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踏足烟柳巷，路君年才真正见识到这条巷道的久负盛名。
烟柳巷人满为患，而他们所到的这家店铺显然十分受铁匠们喜爱，几乎都被铁器厂的铁匠包场了，他们一进去，打招呼寒暄都用了好一会儿。
路君年算是感受到了常大壮在铁器厂中的地位，寒暄的人都是冲着常大壮而来，罗武在一旁与有荣焉地应和，跟不同铁房的铁匠称兄道弟，只有路君年始终沉默不语，一副生人勿近的清冷气质，倒显得跟这样的地方格格不入。
他看着店内的看似豪华，实则庸俗不已的装潢，四处扭枝摇曳的女妓，还有醉成一片，不知今夕何夕的铁匠，其中还有很多熟悉面孔，在大堂内纵情狂欢，全都是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模样。
常大壮和罗武很快加入了他们，坐在一群女妓中，大张着四肢由着人服侍，常大壮还冲着路君年喊道：“那位姓路的小兄弟，过来一起坐。”
路君年抿了下唇，想着自己此行的目的，迈开腿，慢慢走到了常大壮的另一边坐下。
很快有女妓缠了上来挽着他的手臂呵气如兰，路君年推开了那女子的手，浑身拘谨，让一旁的常大壮和罗武看了哄笑不止。
“路兄弟第一次来，还不给安排安排？”常大壮大笑着说。
于是，便有一女子走到路君年面前姿态妖娆地宽衣解带，路君年鼻息间充斥着胭脂俗粉的气味，紧绷着脸，决定眼不见为净，转过头跟常大壮说正事：“常兄，今日随行，其实是想给你引荐一个人。”
常大壮问：“什么人？”
路君年目不斜视地说：“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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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大壮身体往后靠了靠，很快有人给他喂了一口酒，他长长呼出一口酒气，说：“这人我略有耳闻，不久前来的咱铁器厂，据说铁打得不错，现在在跟京城的单子，你们认识？”
路君年点了点头，说：“我之前听说常兄接了个大件，这位友人有恩于我，我便想回报他，若他能跟着你一起打铁器……”
“诶！”常大壮抬手制止了路君年接下来的话，“你跟我说可没有用，我说过让你们去找领队自荐，现在我接下大件的事人尽皆知，你们都可一试，他若是真的能力出众，自然就会被调过来。”
路君年失笑一声，又道：“我这不是怕铁器厂人才济济，我那位朋友入不了领队的眼吗，想看看常兄能不能在领队面前美言几句。”
常大壮又敞声大笑：“我再厉害也就是个铁匠！”说完，也许是酒喝嗨了，他一手攀在路君年，一手攀着罗武弯下腰，将三人的头凑到一块，小声说：“你们要真想走这捷径，不如去求求领队，暗中跟他拉好关系，说不准能行。”
路君年忍受着令人作呕的劣质酒味，问：“就像买官那样？”
“不对，”常大壮意味深长地冲着路君年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对不对！定方城的官位可比不上铁器厂的一个领队。”
路君年诧异道：“何出此言？”
地方官好歹是个官职，怎么会连铁器厂小小的领队都比不上？
常大壮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又说：“路老弟看来是初来乍到，不知道定方城的潜在规则。定方城的官可都是靠铁器厂养着，就连那地方最高官的李知府，见了我们铁器厂的头头，都得低声下气地说话！”
路君年：“还有这等事？那可到底是地方官。”
常大壮直起身，摆摆手，说：“没办法，城内近半数以上的病秧子，其他生意一年收的税钱还没有铁器厂一月交的多，那些地方官自然得看我们脸色说话。”
若真是如此，恐怕定方城的官在百姓心中没有一点权威，路君年心道。
“谁能赚到钱谁就是大爷！”罗武在一旁附和，“路君年，跟领队搞好了关系，咱以后走在外面都能硬气点！”
路君年干笑了笑，脑中却在思考其他的事情。
当夜，路君年并没有宿在烟柳巷，他假借方便的名义溜了出来，跑回了铁器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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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君年将常大壮的话告诉给了刘家二人，刘文还在垂眸思考，刘义就直接回绝道：“师傅让我们不要做多余的事，我们现在赚的银两足够生活，不需要再跟着人做大件。”
铁器大件需要多人合作，且耗时较长，若是老者中途回来，需要他们离开铁器厂，做大件的人可就没办法抽身了。
刘文正是在顾虑这个，但没有直接拒绝路君年，而是问：“你为什么要去接触常大壮？”
老者不让他们轻举妄动，而路君年显然没听老者的话。
“定方城的事，不是单单靠带回鹦舌根制造足够的解药就能解决的，民权盖过官，早晚得出事，到时候的定方城，恐怕就连朝廷命官来了，都监管不了。”路君年义正词严地说。
“你还担心朝廷命官管不管得了，你这管得也太宽了吧？”刘义道，“我们都只是普通的老百姓，靠着自己的双手挣钱，他们那些官衣食无忧的，何须我们操心？不如想想等事情解决了，我们要靠什么为生，总不能打一辈子铁当一辈子铁匠吧？”
路君年摇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日对定方城的事不管不顾，他日，同样的事情又会发生在其他城池，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刘义一把拉过他，劝说：“不是我要挤兑你，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这些话就是想让人为朝廷效命，可你看看现在的定方城，这么多穷困潦倒的平民百姓，温饱都没法满足，何谈天下兴亡？”
路君年慢慢推开了刘义的手，坚持己见：“我没有穷困潦倒，尚且还有一息之力，就不得不忧国忧君。你们不愿往深里探究，我也不强求，此事便作罢。”
通过官道让定方城摆脱现状已经行不通了，只有往铁器厂更高了走，才有更大的话语权，才有更高的权威，这样当他们制作出足够全城百姓使用的解药时，百姓才会听信他们。
这是那一晚跟着常大壮去烟柳巷时，路君年得出的推论。
普通铁匠说的话没人在意，但常大壮一声令下，人群便很快能围过来。
见刘家二人还是不愿徒增事端，路君年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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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数日，休息日，路君年准备回府，刘文突然拦下了他。
路君年站定，刘文将存放药渣的小瓶交给他，说：“师傅让我好好保管这药渣瓶，但我觉得，或许你比我更能利用好它。”
路君年接过，打开小瓶看了看，确实是之前的药渣无疑，复又抬头探究地看着刘文，问：“你现在怎么信得过我了？”
刘文之前虽然没有表现在明面上，但路君年能够通过他的神态看出，对方并不觉得他能对老者嘱托的事有所帮助，毕竟，他是个第一次打铁就受了伤的人。
甚至，路君年能感觉出，刘文之前对他是有些嫌弃的，不过没有刘义表现得明显。
“你跟我以为的读书人很不一样，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我跟刘义很小的时候一直在流浪，我们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顾不上你所说的家国大义。”
刘文抱着臂，又说：“我们得谨遵师傅的嘱咐，没办法帮你了，只有这个药渣瓶能给你。”
路君年收好小瓶，道了声谢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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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君年回到府邸后，将药渣摊开在院中仔细查看，没过一会儿，就听到大门有人敲打的声音，长长短短的声音，似乎有些特殊的规律。
路君年感到诧异，还没等他反应，黄娘的稚儿飞快地从屋中跑出，越过路君年打开了大门，而黄娘则着急忙慌地跑出来跟路君年道歉。
路君年这才知道，原来那几声规律的敲门声是稚儿跟邻家女孩的对话暗号。
稚儿将门推开，原本欢欣的笑脸很快染上疑惑，犹豫地退开了身，转头看着路君年，说：“邻家的母女过来了。”
路君年一顿，走到门口，第一次看到邻家的女子，卷曲的黑色长发被发巾裹卷起，身上的衣物十分简朴，还有很多补丁的痕迹，她手里还牵着那个女孩，女孩手中则抱着那只饭碗。
“哥哥，我们是来告别的。”女孩说着，将饭碗递给路君年。
路君年接过，看着旁边女子病弱消瘦的脸，问：“你们的病都还没治好，要去哪儿？”
女子拢了拢脖子上围的灰黑色披帛，说：“我快死了，我想回家，我不想死在异乡。”
“你家在哪儿？”
“隆州。”
“并不算远。”路君年在心里计算着路程，隆州城就在定方城西边，也属齐地，“坐马车差不多是七天的路程，但你身体抱恙，还带着一个女儿，恐怕路上艰难。事情很快就能解决了，何不留在此地静待佳音？”
女子摇头：“你给我喝的药，能救我一时，救不了我一世，我在这里待了很多年，知道他们有解药，但他们不会分给我们的。我研究了两年，用了无数的方法，始终没有找到真正的解药，如今还要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我已经决定放弃了。”
路君年很快从对方的话语中，提取到了好几个关键信息，他侧过身让了让步，对她们母女说：“既然二位要告别，为表礼数，不如吃个离别宴再走罢。”
府外的两人同时抬头看向路君年，女子良久没有动作，女孩拉了拉女子的手，女子才回神。
“好吧。”
路君年抬手，淡然道：“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