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忍冬低头看着, 静了几秒,手指贴上去,将纪砚清的唇慢慢拨开。
半途又戛然而止。
翟忍冬看了眼脚边的酒瓶,随手抄起来拧开, 仰起头, 隔空往嘴里倒了一大口。
翟忍冬没把酒咽下去。她勾起托着纪砚清的手臂, 将她扶到自己颈边, 随后侧身, 对着床尾的垃圾桶吐出一些还凉还清的酒在指肚上,抹了抹,将那根手指含进嘴里。
翟忍冬嘴里还剩有很多酒, 张口的瞬间,酒从她嘴角溢出来, 沿着清瘦分明的下颌、颈线勾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她放任着, 将清理干净的手指在口中仔细浸润。
浸透了,才能让臂弯里的人多醉一会儿。
翟忍冬湿润的手指贴上去。
指肚神经迟钝, 触感远不如唇明显,纪砚清那一抿过后也懒怠得不愿意再动, 翟忍冬就只是抵着她被迫张开的唇瓣,一寸一寸, 抹过去。
她的动作被纪砚清呼吸之间浓重的酒气催烧着, 慢而重。
慢让她看起来内敛克制, 重则显得恣睢无忌。
她动作里强烈的矛盾感和瞳孔里深黑汹涌的浪潮交织在一起, 透着可以让一切沉沦的蛊惑力。
只是可惜,纪砚清闭着眼睛。
翟忍冬一息尚存的理智开始尽职尽责地提醒她, 再深入就是趁人之危。
她听进去了,一点点抽离出瞳孔里的深黑, 抚平浪潮,放轻动作,彻底退离之前,醉过去的人却忽然像是渴了贪水一样,伸出舌头在她湿淋淋的指尖上舔了一下,湿滑柔软,伴随着一声不是那么舒服,但也不是完全无法接受的轻哼。
这一声翟忍冬似曾相识。
像那夜梦里梦到的手往深处推时,她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
那一声不同于卫生间里的悄无声息,她没办法控制梦,就没办法控制自己声音,和纪砚清刚刚的声音叠着,她一顿,脖颈里无声无息的红顷刻就变成了炽烈难抑的血气。
————
翌日清早醒来,纪砚清的头又晕又疼,沉得她想动手卸了。
正愁没趁手工具的时候,门板上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叩,叩,叩。”
纪砚清警惕地抬头:“谁?”
“老板。”翟忍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纪砚清一愣,脑子里忽然放空,怎么都想不到翟忍冬这么早过来找自己的理由。
以前,她们没什么需要停在房门口的交流,最近也只会在一起上楼时,对接下来的长夜随意说点什么——早点休息,明天见,明天吃不吃早饭……
明天,昨晚。
纪砚清的记忆回笼了一点。
昨晚她去集市的饭馆陪翟忍冬过生日了
翟忍冬一直吃菜,她一直喝酒,后来……
后来她好像命令翟忍冬给自己打一壶酒带回家???
……就床对面的台子上放着。
纪砚清不知道怎的,心态莫名有点崩溃。
原因倒不是她让人办事,还用命令的口吻。
她和翟忍冬之间的相处时至今日也还避不开挑衅,对她用这语气再正常不过。
她就是觉得,醉酒加要求翟忍冬那种怼天怼地,不擅长像谁低头的人给自己办事,有种无理取闹的矫情,偏还被对方毫无怨言地接受了。
她都这把年纪了,怎么突然就被人宠了。
“???”
疯了吧。
什么是宠?
翟忍冬那种人会宠人??
翟忍冬那种人宠起人来会带着强烈的反差,任谁都无法抗拒,但这个不人不该是她,也不该是其他任何人。
辛明萱已经在那儿了。
纪砚清呼吸沉闷,闭了一会儿眼睛,感觉头更疼了。
不久,敲门声再次响起。
纪砚清拧着眉收拢思绪,随后掀开被子下床,简单整理仪容,披着条天青色的披肩过来开门。
“咔。”
纪砚清扶门看着外面的人:“老板,我欠你房费了?”
翟忍冬:“没有。”
纪砚清:“那你一大早跑来敲门?”
翟忍冬提高手里的保温桶:“刘姐煮的解酒汤,不喝我倒后院喂猪了,刘姐等着洗。”
纪砚清:“……”
耐心还能更差一点吗?
纪砚清扶着门走到旁边:“进来。”
翟忍冬顿了一下,才往里走。
同一间房,白天看和晚上看感觉截然不同——晚上纵容任何暧昧成型,白天勒令一切回到原位。
翟忍冬余光瞥见纪砚清坐过的地毯,勾住保温桶的手指往回蜷一下。
地毯是纪砚清之前在老街买的,厚实柔软。
翟忍冬记得自己接她往下倒的身体,膝盖猛地跪上去的时候,没有任何硬物磕碰的不适,但回到房间,脱下衣服,她膝盖上的红怎么都褪不下去。
……
纪砚清关了房门,脚下一拐,往卫生间走:“我刷个牙再喝。”
翟忍冬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延迟“嗯”一声,把保温桶放在窗下的小方桌上。
卫生间里很快传来水声和悉悉索索的刷牙声。
不一会儿,纪砚清拨着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对有地方坐却非要靠在窗边的翟忍冬说:“翟老板,你当初开店,让人在窗下放那么大一张罗汉榻是用来看的?”
翟忍冬:“嗯,我精挑细选,你们时看时新。”
那纪砚清无话可说。
纪砚清走过来,脱鞋上榻,盘腿坐在小方桌边,拧开保温桶给自己倒了一杯解酒汤。
热腾腾的汤水下肚,纪砚清的五脏都好像舒展了。她轻叹一声,放松坐姿小口抿着解酒汤,神色渐渐在热意的抚慰下变得慵懒。
反观靠在窗边的翟忍冬,纪砚清笑了声,支起一只手托着下颌:“大老板,你只是站着不吭声就已经很酷了,不用再刻意凹造型。”
翟忍冬放空的目光轻闪,偏头看向纪砚清:“你昨晚喝多了。”
这个话题开始得很突然,对头还很疼的纪砚清来说很劲爆,她托在下颌的手指本能一蜷,端起杯子说:“我酒品怎么样?”
翟忍冬仗着纪砚清垂眼喝汤,目光笔直地打量着她。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正常。
回想刚才让她进房间的反应,也很自然。
她应该不记得昨晚的事。
翟忍冬悬在空中的心脏晃了晃,落下来,然后继续往下落。她在细微但绵长的失重感中转过头,重新看着窗外的街道:“路走的直线,回来就睡。”
纪砚清听到这话,不露声色地吐了口气,心说还好,颜面尚存。
纪砚清放松地喝了口解酒汤,说:“我昨晚怎么回来的?”
翟忍冬:“走。”
纪砚清:“从集市一路走到镇口?”
翟忍冬说:“还想往外走,被小四叼嘴里叼回来了。”
纪砚清一愣:“你说真的?”
翟忍冬直起身体往榻边走:“假的。”
纪砚清:“……你这张嘴到底怎么生的?”
翟忍冬拧上保温桶的盖子,提在手里说:“这得问我妈。”
纪砚清抹在杯沿的手指一跳,转头看着往门口走的翟忍冬。
她提起已故母亲的时候很自然,好像这件事真的已经时过境迁。
那辛明萱又为什么要在郭大姐因为没找到女儿失望得口不择言时,说翟忍冬帮她是寄希望于她,想借此为45岁就早早离开的母亲做点什么?
狼群,滑坡,如果不是遗憾太重,翟忍冬会做到那个程度?
纪砚清注视着翟忍冬,无端想知道她身上有什么故事。
念头一起,立刻被她打消了。
她都已经把翟忍冬咬了,也没有告诉她半句自己的故事,又怎么好意思去探问她的心事。
她已经在不知不觉欺负翟忍冬了。
这算朋友?
没有一点平等和真诚可言。
纪砚清蹙眉,看到翟忍冬的手触到门把时,脱口而出一声:“等一下。”
翟忍冬回头。
纪砚清却忽然后退了,她的故事一点也不光彩,和网上那些光鲜亮丽的评价可以说是截然相反,她不确定说出来之后是会被嘲笑,还是被同情,只知道不论哪一样,她都不想要,尤其不想要翟忍冬的。
纪砚清握着杯子的手指缩了一下,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对翟忍冬这么苛刻,明明翟忍冬在她失控发火,想摔药油瓶子的时候稳稳握住了她的手。
她替她在阿旺跟前保住了颜面,还没有给她任何一点异样的目光,事后更是只字不提。
她该是最好的聆听者才对。
纪砚清百思不解自己的苛刻,忽然觉得心里烦闷。
翟忍冬还站在门口等着她的下文。
纪砚清只好随口抓了句,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纪砚清问:“你有没有电脑?”
翟忍冬的目光停驻在纪砚清脸上,片刻,说:“没有。你有用?”
纪砚清:“阿旺那儿,基础动作已经纠正得差不多了,我想导几个视频到手机里,让她观摩学习,加深感觉。”
这是真话,纪砚清便说得自然而有底气。
翟忍冬:“柜台的电脑行不行?”
“你觉得呢?”纪砚清说:“办入住那晚,我要是没有看错,你们柜台的电脑连最基本的客房管理系统都带得艰难,你一点,直接跳回到首页了。”
纪砚清的话让翟忍冬呼吸微微一顿。
翟忍冬没想到纪砚清会观察到那么细节的东西,那天,除了从厨房门口转身,猝不及防和纪砚清对视上,她始终没有主动抬眼看过她。
原因……
就当她脾气差。
她没看纪砚清的时候,纪砚清竟然观察过她。
会看到什么程度,看见什么。
她不得而知。
但能从纪砚清突然放下筷子,冷着声对她说“贵姓”的语气里判断,应该不是什么好印象。
翟忍冬眸子微微颤动,对上纪砚清,没说柜台的电脑是今年才换的,性能很好。
说了要解释系统为什么会突然跳回首页。
但原因,不太好说。
是她听见了纪砚清那句“只要付钱,是不是就可以一直住下去”的后半句,手抖点错了。
那时候,她没想过这辈子会有和纪砚清面对面的一天,更不敢想她会在她能看到的地方一直住下去。
翟忍冬润了一下唇缝,说:“任姐店旁边有家网吧,黎婧拉小丁去那儿打过游戏,配置还行,要不去那儿?”
纪砚清闻言目光猛地一沉,又停在半途,如常地说:“网吧几点开门?导进手机里的视频要先转格式,我还想剪辑一些经典片段,花的时间会很长。”
翟忍冬看着她的脸,说:“二十四小时开门。”
纪砚清:“半小时后,楼下见。”
翟忍冬深黑的眼睛在纪砚清身上停留片刻,应了一声。
翟忍冬拎着保温桶下楼。
黎婧端着早饭问:“你一大早提个桶干嘛?”
翟忍冬暂时放弃对纪砚清最后那个的眼神深思,回黎婧:“钓鱼。”
黎婧:“嗯?现在还有鱼??鱼在哪儿???什么鱼????”
在纪砚清房间。
人鱼。
昨晚回到阁楼之后,翟忍冬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很久,一是为自己已经土崩瓦解的自制力,二是为今天醒来。
她不知道纪砚清醉到了哪里,会对房间里的事记得多少,她疯狂后渐渐冷静下来的心脏摇摆着,希望纪砚清记得自己的唇吻过谁的手指,又希望她对那一幕一无所知——纪砚清对她还没有什么意思,她的那些行为只会让两人好不容易才拉近的关系回到原点,甚至冰冻。
她被矛盾裹挟无法入睡,天一亮就打电话给刘姐,让她帮忙煮了一壶解酒汤,提着,在炉边坐到纪砚清可能醒来,才上楼敲了她的房门,想看一看她的记忆节点停在哪里。
在翟忍冬意料之中。
如果纪砚清昨晚还有意识,不会由着她用手指那样触摸她的嘴唇。那个力道,那么慢的速度,是在表达什么情绪,聪明人一清二楚。
同时,这个结果也在翟忍冬贪心之外。
她的疯狂和矛盾最终依然只是她一个人在顾影自怜。
翟忍冬把保温桶放到厨房,过来炉边坐着。
半小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纪砚清从楼上下来。
翟忍冬抬眼,看到她罕见得戴了口罩。
翟忍冬搭在食指关节上的拇指压了一下,没作声。
纪砚清走过来问:“现在走还是等会儿?”
翟忍冬:“等会儿,刘姐在做饭。”
纪砚清看了眼厨房方向,在翟忍冬旁边坐下。
早饭期间的一楼不那么安静。
纪砚清的视线在翟忍冬手臂上打了几个来回,看着炉上的茶壶说:“胳膊怎么样?我昨天咬得重。”
纪砚清其实想把这一页揭过去,她知道翟忍冬是个聪明人,看得出她的意思。
但刚刚洗漱,从镜子里看见自己不知道在哪儿撞出一块青斑的小臂,她开始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决定把它挑开了说。
莫名其妙咬人这种事,怎么看都需要道歉。
纪砚清的舌头从尖利的齿尖上一扫而过,看向翟忍冬。
翟忍冬没什么形象地靠着椅子,长腿支在炉子旁边:“没破皮,所以不怎么样。”
纪砚清松了口气:“要是破了呢?”
翟忍冬晃了两下椅子,将前腿砸回地上:“咬回去。”
话落,翟忍冬起身,径直朝厨房走去。
纪砚清看着她的背影,无端觉得今天的炉子烧得过于热。
————
饭后,翟忍冬骑摩托车带纪砚清来了网吧——镇上路窄,去的地方也都不远,骑摩托车比开车更为方便。
网吧,老板刚送走上夜机的人,正蹲在柜台后吃早饭,乍一看到翟忍冬,她惊得差点把碗打翻。
“冬姐,你怎么来这儿??”老板问。
翟忍冬推过去张纸币:“上网。开两台机子。”
老板扭头一看,纪砚清正整理着头发往里走。她的口罩一直戴到眼下,只留眼睛,浅色眼珠加上厚重的风雪气,那感觉,啧,老板搓搓胳膊说:“谁?”
翟忍冬手搭着柜台,点了一下:“我店里的人。”
久违的身份介绍。
纪砚清猛一下子竟然想不起来她们刚开始那会儿是怎么相处的。
反正哪儿哪儿都不对付就是了。
纪砚清无声笑笑,抬头看向翟忍冬。她微侧着身,手点柜台,动作看起来随性潇洒,很有范儿。
老板“哦”一声,瞥着纪砚清去开机子:“无烟区?”
翟忍冬下意识想说“嗯”,记起纪砚清昨晚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打火机,她把话咽回去,扭头问:“坐哪儿?”
纪砚清在网吧里草草扫了一圈:“有没有类似包厢那种,只限两个人坐的?”
老板了悟地打了个响指:“情侣区。”
老板麻利地写好卡,双手递到翟忍冬跟前,一脸高深地说:“冬姐,放心,情侣区没监控。”
老板这话说得味儿浓,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就能听懂,更遑论翟忍冬和纪砚清。
后者偏头看着通向二楼的金属楼梯,前者伸手接住卡,撩起眼皮说:“我是不是该打电话举报?”
“喂!你怎么这样啊!”老板气得拍桌子,“我不在情侣区装监控是为了方便你们这些小情侣搂搂抱抱,亲亲我我好吧!好心当成驴肝肺,我生气了!”
翟忍冬攥着卡,余光扫了眼已经在朝楼梯方向走的纪砚清:“搂搂抱抱,亲亲我我,跟个女的?”
纪砚清上楼梯的动作一顿,心说你不就喜欢女的?还跟女的睡一张床。
话到嘴边,被纪砚清咽了下去。
她胸口有一点憋闷,不那么明显,她便没在意,只在心里想着,翟忍冬能否认,就表示她不想让人知道,那她还是不当那个恶人的好。
老板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用手挡着嘴,不压着声,正大光明地跟纪砚清面前挑事儿:“姐,她嫌弃你。”
纪砚清站在楼梯上回身,叹一口气说:“没长在翟老板心上,我能怎么办。”
老板乐得哈哈大笑。
翟忍冬没什么表情。
纪砚清踩上更高一级金属台阶,发出“咚”一声响。
……
情侣区在二楼。
纪砚清挑了个隐蔽的角落,帘子一拉,与外界完全隔绝。
纪砚清从包里掏出湿巾,仔细擦了鼠标键盘,插卡开机。
等待过程中无意往旁边一看,翟忍冬已经靠在沙发椅里“睡”着了,头上戴着耳机,隐隐约约能听到里面是女人的歌声。
“我说去亦难留亦难怎么办,
有些话只能偷偷拿出来纪念遗憾,
我说爱亦难恨亦难分作两半,
有些人注定和寂寞相伴……”
纪砚清知道这首歌叫《两难》,骆绪的车上经常放,她以前听不出什么感觉,因为无法感同身受,或者就是骆绪说的,她对那段感情没什么情绪投入。
今天……
纪砚清握了一下鼠标,看到翟忍冬下垂的睫毛是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