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玳崆山(十)

  一瞬间,呼吸和心跳都停了。

  偌大的山洞里,第五君只听见残缺的钟乳石往下滴了一滴水的声音。

  “什么……?”

  他嘴唇颤抖着,喃喃地吐出这两个字。

  玳崆山上骤然下起了雨。

  先是缓慢的滴答,紧接着就如倒豆噼里啪啦,雨点密集得不分彼此。

  洞穴外的光黯了下来,像是突然天黑。

  相违取下腰间的黑罗盘,放在掌心摩挲着。

  他注视着第五君,四平八稳道:“我要是不放那把火,你也不会留在玄陵门,齐释青感激我都来不及。”

  “你真以为,齐冠和齐释青,都是什么好人么?”

  第五君双手死死向后勾着,手中暗藏的木块越攥越紧,木屑扎破了他的手,但他浑然不觉。

  相违嘲讽地笑了笑,“道貌岸然的仙门大派……实则虚伪至极。”

  在滂沱的雨声中,那对没有任何波澜的漆黑的眼珠转向洞穴深处,看向一个篝火无法照亮的地方。

  “玄陵门的掌门,本该是我。”

  第五君心中一惊。

  相违的声音比冬日冷雨还要凉,他静静地说:“我本名齐屏,是齐冠的长兄。”

  相违只是长老法号,他曾经的名字叫齐屏。

  齐屏长齐冠三岁,是上任玄陵掌门的长子,按理来说是名正言顺的玄陵门继承人。

  他和齐冠一同长大,上的是同样的课,描的是同一本字帖。他没有齐冠聪明,也没有齐冠讨人喜欢,但胜在稳重踏实,又刻苦正直,不论是修行还是处世都挑不出一丝错处。

  齐屏按照未来玄陵掌门的标准要求自己,就这样到了十七岁。

  十七岁在玄陵门是成年的大生日,依例要下山独自游历一年。

  齐屏去了。

  他以为等他回来,父亲会正式宣布他成为玄陵少主。

  可没想到等他回了蓬莱岛西,踏入玄陵门的大门,走进了金陵大殿,映入眼帘的,就是年方十五的齐冠腰间挂上了那块少主玉佩。

  他的父亲甚至没有去迎一下他。

  反而是少年齐冠一扭头看见他,欣喜不已地叫了声:“兄长回来了!”然后就跑下来,亲昵地拉住他的胳膊。

  但齐屏眼前只能看见齐冠腰间那只象征着玄陵门继承人的玉佩,随着他的跑动微晃。

  齐屏轻轻拿下齐冠的手,对高台之上的掌门行礼。

  “一年期满,弟子回来了。”

  齐屏自问没有犯过任何罪,他是玄陵门的长子,又是当时仙门世家中的弟子楷模,却等不来一个父亲的解释。

  就连他的弟弟齐冠都从未与他说起过这玉佩的事情。

  大抵家中老二都有这样的天赋——齐冠从小就心眼多,能说会道,也会察言观色、装模作样。齐屏则截然相反,他从小就性格古板,不善言辞,说得最多的只有经卷和律法,遇到这样的事情,他甚至无法开口向弟弟询问。

  于是这事就一拖又拖,没人费心跟齐屏解释,齐屏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契机问起。

  直到齐冠生辰那日,齐屏拿着给弟弟的生辰礼准备送去,隔着很远就听见齐冠在屋里说:“父亲,这个少主玉佩,还是要还给兄长的。”

  齐屏一下子停住脚步。

  “不可。”

  是他们父亲的声音。

  齐屏拿着礼物的手指泛白,但他仍然不动声色,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齐冠反驳道:“就因为一个卦象?父亲,事在人为,八卦也分了先天八卦和后天八卦,命运二者相辅相成,互为因果,更何况兄长一直克己复礼,仁义尽至,可以说是无愧于门派,无愧于蓬莱仙岛,为何不让他做少主?”

  卦象?

  齐屏皱起眉头,一向端正严肃的脸显得有点苦大仇深。想了一会儿,他才想起几年前齐冠刚筑基时,掌门让他和齐冠分别起卦,那时他刚把自己的几爻写下来,卦辞都还没看,手下的宣纸就被掌门收走了。掌门那时冷着一张脸,只说让他看齐冠的卦。

  莫非是当年他起的卦有问题?

  齐屏仔细回想了下,的确意识到好像是从那之后,掌门就关注起了他的起居作息,并且对他所有外出之地都严加筛选,就连外出游历这一年也不例外,他身边甚至一直都有玄陵弟子同行。

  但他只以为那是父亲对他的严格要求和监督,便没说过什么。

  不等掌门说话,齐冠又罕见地顶了一句嘴:“父亲,我是一直听您的话才不跟兄长说,真的要忍不了了,我这个做弟弟的鸠占鹊巢这么长时间,太不好了呀。”

  这话说到最后就有点撒娇的意思,平息了掌门本来想起的怒火。

  “你有算过你兄长的命数么?”玄陵掌门说。

  齐冠讶道:“怎么可能!亲近之人都不可算!”

  “不可算,只是防止推卦人的主观干扰,却并不是不能算。”玄陵掌门重重叹息,让门外的齐屏心脏也跟着坠了坠。

  “你兄长,命不在正途。从他出生起,我就知道。”

  齐屏的后槽牙几乎要咬碎。但他从小到大隐忍惯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怎么可能?”齐冠不以为意地反驳,“父亲,这就是您的不对了,谁会算自己儿子的命?”

  玄陵掌门沉默许久,才道:“寻常父亲不会,但玄陵门的掌门,一定会。”

  “你可知蓬莱仙岛从何而来?”

  “……请掌门教诲。”

  “蓬莱仙岛并非创世之初就存在的地方,而是独立于上界和下界之外,上界是神仙居所,下界为邪神所辖。天地初离之时,帝君和邪神君为帝位争斗不休,邪神纵红莲业火,人间污浊不堪、民不聊生,为了让邪神收手,帝君最后将火眼夺去、埋在地下,后是药王老儿在此开辟洞府,留下药王谷绵延净土,带着帝君埋起的邪神火眼一并化成一座仙岛,浮上半空,将邪神彻底困在下界,无法再兴风作浪。”

  齐冠认真听完,道:“可这已是千万年前的事,只是传说。”

  “传说,就不可信么?”玄陵掌门教育道,“传说如果有了证据,那就是预言。八十八家仙门中,能推演预测的,唯有玄陵门一家,所以才妄称仙门之首。”

  “玄陵门祖师曾写过经卷,预测终有一日仙魔大战,邪神再临。邪神会由他的信徒引路重返蓬莱仙岛,纵红莲业火,将蓬莱仙岛拉回下界,变成地狱。”

  齐冠哑巴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所以就因为算出来我兄长命格不太好,就说他命不在正途?然后担心他会是邪神的信徒?怎么可能啊!”

  玄陵掌门的声音很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我自然不愿相信。他是我的儿子,我为他取名‘屏’这一字,就是期望他这一生都能摒除一切邪魔外道,做一个正派的仙门弟子。”

  “兄长肯定没问题的!”齐冠雀跃起来,还拍了两下他父亲的肩膀,宽慰道:“兄长比我稳重多了,他才应该是少主,以后的玄陵掌门。”

  片刻的寂静。

  屋外的齐屏心跳如鼓,他平生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冲动:

  他想不顾礼数地夺门而入,大声告诉他的父亲他此生定不会行差走偏,一定会谨遵玄陵门的教诲,做一个严肃正直的玄陵弟子。如若他的弟弟愿意让贤,他肯定会做一个好掌门,父亲不必担忧。

  可他的冲动终究被压了下去。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齐屏的性格彻底定型——压抑寡言,偏执严肃。

  屋里,玄陵掌门的声音再度响起,万分沧桑:“如若只是因为屏儿的命数,我不至于忧心至此。”

  “给你少主玉佩的时候,我只说是当年你兄长的卦象有异,要你暂为少主,看你代为少主期间,你兄长命格有无变化。可你并不知道,那个时候,你兄长,起的是什么卦……”

  玄陵掌门低沉的嗓音痛苦地颤抖:“那是诡断卦。”

  咚的一声。

  齐屏手里想要送给齐冠的生辰礼,终究没能拿住,掉在了地上。

  齐冠刷地一下啦开门,就看见呆立在门外,脸都白了的齐屏。

  “兄长……”

  玄陵掌门也走了出来,看见齐屏这副模样,也是脸色一白。他们父子对视许久,齐屏率先低下头,屈膝跪在地上,请罪道:“弟子此番举动非君子所为,请掌门责罚。”

  齐冠连忙搀住齐屏,另一手捡起掉在地上的生辰礼盒子,心疼地说:“兄长……全都怪我,这真的不是兄长的错,兄长千万不要这么说……”

  玄陵掌门眼里隐约闪着水光。他走近了,缓缓伸手,握住齐屏的肩膀。

  “屏儿,是为父对不起你……”

  齐屏紧紧咬着牙,脖颈绷得笔直,脸上却一点不忿和痛苦都没有流露出来,是那样的冷静和面无表情。

  他被玄陵掌门握住的肩头肌肉硬得像石头,没有一丝要松下来的架势。

  所以最后也是玄陵掌门先收回了手。

  感受到父亲的手从身上拿开的一瞬间,齐屏的心好像渐渐结上了冰。

  “不是掌门的错。”齐屏说。

  玄陵掌门久久地注视着他的大儿子,两人都陷入沉默。

  齐冠左右看了两眼,连忙伸手拉住齐屏,“兄长,先进来坐吧。”

  历诡断卦者,早亡、不得善终。这是齐屏从那天开始,在心头横亘不去的一个阴影。

  他心思深,就像他看见齐冠身上的少主玉佩也一声不吭一样,没有一个人能从他脸上看出任何异常,他仍然是无可指摘的玄陵门大师兄。

  但齐屏心里清楚,他这辈子只有两条路。

  要么做一个正派的仙门弟子,堂堂正正地走向自己穷凶极恶的宿命。

  要么,就拜入堕仙门下,成为堕仙信徒,逃脱诡断卦。

  齐屏冷眼旁观着玄陵门内的所有人,看他们是怎么对他的。

  所有人,都看着他墨守清规戒律,继续做他的弟子楷模。

  所有人,都叫他一声大师兄,都以他为榜样。

  所有人,都认为他圣人一般大度、毫无结缔地接受了他的弟弟要成为未来的掌门,处处压着自己。

  所有人,包括他的父兄,都期许、也毫不怀疑他会走上第一条路。关心都是短暂的,他们要的是一个圣名。

  凭什么?

  齐屏想。

  就连他的名字,都是为了屏退堕仙搅扰而起的。从他出生那一刻,他的父亲就认定了他命不在正途。

  可“冠”这个字多好啊。

  冠绝天下,掌门,第一,无人比肩。

  “少主,既然已经佩上玉佩,称呼就得改了。”

  在乌木桌上,齐屏老成严肃地对齐冠说:“往后,不可唤我‘兄长’,须叫我‘大师兄’。重血缘,轻修行,于人于己都无益处。”

  “兄长!”齐冠立刻叫了起来,伸手就扯了腰间的玉佩,想要塞进齐屏手里,却被齐屏挡开。

  掌门,名字,他统统都不想要了。

  玄陵掌门凝重地望着齐屏,才十九岁的人,已经压抑得不像样子。

  虽然已经知道结果,但玄陵掌门还是不忍心让自己的大儿子陷入绝望。他对齐屏说:“我这些年翻遍典籍,找到了一个也许能压制邪祟的法子,但能否驾驭还要看你的造化。”

  齐屏眼睛微微亮了,“是什么?”

  玄陵掌门喉头微哽,最终还是说了:“七星罗盘。”

  “这是玄陵门立派时的镇派之宝,是上古遗留下来主杀伐的罗盘,传闻是邪神之物。这只罗盘阴煞尊崇,邪祟无法靠近,应当亦能格挡诡断卦,但只有灵力极强的人才能压制住。”

  齐屏呼吸屏住,嗓子都哑了:“弟子请求一试。”

  他们去了藏宝阁,

  踏入层层禁制、解开道道锁链,将通体纯黑的七星罗盘捧在手心,齐屏只欣喜了一瞬。

  下一刻,就是煞气从罗盘上爆发出来,齐屏纵使反应极快、吊起所有的灵力也无济于事,他被重重地撞飞到墙上,蓦地喷出一口血。

  玄陵掌门和齐冠两人合力才将七星罗盘重新封印。

  数代以来,玄陵门无人能压制住这只罗盘。

  齐屏面无表情地想,他不是被上天眷顾的那个,他不是例外。

  没有出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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