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临近秋猎会,太学堂还没有恢复学课,路君年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在路府养伤。
官学考的结果出来了,路君年处在中游,而在他之后的官学子全都挨了太傅的骂,被罚了抄书。
路君年对此无动于衷,坐在桌前解国师布置的难题。
大朝会也已经结束,京城的外乡人又陆陆续续地回到各个城池。
十月末,路君年从路恒口中听到了胡泉城两座山体接连爆炸的消息,钟译和最终还是把山炸了。
但庆幸的是,并没有听到胡泉城城主毙命的消息,想来是虞有方来不及动手,偃旗息鼓了。
路君年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协商的,反正,皇帝也没有过问胡泉城的事,一切都像是没有发生。
路君年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将胡泉城发生的事告诉了路恒,但隐去了谢砚的存在。
路恒眉头紧锁,愤怒地在屋子中间走来走去,最后又重重坐下,右手拍着桌子叹息:“竟然搭上了这么多条人命。”
路君年将供词和手印交给路恒,问如果是他在胡泉,又该如何处理胡泉的事。
路恒翻看供词,没看几页,就合上,将它们收在了床底,说:“云霏,胡泉城的事别再管了,你及时返京是非常正确的选择。”
路君年问起缘由。
“各地的地方官坐到了城主副城主那个位子,全城的税钱全部握在手里,又像水一样的流向京城,是人见了那么多钱都会眼红,哪一个不想富可敌国?皇上还得称虞有方一句小舅爷,虞有方却被派到胡泉,还只当了个副城主,他如何心甘?只是没有想到他这么大胆。”
路恒:“你收集这些证据的心我能理解,但这些事放在朝堂上入不了皇上的眼,因为事情太小了,且大元国各地皆有发生。我会写奏章给皇上,但治标不治本。若是我在那里,便当着虞有方的面执意要去看看那炼场,他们定不敢拦着,只要我看到私屯火药,回京后一个奏折往上递,皇上必然起疑,他们就得遭殃。所以,他们在火药一时半会儿运不出山的情况下,只能自己炸了那山。”
“所以,和如今是一样的结果。”路君年喃喃道。
路恒点头,说:“明面上看朝官的俸禄高,但在天子脚下,没人敢动歪脑筋,地方官离京城太远,他们能从很多地方捞到油水,中饱私囊的家伙可不止一个,所以很多朝官到了外面都得夹着尾巴,一旦触碰到他们的利益,把他们逼急了,很有可能做出杀人灭口的事。”
“原来如此。”路君年恍然大悟,难怪钟译和急着回来。
“以后性子收着点,别什么事都管。”
“那爹认为,如果我什么都不做,胡泉会变成什么样?”
路恒思索片刻,说:“人心没那么好控制,老百姓间维系关系的可不止利益,还有情感。虞有方只能用手段干涉一部分色利熏心之人,并不能影响所有人。就像你说的那样,种子是收不尽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买光种子做什么,但他们那样的方法只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有些事,并不需要探查到知根知底,因为可能对方做这件事都没有把握有益,而这世间多的是做无用功的人。
路君年眼前一亮,茅塞顿开,又说起修建河道一事。
路恒听完拿起手边的书敲了敲他的脑袋,说:“真是胡闹!你以为修条河道像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还偷偷修偷偷炸山,你当虞有方是傻了还是瞎了?修河道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物力,只有国库充盈的情况下皇上才敢让人开这么一条河道,只要动工,周围的居民都得迁走,因为谁都不知道会不会挖塌哪家的地基,土质、水田也会跟着改变。你知道从哪里挖起不会跟原来的河道相通渗水?百姓大规模地迁动,你要如何保证不被虞有方看到?”
“在太学堂学了点皮毛就敢异想天开,毛头小子!”说着,路恒又敲了敲路君年,随后抓起了桌上的一块酥饼吃。
路恒说得对,路君年深知自己学得太少,又太过异想天开,很多想法一开始就并不能成立。
还好没让路恒知道他们还想要偷偷做假圣旨,不然可能又是一顿批责,路君年心有余悸。
“爹也知道,你这个年纪最喜欢自作主张,想法很好,但实施前记得问问别人。”路恒从旁拿出一卷字画,放在盒中,交给路君年。
路恒:“从洛青丹那儿借来的古人字画,你一天天在府里没事做想东想西,我看你手还缺少锻炼,不如把这画临摹了。”
路君年双手接过,抱入怀中。
路恒见他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胡泉城一事有没有你都没差,他们的死也与你无关,别想太多。”
路恒从头到尾没有怪罪过他的自作主张,路君年却是喜忧参半。
十一月又是秋猎,路恒看着路君年双手的伤,最终没有让他随同前往。
路君年百无聊赖地待在路府,他的手稍微能够动了,便开始提笔写字,想着早些让手指恢复之前的灵活。
顾太医来过路府两次,最后一次告诉路君年,他的腿并不是不能用,筋骨正以缓慢的速度自我修复,能恢复成到怎样的程度,听天由命。
路君年笑着谢过太医,每天坚持拄着手杖在院子里来回走动,走着走着就放下手杖,尝试着自己行走。
烟儿为他感到高兴,晚上给他擦拭手杖的时候,看着手杖上到处坑坑洼洼的痕迹,说:“少爷这根手杖用久了,不如明日让人做一根新的吧!”
路君年将手杖拿过来,手指轻轻摸过上面的划痕,低垂着头说:“不用,我用这根手杖习惯了。”
这上面的痕迹是在地牢爆炸的时候被砸出来的,原本光滑漂亮的红木变得斑驳又丑陋,但这些是地牢爆炸存在过的证明,他只要一看到这根红木手杖,就能想起谢砚。
据说,谢砚已经醒了,还去了夜林泽秋猎会,可自从胡泉城回来后,谢砚一次都没来找过他,他再没见过谢砚,莲花白玉钗送进宫里后,宫里也没有传来任何话。
想到这里,路君年眸光暗了几分,将手杖交给烟儿,说:“把它收在匣中,以后我不再用了。”
烟儿双手接过,收入匣中,放在了木柜的最上层。
十一月底,秋猎会已经结束,路君年走到了院中,仰头看着湖边干巴巴的一排桃树,突然想起,似乎很久没见过汤成玉了。
他叫来路府的下人,下人去找汤成玉,一个时辰后又火急火燎地跑回来,说:“那小子自从少爷去了胡泉后就开始偷懒了,每天给桃树浇完水后就不见踪影,最近更是三天两头找不到人,现在又不在屋中!”
路君年蹙眉,明显不悦,手抚在粗糙的树干表面,不知在想什么。
下人问:“要不直接把他赶出路府?”
“不,带我去他的屋中,我就在他屋中等着。”路君年说。
下人便搀着路君年往前屋的后座房走去。
汤成玉的屋内很乱,除了一张靠着窗边的床,地上桌上堆了很多倒模用的工具,屋子里很闷,有一股怪味。
屋子用一块黑色的麻布隔成了两个区域,路君年让下人退下,自己走入屋中,揭开麻布往里走,看到里面的墙上挂着很多人皮面具,他望着人皮面,人皮面齐刷刷地看着他,场面有几分瘆人。
每一张人皮面下都标记了特殊的符号,用以区分每一张脸是谁的脸,只有汤成玉自己才能看得懂。
路君年从那一张张人脸前走过,只觉得每一张脸都是一样的。
他走着走着,脚下突然踢到了一个木盒,里面的东西翻倒出来。
路君年蹲下|身,想要把木盒重新盖好,却发现里面还放着一张人皮面,遂将它拿了出来,将它挂在了墙上,跟其他人皮面放在一起,然后仰着头观察每一张人脸的不同。
手上不知何时沾上了粘腻的液体,路君年甩了甩手,用方帕将手擦干净。
“路少爷。”身后突然出现人声,路君年回头,见是消失很久的汤成玉。
“很久没有看到你,他们说你消极怠工,整日找不着人,这些日子你去了哪儿?”路君年问。
汤成玉还是那身单薄的青衣,路君年却感觉他似乎胖了不少,走上前去,抓了一把他的手臂,确实是胖了点。
汤成玉很快推开路君年的手,退后两步,支支吾吾地说:“我在外面接私活。”
“接私活?”路君年诧异道,“什么活?”
什么样的私活让汤成玉抱着很可能被他赶出路府的风险,也要去接?
“有人家的老爷半夜里想出去偷腥,但家中的正妻不让,我伪装成那些老爷,帮他们度过难关,他们便给我一些银子。”汤成玉说,眼睛一直观察着路君年脸上的变化。
路君年默了一会儿,道:“路府给你的银子不够你用?”
汤成玉很快摇头,纠结了一会儿,才红着脸说:“少爷给的银子很多,但我在攒银子讨媳妇,所以才趁你不在偷偷接私活。”
汤成玉最后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路君年原谅,并保证没有下一次了。
“难怪你胖了不少,想来其他人家的老爷吃得不错。”路君年叹了口气,他确实想怪罪汤成玉,毕竟当时是汤成玉求着他收留的,现在却不好好为他做事,还擅自跟其他府邸的人联系。
用民间的话来说,这叫吃里爬外,这样的奴仆放在别人家,会被人打断双腿丢出去的。
但他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一个探知情报的契机。
路君年将人拉起来,转头看着满墙的人皮面,问:“你这是做了多少张脸?”
“六十三张。”汤成玉答。
路君年又问:“这些人脸你都分得清?”
“这是自然,毕竟是我吃饭的手艺。”汤成玉看着墙上的人皮面,正要跟路君年说谁是谁,才刚走了两步,身体突然僵住,面容僵硬地盯着墙上某处,双手不自然地交握在一起,指甲抠进了肉中,才勉强维持住身形。
“怎么了?”路君年自然注意到了汤成玉的神态变化,问道。
汤成玉紧绷着下巴,紧紧盯着墙面上的人皮面,嘴唇颤了颤,将手背到了身后,看着非常心虚,抿唇看向路君年。
路君年一脸困惑,心底疑窦丛生,面上仍是那副淡漠的神情,像是并没有关注到他的异常。
“无事。”汤成玉移开目光,暗自松了口气,“只是刚刚突然想起来,有一位老爷忘记给我银子了,我一天白干了。”
路君年半眯了眼,静静地看了汤成玉一会儿,才说了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