜和翟忍冬对视:“知道有人一定会来,再多无聊也只会变成坐立难安的焦灼。”
纪砚清的声音悠徐温吞,响在涌动的山风里。
翟忍冬攥了一下马鞭,说:“我尽快。”
话落,纪砚清被大风卷起的尘土迷了眼,她下意识闭着眼睛偏头,再睁开的时候,两人一马已经走出很远。
纪砚清看着翟忍冬果决干脆的背影,笑了一声,心里生出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也不知道回头看我一眼。”
纪砚清回来车上,锁了车门,调整座椅到更为舒适的角度靠着,将手机连上车载蓝牙,听着经典老歌打发时间。
老歌值得字句斟酌。
纪砚清听着听着困意来袭,靠在座椅里睡了过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着,太阳逐渐滑过中天,开始西落。
纪砚清在4点的闹铃里动了动身体,从沉睡中醒来,透过落满黄沙的挡风玻璃看着前方。
太阳悬在两山之间,背光的山体是深邃的黑,延伸到无尽远方的路是炽烈的红,有人身披夕阳,踏着空旷的路,如期归来。
纪砚清的心跳忽然变得很快,她快速坐起来,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只能看到模糊轮廓的翟忍冬。她骑马的身体舒展而充满力量,和环拥的山,脚下的雪,身后的夕阳浑然成景,仿佛天生就该立于这种可以天地为场的地方,快马扬鞭,任性洒脱。
纪砚清抬手将驾驶位的玻璃升降键按到底,黄沙被风吹进来,她视若无睹,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在归路上奔驰的人。
很快,马蹄声出现在纪砚清耳边,她将手伸出窗外,捞了一把狂风。
翟忍冬远远看见,扬鞭又落,掀起的衣袂在那片风里猎猎作响。
距离拉近得很快,翟忍冬却没有丝毫要减速的意思。
越是这样纪砚清越兴奋。
她被困在舞蹈教室三十多年的灵魂好像得到了释放一样,随着一声声马蹄在自由里狂奔。
翟忍冬猛地勒马停在她身旁那秒,她双手撑住车门,身体从车窗探出。
小四的前蹄高高扬起,重重踏下。
同一秒,翟忍冬拽着缰绳侧身,和纪砚清吻在一起。
夕阳在她们身侧补了一片静谧的光。
她们在大风里吻得火热又疯狂。
良久,纪砚清抓着翟忍冬的前襟开口:“翟忍冬……”
“嗯。”
“我来这里是因为一段旅游博主的打卡视频,视频拍在春夏,和我在这里真正看到的景色没有一处一样。我以为我不会喜欢。”
“现在呢?”
“你让我喜欢,你身后的人、事、物让我心动。”
翟忍冬侧身下马,站在纪砚清面前,握着马鞭的手拨开吹在她唇上的头发,说:“那是好事。”
的确。
她到37,才终于有了自己做主的“喜欢”,像从佛祖手指缝里露出来的一点恩赐,在她胸腔翻涌着,久久难以平复。
纪砚清用力握住翟忍冬的手腕,说:“我想和你ZUO/AI。”
翟忍冬:“在这里?”
纪砚清笑了声,推开护目镜看着翟忍冬的眼睛:“太脏了,回去做,去你那儿,或者在我那儿,随便什么地方都行。”
翟忍冬:“嗯。”
翟忍冬和来时一样,把小四拴在车后面,坐上纪砚清的副驾。
一路上的沉默波涛汹涌,到店里时戛然而止。
小丁惴惴不安地站在门口,一看到两人回来,立刻走过来对先下车的翟忍冬说:“有人找纪老师。”
翟忍冬:“男的女的?”
小丁说:“女的,纪老师的粉丝,看起来不像是要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