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君年垂着眼睑,眼中隐隐闪过狠意,很快又消失不见,恢复成往日淡漠的模样,抿着唇一言不发。
虞有方见路君年隐隐不悦,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举起了酒杯,说:“路侍读,没办法走路不打紧,可以让这些小娘子抱你走,来,我们再喝一杯!”
说完,虞有方率先喝完了杯中酒,看着路君年。
路君年见状,轻咬了下腮肉,心知奈何不了虞有方,如果继续强硬下去,只会跟人交恶,他将短刃收回,再次拿起酒杯喝尽。
虞有方意味深长地看着路君年极为勉强的面色,挥了挥手,很快有位舞娘走下了高台,娇软着身子抱住了路君年一只胳膊,细声细语在路君年耳边说:“路公子脸色不佳,可要月柔扶您上楼上厢房歇息?”
“不必。”路君年冷着脸推开叫月柔的舞女,月柔没觉得难堪,又重新回到台上继续跳舞。
“嚯!这酒可比京城的烈,常人喝了三杯就得趴下,”虞有方说着再次给路君年满上酒,酒樽重重放下,说:“我看路侍读是个豪爽之人,这第三杯你若是喝下了,那我便不再难为你,路侍读今晚想说什么、想做什么,皆顺你意!如何?”
路君年盯着自己面前这杯酒,酒面晃动,桌下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看似在问他,其实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权力。
虞有方不敢伤他杀他,而是在为谢棱渊一事故意刁难他,周围也全是虞有方的人,只要对方不高兴,就不会归还他手杖,后面还会有什么刁难他不得而知。
但既然虞有方说出了口,只要喝下这第三杯酒,对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只能说话算数。
路君年沉默半晌,紧握的手松开,端起酒杯仰头喝下,随后重重地掩唇咳了起来,脑中一时间天旋地转,眼前的景物仿佛都会动了一般看不真切,他强撑着坐直身子,看向虞有方。
“好!”众位官员猛地拍了一把桌子,“路侍读好酒量!”
虞有方原本只是刻意刁难路君年,好给他个下马威,他并不认为路君年能喝完三杯,没想到路君年不仅痛快地喝完了,还能好好地坐着没趴下。
虞有方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轻咳一声,打断了旁边几人的声音,说:“路侍读既然喝下了三杯,本副城主不是说话不算话之人,如今你可以敞开了玩,敞开了吃喝!无论你做了什么,这里的人都不会说出去,今晚你看上了台上哪个,由你先挑选!”
路君年对台上身姿曼妙的人并不感兴趣,他强压下腹中的灼烧感,对虞有方说:“虞副城主,今晚钟灵阁相邀,我见您气宇不凡,与您一见如故,何不屏退旁人,你我二人细细畅谈?”
虞有方别有深意地看着路君年,知道路君年这是有话跟他说,故作拿乔不说话。
路君年紧抿着唇,稍加思索后,拿起了桌上的酒樽,给虞有方和自己满上酒,道:“虞副城主,刚刚三杯都是您给我倒的,这杯我敬您!”
说完,路君年一饮而下,因为喝得太急,眼角都被灼烧得殷红。
虞有方这才拿起酒杯,对身旁的其他官员说:“看看,读书人就是聪明,会来事儿!”
周围的官员跟着阿谀道:“路侍读如匣中明珠,虞副城主慧眼识珠,就像伯乐识得千里马,可遇不可求!”
虞有方被夸得心情大好,站起身,道:“路侍读,楼上请。”
路君年双手撑在桌上站起身,下人很快又将他的手杖递回,他拄着手杖,拱手道:“请。”
虞有方是个爱财之人,或者说,没有哪个身居高位的官员不爱财。
大元国每年的税收都有一定的标准,即便是到了地方,也不会有变动,路君年成为太子侍读后,曾跟着谢砚看过最新的律政,也参加了官学考,即将下发的律政中并没有增加赋税一项,可年家人在他进门的第一天就提起过税收上涨一事。
路君年问过年家人详情,也暗中问起过街上的商铺关于涨税一事,均下来大概上涨了近五成。
胡泉虽不是穷乡僻壤,但也不是繁华的城池,普通的涨税能理解为官员捞油水,但胡泉这样的涨幅实在太不寻常,路君年无法从普通老百姓口中得知缘由,但眼前的虞有方,是最有可能知情的人。
虞有方可能以此敛财,不跟他说实话,路君年则需要套出些话,暗中查证,不然今天的酒全都白喝了。
路君年跟着虞有方上楼,两人很快进入了一间雅阁,艺妓给他们布好膳食和酒水,就站在了不起眼的地方候着。
虞有方先坐下,随后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路君年落座。
路君年一进雅阁就先观察周围环境。
雅阁中间是一张圆桌,可坐下六七人,圆桌后正对着窗户,窗大开着,屋外的晚风吹进雅阁,也将窗台上盆栽的清香吹进了屋内。
路君年喝了四杯烈酒,感觉身体里有火在烧,烧得他心慌意乱,反应也慢了半拍,晚风吹得他舒适不少,不自觉地就走到了窗边。
窗台上的紫色小花朵发出阵阵香气,离得越近花香越浓郁,路君年拨弄了一下紫色的花瓣,就听到虞有方在他身后说:“那是迷迭香。”
路君年听到虞有方的声音,猛然惊醒,他差点忘了屋中还有一人,忙转身走向圆桌,在虞有方对面落座,拱手道:“虞副城主,路某不自觉就走到窗边,还望您见谅。”
虞有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路君年,说:“每一个进这间雅阁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到窗边闻迷迭香的香气,路侍读可知这是为何?”
“不知。”路君年回。
虞有方却不急着给他解释,笑了几声,抬了抬手,说:“刚刚在下面光顾着喝酒了,路侍读还空着肚子吧。我听人说你是胡泉人,那这九道胡泉菜你可都认得?”
路君年扫过一眼,自然是都认得,一一说出。
虞有方听他说完,又大笑了一声,说:“看来,路侍读还没有忘本,你虽然住在京城,但你的家人在这里。我对年家和路家有点印象,年家原本家大业大,可惜这一代人好吃懒做,好好的家底坐吃山空,虚有其表。路家死的人就比较多了,如今就剩路大人的亲妹留在胡泉,你的姨父和姑父在忙活生意,如果不是我帮衬着,恐怕也很难维持生计。”
字字句句,都在说虞有方帮了他家很多忙,路君年自然听出来了。
“官,为百姓之官,戴上了乌纱帽,就该为黎民百姓着想。路某对虞副城主施以援手的举动心怀感激,虞副城主的善举对得住城中央伫立的良臣像。”路君年装出一副恭敬的模样说道。
胡泉城的城中央有一座两人高的人像,雕的是当年大元国建立时一位为国为民的忠良之臣,以此告诫之后的地方官要有为官之道义、为官之善举。
路君年以此切入,将虞有方的所作所为归结于为官的本职,虞有方便没理由再坐在施善的高位,向路君年施压了。
虞有方嘴角抽|动两下,干笑道:“呵呵,路侍读还真是伶牙俐齿,我见过的读书人大多谦恭内敛,没想到今天碰上个铁齿铜牙。”
“不敢当,虞副城主谬赞了。”路君年装作没听出虞有方话语中的挖苦。
虞有方面上果然一僵,斜斜地看了路君年一眼,冷哼道:“路侍读是聪明人,你留在这里邀我单独谈话,自然是有话要说,而我答应你的邀请,当然也是有话要跟你说。你想说什么不重要,但我要说的事你得记清。”
路君年眼睫颤了颤,随后给虞有方倒了一杯茶,说:“路某确实有事要问,既然虞副城主说了,那便请先讲。”
虞有方看了眼面前的茶,没动,唇上的胡须微微动了动,说:“涨税一事,即便你查清了告诉太子上报朝堂,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路侍读还是死了这条心,专心给母亲上过香,就回京城罢。”
路君年给自己倒茶水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便从杯中溢出,流到红色的桌布上,洇湿一片,还有几滴飞溅出,烫到了他另一只手的手背上,皙白的手背眨眼间便红了一块。
路君年立马捂着自己烫伤的部位,虞有方看着路君年这副胆小怕疼的模样,不屑地笑着,说:“我就是这么一说,瞧给你怕的,我还当你想问我的刚好是涨税一事呢!”
路君年装出心虚低头的模样,就像是不打自招,虞有方看了心里更是确认,这太子侍读之前是装样子,其实也不过如此,禁不起细细敲打。
虞有方又装模做样地说了几句,见路君年已经不如之前那般焰气十足,彻底放下心来,知道路君年有心无胆,估计也没有查到什么东西。
年轻人就是心高气傲,以为自己在执行正义,可一遇到一点困难,旁人稍微劝说一下,就知道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
虞有方啧啧几声,路君年也适时提出离开的想法,临走前,问虞有方:“那迷迭香的味道甚是好闻,虞副城主能将那盆迷迭香赠与我吗?”
虞有方觉得这不算什么,允了。
路君年遂抱着迷迭香离开了钟灵阁。