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振庭面孔低垂与家明表哥对视,但表情十分茫然,明显并没能从他容量有限的小脑瓜里搜刮出和对方有关的记忆。
任家明不请自来让厉家的餐桌气氛稍微有点尴尬,洋行高管问厉老爷这位陌生小伙子是谁?
厉老爷窘笑摇头,表示自己全不知情。
对他们来说,霍振庭本身就是个来蹭饭的“外人”,现在外人又招来个外人,除了影响大家聊天的兴致,别无其他意义。
可任家明蹲桌边懒着不走,搞得厉家人想搭理他却没话可说,完全不搭理他又好像不太礼貌。
厉老爷给厉海递眼神,示意他从中斡旋,要么把人请走,要么让他跟霍振庭换个地方认亲去。
厉海低头仔细打量这位自称霍振庭表哥的陌生青年,任家明衣着体面皮鞋锃亮,抹了发油的短发梳得纹丝不乱,是个标准富家公子的打扮。
长相不好说美丑,只能讲蛮有辨识度,很有个性;长条脸尖下巴,三角眼宽鼻头,再配一双招风耳。
五官单拿出来看,每一处都不尽如人意,但组合在一起却莫名让人觉得他脸盘很和谐,若拿百分制的容貌观感来衡量,能打个八十几分。
由其当任家明笑起来时,露出一排整齐雪白牙齿,显得特别阳光、开朗,而且有活力。
任家明看霍振庭脸色困惑,对自己态度冷漠,锲而不舍握住小傻子随意搁在腿上的手追问:“庭庭,你还记不记得‘风铃’?就是我妈养的那只大白猫,你以前来我家玩,喜欢追着它跑……”
霍振庭这回终于想起些东西,迟疑着小声嗫嚅:“风铃,喵~喵~?”
任家明立即点头:“你现在还住在迎宾大街西合弄吗?”
厉海双眼紧紧盯在霍振庭和任家明握在一起的两只手上面。
他在心里提醒自己,朋友之间握手问候很正常,霍振庭是因为脑子不灵光,才乱吃醋不让自己跟别人握手。
而自己是正常人,肯定不会因为这种事胡搅蛮缠。
但在霍振庭忽然对陌生人学猫叫之后,厉二爷有点淡定不住了。
随后俩人好像对上暗号了一样,霍振庭竟然真的管对方叫了声:“家明表哥。”
任家明大喜过望,点着头轻拍霍振庭手背:“听我妈说你结婚了,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厉二爷心里长刺满脸不爽,而且非常疑惑:任家明到底知不知道霍振庭是智障啊?
瞧他对霍振庭讲话时认真神态,好像把霍振庭当正常人。
可是当霍振庭傻兮兮学猫叫,表现出不正常的举动时,任家明看在眼里也不吃惊。
厉海拄膝起身,请这位不速之客换个地方谈话:“任家明,麻烦借一步说话。”
霍振庭看他俩要走,自己也跟着站起来,但下一秒就被厉海按肩膀坐回椅子。
“你先吃东西,今天没米饭,你把肉吃完,不然晚上会饿。”
霍振庭立马被他带偏思路,仰脸追问:“为啥没米饭呀?庭庭想吃饭饭。”
厉海咂舌:“肉多香呀,你先把肉吃了。”
然后虚揽任家明肩膊,请对方和自己移步去别处。
任家明脸色不太情愿,没走出几步就停住脚步:“您有话就在这里说吧,我和朋友也在这边用餐,不方便离开太久。”
厉海双手插兜眉头微攒:“你是霍振庭什么表哥?有血缘关系吗?”
任家明要笑不笑打量他几眼,含糊其辞回答:“差不多吧。”
随即反问厉海:“你和庭庭又是什么关系?就我所知他父母去世后,身边应该只有一位太太。”
厉海从裤兜里掏出警官证亮给对方看:“霍家前段时间出了点事。现在麻烦你正面回答问题,你和霍振庭到底是不是有亲缘关系的表兄弟?”
任家明一愣,惊讶低呼:“他家出事?出什么事?”
厉海坚持:“你先回答我刚才问题。”
任家明神色犹疑纠结片刻,最终深吸一口气,坦白道:“霍家以前做布匹生意,我家开纺织厂,我们两家关系很好,走动亲近;我的母亲和庭庭妈妈是金兰姐妹,所以我和庭庭以表兄弟相称。”
厉海了然扬眉,心说那就是没啥关系。
做生意交下的朋友,买卖在、人情才在;霍家如今早不复当年,这个任家明顶多算一位旧识。
不过如果他们早年很熟稔的话,倒是可以借此机会打听一下霍振庭还有没有其他亲戚。
任家明说完自己,再次追问厉海:“霍家出什么事了?是他太太出事了吗?”
厉海点头:“曹美莲一个月前在家里遇害,人已经不在了。”
“啊?不会吧!”任家明脸上显出个难以置信的震惊表情,但这种震惊只持续了几秒,很快恢复平淡眼神,甚至还小声嘟囔了一句:“原来他太太叫曹美莲哦。”
厉海眼睛揶揄:“我看你刚才找霍振庭说话的样子,好像很关心他。其实他结婚都有好些年了,你这几年都没去看看他们?”
任家明表情无奈:“他结婚之前我就到外省念书去了,后来听我妈提起一回,说霍家给庭庭找了个童养媳结婚,但是没办婚礼,搞得她想送红包贺喜一下都没有机会。”
厉海:“你们都知道霍振庭生病痴傻的事情,对吧?”
任家明潸然叹气,似乎很替对方感到惋惜:“知道,庭庭五岁之前都蛮正常,我俩七八岁时还见过几面,他那时候已经能看出来有点笨笨的,很容易被人捉弄。
后来听我妈说,庭庭是生病烧坏脑子,智力发育只能到四五岁的水平,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惜了霍家那么大家业。”
厉海倒是没什么好感慨。
自顾自继续追问:“你晓得霍家还有什么亲戚不?”
“当然有……吧?”任家明也不太确定:“我回家问问我妈,她兴许知道。”
厉海点头:“好,那留个电话号码吧,我回头打电话找你。”
任家明从马甲兜里取出根金光灿灿的钢笔,但没找着便签纸,于是掏出钱夹,抽张十元钞票给厉探长写电话号码。
厉海两只眼睛不由自主往大瞪了瞪,心说真有钱!
任家明很快把十块钱递过来:“警官,冒昧问一句,霍振庭是智力残障人士,他本人应该和家里凶案没有什么关系吧?”
厉海点头:“嗯,没关系,他现在蛮好。”
任家明表情释然面露笑意:“那我等您电话,我们改天再聊。”
他说完径直走回霍振庭身旁,笑容可掬地弯腰在霍振庭耳朵旁边讲了两句话,然后伸手往不远处另一张餐桌指了指。
霍振庭跟着站起身,这时厉海已经走过来挡在他们身后。
任家明又给厉海指了指他先前就餐那张桌子:“那边几位都是我朋友,我来跟你们聊这么久,冷落了他们,现在想带庭庭过去跟他们认识一下,喝一杯就回来。”
厉海想说你冷落他们关庭庭什么事?但话到嘴边又觉这样讲话太尖锐,不礼貌且没有必要,于是稍微婉转点拒绝:“庭庭不喝酒。”
任家明耸眉轻笑:“果汁而已,我朋友里面有一位不饮酒,所以今晚我们全都陪他‘戒酒’。”
厉海见此只好点头,而且鉴于两桌之间统共十来步距离,他没好意思亦步亦趋跟过去监督,索性就站在原地抱臂观望。
任家明那桌除了他还有四个人,看样貌和打扮全都是二十来岁的富家公子,其中有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特别好看,属于扔在人堆里很难被忽略的拔尖儿美男。
霍振庭过去之后,任家明拿新杯子给他倒果汁,然后给霍振庭简单介绍两句,接着大家笑容满面十分友善地起身和霍振庭碰杯。
霍振庭喝完果汁很快被任家明送回厉海身边,这场突如其来的“认亲”到此才终于告一段落。
厉海和霍振庭坐回餐桌后,厉家人不约而同端出一副好奇面孔望向厉海,厉太太做代表,第一个开口:“真是庭庭表哥呀?”
厉海撇嘴:“顶多算旧识,早年霍家做生意的伙伴。”
“哦,那蛮可惜。”厉太太略显失望:“我刚才还以为他真是庭庭的表哥嘞。”
霍振庭忽然一脸认真插嘴:“孃孃,家明表哥是庭庭的表哥,庭庭记得的。”
“没血缘关系。”厉海从旁反驳:“两家早都没来往了。”
厉太太又“哦”了一声,看表情已然对此问题失去兴趣。伸手指了指霍振庭面前的汤盅:“庭庭你喝点这个蘑茹汤,蛮鲜的。”
厉海则将目光投向他哥,压低声音议论:“他讲话周全详细,倒是滴水不漏;可我不晓得为什么,总觉这人哪里不对劲,具体哪不对劲又说不清楚。”
厉江认真思忖片刻,随即给他弟个相当中肯的反馈:“不好说,兴许是你职业病发作,看谁都像不安好心的嫌疑人。
也可能是你自己心态问题,若是拈酸吃醋心里不舒服……那就自己调整一下,克服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