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砚清握了一下鼠标, 看到翟忍冬下垂的睫毛是湿的。
纪砚清呼吸顿时一沉,眉心紧蹙,短暂犹豫过后,伸手抬起了翟忍冬左侧的耳机。
翟忍冬紧闭的眼睛动了一下, 没有睁开。
纪砚清:“你没事吧?”
翟忍冬:“我能有什么事?”
纪砚清朝翟忍冬折着水光的睫毛上看了眼:“眼睛。”
翟忍冬微顿, 说:“不是。”然后抬手从纪砚清那儿拿过耳机, 顺势往下一拉, 挂在脖子里。
纪砚清蹙眉看着翟忍冬, 想说“不是什么”,话到嘴边,被她打断:“电脑屏幕太亮了。”
纪砚清一愣, 浅色的瞳孔里透出惊讶。
她只从黎婧那儿听说了翟忍冬眼睛差,怎么都没想到会差到这种程度, 只是开个机, 挑首歌的时间而已……
纪砚清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沉了一会儿, 她说:“眼睛有没有再去看过?”
翟忍冬:“没用。”
纪砚清没理她想一句管八句直接结束话题的敷衍,径自问:“在哪儿看的?”
翟忍冬默了两秒, 睁开眼睛,里面血丝密布, 水色映着荧光。
纪砚清见此心脏猛地一撞, 在突如其来的噪意中彻底沉下了眼神:“翟忍冬, 这里什么环境你比我清楚, 这么耗着,你早晚看不见。”
纪砚清的声音紧绷生硬, 带着不易察觉的怒气。
翟忍冬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唇一动, 徘徊在脑子里的那句“没长在翟老板心上,我能怎么办”顿了顿,安分下来。
纪砚清那句话,说那句话时的语气和神态,每一样都像刀子从翟忍冬心脏上划过去,悄无声息的。
她知道是自己犯贱在先,因为贪心被酒醒后的纪砚清遗忘,因为网吧老板意味深长的话没引起她的反应,她就又发疯了,当着纪砚清的面,拿话试探她,拿刀捅自己。
搂搂抱抱,亲亲我我,跟个女的。
没什么毛病,她这辈子就想跟这一个女的。
可人玩笑开得游刃有余,根本不在乎她想跟谁。
这轮试探的结果完全是她没事找事,自作自受,她活该,但被刀子划过去的心脏是真疼,屏幕大概看她憋得难受,想帮她一把,甫一亮就是最强的光。
她顺势而上,没有任何反抗,只是没想到会被纪砚清发现。
她生气了。
她现在舒坦了。
她一天比一天像个将要失控的疯子。
……
翟忍冬盯着刺亮屏幕,平静地接受这个变化:“没不管,每年都会去医院。”
纪砚清:“去哪儿的医院?”
翟忍冬捏了一下手指,等到下首歌开始,才说:“城里。”
“医生怎么说?”
“好不了。”
纪砚清拧眉:“我应该能托人联系到国内顶尖的专家,你……”
翟忍冬:“我去的就是最好的医院。”
纪砚清话被堵住,盯着翟忍冬不语。
翟忍冬的眼睛还被屏幕照着,疼得越来越厉害,她撑了撑,没撑住,重新闭上说:“不看亮的,没什么影响。”
纪砚清心里的躁意越来越明显。她当然知道不看就没事,但天总要亮,人总要醒,她再怎么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也还是觉得翟忍冬不该是这种虚孱脆弱的样子,可她怎么就是成了这个样子?
纪砚清呼吸发沉,良久,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眼睛怎么弄成这样的?”
翟忍冬侧脸被耳机抵出一个窝,过了会儿,她说:“去城里办事,遇到火灾爆炸。”
纪砚清目光一震,看着翟忍冬的表情透着轻微的惊愕。
翟忍冬说:“化工厂爆炸。”
纪砚清搭在沙发椅扶手上的手无意识握住,轻轻吐一口气,心说自己刚才一定疯了,竟然会觉得翟忍冬遇到的那场火灾爆炸和自己几年前在酒店遇到的是同一场。
呵。
纪砚清无奈又带着些自嘲地在心里笑了一声。
世界那么大,哪儿会有这么巧的事。
翟老板这只铁公鸡也住不起那么好的酒店。
住不起才没她运气好?
她在爆炸发生的时候被酒店工作人员舍身护住,毫发无损,翟忍冬……应该是自己扛的……
纪砚清握住扶手的力道加重。
半晌,纪砚清扶着椅子起身,另一手越过翟忍冬,去摸显示器下方的功能键。她的头发还没有盘,长长散散从肩膀上滑下去,擦过翟忍冬的脸。
翟忍冬睫毛轻颤,睁眼看着面前的人。
她的眉心还有一点紧,嘴角平直,细长手指摸到按键后,挨个确认功能。
很快,屏幕刺亮的光就开始朝着朦胧柔和的暖色调发展。
纪砚清在31上短暂停顿,手指再次按下去,将亮度调到0,这才坐回去说:“我尽量快点,你能不睁眼就不要睁眼。”
翟忍冬头偏向外侧,闭上眼睛说:“嗯。”
时间安静地流逝,帘子里寂静无声,只有楼下时不时传来一点动静。
纪砚清之前没干过剪辑、转视频这种“粗活”,半天才找到趁手的软件。她先边学边剪,把视频准备好,随后付钱买了视频转换器的会员,将视频拖进去,等转换结果。
视频很多,软件提示需要十分钟才能转换完。
纪砚清已经坐了大半个上午,有些坐不住,她看了眼这回是真睡着的翟忍冬,放轻动作起身。
二楼依然没什么人,纪砚清找了扇还算干净的窗户站着,看向外面。
被白雪覆盖的小镇有种天然的松弛的感,静谧质朴,身处其中的人能获得极大身心放松。
纪砚清看得出神,渐渐忘了时间。
不知道过去多久,楼下骤然响起一道男性刺耳的辱骂。
“老子为了挣点钱供你上学,每天起早贪黑,玩命地找活!结果你他妈逃学出来打游戏,还要用老子挣的钱给男人买点卡!”
“老子生你养你是让你光宗耀祖的,不是让你出来犯贱!”
“啪!”
男人的巴掌声震耳欲聋,传进纪砚清耳朵里,她突然听不到窗外咆哮的风声了,只有尖锐的耳鸣和脸上火辣辣的疼。她前一秒还映着洁白雪色的浅色瞳孔此刻一片死寂,像蛰伏的飓风。
纪砚清身体动了一下,走到护栏前,看着楼下。
楼下站着一对父女,一个暴躁,一个沉默。
周围的看客全都选择观望。
只有网吧老板见事态不对,着急忙慌跑出来,将穿着校服的女孩儿往身后一拉,脸色难看地说:“有话好好跟孩子说不行?”
男人暴跳如雷:“她逃学出来打游戏,我跟她有什么好说的!”
老板:“她没打!我这儿也不可能给未成年开机!”
“那你告诉我是什么?不是点卡?不是她买的?!”
“是她买的!但她买来不是为了打游戏,更不是你说的什么犯贱!她是买不起学习资料,不得不把给同学写作业赚的零钱攒起来买点卡,再拿点卡跟人换书来看!”
老板一把桌上的书包甩男人身上:“一张十四块钱面值的点卡就够她跟那些真正的混子换到一整个学期的书来看!”
老板一通吼,让一楼陷入死寂。
男人不信,当众拉开书包查看。
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课外学习资料。
男人自知理亏,但拉不下面子承认,骂骂咧咧地把女孩儿从老板身后拉出来,推搡着往外走。
他像是看不见一个女孩儿的尊严在被践踏,眼睛里只有他至高无上的父权。
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为什么不去学校?”
“下午家长会,不用去。”
“你可以回家。”
“家里门锁着,你说只有不上学不跳舞的时候,我才可以回去。”
“那你为什么不去跳舞?舞蹈教室的门不会关。”
“……”
“你知不知道马上就要比赛了,一天,不,荒废半天,你就有可能被别人比下去?”
“……”
“你不能这么懒惰。”
“走,现在去跳舞。”
“你的书包呢?”
“在哪儿?”
“你打游戏了?”
“是不是?”
“没事,你好好说,打了就打了,一两次没什么关系。”
“是不是打了?”
“嗯?”
“你说话啊!”
“你有跳舞的天分,未来要成为这个领域最拔尖的人,你怎么可以沉迷这种地方?!”
“你是不是经常来?”
“你来这儿除了打游戏,还干什么?”
“看电视?”
“交网友?”
“和男的鬼混?”
“你是不是想逼死我!!!”
纪砚清俯瞰一楼的狼藉,瞳孔深得像两个洞,没有底,不见光。
“唉唉唉,你误会了啊,这孩子就是找个地方写作业。”
“她说她回不去家里,教她跳舞的老师也生病了,她没地方去,我才好心让她进来的。”
“外面那么大的太阳,我总不能扔她一个人坐马路上晒着吧。”
“她都已经有中暑的迹象了,再晒还要不要命了。”
纪砚清抬手握住网吧铁制的护栏,上面满是翘起来的油漆,遮不住护栏斑驳的铁锈。
她的手掌完完全全贴上去,来回转着。油漆不断从她指缝里飞落。
“是这样吗?”
“你为什么不说?”
“什么时候中暑的?”
“现在还难不难受?”
“这次是我的问题,我道歉,对不起。”
纪砚清冷笑一声,握在护栏上的手猛得滑出一截,油漆和铁锈悉数被刮下来,沾了纪砚清满手,像腐烂的肉。她看着已经恢复如初的楼下,一字一顿:“我,不,原,谅。”
话落,手机铃声猝然响起。
纪砚清收回手,抬起她高傲的下巴,一步步走回到桌边,拿起手机接听。
“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一直关机!”
刚刚在纪砚清脑子里出现过的男声骤然从听筒里窜出来,没有任何寒暄,开场就是愤怒的质问。
纪砚清朝眼尾看了眼,没有温度的眼睛笑着。
“不想接就不接,不想开机就不开机。”
“一直联系不上你,还怎么确保年底的巡演正常进行?!还有明年的新舞,你准备什么时候编!”
纪砚清垂眼看着手心的铁锈和红油漆恐怖的分布,语气平静得令人害怕:“骆绪没告诉你,我已经退出舞团,以后都不会再跳舞了?”
愤怒的声音静了一瞬,变得阴森沉郁:“你再说一遍。”
纪砚清嘴角挂起笑,说:“年底不会有巡演,明年也不会有新舞,以后纪砚清这个名字和古典舞再不会有一分一毫的瓜葛,听懂了吗?”
“纪……”
“嘟。”
电话挂断的瞬间,纪砚清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就像是弥漫在空中的雪突然散了,风也停了,她从逼仄的世界中心骤然踏入旷野,无边无际。
那之后呢?
无尽的空茫寒冷让纪砚清心里发慌,她越用力越好像握不住手机,纷乱扭曲的记忆趁机袭击她的脑子。
她看到有人拿风衣腰带不断抽打她,就因为她跳错了一个舞步;
有脚用力踩住她正在拉筋的腿,一直踩到骨折;
有手狠狠勒住她的腰,告诉她要再瘦,跳舞才会好看;
有声音在耳边反复质问她为什么失误,为什么不做到最好,为什么不能更好;
有门从外面锁住她,说没拿到第一不能吃饭,不能休息;
有车从高速车道上撞过来,她想,死了多好;
……
她被救活了。
于是那个人又来说:“去跳舞,跳到最好。”
轻飘飘的语气落在纪砚清耳朵里像重锤在反复击打。
纪砚清手一抖,冷冰冰的手机猝然从手心滑落,她单薄的身体随之晃了晃,像一面快要碎裂的镜子,倒映着无数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睡醒了的翟忍冬。她随手一伸就准确无误接住了她的手机,反扣在桌上,插上数据线,然后抬头看着她说:“视频格式转好了,放哪个文件夹?”
她的平静像靠岸的船,远离恐怖的海。
纪砚清看着,忙乱紧缩的心一落地,眼睛就红了。她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翟忍冬停顿了一会儿,扶着椅子站起来,在往她跟前走。
走来干什么呢?
看她的狼狈,还是笑她的软弱?
密不透风的压抑情绪让纪砚清根本无法冷静地评判现在这个翟忍冬,看到她抬手,她条件反射地挥开她,大声吼道:“不要碰我!”
“砰!”
翟忍冬只是想把帘子拉起来的手猛磕在桌边。
上来给两人送水的老板被吓了一跳,本能“嘶”了声,看向翟忍冬。她没什么表情,平静地攥住手站在那里,看纪砚清拿起包,逃似得下楼,离开了网吧。
老板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犹犹豫豫半天,还是提着热水壶走过来说:“冬姐,怎么了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吵起来了?”
翟忍冬动作缓慢地眨了一下还很疼的眼睛:“没怎么,骗了她几句而已。”
顺着她的话骗她柜台的电脑不好用。
一开始就骗她,她没有电脑。
她到今天才突然想起来,她不止是个疯子,还是个骗子,从遇见,嘴里就没有过一句真话。
她可真是厉害。
明明看到她在听见“网吧”两个字的时候表情变了,还是揪着自己那点可怜的秘密不放,把她带来这里……
老板被翟忍冬空寂的表情弄的心里发怵,小心翼翼地问:“冬姐,你没事吧?”
翟忍冬像是没听见,视线在早已经看不见人影的门口停着,整个人仿佛静止了,没有呼吸,看不到表情。
老板越发心慌,嘴张了又张,终于忍不住要说点什么的时候,翟忍冬倏地笑了一声,特别轻,却莫名让人身体发寒。
老板不自觉攥紧水壶。
翟忍冬转头回来看着她说:“喜欢她,想和她搂搂抱抱,亲亲我我,最好再接个吻,上个床算有事吗?”
“冬姐!”老板惊讶于翟忍冬露骨的用词。
翟忍冬说:“如果是,那我在她还不知道翟忍冬这个人是谁的时候,就已经有事了很多年。”
话落,翟忍冬往旁边侧一步,坐到纪砚清的位置上,把她已经转好的视频一个个拷进手机。
老板定在旁边,心里有种眼前这个人快要被什么东西撕碎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