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玳崆山(九)

  堕仙诡诈,一句话不能信。

  第五君对自己说。

  他盯着柳相悯开合的嘴唇,眼前却渐渐模糊了。

  不信的话……真相又是什么呢?

  齐释青欺瞒他了太多,柳相悯又如此蛊惑人心,过于庞杂的前因后果可以被叙述成无数个版本,无非都是想利用他罢了。

  谁都不能相信。

  耳边的声音骤然归于平寂,第五君听着柳相悯几乎带着抱歉的口吻解释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你虽然天生药躯,但并非百毒不侵,不然也不至于救了齐释青,灵脉就断了一半。所以得委屈你了。”

  第五君空洞地想:“既然他们已经知道除非我主动引邪咒上身、否则不会被邪咒所伤,那就应该意识到,只要我不情愿,就不可能帮任何人转移邪神咒诅。”

  这也是为什么他从来都不承认他有解邪神咒诅的法子——邪咒根本没有解救之法,只能转移到他身上、以毁灭天生灵脉作为代价而已。

  第五君一直谨慎小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不论齐释青或别人如何地旁敲侧击,都未吐露过一丝风声——因为保住这个秘密,就是在保他自己的命。

  但与齐释青重逢以来,欣喜远远大过了警醒。

  第五君还记得自己在中秋节包下茶肆,计划着给齐释青告白,还在心里想如果齐释青答应了,就把秘密托付给他。

  他曾经天真地以为他的暗恋可以得到善终,而齐释青会一直保护他。

  可谁能想到,齐释青转头要娶柳下惠子,岳父还是个堕仙。

  一切暧昧、一切纠缠,都不过是把他强行带回玄陵门的手段,真正没有掩饰的,只有对邪咒解除之法的执着。

  可第五君不是傻子。

  他是齐释青看着长大的,在齐释青面前从来都是一张白纸。被算计到这个地步,他认。

  可他不想让柳相悯得逞。

  堕仙的话,不可信。

  这个突然出现、完全意想不到竟是堕仙的斧福府掌门带着一番无懈可击的说辞,就想击溃他的心理防线,让他心甘情愿替他承担邪神咒诅。

  第五君怎么可能轻易相信?

  如果齐释青真的为了未过门的妻子能做到这个地步,那他就应该像个男人一样,堂堂正正站在他面前,对他提出这个要求。

  于是第五君定了定神,虚弱道:“我自从断了一边灵脉,就无法再引邪咒了。”

  他想直接断了柳相悯的念想。

  第五君心如止水地等着柳相悯的花言巧语,可没想到柳相悯桀桀大笑道:“你的灵脉肯定还能用!一个多月前,你可是亲口在银珠村的树林子里,给那个齐释青的暗卫说你能救他来着,哈哈哈哈……”

  第五君刹那间好似被泼了一桶冰水,心脏都像被冻住。

  他怔怔地看向远处站着、一派高风亮节的玄廿。他的亲师兄,作为堕仙,犯下了无数杀孽,并把所有细节都告诉了柳相悯,他们勾结得竟然这样早。

  玄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柳相悯拍了两把第五君的脸让他回神,挂着令人作呕的狞笑:“你可别担心,不管你乐不乐意,你都得替我转移邪咒……”

  面容狰狞、因为说话幅度过大甚至还有皮肤掉落的堕仙洋洋得意道:“这些年来,我费尽心思寻找上古留下的书籍残卷,终于找到了邪神所写的只字片语……邪神君为他的信徒着想,知道以凡人之躯承担过于强大的邪神之力异常痛苦,便留下了转移的咒法……”

  第五君看着柳相悯嘴唇开合,一张被邪咒侵蚀过度的恐怖的脸神采飞扬,心一点点沉了下去,逐渐冷静下来。

  他不动声色地想了一会儿,轻蔑地打断柳相悯:“祝祚有这么厉害么?”

  邪神的名讳一出,柳相悯和玄廿的身形都肉眼可见地僵了下。

  柳相悯登时怒道:“你竟敢直呼邪神的名讳!”

  第五君浅笑,轻声说:“我师父能叫祝祚的大名,我自然也能叫。”

  “你——!”柳相悯变了脸,伪善的面具骤然揭下。

  他猛然掐住第五君的喉咙,狰狞道:“你好大的胆子,对邪神如此不敬!”

  第五君垂下眼帘瞥着那只瘦骨嶙峋的像死尸的手,满不在乎地说:“我对你们邪神信徒也尊敬不到哪里去,我还杀过一个堕仙呢,就在那树林里。”

  “我那会儿削了一把木刀,就那么一下一下,砍掉了那个堕仙的脑袋……哎,木头很容易钝,你们知道吗?我砍了不知道多少刀,才把那脑袋给拔下来,跟杀牲畜……”

  第五君最后没能说完,声音都变调了,因为柳相悯的手已经彻底碾住了他的气管,只需再多加一点力,就能拧断他的颈骨。

  这正是第五君想要的结果。

  ——他宁愿死,也不愿成为堕仙逃脱诅咒的工具。

  “相悯!”远远站着的玄廿突然喊道。

  他连喊了五六声,柳相悯才堪堪找回理智,慢慢把手从第五君的脖子上拿下来。

  喉头重新涌入大量空气,第五君爆发出剧烈的咳嗽,但这咳嗽只是虚弱的进出气,声音几乎发不出来。

  被掐得快要凸出来的眼球布满血丝,泪水已经淌了一脸,束起的头发早就散了,青丝和着血披在身前身后。第五君狼狈地垂着头喘息,视线却挑衅地向上,看着柳相悯:“我杀的那个堕仙,是谁啊?跟你熟不熟?”

  柳相悯的胸腔剧烈地上下起伏,他如今瘦得厉害,这么喘气很像一幅骷髅骨架成精。

  那个被第五君所杀的堕仙,是柳相悯的徒弟,跟随他多年,极为忠心。

  柳相悯气得脸上的好皮都没剩几块了,浑身冒着毒烟一样的怒火,难听的声音怒极:“死到临头还如此猖狂!”

  第五君见戳到他的痛处,一时间心中大快,身上的疼痛都减轻了两分。

  乘着快意,第五君接着挑衅道:“说实话,我杀的那堕仙水平真不行!而且要不是当时我师父扮作我,只使我最擅长的银针,就凭你俩,只怕都得死在他手下!”

  “就你们还邪神信徒?!道行如此之浅,连杀错了人都得过两年才发现,哈哈哈哈!”

  “还有啊,柳掌门……”第五君的嗓音带着调笑,鄙夷地说:“你亏为仙门大派的掌门,竟然摒弃正道,拜入邪神门下,妄想经邪神提点直接登仙……你说你正道修炼飞升无望,好容易得来的邪神之力又不堪诅咒,想着转移给我,你可是哪哪都不行啊!”

  第五君恣意地喷着血沫,瞳孔里映出柳相悯越攥越紧的骨爪和恐怖到极点的面容,只等柳相悯彻底控制不住上来杀他——

  突然一道掌风袭来,把扑向第五君想要把人活撕了的柳相悯打飞。

  “相悯!冷静!”

  玄廿沙哑的吼声异常威严,在洞穴内回响着。

  第五君的视线偏向玄廿,眯起眼睛。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玄廿的嗓音终于不是刻意嘶哑的了,显出来了一些原本音色的特质,第五君听着有些熟悉。

  而且,玄廿竟然直接叫柳相悯的名字,直接命令柳相悯……

  “他在激将。”玄廿冷冰冰地说。

  刚刚他那一掌用力不小,柳相悯直接被打到了墙边。

  柳相悯双目漆黑得像是索命鬼,一双白骨爪撑着洞壁,缓缓爬了起来。

  第五君斜眼瞟着柳相悯,脸上也挂着虚伪的怜悯,啧啧道:“柳掌门,怨不得你急,这已经是走火入魔的前期了呀……你们信奉的邪神也真不是个玩意儿,这是非得让自己的信徒惨死呀!”

  玄廿直接走到柳相悯跟前,把人架起到远离第五君的位置。

  第五君扬起眉毛。

  现在玄廿和柳相悯都距他两丈远。

  “玄廿师兄!”第五君扯着脖子叫道,颇有些猖狂,“怎么除了卸我关节、碎我银针那会儿,你都刻意站那么远啊?你怕我吗?”

  第五君仔细观察着那张古板的、几乎像是假面皮一样僵硬又熟悉的冷脸。他本来以为玄廿是听不下去柳相悯的假仁假意才不想靠近,但现在看来并不是这么回事。

  “我可以问你件事吗?”第五君继续喊道。

  玄廿扶着柳相悯,一语不发地看着他。篝火远远地烧着,他的脸孔很暗。

  第五君见他不答,就自顾自地问下去:“玄廿师兄,你为什么要堕仙?玄陵门待你不好吗?”

  玄廿站在十步远的地方,控制住了柳相悯,他又恢复了冷静的伪装,声音是刻意的低哑。

  “我曾亲历邪神之力所留的诡断卦,想要活命,只有拜入邪神门下。”

  第五君眉尾微颤,小小地“哦”了一声。

  “那……”第五君吸了一口气,接着问:“各仙门派弟子来玄陵门访学时,死在藏宝阁水面上的枪门疆弟子武雅,也是师兄动手杀的吗?”

  第五君丝毫没有受制于人的窘迫,娓娓道来:“那一天,我和陈飘飘也同时在假山附近昏了过去,齐叔叔他们说,可能是因为有人从假山那儿的地窖往外转移东西,被捉迷藏的我们撞见了,武雅过去得最早,就被灭了口。后来多财长老说那些东西是给法器染色和洗涤的药水。”

  玄廿跟面瘫了似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反倒被他制住的柳相悯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第五君远远瞥了一眼,知道他可能切中要害了。

  玄廿看都没看柳相悯,而是冷冰冰地注视着第五君,过了半晌,用假人一样的声线沉稳道:“没错,武雅是我杀的,法器的染料和洗剂也是我转移的。堕仙后法器变黑,为了不被人发现必须这么做。那天柳掌门也在玄陵门,东西都放在了他的马车上。”

  第五君安静地望着玄廿,过了一会儿,抿嘴微笑道:“这就不对了……”

  柳相悯的脸刷一下变色,吓人得像个傩戏面具。他厉声问道:“什么不对?”

  反而更显心虚。

  第五君低低地咳去嗓子里的血,掀起眼皮对玄廿说:“你并不是玄廿师兄……”

  柳相悯和“玄廿”一瞬间僵在原地。

  山洞内,气压急转直下。

  “武雅不是玄廿师兄杀的,因为那时玄廿师兄在水上亭台同鞭鞭匾的书妍道友在一起,齐释青作过证。”

  “而那个时候,玄廿师兄也用不到给法器染色或洗涤的药水,因为他那时根本不是堕仙。一直到五年前祓除善扇山的邪阵时,玄廿师兄都还能开大归元阵。”

  第五君幽幽审视着“玄廿”,轻声说:“你一直离我这么远,其实是怕被我发现,你脸上戴的……是玄廿的脸吧?”

  在易容术里,虽然所有的面具都叫做“人皮面具”,但每一张其实都是精心制作的假面皮。

  只有玄廿的这张脸,是一张真正的人脸。

  被完完整整剥了下来、经过防腐处理的人皮。

  “你想学换颜易嗓之术,所以就四处找我和我师父,逼问我司少康在哪里,可你没想到他易容成我,被你错杀了……”

  “你只有一张玄廿的脸,却并没有玄廿的声音,所以你只能沙哑着嗓子掩饰自己原本的嗓音。实际上你吃过我的血,嗓子应该已经差不多恢复了。”

  第五君的声音在山洞中回荡着。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两只脱臼的手腕渐渐在好转,天生药躯就有这点好处,如果他的身体再加把劲,快点恢复的话……

  他已经从十字刑架上不动声色地抠下来了一条尖锐的木块。

  这将是他的暗器。

  第五君继续说着,听上去依旧十分虚弱。

  “武雅一定是玄陵门的人杀的,放倒我和陈飘飘的人得有摘叶伤人的功力,染料和洗剂也确实放在了柳掌门的马车里,因为那一天只有他驾马车离开玄陵门……我还记得柳掌门那辆披了红绸的马车,马车很沉,车辙很深。”

  “你并没说谎,这些事都是你干的,除了你不是玄廿。”

  他微微仰起头,像是在追忆。

  “那天跟我一同去送柳掌门的人有谁来着?齐释青,柳下惠子,还有……大长老。”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第五君的视线猛地拉回,射向“玄廿”。

  洞穴内一瞬间变得死寂。

  就连柳相悯和“玄廿”的呼吸声都停了。

  过了半晌,“玄廿”突然抬起脚步向第五君走去。

  柳相悯紧张不已,似乎想要跟上他的步伐,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只是两只胳膊垂在身侧发着细小的抖。

  第五君默默咬紧后槽牙,盯着面前这张脸。

  走到三步远的时候,第五君终于借着火光看清,“玄廿”的脸和脖子的交界处,有两种质地、不同颜色的分界线。

  “玄廿”在第五君面前站定,缓缓抬手,从那接缝处挑起人皮面具,缓缓将其撕下,动作可以说得上轻柔。

  ——然后露出了玄陵门昔日大长老,相违的脸。

  “齐归。”

  即使过了这么久,听到这道威严的嗓音,第五君还是本能地想要立正站好。

  可他看着眼前这幅错乱荒唐的场景——

  玄陵门曾经的大长老,那个最严苛、最刚正不阿、弟子们最怕的人,竟然捧着玄陵门亲传弟子的人皮,姿态端得威严。

  ——那声“大长老,弟子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说的出口。

  第五君死死盯着相违,咬住嘴唇。

  同样是得了邪力、身负邪咒,相违却比柳相悯好了不少。他的面容没有柳相悯那么可怖,也没有形销骨立到那个地步,但也一看绝非常人,似鬼非鬼,苍白衰老。

  相违渐渐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我第一次意识到你的血有大功用,是在机关塔外,你不慎落水受伤。你在岸边流的血,竟然一夜之间让野草长高了一尺。我把那些草和土收集起来磨成粉,服了下去,果然缓解了邪咒的侵蚀。”

  第五君惊愕地回想起来,那是陈飘飘让他给齐释青送情书,他不小心摔进了河里,情书也没了,他还受了伤。

  “所以你那时就已经是堕仙了……”

  相违冷笑着摇了摇头,“远比那早。”

  “齐归,药王谷的红莲业火,就是我放的。”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四千六百字,二合一~让俺们大大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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