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君年看着那些书的残页手都在抖。
书本有价知识无价,恶意撕毁书籍,在读书人眼里是一种对圣贤的亵渎。
路韵扶着腰从地上起来,看着路君年腿脚不便也要将书的残页一页页捡起拼好的模样,心里有愧,也帮着捡书。
“姑姑,你坐着,我来就行了。”路君年将书页全部捡起抱在怀中,面无表情地检查哪里有少页。
屋门外,季远还在另一间屋子里不停地谩骂,翻箱倒柜的声音不绝于耳。
“出生契收好了吗?”路君年并不着急应对季远,一边查看书本一边低声问路韵。
他上一次来的时候就叮嘱过路韵要为女儿着想,路韵并不蠢,自然能听懂他的意思。
路韵还在揉着腰,说:“早收好了,他找不到的,只是秀雯被他带走了。”
季秀雯便是路韵十岁的大女儿。
出生契是每一个婴儿出生时,父母带着祂到官府上报,官府给发的契书,上面记载了出生地户籍和详细的时间,盖有官印,一般由当家人保管,报考春试、女子出嫁都需要用到出生契。
有了出生契才能看出来路,才能让人放心,即便是卖女儿,有无出生契的价格也天差地别。
果然,没过多久,季远在另一间屋子也没找到季秀雯的出生契,又冲回了这间屋子,指着路韵让她交出出生契。
路韵自然是不肯,眼看着季远又要拿起扎满了长针的棍子打路韵时,路君年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将袖中的短刀架在了季远脖颈,刀刃划破了一点皮肤,只要季远再动一下,短刀便会直接割破他的喉口。
季远即便愤怒,面对生命威胁也不敢再动。
“坐下。”路君年冷声道。
季远想拉过旁边的长椅坐下,路君年再次开口:“坐地上。”
季远嘴角抽了抽,依言坐在了地上。
“季姑父,接下来我会问你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刀剑无眼,别轻举妄动。”路君年沉着声,极具压迫力。
路韵不明白路君年要做什么,但知道路君年是向着她的,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季远嘴唇抽|动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音。
路君年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问:“胡泉天热温高,环境适宜,往年的果商在夏季都能赚到钱,为什么今天的果商都亏了本?”
他的小姨父王氏,也就是年铭嫁的人家,今年的瓜果生意也亏了本。
“还能怎么着?没人干了呗!”季远不屑道,他打心底里看不起只看圣贤书,对其他事情一窍不通的读书人,“果子都长在地里、树上,需要人采摘,采摘的人少了,收成季节忙不过来,就都烂在田里了,卖出去的果子挣的钱根本不够回本,谁还愿意再去采摘?”
路君年蹙眉,胡泉的人口不少,又没遇到鹿州那样的天灾死人,往年果农都是抢着帮工赚钱,不该会出现这样无人劳作的情况。
“为什么人少了?”路君年追问道。
“呵!”季远干笑了一声,“五年前,北门边上开了个炼场,炼些什么大伙都不知道,偏偏开出的报酬还挺高。一开始大家都不相信,没人敢接,可总有敢吃螃蟹的,那人去了炼场一年,赚得盆满钵满,腰缠万贯,这下又有几人信了,第二年去的人多了点儿,第三年再多点,到了今年,胡泉人一窝蜂的全去了!”
路君年暗暗记下,问:“这么好的事,你为什么不去?”
“呵,我倒是想去!可那儿的人说了,女子不要,目力太好的人不要,外乡人不要,身高太高的不要。”季远说。
路君年:“所以你就把自己的眼睛弄成了这样?”
从刚刚进门开始,路君年就注意到了,季远面容枯槁,双眼中充满了血丝,行走也并不稳当,脚步虚浮,他打季远的那一下并没有多重,对方却直接被他打得跪倒在地,多少有些夸张了。
季远的身体现在并不健康。
“若是瞎了一双眼睛就能换得家人后半辈子富贵无虞,倒也不算亏,你这样的人活着也就这点价值了。”路君年讥讽道。
“我季远要是有路恒那样的爹,还轮得到你现在将刀架在我脖子上?”季远不服气,敢怒又敢言。
路君年眸色一冷,佯装要动怒,季远很快又举着手投降求饶。
“目力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熬坏的,我托人花了点钱买药水,才有了现在这个效果,但还没到炼场的标准。那药水很贵,我带着秀雯跟小娟去,卖药水的人说了,年满十岁的少女可以抵债,我就想着先把秀雯卖出去,等去炼场赚了钱再把人赎回来,他们还能帮我们养女儿呢!”
季远正说着,路君年收了短刀,执起手杖一下打在他的背上,季远便直接往前趴在了地上,龇牙咧嘴地叫喊出声。
路韵很快发出一声尖叫,又不敢上前,怕再被季远打,犹豫地看着路君年,路君年抬了抬手,示意她不用搀扶。
“别装死。”路君年用手杖戳着季远的脊梁骨,面上寒霜一片,“什么炼场需要把人眼睛弄瞎、把身体弄废了才能炼东西?那卖药水的摆明了就是跟炼场一伙的,为的就是让你们这些利欲熏心的人趋之若鹜,甚至为了进入炼场,高价从人手里买药水。”
路君年看明白,这就是个无底洞,是个骗局,一旦进入了他们的圈套,便很难收手。胡泉人大多没读过多少书,思想封闭又爱财、贪小便宜,喜欢不劳而获,眼下就有个这样的机会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买了一次药水就会买第二次,不然他们就会觉得第一次买药水的钱亏了,如此循环下去,不断地失去钱财填补这个越来越大的窟窿,甚至不惜卖掉自己的亲骨肉,最后换得一身病躯进入炼场,没过多久就很可能因为无法忍受劳动强度而死去。
第一个从炼场出来的,腰缠万贯的人一定是炼场做局的人,只要再在人群中散播煽动言论,久而久之,年复一年,胡泉人便由一开始的犹豫不决,到最后深信不疑。
让路君年没想到的是,季远好歹还读过书,为何连这样的骗局都能相信?
如果是父亲在这里,他又会如何做呢?
季远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突然起身扑向路君年,路君年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被他直接撞倒在地上。
季远很快在路君年身上摸索,谁知他摸了半天,最后只在路君年腰间的荷包中摸到几个铜板。
季远看着这几个铜板,跌坐回地上,掩着面痴痴地痛哭起来。
“你不是太子侍读吗?为什么兜里就几个铜板!”季远哭嚎道,“再交不出钱,一切就都前功尽弃了!”
路韵赶忙上前扶起路君年,路君年被撞得一身酸痛,咬着牙站起身,觉得季远大概是魔怔了。
路君年没有带太多钱出门的习惯,在京城出门时都会有人跟着,他自然不用携带银两,即便身边没人跟着,常去的店铺里的人大多认得他,下次付钱也是一样的。
何况他在胡泉并不需要买什么东西,就算临时要用钱,也可以跟谢砚借,回了年府再还他便是。
兜里的这几个铜板,还能买好几串糖葫芦,路君年这么想着,又把铜板从季远手里夺回来。
先是生意难做亏本,后是知道自己今后再无儿子传香火,好不容易找到能靠药水进入炼场的机会,偏偏自己目力太好,那药水用了好几次都没有显著效果,而眼下唯一能换成钱的女儿,出生契还被藏在不知道何地,路君年又过来坏他好事。
季远哭嚎着回忆这些,想到了什么,很快又看向路君年身边的路韵,笑得近乎癫狂,说:“差点忘了你。你既然嫁给了我,我有权利决定如何处置你,你现在对我已经没有用了!”
季远说着就一把将路韵拉过来,路韵被抓到了手腕上的伤口,尖叫着挣扎起来。
“如果你今天不交出秀雯的出生契,我就拿你去抵钱!”季远说。
路君年一棍敲在季远手背,逼得他不得不放开手。
也许是他们的声音太大,路君年突然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从楼上传来。
他们家有两楼,而刚满月的婴儿被放在了楼上。
“姑姑,你上去照看。”路君年说道。
路韵很快点头,俨然将路君年当作了家里的顶梁柱,绕过季远上了楼。
路君年斜睨了季远一眼,指了指房屋角落地方的椅子,说:“坐。”
季远紧盯着路君年,没有动。
他不明白,明明路君年看着年纪不大,身形也没他高大,为何他们的关系像调转过来了一样,明明他才该是那个长辈。
路君年兀自坐下,幽幽道:“没有钱,你今天不会离开这间屋子。姑姑不想跟你和离,虽然我看不起你,但我尊重她的想法,所以即使你伤了我几次,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也没想对你做什么。”
季远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路君年开始编造:“秀雯的出生契在我这里,你为难姑姑没有用,而且我也不会再让你对姑姑动粗,你要知道,我现在是太子侍读,你无官无爵,悄无声息地让你消失也不会有人怪罪。”
季远听到这里,身体猛地瑟缩了一下。
路君年淡淡地看着他,说:“你放弃使用药水,然后帮我做一些事,我可以给你钱,否则我现在就出门,那样你不仅拿不到出生契,也拿不到钱。”
季远见路君年像是说真的,思考了一会儿,坐下来,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帮我弄垮那个炼场。”路君年紧跟着季远的话说道,然后眼见着季远眼瞳颤动,神情激变。
“不可能!”季远吼道,那是他的机缘,说不定只要再用一瓶药水,他就可以进入炼场了!
眼看着好日子就要到来,他怎么可能帮路君年弄垮炼场?
路君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季远,也不说话。
季远很快站起来不安地走来走去,路君年就慢慢地转着手杖,神情漠然,等待季远的回答,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季远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卖药水的人,只是他已经走投无路,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炼场,才继续与卖药水的人联系。
季远最终还是坐了下来,用力地抹了把额头,说:“那炼场存在这么多年,跟很多人的利益挂钩,不是你一句想弄垮就能轻易弄垮的!你是太子侍读又怎样?这里是胡泉,现在城里虞副城主说了算,他邀请你去钟灵阁也只是客气一下,你真当自己人上人?”
路君年很快眸光一凛,锐利地看向季远,追问:“谁告诉你,虞副城主邀请我去钟灵阁的?”
虞有方邀他只有年府的年永和两个下人知道,那拜帖上贴着官府的特殊封条,没有被打开过,只有他一人看过,而知道确切的邀约地点的,除了当时在钟灵阁的几位,再无他人!
季远不明白路君年为何对此事动静如此之大,回忆了一下,说出了一个人名。
日向西斜,渔船靠岸,船上的货箱堆放得整齐,正被人搬到推车上,运往铁门里面。
钟译和乔装打扮一番,躲在其中一个渔船上,看着那些货箱过了转角便丢了视野。
眼见着那些工人就要靠近钟译和所在的渔船,钟译和暗中做了个手势,渔船当着工人的面飘走了,任工人们怎么呼喊都没有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